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供沙场秋点兵用的场地,此时没有战事,空着也是空着,暂时用做达官贵人们的马球场。各府里带来的那些锦衣华服的年轻侍卫们,各有各的差事,忙着打理场子,插旗布线,熟不讲礼,太子和众王爷眼错不见,姜微之,于勉和缪冲等几个贵公子就私下里相互打闹,追来跑去。
东宫太子元荣,是萧皇后的独生爱子,兄弟中排行老大,与当前最受宠爱的惠妃所生的皇三子桓王元广素来亲近,两人都穿着骑马装,并马缓辔,细说些什么话。
晋妃所生的皇四子肃王元哲独自一人,细细梳拢着所骑红马脖子上垂下的长长鬃毛,看马儿慢慢啃地上的草。此时已是秋末,嫩草实在少得可怜,马看上去并不快活,元哲也跟着马生气。他年纪不过30岁,是故骠骑大将军元泰最爱的堂弟,从小出入将军府,与在将军府长大,由长阳郡主雍容亲自教养的小国舅宁贽关系最为亲密。
见宁贽穿着白色锦袍打马过来,抬起头,笑着抱怨,“这个马夫,总是不肯给麟儿吃饱,回去得好好给他一顿鞭子。”元哲最爱的是这匹叫麟儿的红马。
宁贽迟疑地跳下马,寒暄一阵,转换了话题,“太子殿下与桓王在说什么,也不知方便打扰不?我来到点军场还没过去拜见呢。”
“什么拜见不拜见的,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伙伴,显见得他们是亲哥哥兄弟,到一块说不完的体己话。”
此时太子已看到他们,整了整头上的镶宝嵌玉的束发金冠,招手叫宁贽过去。“正说呢,你就来了。今儿人人来得都是时候,就你一个人晚到,说说看,该怎么罚你?”
“迟都迟了,狡辩没用的,不如罚他明日做东,大家便装素服,找个清雅场所乐乐。”微之在一旁跟着起哄。
“我知道有一家乐游坊,从西域新来了几个雪肤碧眼的胡姬,跳得极好的细腰舞。”缪冲补充道,顺便又不忘本份地来了一句,“跳得虽好,可跟我当年比起来,还是差着那么一点点。”摆腰扭臀,拉了个架式,伸着纤纤兰花指,眼中透出得意。
缪冲曾担任的控鹤司花鸟使,听着是个闲差,其实所用之人都是没入宫中的异国皇族少年,在宫中有单独的住处,聘名师教以歌舞声乐,吹拉弹唱,擦脂抹粉,供老皇帝宴饮时观赏取乐,不过是小猫小狗一般的东西。换成知道廉耻的人,早当成仕途上莫大的耻辱,人生最大的玷污,不会如他一般时时挂在嘴上,刻刻当宝一样炫耀。
“好好。但有所命,莫敢不从。”宁贽正想找个理由,与这些熟人聚聚,听听他们对朝中事务的主意,顺便把自己手头的差事理出个头绪。
打马球人少了不好看,等侍卫们手头的差事做完,把他们也编进队里,看场上人少了许多,前排角落处站着一个青衣小帽的瘦弱少年,一个人独立寒秋,茕茕然,形影相吊,看着一大帮子人抢球,别人都那么快活,他寂寞地站在那儿,很有些斯人独憔悴的感觉。
太子带领一队人马,另一队以肃王为首,拿着球杆,大家开开心心地玩了半天。看到麟儿身上的毛都被汗打湿,肃王有些心疼,嚷着收兵不玩了。
“那个少年是谁?”太子看着那人怯生生的样子,问起旁边的缪冲。“那是小宁带来的人,叫什么我也不清楚,站在那里好半天了,叫他一起玩又不肯。”
他这么一说,旁边认识小玉的姜微之等人也只好装作不认识。
“哦,这个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太子说完,想起什么,看着宁贽说,“前些日子,听父王说起招贤纳士之事,众人传说河东王赞是个人才,大梁也曾派人重金礼聘于他,不知是不是真的。”
这话问得宁贽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自己不是春秋战国时的孟尝君,一个旧国太子,这些养门客游侠的勾当,实在是做得说不得。
“昨日入宫,曾听大王提到此人,想是确有几分本领,不然大王也不会念念不忘。”
缪冲在一旁凑着趣,惹得太子给了他一个大白眼,“听市井传言,这个王赞,有个女儿,不过二八年华,长得玉肤花貌,美得很呢。”
到了家,可能是这些天太过于忙碌,没顾上喝汤水,也可能是刚打完马球,热身子吹了冷风,宁贽感觉不大舒服,鸣玉换过衣服,洗手亲自到厨房做了碗热姜茶,端上来,看着他喝过。
盖床毯子,慵懒地躺在书房窄窄的胡榻上,夕阳的余晖映红了窗纸,看着鸣玉在那里忙碌,宁贽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觉得神思倦怠,刚到下半天就不想动。想是上次练功走了火,不定哪儿出了差错。也可能年纪增大,身体没以前好。”
“谁没个生病的时候?过一会儿爷爷回来,叫他给你瞅瞅,要不我派人出去找个好大夫来瞧。答应过要陪我一起长大,我长大之前,你不可以偷懒的。”
“不用,等豹雏回来,让他帮我调理一下内息,或者会好些。你也不用忙着张罗,我不吃那些杂碎东西,倒是你上次做的撒着碎核桃的酥酪,甜甜酸酸凉凉的,吃下去很受用。”宁贽笑着说,瞅着有人影在窗口闪动。
“好,难得你肯想起,我这就去做,宁哥哥,你可要乖乖地躺着休息。”鸣玉刚出去,派出去探事的中山盟管事简博悄悄溜进来。
“少主,您安排的事,我想法子打听到了。”
“说说看。”宁贽挑起眉毛,脸上露出几分快活的神色。
“这个缪冲,可不是他表面上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儿,当真是精明能干的很。又善于经商理财,如今这洛阳城内好些商铺都是他的本钱,称得起是缪半城。”
“我知道他有钱,但没想到竟如此有钱,你先打听着,看他那些钱来路正不正。等哪天闲了,我好找他打打秋风,弄些粮饷军备。今年黄淮一带大旱,免了许多钱粮,眼看着天气一天天冷下来,邺城那些兵的冬衣还没配齐,还有过冬的粮草肉食都不怎么够用,得想法子吃个大户。”
“按少主与他的交情,想来不是什么难事。”简博猜度着。
“未必,亲兄弟还明算账呢,更何况是酒肉朋友。他没家眷孩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又不少吃穿用度,积下这么些钱做什么,不如拘来用在正事上。”忽然想起自己初到洛阳时,他那么准时的带人到城外迎接,这事透着尴尬。“说不定缪冲这么拼着攒钱,真是有什么用处的。不管了,就当是借他的,等日后加利奉还也行。”
鸣玉端着酥酪进来时,宁贽已有些昏昏欲睡。“宁哥哥,好了,要不要尝尝?”
“我最爱吃小玉做的东西了,自然要尝尝。”
坐在旁边脚凳上,看着他吃东西,鸣玉单手托着下巴,带着甜美的笑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缪冲那个人真好笑,别人都穿利落的骑马装,独他的衣服铺金挂玉,装饰的叮叮当当,还绣着大朵的绿牡丹花,当过个花鸟使,跟打过胜仗上阵擒了反王一样,取媚做态,显摆起来没完。”
宁贽放下手里的勺子,凝神想了一下,定住眼神,盯着鸣玉那张单纯秀美的小脸,缓缓从嘴里吐出几个冰冷冷的字,“小玉,宁哥哥少年时也做过花鸟使。”说完,又阴沉沉地着重强调,“是控鹤司的花鸟使,跟缪冲一样,大魏王的阶下之囚,一个小小的弄臣,每日以泪洗面的亡国太子。”
鸣玉自知失言,张着口,低下头拧着粉红的裙带,不知如何接话才好。在中山盟里混了多年,怎么从来没有人跟自己说过这些?连平时无话不谈,熟知朝臣们来历典故的霍爷爷都没提起过此事。此时此刻,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仿佛做过贱役的不是她最最亲爱的宁哥哥,而是小玉自己。
知道太多别人的秘密,并不是一件开心的事,尤其是最亲密的人。何苦提起这个话头?看着窗外升起的一轮淡白的圆月亮,刚近黄昏,不必掌灯,宁哥哥看得清自己的脸。
“不一样的!宁哥哥。”少女犹豫一会儿,涨红了脸说。
宁贽低头连着咳嗽了几声,笑着摇摇头。“没什么不一样,都是个低贱的奴才,不过是比他幸运些,我有个舍身取义的好姐姐,又遇到你父母这样的恩主,才得以有今天的名声地位。”
说完,又轻声叹道:“如今不过是职位高些,其实还是个奴才,看人脸色,遭人白眼。说这些,只是想你以后不要轻视笑话任何人,成为那样不堪的人,必然有其不得已的难处。潜伏的深,才能飞的高远。”顺手拿起一本书,“吩咐人掌灯吧,我看一会儿就去睡,晚饭不用等我了。”
鸣玉做出一个讪讪的表情,安排好书房的事,自去查看霍爷爷和豹雏两人是否回来。院子中有一只鸟,冷不丁地从假山后面黑影里腾空飞出,很是吓了小姑娘一跳。
“今天的时气点儿好背!早上偷偷跟着去马球场,被宁哥哥发现,纠缠了好半天,才答应让跟着去。傍晚想陪他解闷说话,又不小心捅了个马蜂窝。走个路还被这只笨鸟吓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