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青石板道,弯弯绕绕,向前延伸。已有几个牵着马的人在前,见到宁贽一行人过来,停住步,转回身在路上等候。
原来是龙城太守路承和他的小儿子路安民,两人穿着便装,带着三四个随从,马上拴着一个大描金织锦匣子,大约是带的礼物。
“你们几位知道王尚书的家吗?”
豹雏亦是胡商打扮,笑着摇头,用僵硬的舌头说着华语,“我们也是找王尚书的,咱找个当地人问一下路,一起走吧。”
转头与宁贽相互递个眼色,“他来这里做什么?”
自己来的,人家也来的,又不老虎,占个山头就不让其他的过来。
一路同行,不时搭讪几句,说些洛阳城中的事物,见人就打听,迤逦找到尚书令王赞的家。
来往使役的,是一个小丫头和一个青衣童子。青衣小童提着一木桶水,正往厨房送。王赞穿着褐色短衣,腰间系着暗紫色丝绦,挽着裤腿,露出下面穿的白袜子和青布鞋,岔开腿,坐在一个小凳子上,帮着新换的那个小丫头捡择自种的菜蔬,预备做午饭。见有人前来拜寿,有些惊讶,却也是意料中的事。
“路大人,怎敢劳你亲自前来?请问这位是……”看着旁边的宁贽,一身胡商的装束,手里捧着礼盒,一脸的笑,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王大人,我是西域来的贩玉器的客商挞挞花儿呀!就是上次在南街时珍坊前被打的那个。多亏大人路过,帮忙把那几个市霸小人抓进监中,生意才能接着做大。这次特地登门拜谢的,有个小小礼物呈上,祝老太太福寿绵长!”
执着王赞的手,激动非常,说什么也不肯松,在他手心里暗暗写下一个“宁”字。王赞一楞,他是多聪明的人,瞬时已猜出来人是谁,笑着让进屋去。
上次来的时候,王家老太太与儿子去庙里进拜佛,因此宁贽并未见到。这次来拜寿,方才见了。很福气的一个老太太,白胖胖的,白发荆钗,穿着普通布衣,神态安闲,个儿不高,说话声音响亮如铜钟,中气足的很,一看就是个老寿星。
平时给王赞赶车的马夫,此时穿件灰色土布长袍,正在堂屋坐着,陪老太太说话。见有外人来,忙闪身出去,躲入灶间帮着烧火煮饭。
宁贽眼前一亮,别人都在忙,包括王赞这个主人都在亲自张罗,这个人却如此逍遥自在,从王母的神态能看出,他有尊贵客人的身份,在王家的地位不同寻常。
一个深邃未知的谜在前面招手,诱惑着,如同一只看不见的小手,轻轻挠着脚心。喜欢这种有人挑战的感觉,遇强更强是一惯的宗旨,无论如何,今天要私下会会这个马夫。
路家父子之后,仍有一拨拨的人纷至沓来,朝中凡知道此事的大臣,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也派人送了礼物过来,大大小小,挤满小小的院子。王赞忙着送往迎来,点头躬身打招呼。
路安民端端正正坐在案边,完全没把自己当客人,以帮忙管事人的殷勤态度,拿着笔,在一张张竹纸上,细细记录各家送的礼物。
“浣葛山庄大庄主阴识送来绸缎一箱,金镯两对,明珠百颗。”写到这儿,他抬头看看在老太太眼前躬身施礼的人,显然,这就是阴识,系着巴掌宽的镶铁皮腰带,鹰一样犀利的眼神,身形瘦削,说话举止不俗。
满屋子的大小官员,都是经过一惯看脸的魏王精心挑选的,长得自然不错,可能是想学南朝那些荒诞贤士,几年学步下来,反把自身的长处给丢了。北方人的勇健果敢、豪侠志气不复存在,全是一副****熏心,睡不醒的慵懒样儿,谁都不如阴识看上去精神,有气质。
王赞知道浣葛山庄,那是中山盟在洛阳的一个重要据点,素无往来。看在小国舅宁贽的份上,寒喧几句,照单收下礼物。浣葛山庄的人敢公然前来拜寿,说明他们是清白的,与那个王大将军被杀的事无关。一下拿出这么些东西,又显得很重视官兵骚扰的事,想来讨个好,求王尚书抬手放过,不要再派人去东山清剿。
阴识识趣的很,在旁紧跟王尚书,做出小辈下级的姿态,帮着热情迎送客人,还主动报出自己的姓名,邀请人闲时到浣葛山庄做客,打猎吃饭散散心。满朝官员,此时都心里雪亮,没想到,这个王尚书手眼通天,连中山盟都是他手下的。
已是中午,朝中文武官员来送礼的人不下百名,官们儿送完礼,看着人家没怎么准备,有的抬腿就走,也有赖着不走,想大磨蹭会儿,等吃午饭时再跟王尚书套套近乎。那些被主人派来送礼的,更是赖着不肯走,回去那么早,怕被主人骂,再说,也想弄个赏钱。
想起锅里有限的那几斤炖肉,王赞不禁好笑,本想全家人丰富地吃上一顿,没想到来这么些人,还不够大伙塞牙缝的。得想个法子,安排这些人的饭食。
小童不停地跑来跑去,手提着大铜壶,给这些人续上茶水。没饭吃,水总得管够,大老远来的。
左将军缪冲总是在最要紧的关头出现。
他这次来,是奉魏王命令前来送金寿星和牌匾的。当地官府已被惊动,此等大事,岂能草率!忙忙派人带上城里酒楼叫的厨子,现成的菜蔬酒肉,跟着过来,一进村就让地保去找地方安排。
宣旨完毕,挂好牌匾。地保已奉命在村南宗祠备好酒菜,请大家过去入席。那些送礼的人裹夹着王尚书,风一样跟着他走了。
宁贽没有跟去,什么没吃过的东西,他宁可和小豹子在家,跟着王家老太太吃碗长寿面。
众人离去之时,他就站在当厨房用的泥棚一角,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细细端详眼前这个车夫。那人正在灶旁烧水,显然感觉到宁贽在看他。
躲出来,洗了手,说要做面食。王老太太却走过来阻止,叫丫头小浣去另一个屋子里和面抻面。车夫只好回来,坐在一张小矮凳上,闭着嘴,默默往灶膛里塞着木柴。烧的是晒干的桐木枝丫,红星迸溅,噼啪作响,烟并不多。
火光映红半边脸,烤的心里暖洋洋的。肉已炖好,在另一个小锅里,散发着诱人的酱香味儿。
“先生尊姓大名?”
“哪里,我不过是个低贱的仆役,称不得先生两字。”
“不,你看上去是个有故事的人。样貌端正清肃,不是个仆役。”
宁贽的眼睛亮晶晶的,一脸的真诚坦白。“我是邺城太守,小国舅宁贽,有些不方便,才穿成这样的,不是什么胡商,望先生能以实相告。”
话说到这个份上,车夫不能再沉默下去。他抬起头,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优雅大度的微笑,看上去有点儿像骠骑大将军元泰,“小宁,你没认出来吗?”
“你是元泰哥身边的副将陈苍?”
“是我。”
代替元泰被画到纸上的人,就是陈苍。当年,元泰因事外出,让陈苍与霍都在一起作画,到最后点睛之时,他才回来,留下悲天悯人的平和眼光。
“你是怎么从平城逃出来的?为什么不回洛阳找我,在这个地方住着?”一肚子的疑惑,宁贽的眼里泛着泪光,弯下身,从后面紧紧抱着陈苍的肩膀。
陈苍含着泪水,激动地讲起十年前在平城的最后岁月。
贺兰部族人将长阳郡主雍容的尸体挂在高杆之上,高声喊话侮辱,并将写明此事的书信射入城中,企图以此为诱饵,引大魏军队出城。手下人群情激愤,元泰将军口吐鲜血,哭晕过去。醒来仍强压怒火,劝阻想出城夺人的士兵。
大将军和士兵们一样,多日粒米未进,喝点水吃些煮野菜,早已没了力气。仍然满怀希望地鼓励大伙,一定要坚持下去,小宁必然会带着大队救兵回来。
春暖花开,冰城融化,贺兰部大将赫连铎铎率军攻打城池,大将军在城楼御敌,拼尽力气,为我挡住射来的一箭,不幸以身殉国。
“他临终有什么交待吗?”
“没有别的,只是惦记着你,还有小玉,嘴里喃喃说着,‘20天了’,犹在数着你出城后的天数。那时你就是全城人的盼头,大救星,多少人都是这样说,‘只要小宁回来,我们就有活路了。’可一天天等下去,太阳升起又落下,落下又升起,始终没见你带着救兵回来。”
“当年与雍容姐分手后,我背着小玉,走了一天的路,赶到离平城最近的虎威将军大营。可那个姜遵,一直在找各种借口,不肯发兵,还说我谎报军情,惑乱军心,把我挂上枷锁,关押起来。直到十几天后,魏王赶到,才放出来。”宁贽眼睛红了,那个姜遵可恨的样子宛在眼前。
陈苍接着往下说,“后来我就晕过去,直到魏王亲率救兵赶到,与贺兰部混战。王赞先生带领义民前来救助,发现我还有口气,就把我抬下去救治。伤不重,主要是饿的,喝了几碗粥,又调养些日子,慢慢就好了。
想归队的时候,听王先生说王熙范因运粮误期,被魏王惩罚;还有,你去搬兵,被虎威将军姜遵借故扣留。王先生分析了情况,觉得这里面有阴谋,建议我最好别回去。
过些日子,我和几个一起养伤的人,从王先生这里拿些本钱,找了个水草丰美的地方,以放牧为生。好在老天有眼,那些牛羊牲口繁衍的很快,几年下来,已成当地富户。想着大将军被奸人陷害,总是静不下心。这不近来无事,跟着王先生到朝中晃一圈,顺便看你和小玉一眼。你情况可好?”
看着陈苍瘦削的身形,想起当年他也是元泰手下的一员虎将,一个健硕雄壮如猛虎的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