宁贽做完猎营善后的事,带着身边的人回到城里,肃王元哲已在府中等着,他穿着常服,金环束发,脚上穿着居家的暖靴。
见面,不叙寒温,劈头就问,“你见到城门口的告示吗?”
“见了,不就是以身和番吗?大不了我去就是,犯不上为这么点儿事大动干戈。”宁贽的眼里透着真诚。
“你有这个心就行,后面我再帮你慢慢想辙儿推掉。”肃王见他表态坚决,心里却升起另一个疑团,“那告示上说的很明白,十年前你与柔然公主定过婚,还有个金指环为证,我怎么从没听说过,真的假的?”
宁贽不禁为之捧腹,“这样的话你也信?我确实见过这个女子,那时她还是个普通小女孩,不是公主,那脖子,脚踝,黑的,都是积年的泥垢,想是多半年没洗过澡的,没有半分美人相。
她在城门口,被军士的马给踢伤,坐在地上哭,身边又没有大人跟着。我看她可怜,带着去看医生,之后想给她些钱调养,偏巧没带,随手抓了几片金叶子。”
“人家可没说是金叶子,指环就是物证,上面还刻着一个‘宁’字。”
“真有这等死皮赖脸贴上来的人,金叶子变成订婚指环,防不胜防啊。”
“谁让你不戴面具呢?还到处行好事撒钱,引来这么些风流债。好在我先让人撕了告示,知会柔然使者,让他静等三日,等商量好,必然会给他个满意答复。”
肃王看着宁贽那张灵动秀美的脸,叹口气,“或者,你可以选择到大漠或是东海边上去,连着吹上半年的风,大太阳晒着,等这张脸变成酱黑色,崩出一脸的血道子再回来。”
说的宁贽有些无地自容,这张脸真跟孔雀的尾巴一样,美则美矣,却是人生的一大累赘,遇到猎人或大风雨,躲起来不能,跑起来费事,可平时仍是爱惜的很,临花照水,顾盼神飞。
“雍容姐说过,我是上天赐给人间的美好礼物,不能任意糟蹋自己。”宁贽的头昂然抬起,一股神俊之气喷薄而出,似从重重迷雾中突围,甲光向日,金鳞乍开,刹那间,显露峥嵘。
元哲从没见过如此明耀出彩的时刻,心底暗暗吃惊,或许这才是小宁真正的面目。人都有爱好之心,原存在心中的那些猜忌,无形中被冲淡好些。
一个看上去那么隐忍窝囊的人,有如此强烈的自尊自爱之心,谁又忍心践踏于他?
虎威将军姜遵此时衣衫不整,正在家中教训儿子姜微之。
他托病多年,自那年平城之战后,不但未帮上元泰的忙,反而被人利用,当了帮凶,心中愧疚。平时不上朝,也不出去带兵,领了朝庭给的俸禄,只在家中和那些门客姬妾丫环们鬼混。偏偏魏王也不怪罪,还怕他钱不够花,不时派人送些金银财帛过来,由着他糟蹋。
这么大年纪,不为姜家子弟做表率,为老不尊也罢,还偏要多管闲事,拿着一个雕花木头花盆架,追着责打儿子。
微之从没见他这么恼怒过。两手护着头,一边笑着躲闪,一边嘴里讨饶。
“您老消消气,别跟我一般见识,有什么话只管教导!”
一听这话,更是生气,再说屋里院里有那么多丫头,穿红着绿,都在盯着。
“我有那么老吗?连五十都没到,就敢说我老,眼都没长开,更该打!”说完抡起手中的物件,搂头盖脸又是一下。
“呵,我说错了,您慢点打,小心硌的手疼。”哎哟,我的娘,这是往死里的节奏,微之有些怕。这些日子跟着皇帝打猎,没在家呆,一回来就是这个待遇,让他有些接受不了。
细想想,没犯什么错呀,一没人来家要花账,二没人上门要伤损打架的赔偿。出了次皇差,没惹事生非,保着大魏王安全返回,真不知父亲为什么要打他。
“别问那么多,总之,以后不许你再出门,与那些狐朋狗友乱逛。”
原来重点在这儿,是交朋友上出了问题。
微之忙忍住疼,笑着应下,背地里找几个体己的家人,细细打听。可那些人只说,将军这些日子并没会见要紧的客人,不过到城门口一带转了转,不知怎么回事,回来就开始咆哮,看那儿都不顺眼。一时也打听不出来,且在家里猫儿两天,避避风头。
没几日,洛阳城中已传开,一向风流潇洒的姜家大公子,因行为不检点,被父亲打伤脸,出不得门,在家闭门读书。
剩下于勉一人,听说微之被关在家里,不能出来,庆幸自己父亲没在朝中,无拘无束。
看看左将军缪冲生意做得好,出手大方,官做的也大,皇帝面前又得宠,难免有些艳羡之意,闲时仍跟着缪冲到处走动,意图混个前程,不负生平所学。
宁贽这些日子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自身难保,顾不得帮姜微之脱困。朝野内外,大河上下,塞北江南,多少双眼睛紧紧盯着,看他如何回应和番之事。
鸣玉去宫中走动一圈,带来姐姐宁馨的口信,让他只管自己做事,别顾忌太多,凡事有姐姐兜着。话虽如此,宁贽仍不敢肆意妄为,活在世上,总得有点情谊,不能自己抬腿溜走,把姐姐扔在宫里受埋怨。
本来宁馨就没有母族相助,再出点事,日子更难熬。事到头上,躲闪没有半分用处的,只能一点点去解决。
王赞这次办事不力,被魏王抱怨好几天。好在他的身份在那儿,海内人望,各国争抢的人才,不能刻薄对待。换成别人,早被斥责打骂了。
此时他穿着全套的朝服,冠带整齐,正襟危坐,巴巴守在太子东宫的书房里,听肃王元哲和恒王元广两兄弟争论。
“我不同意把小宁送到柔然去,这样显得咱们大魏太不堪了,他们想要谁就要谁,连皇亲都保不住,任由蛮族点名欺负。”
元广却笑着说,“这要看他的本事,当年刘玄德也曾到江东招赘,历经艰难险阻,拐了美人回来,成就美满姻缘。”
元哲听完淡然一笑,“那能叫美满?老夫少妻,两人在一起生活没几年,被迫劳燕分飞各西东。后来吴蜀相争,陆逊献策,火烧700里连营,刘备托孤白帝城,孙家女儿无所归依,投水自尽,不过是政治的牺牲品。”
元广依然笑着,这次是冲着太子笑,他才不想理这个死脑筋的元哲。“小宁小宁”元哲口口声声叫的那叫个亲切!不过是个亡国太子,蒲公英一样无根无基的浮浪子弟,被俘后没把他抽筋剥皮点天灯,已是大幸,仗着姐姐长的美,做了国舅,当着太守,做这么点子事,理所应当为国分忧,不值得议论。
太子元荣雍然大度地听着两人说话,没表态。那个柔然公主,爱嫁谁嫁谁,只要不嫁给自己,他没有半分意见。至于那个美丽的宁贵妃,比自己这个做太子的还小两岁,老王咽气后,依照胡俗,必是自己养着宠着,这是他唯一能帮上宁贽之处。
入夜,元哲、王赞潜到宁贽府中,与他商量此事。
“有什么好商量的,既然人家要我,那就过去看看,该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太担心。”
“可毕竟不大好,你是一方太守,又是国家外戚,万一被扣留在那里,回不来,可是大事,早晚必然生变,免不了兵戎相见。再说柔然可汗的驻军离邺城不过千里,轻骑数日可达。”王赞很担心。
“他们以前还占领过邺城呢,至今城中还留有一座蠕蠕小公主的坟墓,据说死时才8、9岁,就那么点个小孩子,还是与外族定过婚的。难道我连个小孩子都不如?怕什么,正因为我的兵马势力在北方,调动指挥方便快捷,才是最好的人选。”
“这么做,可是委屈你了。”
“没什么委屈的,那个公主长的还不错,面貌清秀,开朗明丽,娶过来不过是多个人吃饭,加上家里的三个侍妾,正好凑成一桌马吊牌。”宁贽撇嘴笑笑。
看来这小子是让雁给啄眼了,元哲想。人长的是不错,可是不是真公主还两说着。再说那柔然内部经常混战,不定谁得势,即便是真公主,也会因世事变化成了假公主。权势这东西,很难说。
“这次那个龙城太守路承准给气坏了。”
“那能怪谁?当时我就劝过他,不听,非要顺着杆子往上爬。这不,儿子刚到柔然,就被赶回来。既非皇亲国戚,又不入人家公主的眼,两人没缘哪!”
宁贽笑着说,“可人家也非凡品,父亲是有名的飞将军,龙城太守。”
元哲激愤之情溢于言表,“什么飞将军,一个手上沾满血的屠夫!他怎么能跟古时真正的飞将军李广比呢?这绰号岂是胡乱叫的。”
路承当然很生气,儿子被柔然可汗赶出来,无疑是个大大的羞辱,发下誓言,将来若与柔然开战,必将屠城以报。这话等于是白说,人家柔然部多见牛羊草木,少见人烟,哪有什么人口众多的城池?
这日魏王赏了好些东西,尚书令王赞又从国库里调出些金银器物,送到府中。宁贽一样样看过,着人打点停当。礼部官员又给挑出几十个经常往来番邦,熟悉风土人情的门客闲人,几辆装饰过的车,数十头马匹骡子。
选个好日子,太子元荣亲率几十个朝庭重臣,折柳城郊,长亭送别。“此去可不能丢了我大魏的脸面。该打压的要打压,不能由着那些蛮族欺压。”
“定当尽力而为,不负使命。”宁贽满面带笑,此去是娶媳妇,又不是上刑场,高兴事儿,何必苦着脸。
此行未带丹青妙手霍都,他有任务,需留在洛阳继续画像。眼下还少五人未到,分别是秦州刺史尉隆、雍州刺史王兆臣、梁州刺史季柏显,陇西公孟准,车骑大将军王熙范。
小玉与豹雏一路随行。
小玉推一下车前昏昏欲睡的小豹子,“你能不能少睡会儿?。”
“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
小豹子张开臂膀,打个哈欠,又想睡去。
“喂,别睡了,宁哥哥那里有肉吃。”
“什么肉?”
“人肉,出事了。”
豹雏跳起来,一脚踏出车外,飞一般直奔宁贽面前。宁贽骑在马上,摘下他的鬼脸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