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河的女干部，大都去党校解决文凭，就近，可以兼顾家庭。党校在打锣山那一面的大山里，与仙姑洞遥遥相对，战时就是一座“抗大”。那一片大山里的房子，真的是为打仗盖的，最早是一所战备医院。那一年，军区的老司令员先去东面的穷县视察，村子里选了最漂亮的姑娘，上山采草药，回来后晒干了，姑娘打赤脚蹬碾子，碾粉制药丸。老司令员抓一把药丸，放到鼻子跟前闻一闻，一粒没吃，来到了三河。他看中了打锣山那一面的大山，亲自下令，在山里建一所医院，准备打起仗来收治伤员，平时为老乡服务，医院代号“614”，配备最先进的仪器，从城里派来医术精湛的医生，不用漂亮姑娘赤脚蹬碾子碾粉制药丸。“614”一度成为三河地区救命的圣地，老乡得了重病，就去“614”朝觐，有救没救，就在那片大山中的房子里决定了。几乎与大学出卖文凭同时，和平的鸽子口衔橄榄枝，飞到了打锣山顶上，“614”医院撤掉，那片大山里的房子建成了党校。此后再去“614”，不再是为了救治垂危的生命，而是为了给没有病的肌体，注入新鲜血液。那片大山里的房子，已经被一个时代的药水浸透了，党校教师和学员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吃饭，还是学习，都要被医院的气味熏着，有益健康。党校校长曾经在一个时代讲述“批林批孔十三讲”。新的时代一开始，又讲过“科技兴国十三讲”。他爱吃羊肉，经常到伙房里转转，叫炊事员“买个小羊涮涮”。党校发出的第一批文凭，只是中专，也让毕业生充满了自信，有人还没把文凭拿到手，就给分管的县委副书记写信，自荐“当一个文化局副局长，还是绰绰有余的”。党校办起了大专班，招待所服务员出身的宣传部副部长，相当于副科级的总工会俱乐部主任，计划生育委员会主任刁秀花，同时拿到了大专文凭。在“614”医院遗址党校的宿舍里，刁秀花透过蚊帐，看清了总工会俱乐部主任细白的肌肤，一边感叹总工会俱乐部主任的男人有福，一边问对方，夏侯狗王为什么不跟她跳舞。俱乐部主任骂一声，“夏侯狗王那个×养的，还挑线条呢”，立刻闻着墙上渗出来的药味睡过去了。那时候，彭妮娜还在中流河上游的一个镇里当副镇长，刚刚从民间赢得了“豆腐筐子”绰号，还没有意识到纸上的文化更管用，没去“614”镀金。等她在党校报了名，招待所服务员出身的宣传部副部长已经完成了“专升本”，开始读研究生了。彭妮娜当副市长，主管卫生城创建，一堂课也没去党校听，让秘书做她的替身去听课，去考试。她跟秘书严格划清界限，邹老师不能满足她，她就是急死了，豆腐筐子乱颤，也不向秘书求救。
彭妮娜不戴乳罩，跟环保局长高恩川在东流河边走。高恩川明察秋毫，能看出桥头上孤零零站立的妓女是戴了乳罩的，那么，他就应该明白，女人不戴乳罩，是需要资本的，即便以出卖为目的，缺乏资本的妓女也需要用海绵装点门面。不过，环保局长治理打锣河不成，水质污浊，脏腻不堪，他还是看不清彭妮娜的本来面目，他不知道，彭妮娜不戴乳罩，是因为怕热，而不是为了炫耀实力。彭妮娜白天戴乳罩，晚上摘下来，在坠下来的脂肪折叠处，扑粉治痱子，借夜风凉快凉快。卫生城创建紧张，省里的检查团验看在即，大街上又画了一遍白线，让车辆和行人分开走。温泉宾馆院子里的死树早已刨掉，新栽上一棵，彭妮娜没有再看出毛病来。宾馆最北边的楼房后头，温泉的口子仍然热气腾腾，这么热的季节，不知道什么人还需要在热水里泡。沿着河东岸的大道往北走，走到道路变窄的地方，就出了卫生城创建范围，路面上不铺沥青，没画白色粉线。一条小河从东流河岔出去，小河沟上铺石碑，连通了一个小村子。石碑上凿了圣旨，石虎石羊卧在沟沿上，土埋了半截。那是从一家望族的古墓上扒来的东西。该族的先人做过明代的工部侍郎，专管过大明朝的都城建设，时间正在大太监九千九百岁魏忠贤来三河督办采金前后。彭妮娜还没有从党校拿到大专文凭，资格不够，她不知道工部侍郎是否也管过卫生城建设，所以她并不心疼古代文物遭到了破坏，无人保护。远远地看见卫生城创建边缘与小村子接壤的地方，有一架小炉子明明灭灭，闪烁着红火，烤肉串的烟火气味又诱人又呛嗓子眼，悠悠忽忽传过来。彭妮娜收住脚步，不准备再往前走。创建卫生城以来，烤肉串的被督察队从县城大街上赶走，又转移到卫生城边上来了，她不明白，什么人会跑出这么远来吃肉串。高恩川告诉她，有一些下等妓女要价低，不进高标准宾馆，嫖客带她们到这里来，带了肉串，到村外的野地里去。彭妮娜不由得钦佩地说：
“他们还真泼辣。”
高恩川也随着她赞叹：“野地里好啊，野鸡野兔野味足。”
彭妮娜斜看他一眼，又蔑视又哀怨地说：“你也就是个嘴。”
高恩川立刻把嘴闭了，连唯一的优势也不再发挥。
犹有香如故
怀着又焦急又紧张的心情等待，在不安的日子里盼望，省里的检查团终于来了！他们傍晚进三河，先去温泉宾馆热水里泡泡。他们不搞突然袭击，大家有充分的时间和心理准备。原来以为，他们会在白天进城，没想到他们进来的时候，已经什么也看不清楚了。督察队趁他们在热水里泡的时候，紧急出动，把早晨投放到居民区垃圾箱的垃圾收起来，再往垃圾箱上喷一遍水冲刷，看守到深夜。第二天早晨，更换新的塑料袋，包装新垃圾，送到垃圾箱里去。他们用的是上等垃圾，从各机关集中起来，经过碎纸机破碎过的废弃文件啦，没有喝完，倒掉剩水的矿泉水瓶子啦，女人们擦掉唇膏准备吃饭扔掉的纸巾啦，诸如此类，干净利索地装进塑料袋，没有残汤剩饭，没有腐败气味，都是卫生垃圾，督察队员用摩托车斗子载了，分送到居民楼旁边绿色的垃圾箱里。这一个垃圾箱里放三袋，那一个垃圾箱里放三袋。想一想太均匀了不对，再从一个垃圾箱里拿出一袋，放到另一个垃圾箱里。检查团听完了杭书记和彭妮娜汇报，从温泉宾馆出发，开始实地验看，分送垃圾的督察队早已撤离，不见踪影了。
看一看检查团的手那么白，就知道他们是检查卫生的，有人还戴了比手更白的手套，专门抹办公桌背面。有人手上擎一个小器皿，器皿里放一点气味异样的小剂料，样子黏唧唧的，到了机关办公室放下，引诱苍蝇飞进去粘住，到最后数一数有几只苍蝇，再计算房间的面积。走到大街上的时候，小器皿的盖子封住了，不再打开。检查团一行，走过街上新建的厕所门口，持器皿的人走进去，看厕所的人笑嘻嘻地递给他卫生纸，他不要，走进去打开盖子，哗哗哗一阵水响之后走出来，小器皿里没有粘住一只苍蝇。检查团十分满意。走到三河最高的大楼跟前，准备检查这座抵给银行顶债的物资大厦，一个女人头上插了一朵花，突然冲到检查团跟前，两只手脏乎乎地伸出来，抓住一个人的白手，拼命大喊：
“赔我的香椿树！”
随行的市委杭书记、副市长彭妮娜、环保局长高恩川等人一拥而上，把女人拉开。督察队像天兵天将，驾着摩托车突然降临了，两个人架住女人，塞上摩托车斗子。女人嘎嘎嘎发出一阵怪笑，再说的话谁也不懂了：
“布鞋****卫生城尿尿稀里哗啦……”
杭书记和彭妮娜连忙向检查团解释：“一个疯子。”
被抓了白手的人用印了电话号码的餐巾擦手，相信三河市的党政领导没说假话。
千真万确，头上插花的疯子就是李玉凤。布鞋厂厂长姘了女会计，发动男职工捐献****救厂不成，厂子倒闭，李玉凤下岗，蘸了蓝墨水，不铺毯子在白布上画画写电话号码作假，让孩子带到学校，放到课桌头上，她奋力保卫自己的香椿树，被督察队抓去打扑克赌输赢，轮番打疯，督察队放了她，她也没再清醒过来。李玉凤是一个冷静的疯子，从来不胡乱唱歌，对所有的人都构不成精神污染。她也不随便抓不相干的人的白手，对任何人都构不成身体伤害。她是三河撤县建市创建卫生城以来，新出现的一道无害的风景，像一个流动的小花坛，随时会出现在县城的某一个地点。她穿一件花衣服，像多年前乱花迷眼的花大姐，她却不借此向人卖弄风情。她头发上插花，有时候插一朵，有时候插一片，从县城大街上急匆匆走过，十字路口的警察也拦不住她，朝她吹哨子摆手，根本不起作用。她畅行无阻，通过县城街道上不断刷新的白线，身上的花衣服一直不变，头上的插花随着季节的推移而更换，都是时新的野花，有时候还会插一片枯萎的树叶，不知道是何用意。她头发插花走上县城大街之初，她正旁若无人地走着走着，忽然会有一个瘦小的男人跑步追上她，把她抱住。男人的样子不像是图谋不轨，她也拼命挣扎，抓男人的头发，朝男人的脸上吐口水，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像一头咆哮的母牛，嘴边喷出白沫。到后来，一个小女孩追上来，死死抱住她的腿，她才稍稍平静下来。等男人和小女孩一松手，她又撒开腿跑了，头上的插花掉下来，被疾驰的大小汽车碾得烂碎，“犹有香如故”。
诚然，李玉凤头上插花，是一个文明的疯子，对县城的卫生城建设构不成任何危害，谁也没有想过要用锁链锁起她来，她获得了清醒理智的世界不会具有的自由，一个人走进了无忧的自在城市，渐渐地，瘦小的男人也不管她了。要是这个世界的人全都变成疯子，会怎么样呢？还会有悲伤、忧愁、欺骗和凌辱吗？精神世界完全彻底的自由，如果以失去理智为代价，划不划得来呢？它是一笔经济账还是政治账？物质账还是精神账？谁来计算？李玉凤瘦小的男人邢师傅在市委机关食堂里做饭，面容枯干，不像个炊事员的典型样子。他每天用铁夹子夹起馒头卖出去，收回饭票。粮票取消了，并不意味着吃饭不花钱的日子已经到来，吃饭的人还需要把钱币换成塑料纸板印制的饭票，来买饭吃。邢师傅心如止水，没有了情色要求，看见来买饭的人是市委大院最漂亮的女郎，他也不动声色，照样要票。他不准备告状讨回公道了。他在市委机关做饭，最知道大小官员好吃哪一口。他属于民告官的官司，第一步应该先去****办公室。****办公室依然在市委大门对面那片平房里，跟文化馆同一个院落。上访女人的哭叫伴随着文化馆的吹打，同时升上那一片天空。市委的大门口站了保安，上访女人想越过****办公室找市长，一街之隔，近在咫尺，很方便也很困难，她首先得有能力突破保安的防线。最有效的办法自然是人体炸弹，可是她们还要留下嘴说理讨公道，所以没有人实行。邢师傅做饭也给保安吃，可以自由来往于****办公室和市委之间。穿黑衣服的保安腰间扎了皮带不插枪，看他出市委大门，进了****办公室，快到做午饭的时候回来了，没有戒备他。事实上，刑师傅也的确不能给市委带来什么威胁。有时候，****办公室主任也到市委机关食堂去，买一包馒头回家慢慢吃，他不像对上访女人那样用大嗓门吼叫，他不发火，平静地开导邢师傅，说：
“老婆疯了，你得清醒。”
邢师傅请他详细解说。
****办公室主任问机关食堂的炊事员：“现在的头等大事是什么？”
邢师傅回答说：“吃饭嘛。”
****办公室主任伸一根指头指点对方，指明实质：“三句话不离本行，你光看见自己的鼻子底下。”他拿开指头，让炊事员至少看到全三河那么远，说：“你再说说，头等大事到底是什么？”
邢师傅咕哝说：“卫生城。”
****办公室主任三根指头尖一敲桌子，说：“这就对了嘛。”
紧接着，****办主任一口气分析说，创建卫生城是三河市的头等大事，市委提议，市长办公会决定，人民代表大会通过，这样一件头等大事，史无前例，悠悠万事，唯此为大，特地组建起督察队执法。你告督察队打人，督察队的娘是谁？是市委、市政府，是彭妮娜、杭书记，你告儿子，不就是跟告娘一样吗？娘打了儿子，你向爹告娘，爹不帮着娘打你的耳光，爹还打不打算上娘的炕？
邢师傅听得很糊涂，他问****办主任，彭妮娜和杭书记哪个是爹，哪个是娘？
****办主任不直接回答，说：“你自己想一想，就明白了嘛。”
邢师傅不服气，说：“那么俺老婆就白疯啦？”
****办主任说：“她疯了，就让你清醒了嘛。”
说了此话，****办主任无端地叹一口气，说，“对她也好，再也不用愁了。”他从桌子那一边伸过手来拍邢师傅的肩，补充说：“好好做饭吧，伙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