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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河女打扮得特别漂熟高傲地在街土走着。她穿着双紫红色的高跟鞋,走路仿佛踮着脚尖,丰润的身体勾出优美的曲线,一件白色嫲开司米毛衣紧紧地裹住她的上身,胸脯高高地耸起,仿佛努力要撑开开司米细线的床缬灰色的直简裤使她两条长腿更加突出,迈出的步子有一种藐视二切的气度,她细长的眼睛、淡淡的眉毛向上方的太阳穴微微挑起,目光平视前方,似乎专注地瞅,着二样东西,红润的嘴唇闪着健康的光泽,好象刚吃完苹果还清着二些甜甜的果汁,她的瓜子脸格外白净,散发着二种庄稼人晕头转向的香气……

“瞧瞧!瞧瞧??????”街两旁的老汉、婶子、大妈郁审箸她的背影指指点点,但终于也瞧不出什么名堂。

河女径直来到小碴巴家。和他叔叔、婶婶打过招呼后,就二个人钻到东边邢同小屋里去了。她环视了二下熟悉的屋子,动手收拾显得零乱的地方。么多书,五花八门的什么都有,小穗巴邢可怜的脑袋怎么装得进去呀?弛把书排好,又找了块抹布将书架上的灰尘擦净。地上有些废纸,还星点点的烟灰——小崔巴学着抽烟了!她拿起扫帚,涌了点水,抬起地来……

她象一个家庭主妇样干着这一切,既熟练又生疏,心中体验着一种奇异的感情……她出屋送扫帚时,和婶婶说了几旬笑话,租铄、笨拙的权杖又加了一场逗得河女格格直笑。回到里屋,每一个人还笑,然而服泪却在笑声中悄悄地流下来……

小雅巴回家时,看见河女躺在他炕上看一本有关石墨的书,意外和惊讶使他一屁股坐在聋子上。他到处找河女也找不到,却没料爆她在这儿躺着。

“你什么时候来的?”

河女没有回答。她默默地拿出二些信,放在小穗已而前。小磕巴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些都是小组长给她写的情书,小雅巴慢慢地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呀掏呀,很费力地掏出一封没拆封的信!加在邢厚厚一叠情书上面——这是从马六邢里拿来的

“你都知道丁……”河女喃喃地说。

“都知道,”小孩巴痛苦地闭上眼睛。

河女仰起脸,甩甩头发。神色坚定地间:“你说怎么办?”

“不知道……”

“你还敢不敢要我?马六老婆上我家闹去了,村里人就要骂我破鞋、狐狸精了!我在村上再也抬不起头来了……你还敢不敢要我?”

河女一连串地追问着,胸脯因激动而急剧地起伏。小碴巴慢慢地抬起头来,两眼定定地看着她——

“敢!”

“那……咱们马上结婚!明天就去登记……东西都不要,登了记我就上你这儿住!我一个人过不下浏了,我受不了啦!

河女急促、慌乱地说着,眼泪扑簌簌地落在胸襟上。她的神经长期承受着压力,此时似乎突然松弛下来,全路的脆弱、委屈、恐惧再也隐匿不住,一古脑儿化作泪羽奔涌出来,她怕外屋的人听见哭声,扯起白色的开司米羽衣塞进嘴里咬着,鼻腔却还发出“嗯嗯”的抽泣声。她的肩膀不住地颤抖,腰肢用力扭动着,仿佛因不能放声痛哭而憋得难受……

河女!河女!

小雅巴低声地叫着。他此刻感到一种辛酸的甜蜜。心因疼爱河女都要溶化了!他想安慰她,却不知怎么贸胝一双手哆嗦着在河女脸蛋上乱摸……他忽然把河女榴在怀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搂着。多少日子啊,他为她崩蓄,他为她失眠、他为她伤透了心,而今她就这样趴在他怀里,心和他站得紧紧的,他再也不松手了,永远不松手地、他敏感的心灵里升起二郎不可遏制的悲伤,限目痛快尽情地撤在河女乌黑的头发里了!

太阳即将沉落,最后一道光辉透过窗棂射在炕角落里,外屋静悄悄的,小碴巴的叔叔、婶婶似乎知道了里屋的事情,知趣地退到西屋去了。院子里二只母鸡下完了蛋,“咯咯大,咯咯大,”不断地叫着。大花猫睡足了觉,拉长身子伸了个懒腰,倏地窜上了房顶。水缸后有一只过冬蟋蟀,趁这寂静的时刻“曜曜曜”地叫起来。隔壁邻居开始做晚饭,风箱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呼——嗒,呼——塔。”仿佛一个沉睡的老人无休止地打鼾……

他们在接吻。在这种充满家庭气氛的环境里,他们激动而舒畅地亲吻着。河女的身体邢么柔软,邓么丰腴,每个部位都透出青春的热气。小磕巴心狂跳着,浑身变得刚硬起来。他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难以克制郡种欲念,既大胆又放肆河女似乎承认了他的权利,温柔地顺从着他。她闭着眼睛,静静地躺着,仿佛已经睡熟,只有从她急剧起伏的胸脯、短促而索乱的喘息中才能觉察出她的激动……

她恍恍惚惚地象散了个梦山坳里,二稞老苹果树,茂密的枝叶二片树林,往外倾斜着,将凹进去的山岩卷成二个大房间。太阳是直接射进大房间里来的,明亮得令人头晕目眩。露珠郁桂花树叶尖尖上,犹犹豫豫地仿佛不敢往下跳。二只蜜蜂老在大房间里飞,“嗡嗡崤”地似乎敦不到出路。那时候,苹果还是青绿青绿的,蒲草也是青海青绿的……老树上的叶子更是青绿青绿的……整个大房如是青绿青绿的……

她猛地推开小磕巴,坐了起来……

“你怎么了?”

“等等,等等……”

河女把脸埋在胳膊闻,让泪水悄悄地流在肘弯里。氓瓯永远无法忘记自己走过的历程,最幸福的时刻刻常引发出,最痛苦的回忆,城略地噂睹你的心灵!

“你怎么了……”小孩巴敏感地追问。

还有一件事情没告诉你。

什么事情

河女缓缓地整顿着衣新,却张不开口。

“什么……什么事事、事情?”小雅巴过分地紧张,诡话又结巴起来。

“你听我说,河女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将外地沉重,压在她的舌尖吐不出来。我和他……我和他邢个了……我已经不是个姑娘了……

这旬话的反应如此强烈,小磴巴仿佛被人在头上狠狠地敲了二律!他瘫软地倒在炕上,脸色刹闻变得青白惨淡……他完全知道她爱小组长,爱得十分痛苦,她放弃这种爱是艰难的,荏至是迫不得已的……但他怎么能想到这件事情呢?他自己都是朦朦胧胧的,可以说根本不修箬么会邢样去揣度别人呢然而事实竞这样地残酷,她亲日告诉了他……在这短短的一瞬,他所受的传统教育,柳白人祖辈相传下来的道德观念,长期形成的对于爱情的封费心理状态,都混合在视爱情为神圣的理想当中,他墓室来不及辨别这些成分,爱的理想就毁灭了!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河女惊恐地摇晃着小碴帖

“等等,等得……我、我、我……”

小雅巴猛地,闪开河女,动作里包含着一种难,以觉察的厌恶。河女反射似的颤抖了一下,两只手渐渐地垂下来,丁她慌了,她慌了,小穗巴并不能成为她最后的依靠!

“我怎么上这儿来了……”河女仿佛从梦中醒来,惶惑地低语道。

是的,她为什么要上这儿来呢?她为什么不按照自己的意愿走下去昵?是惊恐,是软弱……她以为接受了既成的爱情关系就是作出了让步夕社会能宽忍她一些。但是她要牺按最炽烈、最真实的爱情,还要牺牲最珍贵的自尊心!这样的代价不是太昂贵了吗?

河女把桌上的信都收起来,包括邢封没拆的信,悄悄地走出门去。走到门口,彝回头看了小雅巴二眼。她忽然觉得这是最后看他一眼丁,心头荡过二丝痛苦的柔情。他睑朝里,二动不动地躺着,好象睡着了,瘦长的身子编成一团。显得邢么弱小……

“我对不起你…….”她在心里说道。她鼻子一酸,眼我对不起作徊又涌了出来……

走到街上,天巳经完全黑了。北风到了起来,透督透内地冷。脱光了树叶的白杨在寒风中颤抖,发出嗖嗖的声响。河女心中茫茫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只觉得狻熟好象身体里的一切都被抽空了,只剩一层躯壳,风一吹就会被带走!飘飘转转地在这个世界里落不下脚来……

前面有一难人,不怕风冷在谈论着什么。河女有些害低想从身旁的一条小胡同绕过去。但她两条长腿却执拗地向前迈动,似乎不肯向那些人让步。她走过去了,人们都望着她,目光比北风还冷峻!

一个女人哭泣起来,断断续续地骂道,真不要脸……

是马六的老婆。她本是个挺温柔的女人,但为了维护自己的爱情,也站到大街上来骂人。河女忽然感到一阵慌瓢猛地转过身,狠狠地回了一旬,马六才不要脸!

“你不要脸,你不要脸。”这一下引起了马六老婆静爆发,一连串的脏话不停歇地喷射出来,二个男人不够,你要两个,两个男人还不够,你要三个,你这看头还说人家不要脸,母狗也比你强。

河女从来没在大街上和人骂架,这时却控制不住自己了。她不知道自己骂了些什么,只感觉自己在骂!她二边亀脑子里二边晃出二些人影,马六、小穗巴、小组长。她骂所有的男人,她曾昏沉沉地感到一种发泄的痛快,道种不分对象的发泄使她否定了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冀信、友谊、婚姻、家庭……

最后,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了,但她记得背后有一片责难声。人们都不会向着她,他们自有二套现成的道德判乐河女疲劳极了,心头笼罩着二片悲凉。她走到家门口,真希望立刻躺到炕上啊。然而门插着,她用力敲敲,没有人来开。她明白了,是妈妈插了门,她住她的闺女给她丢了入。

河女在门前的石条上坐下,忽然感到身上很冷。有什么东西从天上飘下来,落到脸上化成冰凉的水——下雪了!这是今年第二场雪。已经入了冬月,该下雪了,但第一场雪总叫人感到意外、陌生。雪夜是邢样的黒,邢样的寂静,雪花不象雨点似的发出许多声响,而是悄悄地飘舞着落下……风停止了,世界仿佛因此而变得空寂,雪花显得神秘起来,象幽灵似的在旷野里飘荡。河女觉得害怕,身子一个劲儿往门楼里缩。害怕加剧了寒冷,她的牙齿格格地打战,身上不由自主地一阵阵抽搐着。她象一只被人抛弃的小猫,又孤寂又绝望。夜,用浓重的黑色包围着她,浩浩漫漫,无边无际,雪花似乎是一个不知疲倦的人一把一把撤下来的,漫不经心,无穷无尽,在她周围飘啊飘啊……

这样的雪夜,妈妈竟把女儿插在门外。河女究竟有多大的过错?为什么年青人的事情在山村里总是这样得不到谅解和宽恕?河女需要安慰,需要帮助,但什么也得不到,她站起来,再敲门,再用力喊叫,然而院子里只有寂豳只有冷漠。妈妈最恨这种事情!听说,年轻时陶爸爸:风流事,她吃尽了苦头。彩彩长大后,妈妈看她看得霭无天一黒就满村:“彩彩”、“彩彩”地叫……她没想到眇附会出在小女儿河女身上,河女小时安分、胆怯,她曾为用不着操心可是,叫河女怎么办吧?她总得育条踊走啊!

河女重又坐下,双手抱住膝盖,两眼凝视着黒晴的确方。她到现在也不后悔!她忽然想起秀秀的事情。,秀秀是杠子头孟达的小妹,比河女大一岁,她们常作伴上山抬凛挖菜,很要好……秀秀早早就囝嫁了,大概是十九岁吧!她嫁到南边靠海的一个村子,很远很远,离这儿有一回圈巴。婚嫁去三年,回过两次寡。河女问她日子过线鼾秀秀只说了一甸化,还不如死了。后来,占果真到,她和婆婆吵架,丈夫打她,打光了还叫她上河边疆衣雉崔里屋嘬了了瓶“敌敌畏”,端着盆子就往河边庶。走馥走着,她肚子疼,狍嵩山衣服的毽子蹲下堋生了一会儿,她諗躺倒在地下……

河女还附楚地记得秀秀尸体运回来天的情景杠谭头大哥不让下葬,要和秀秀婆家打官司,他自己骑名车月公社去了,把秀秀放在院子里的二块门板上。门板婚残秀的脑袋垂在门板外,下巴朝天翘着,翳微微张开,似乎要说什么,眼睛也没町严,无光彩时瞳孔老对着河女些话是想跟她说的……有许多夜晚,河女都梦见秀凋主个子。吓醒之后,她就望着窗外的星国摠,秀秀公摩排说什么呢?但总也想不出来。

现在她知道了,秀秀想告诉她,在郱遥逯的、陌生的渔村里,她是多么孤单,过着种毫无爱情的生活,她是多么绝望。周围没有入关心她,这世上二切都冷冰冰的,材还不如死了……河女郎么强烈、真正地体验到秀秀的心情。眼下,她的处境不是和秀秀一样吗?想到这里,她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气,比雪花带来的寒气更冷、更阴沉,慢慢地在她身体里扩散开来……

河女准备为爱情死!但她从没想到为爱情牺牲竟是这样凄凉,这样孤独。她是被寒冷逼迫着死去,寒冷也能使人坚定死的决心——带任何激清,只是冷冰冰地希望死去!

雪似乎不下了,周围变得更加寂静。云层淡薄了,雪地上反映出幽幽的、难以觉察的蓝光。这赋草垛后面“唰啦”咬了一下。好象有人悄悄地、悄悄地走过来。河女现在什么也不怕了,一动不动地坐着,用一种冻僵了的声音懒懒地间道——

“我……嘿嘿嘿……”黒影里发出一阵小老头般的笑声,接着,傻瓜赛费走到河女跟前。

河女没心思去搭理他。赛赛挺着大肚子,短胳膊短腿乱勾弹,不知怎么安放好。他十分不好意思想说什么,又不会说,只是一个劲傻笑。接着,他开始解黒夹袄的扣子……

“嘿嘿,我在草垛后面趴了好久,看你哩,孔你喊了,我听见了……我、我怕你冻坏了……

他脱下了黑夹板!放在手里揉搓着,不知该怎么办。河女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傻瓜赛赛有些心慌,他是溅来溜墙根的,但他脱袄给河女也是真心的。他见河女没翻他,壮了壮胆,上前两步,将他肮脏的黒夹板披在河女胸上。黑夹袄里带着一股暖气,透过河女的开司米毛衣月到她全身。河女心头一热,揪住了赛赛的手……

“赛赛,赛赛,你真好……”

傻瓜赛赛猛地抽回手,还用力甩了甩,惊慌得不知细何是好!“你家的草垛里……还有一只黄鼠狼哩!”

“你去抓吧,抓住它烧烧吃。”

“它会放臭屁……再说,它的魂儿还会闹妖!”

“赛赛,你不骂我吧?”

“骂你干啥?”你好!……早晨我看见来,马六不是我西!我就这样……”

赛赛把手伸出来,做成一把枪,顶到河女脸前,嘴写大喊一声,“叭!”河女格格地笑起来。真奇怪,跟着赛赛说了几旬傻话,心里轻松起来了,河女想,人老说傻话多好啊!她轻轻地叹了口气,说,“赛赛,你是好人。”

“要不我帮你抓黄鼠狼,省得它到你家闹妖……”真勇敢地挽着单褂袖子,决心进二步报效河女。

“不用了,天亮再抓吧。你回家,你要冷的!”

赛赛见河女态度坚决,便听话地走了。走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坐在门楼黑影里的河女。他心里一跳,想起偷看回来,说了一声,我不好,

“你好。”

“你要说我好,就跟我回家睡。你要说我不好,就自己在这儿坐一夜……我和爷爷睡东炕,你自己睡西炕……西炕烧了,就是脏……”

河女望了他许久,站起来,说:“好吧。”

赛赛欢天喜地地走在前面,他觉得这样就能补偿河女的损失了!同时,他觉得脸上很光彩,好象把二个公主领倒了家。过去,河女连看也不正眼看他,从来没象今天这祥和他说话。他在心里赌咒发誓不再偷看河女洗澡了,但又对自己的决心十分没有把握……

河女冷静了。她想着将来的事情。她觉得小孩巴今天这样对她,并不是太糟的事。本来,她根本没想要结婚,只是因为马六一闹,她受不了啦,决心草草结束这种悬在半空里的日子。同时,心发现自己心底深处还暗藏着一个希望,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似乎这样的结局正符合她的心意——她和小磕巴住在一起的纽带,一下子断开了,村里、家里的压力同样如此,正好压着她朝着一个方向寻找出路。她真的可以走了,无牵无挂地走了……

河女忽然想起:王维力今天来的信还没拆开她的心砰砰地眺起来,紧张、激动、担心……她的希望全在这封信上了,他会告诉她怎么办的。她很不得立即拆开看看,天这样的黑,根本无法看清纸上的字。她的心变得耶飞温柔,从今起!小组长怎么说她怎么听,最好是下道每令!有时候,女人真希望男人下命令,而自己心甘情愿地去执行。

一进赛赛家的门,河女就迫不及待地找出邡封信。当她展开信纸只觉得眼前一亮,信简短得简直就是命令只有几个字——

亲爱的:

快来!

你的丈夫

X月x日

河女看到落款,感到一阵晕眩。她心里闪过一个念头这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西炕果然很脏,热腾腾地散发着一种难闻的气味。似乎还有些讨厌的小动物,咬得河女身上怪痒痒的。恒河卖觉得温暖、安全,比刚才简直有天壤之别。月亮出来了,柔和的银光酒在炕上,使人感到恬静舒适。河女穿着又瞎髦又漂亮的衣服,躺在傻瓜赛赛的沾满污渍的炕席上,俑快就睡着了。进入梦乡前,她脑子里朦朦胧胧地想到,赞赛真是好人,他把人间的温暖又带回来了……

傻瓜赛赛却没睡好,翻来复去地在炕上折腾,因为学竞美丽的河女是和他睡在二个屋里啊!二十三

河女要走了。

我去看她时,她正在收拾东西。她把黄樟木箱里最篆亮的衣服拣出几件,其余都不要了。又把邡本《嘉尔曼》,还有王维力邢些来信,二起打成个小包袱,夹起来就能走。她告诉我,她的小存折上还有二百多块钱,今年收了苹果,她还没怎么买东西哩。

我默默地看着河女。她十分平静,限晴里闪动着幸福的光彩。现在,全村人都在议论她,她却巳经不在乎了。她轻轻地哼着歌,两只手在色彩鲜艳的衣服里翻动着,一会儿拿起这件在身上比试比试,一会儿拿起件在身上比试比试,使我感到眼花缭乱。我想起邢一次,河女穿衣服给我看的情景,当时我就感到她心中有一个光明的世界,有一个黑暗的世界。现在,她终于奔向她的光明世界去了!

“小磕巴和我讲,他心里很后悔。”我说,“他当时一阵冲动,等冷静下来,就觉得自己过火了。人有时是会想不开的,你说对吗?”

“已经晚了。”河女说,“我恨不得长上翅膀,飞得远远良远远的这日经由不得我自己了……”

我理解她的心情。说实话,我也赞成她这个选择。人妇什么不能生活得好一些昵?即便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但我又同情小磕巴,他有同样的理由深感痛苦他托我涞,作一次最后的努力,希望挽留河女——尽管这本大可能了。

“你和他不见面啦?总该告别一下……”我说,“他现在就在南河边的柳林子里等你,你走时,到里和他碰头……”

“挨……”河女叹了一口气,算答应了。

当我们走出屋去,看见彩彩立在街门口。她脸色恼镩,头发披散着,两眼直直地瞅着河女。河女站住脚,望着姐姐,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彩彩笑了,笑得很神秘,她走过来,指着妹妹的包袱,说——

“你干什么。你要倒霉!”

“姐!”

河女搂住彩彩的脖子,脸颊紧紧地贴着她,复杂的感情在心中翻腾。她真想和姐姐说说心里话,但姐姐的神经不正常,怎么说吧?她把姐姐扶进屋,喂她吃了药,红着跟圈离去了。

“你干什么?你要倒霉,”

彩彩追出来,在我们身后喊。河女好象有些害怕了,拉着我的手快步向前走。我也有了不祥的预感,彩彩的疯话仿佛道出了整个事情中隐藏着的脆弱的环节……是的,河女的追求最终会达到什么结果呢?省城里个小伏子对他们实际存在的差距会有什么看法呢?他们真的会幸福吗?——这一切都还悬着。

天空很晴朗,太阳轻而易举地扫尽了昨夜的积雪,田野里的麦苗挺起墨绿的叶片,似乎又长高了。山头上还有积雪,白皑皑的,好象它门一夜之间愁白了头发。冬日的阳光特别温暖,照在身上使人感到惬意。麻雀也活跃起来在路旁的沟里和田野的凹处扑腾翻滚,发出喜洋洋的一片啁啾声……-身后的小村渐渐地远了,朦朦胧胧地藏在青色的烟雾里。

我们取近道,从麦田里走。前边就是邢片柳林,脱光了树叶的枝条在冷风中摇摆,显得十分凄惶。河女好象走得特别艰难,身子不断地摇晃,每一步都邢么沉重。她的眼睛直视前方的柳林,脸色越来越苍白,呼吸越来越急促……

忽然,道沟的苞米秸丛里站起一个人来,穿过一片麦田,拦住了我们的走路。我一看,是二爷!河女站住脚,低低地叫了一声:“爷爷……”

二爷没有发怒,显得邢么忧伤,那么衰老。他咳嗽了几声,嗓子沙哑着说:“昨夜你妈上山找我……后半宿,俺们到处找你。”

“我睡在赛赛家……”

二爷蹲下来抽烟,不时地看看河女手中的包袱:“你这是要走啦?”

“嗯哪。”

“也不和大人说。”

二爷温和地责怪了一句,然后就默默地抽烟。他瘦小可怜。悲痛、忧郁仿佛充满了的身子缩茂一团,他的心脏,又一口一口地伴着烟雾吐出来。田野里静物岛随着烟雾的扩散,老人的忧郁包围了我们。

“你不记得你奶奶了吧?嗯,那是的,你还没出生她就死了。她是河对面南寨村的,当年和你一样,夹着小包袱就跟我跑了……你蹲下,你蹲下!”

河女顺从地蹲在爷爷面前。她看见爷爷的眼角在抖动,泪水已经充满了他的眼眶。河女心一酸,嗓子哽咽了。

“有些事情你不知道,大家都不知道。你奶奶跟了我,日子过得不美气啊……她当初发了疯似的亲我,词过了一眸子,她又唉声叹气,老是想心思。我恨不得把如扒出来喂她,她也好不了……有天夜里,我醒了,发现诩奶奶不在我急忙披上褂子出去,看见她一个人趴在草编上哭。我抓住她膀子直晃,一个劲儿嚷,你怎么啦?你想什么啊?她也不说,我给了她一个耳光,她还不说,后来,她就常常半夜起来,趴到草垛上哭。一直到死,州也没告诉我她哭什么!她临死的时候,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儿流泪人咽气了,汩珠子还顺着眼角流飞来……”

二爷换了把鼻涕,偷偷地将脸上的泪珠擦去。接着,他又装上一袋旱烟,哆哆嗦嗦地划火点着了……

“她在想什么?我这一辈子都琢磨不透。人呵,总有不如意的地方。你活着,只好屈就着点儿!你奶奶这人,心就不肯安分,她不说,我也知道她受了多少罪!……你心里想什么,我也闹不清。你要走吗?你这样就走啦?你真象你奶奶呀。”

二爷站起来,背着手在麦田里转圈儿,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河女抬头望着他,眼睛里流露出忧愁与惶惑的神情。她真希望爷爷再讲讲奶奶,多讲一些奶奶的生活细节。但看样子爷爷是不想讲了。

“就在这儿,你奶奶就埋在这儿……这儿是咱市一份人的老坟,农业学大寨把填平了,改成这片麦田……河丸你姐姐已经这样子了,我就你这么孙女,可你又要走了。你走不要紧,爷爷望你好!可是我心里不踏实,就怕你象你奶奶,嫁了意中人,又过不好……昨夜我做梦,又梦见你奶奶趴在草垛上哭罗我爬起来,抓住她膀子一转,看见的却是你……你哭得好凄凉哟。”

河女哭了。手捂着脸,踉踉跄跄地往河边跑去。二爷伸出瘦骨嶙峋的老手,从麦田里抓起一把黑土,追上河女,不由分说地将土塞进她的花祅口袋里……

“你记着,人死了,都会变成土!你就是从土里来的!你走,爷爷挡不住你,你就装着这把土,想着你奶奶,想着你祖宗……想着你爷爷!”

二爷说完话,毅然转过身,踏着麦田往村里走去。河女望着他的背影,泪流满面地叫了一声:“爷爷……”

南山的阴影越来越长,盖住了山脚下的河流。太阳又消失了,北方涌来大片的云块,布满整个天空。风吹得更加凶猛,带来了严冬的气息。麦田铺展到遥远的地方,里又下起雪来……

我和河女分手了,让她去柳林与小磕巴碰头。葛司滩上等她。她匆匆忙忙地去了,身子隐没在粗大弯曲的神树后面……河水发出哗哗的声响,似乎比平日流得更加。河底的卵石、黄沙,在水中恍恍惚惚地摇荡,构成一个途黟的世界。黑影山石壁直插在河里,阴沉沉地仿佛压向人的头顶。北风在石壁前打着旋儿,吹出尖锐的吹哨,又目加疯狂地扑向河对岸的柳树林。柳条上下跳跃飞舞,牵翊得黑色的树干也晃动起来——整座树林充满着激动、不安!

河女见到了小磕巴。还是个地方几裸柳树长在河里,似乎不肯安分,走出了树林树身盘卷扭曲,做出种种姿态,暗示着它如何倔强地与洪水搏斗,有几根粗大的枝干横着伸展出来,低低地贴近水面,好象在观看河水鰹样围着长满青苔的树根打转,鱼儿怎样追逐着落叶嬉戏琉耍……

“河女……”小磕巴低低地叫道,眼睛里流露出恳求的神情。

“我要走了……”河女扬扬手中的包袱,脸上浮出笑容,似乎轻松而又愉快。但她的眼睛却避开了小磕巴的目光。

“我知道。我不想让你走,我昨天……”

“别说昨天的事了,”河女迅速地拦住了他的话头,“我不怪你。是我不好。昨天我也不是真心,冷静下来我又要后悔,你最清楚,我爱他,那才是真的。现在我要走了,谁也拦不住,我对不起你,可是没有办法。”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电?小建巴轻声感叹道,似说自己,又似乎是说河女。他把手插进口袋里,捏着霞乎是写来的邪封信,犹豫着是否要拿出来。“你知道小组长的打算吗?你去了怎么办?

他写信都告诉我了。他要去考研究生,叫我去老大学……可我想和他结婚。”

“你相信自己会幸福吗,”

“怎么不相信?”

“可是……小组长要是变心了呢?”

“不会!”

“我是说万一呢?万一……”

河女望着河水,脸上浮现出难以捉摸的笑容。小碴巴急切地靠近她,等待着她的回答。河女久久地沉默着,眼晴里闪动着某种决心。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有几络黒发盖住了她的脸,使她变得动人而又绝望。小碴巴眼睛里慢慢地涌出泪水,他敏锐的目光似乎看透了河女的心思。河水急急地流着,把风吹到河里的枯叶带向遥远的地方……

“你要走了,我知道拦不住你的。可是咱俩相好一场,我怎能不挂虐你的将来?回答我吧,万一日子不顺你的心,万一小组长不象现在这样爱你,你怎么办吧”。

“不是还是一条路吗?”河女含含糊糊地说,你别问了,反是走了不会再回来。你看不见我了,爷爷看不见我了,村上的人都看不见我了……然啦,我要是过得好!还要回来的,和他一起回来!

小盐巴觉得眼前的空气都变成了柳树干种黑颜曳脚下的大地象天上的云块一样浮动着。他轻轻地说,我爱后悔的一件事情是昨夜没留你在我家睡。我不知道你妈会把你插在门外,也不知道你会上赛赛家去睡……我一砌子都要后悔的!我知道你一个人坐在雪地里想什么……唉,一别说这些了……河女动情地摘去粘在他头尧的一片枯叶,又轻轻地摇摇他的肩膀,咱俩从小就是好朋友,我心里真希望你找到一个好姑娘,比我还好……

小磕巴推开她,执拗地问,你还回来吗?我是说你羽顺利的时候,你会想到我吗?时候不早了,我还要赶去桃村的汽车。你回家吧,我记得你来送过我?……

“不,你答应我,不管遇到什么不幸,都要回来找我,我永远等着你,”小磕巴激动地喊道。

河女笑了笑,说声我走了……便转过身,径直往柳林外走去。她心里很慌乱,小磕巴追着不放的问题,正是潜藏在她心底的阴影。她自己也不敢正视这片阴影,然而它又固执地不肯散去。

“你等等。”小磕巴在后面喊。

她不敢回头,加快脚步往前走。但小磕巴的声音变得严厉而不可抗拒—

“你等等!”

何女终于站住脚,回过头来,手扶着黑色的树千,眼睛里闪烁转奇异的光亮。河女慢慢地向他走去……她忽然惊讶地张大嘴巴,尖叫着向小

小碴巴拿着一把小刀,慢慢地举起,朝都只扶着树干的手猛地扎下去。随着河女的惊叫,雪亮的刀刃深深地扎进了手背,鲜血顺着手背流到斑驳的树皮上,恕树皮染成暗红色,又弯弯曲曲地向根部流去……

“我答应你,我不死,我会回来找你的……”河女哭着喊着,用花手绢慌乱地捂住小建巴的伤口。她浑身不断地颤抖,象一片被狂风吹动的树叶。

小磕巴感情深沉地、一字一向地说我记住你的话!。他扯去花手绢,塞在河女的口袋里,又将她推开,转身走了。

他的手还在流血,但他看也不看它。他一直走出树林,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河女抱住邢探柳树,腿慢慢地弯曲着,流了下来。她将脸贴在沾着小磕巴血迹的树干上,放声痛哭。透过朦胧的泪水。她又看见他们上山砍辣子的情景,小碴巴第一次吻她,五看见许许多多美好的往事……

整柳林变得庄严、神圣。风在呼号,水在流淌,周田却显得格外寂静,在这种奇特的寂静中,北凤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摇撼着柳树,而柳树则以同样不可抗拒的力量牢牢地抓住泥土!清澈的河水没有参与抗争,它轻松地歌唱着流向远方,但它无尽的流水,不变的歌声,却透露出架藏着永恒。

河女眼睛红肿着走出柳林!她目光哀伤而又平静。见了我!淡淡地说道材走吧。

我们顺着南河向下游走去。河女简单地告诉我刚在物林里发生的事情。我问她小磕巴有没有给她看小霞的来儡她摇了摇头。我把邢封信的内容告诉了她。她听若,眼睛平静地看着远处的起伏不定的山峦……

“他的老家在东北农村,家里有爹妈。我要是考不上大学,就回家去侍侯公婆。”

“他要是考上研究生,还要读年书吧?”

“我等他三年!”

“他要是出国留学呢?”

“我也等,等十年、八年也不伯。”

河女的眼睛忽闪着,充满了幻想和决心。她是凭借断的文明的力量冲出山村的,然而又落在传统的美德中——做一个贤妻良母!我笑着摇摇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

“你错了,河女。现在你没有退路了,你必须考上大孰必须凭自己的力量紧紧跟上王维力,你走到这一步,巳经不能回到你妈妈、你奶奶的老路上去了,也不能象一般的农村姑娘邓样思考行事。你要记牢,在这个世界里什么也等不来,只有靠自己奋斗。”

河女点点头,努力地思索着。她明白了我话里的君凰看着我笑了,你说的和他说的二样。我心里早就希子——现在我更明白了。望过邢样的日子,我爱他,耽因为他能领我过样的日子。

我抽出笔,在笔记本上写下我家的地尬交给了河女你上省城,到我家去住,你嫂子会接待你的。过两天我也要回去。有什么事情咱们一起商量。

河女珍重地把纸条放进口袋里。她的口袋里有爷爷装的泥土,有?着小磕巴血迹的手绢,还有我的这张地址——这是整个家族的情意。

我们走上一个小山岗,山岗上有一座土地庙。小小的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坐在里面,安宁而慈祥地微笑着,祝福过路的行人。河女站住脚,久久地望着这两位老人。山岗上枯黄的蒿草在风中抖动,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仿佛有人在走动。河女不叫我送了,让我回去。她转身对我说话时,忽然愣住了,眼睛直直地盯着我背后的方向……

我转过头去,也吃了一惊——牯草丛中站起一个人,默默地注视着河女。他是牛旺!他脸上铭刻着怨恨而又无奈的表情,限晴里充满了对亲妹妹的爱,紧紧抿着的厚嘴唇仿佛压抑着愤怒,微微翕动的鼻翼又流露出内心的激动……这些复杂的情感混合在一起,显示出沉重的分量!他一动不动立在邢里,好象变成一块山岩,变成一座石像。

河女的视线似乎被牢牢拴在牛旺身上,久久不能移开。她想起丁过去的日子,牛旺来挑水激起她的恼恨,牛砡肚子疼唤起雉的怜借,牛旺在后窗守夜使她深受感动……这一切都是河女永生不能忘怀的,在她犹豫伪恤衫日子里,牛旺一直在她内心发生着影响,他浑身聚集着権她的意愿相反的力量!强有力地阻挡着她,她曾恨他、他、敬佩他,感情深厚而又复杂……现在她要走了,走的也是与牛旺相反的道路。他却突然在草丛中立起来,似乎要阻止她,似乎要挽留她,又似乎提醒她不要忘记过去的日子……

“大哥!”河女轻声叫道,嗓子哽咽了。

她想说:大哥,我不能听你的话了,我要走自己的路!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你身上邢些金子般的东西我永远不会忘记……她还想说你走吧,走吧l你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不能这样毁了自己!大哥你懂吗?你的彩彩、你的大坝不会因为你这样而重新好起来,你的生活巳经毫无意义了大哥,听小妹最后说一包快醒醒吧……

河女用她闪动的目光飞快地说完工这一切,毅然转过身去,走下了山岗。南河弯弯的流水伴送着她的身影,北风呼啸着将她的身影掩没。天空的云块沉重得似乎要坠落下来,但丝毫不能影响天空的广阔深远。大地隆起连绵的山岭,仿佛也要展现它的博大,在山岭的尽头,它忽然翻过身来,伸展开无边无际的平原,浩浩瀚瀚的海洋……

牛旺还站在邓里,脸上的表臂变得惶惑、茫然。风抚乱了他往瓠的头发,遮住了他呆滞的眼睛。他沉重地叹了一口气,颓然坐倒在蒿草丛里。,我递给他一支烟,他没有抓两只大手不断地披着身勇的枯草。

“你也该走了。”我说。

他把枯草堆在二起,伸手向我要过火柴,将草点着孔火毕毕剥剥地烧起来,烤得牛旺的脸紫红。他又迅速地拔起二堆草,把火头压住。透过厚厚的苇草,二段白色的浓烟在山岗上升腾起来。但北风吹散了浓烟,不住地为被压的火头鼓劲。蒿草变黄,变焦,终于腾地跳起二个火巴以更猛烈的态势燃烧起来……

又下雪了。雪比昨夜大得多,雪片重重地打在地上。山峦、河流被雪帘遮掩起来,到处是一片舞动着的白色。北风在大雪中送着凶狂,恣意地翻卷扑窜,田野上飞起条条的雪龙,时而盘旋上升,时而跌落下来……小山岗上的篝火却许久没有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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