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住在咯啦石山顶。
那里有一座石屋，过去是谁房，现在由看山人往。二爷老了，不再当支部书记，住在山顶为全村看隧阻唾家里尽是女人，儿媳妇和孙女，所以他乐得独自住石屋。看山是桩溜达活计，吃饭时他就回家米。如果不回家，河女也会送饭去。他过得自由自在。
我很想念二爷，却老没见着他。吃过夜饭，我跟河女上咯石，去看看他老人家。
雨后，青山如洗。呼吸都能觉出空气里的水分，在山路上走走，其实是洗涤肺腑了。月亮十分清明，至能照出树叶的绿色来。放眼看去，却只见团团白露在山同缭绕，松林、梯田、山崖全看不见。山石缝隙里躲蔵的蟋蟀叫得很精神，草裸丛中的纺织娘也站到叶片上来，抖须振翅地弄出种种声响。有一种叫作金铃子的小虫，身子仪比米粒大些，却能叫出很响的声音，吱吱嘤嘤地如在人耳边敲银铃。山沟里的溪水暴涨了，也被云雾所遮掩，但雷霆般的轰轰声仍在山谷回荡，犹如千千万万的兵马冲锋而过……雨后的夜山竟如此热闹，与洁白莹莹、似银似水的月光所渲染出的宁静很不相称。
我在山路上走，又想起许多故事来。插队时有好多夜碗，我和村里的青年上石屋练拳去。我们这一带尚武的习俗很重，盛行螳螂拳和八卦掌。过去，南河流经的山夼被外人称作°黑瞎子夼。，基是厉害，出过许多保镖，每张作弄、吴佩孚这样的“大人物”——拳好，人却糊涂。据说，共产党在天福山起义失败后，义军曾到黑瞎子夼来立足，但终于被凶狠野蛮的螳螂拳打跑，去蓬、黄、掖一带开辟根据地了。那时，村村寨寨都有牢房，但皆在土豪劣的手掌中。
然而，这批土地上毕竟有股英豪之气。关于英雄武侠勺传说到处流传，作为尸种文化滋润着代代人的心田。我长梅花螳螂拳，又常说些故事教我作人。每当我年流浃背时，他就给我讲起“禹七造反”的故事。禹七是胶东最有影响的反清英雄，已经名垂青史。但他起事甑却先在黑瞎子夼栽了个跟斗：
禹七来黑瞎子夼借兵，遇见一个捡粪的老汉蹲在道边抽旱烟。老汉问：“你顺山反还是顺水反？”禹七道，锄山反。老汉便断言黒瞎子夼不肯跟他造反，并说出一番道理：“你是鱼（禹）七，鱼得水方能成事。顺山反必败，”禹七大怒，抡起厂百二十斤的大刀砍过去，捡粪老汉就用手中的黄铜烟袋招架。来往几个回合，老汉喝声：“待我燃尽烟灰再斗！”话一出口，黄铜烟袋锅就藏在禹七的右手腕上，只听“铛啷啷”一响，都把一百二十斤的大刀和老汉的烟灰一起落到地上……禹七终于造反了，把根据地建在牙山上。清兵攻破山氯围追禹七。田七杀得好英勇，清将皆不是对手。于是涛将逼迫当兵的潮水般地往上涌——让他杀，累死他！禹七杀得牙山血流成河，总也杀不尽清兵。最后他累极了，往岩石上二靠做了个梦，一个白胡子神仙急急地对他说，前山脱鞋，后山逃命，禹七醒来，却不肯照神旨办，一次又二次地抡起一百二十斤重的大刀，向蚁群似的清兵砍去……
多少年后，崂山上两个小道士去抬水，遇见瞎子说书，听得耽误了做饭。年逾百岁的老道长询问原委，两个小道士便说岿瞎子在讲码七造反的故事呢t。老道长吩咐将按子请来。瞎子在观里讲了三天三夜，老道长二直端坐着颁俪莳微笑，神色安宁。最后，老道长插头叹道：“胡说，胡说。”他让瞎子、小道士随他到一棵古松下，命小道士挖土。挖至丈余深，见到一个油布包，解开一看却是一柄大刀。两个小道士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这百二十斤重的大刀搬出坑来。百岁道长单手提刀，发出一声长啸，持刀一舞，银光闪闪，又打一个飞脚，跳起三尺高，众人无不惊讶。事毕，老道长慨叹一旬，。还能杀贼1°便靠着古松溘然长逝了……
“他就是禹七吗？”我问。
“嗯。”二爷答道。
“黑瞎子夼借兵给他，他准能成功。”
“时运不济啊。他该顺水反映……”
我望着山间流荡的白雾，眼里涌出泪水。我深深敬佩郡个英雄，认定做人应当如是——不信预兆，不避神旨！略啦石到，沉沉的山形，似乎是英雄的化身，我仰望着它，感到血液中有某种东西在苏醒。我原来是这块土地的子孙，我与这里的一切原来有着先后的联系。夜闻，露水无声息地打来，聚在树叶上，又落到泥土里。泥土含沙，很快地吸收了天降的汁濛……
“现在还有火练拳吗？”我问河女。
“早没了。”
我深深地感到遗憾。但这种古老的文化似乎注定要，我不是也早把那几路拳脚忘到爪哇国去了吗？生活是动荡的，你很难判断该保留什么，不该保留什么，一切都属于自然。
山路上走来许多青年。小伙子们为一群，走在前边，姑娘们为一群，跟在后头。他们开着无聊的玩笑。小伙子们粗声大气地喊：“老婆是破车，砸巴砸巴牢靠些，”姑娘们尖脆的嗓门一起嚷：“老婆是门转，不听不听听一半；”大家都笑起来。笑声中，忽然又爆发出《霍元甲》的主题歌：“万里长城永不倒，千里黄河水滔滔……”
我笑了，问河女：“他们不是去石屋吗？”
“是呵。可不是练拳，是去看电视！”河女答道。
一个愣小子插嘴道：“看《嚯元甲》！”
河女告诉我，新支书一上任，就买来一部二十时的彩色电视。但安在大队部只看见下雨，什么人影也不见。新支书就把电视机扛上咯啦石山顶，安放在石屋里，又在大树上立起很高的天线，荧光屏上竞有了很清晰的图象。从此，青年们不远万里，日日登山前往。石屋，这座老李房，竟成了青年之家。
我不禁赞叹道，这新支书有头脑，有魄力：“是谁？”
一个姑娘在后面嚷：“你问河女，”我把询问的目光向她投去，她澄恼地反击，间谁？问谁？问你自己。姑娘们嘻嘻哈哈地笑道：“咱不认识有人和支书恋爱好几年了，还不敢承认……”
河女悉急地对我说，还没定下呢。
小伙子们起哄，却又不敢象姑娘们说得邢般直露，就兴高彩烈地反复念叨：“老婆是破车，砸巴砸巴牢靠些……”
姑娘们忽然全嚷起来：“来了来了……河女，你认是不认？”
河女真生气了，噘着嘴快走，独自上前面去了。郡双高跟鞋踩在山石上，咯登咯登地响。
我倒很关心谁接任了支书。这时，姑娘小伙子们早把一位瘦长的青年拥到我眼前，吵吵嚷嚷道：“河女不认啦，你有己看看。”
“小磕巴！”我惊叫起来。
就是那个把《为人民服务》全谱上《锯大缸》曲调的小磕巴！他变了，高了许多，但依然很瘦弱。他穿着干净的卡青年装，上衣口袋别着一支钢笔。这种打扮配上他勺白净的脸，明亮的眼睛，在农村就算很斯文了。我第一个感觉是他和河女很相配。他巳经纠正了磕巴的生理缺陷。但急了还不行，所以他讲话讲得很慢，语调很平稳。和我所熟悉的过去农村里种五大三粗的青年队长，或圣满脸皱纹的老支书大不相似，例有点符合现代农村的青年干部形象。
我们心中都很激动，但表面上却十分平静。对于我脱，自绰号，他只是淡淡一笑，并没在意他和我握握手，像平时干部闻见面一样。接着又问起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一一作答。
这种平平淡淡的客套很使青年人扫兴。他们吵吵嚷嚷地把话短又引到电视机上，夸新文书上任就为青年办了件好事。当时，买电视机很不容易，老支书死也不舍得花边老支书，终于把电视机抱回来了二两千块，吵得天翻地覆。但小雅巴不知用什么办法治住了。老支书，终于把电视机抱回来了……
“你二爷可有意思了，那样反对，买回来又谁也不让碰，自己倒把电视机摆弄得烂熟的！他会开，会关，还会调……好一个义务放映员呢，”
“他是舍不得两千块钱，伯咱毛手毛脚碰怀了……”
“什么呀，还见过比他更爱看电视的吗？从头到尾他一眼不肯拉掉！自己会摆弄当然方便。”
大家又描绘二爷看电视。他最重视《新闻联播》，连》、《山东新闻》那样的枯燥无味的节目，他也一丝不苟地看完。她关心时事的，看了这些节目他便不用看报纸了。广告最讨厌，有时候玩些雕虫小技，蹦出个孙猴子要死二爷便象个孩子似的笑起来。也有些他不喜欢的节目。有二次播放外国芭蕾舞团演出实况，他便咕咕噜噜地发牢骚。不是反对精神污染吗？怎么还敢跳大腿舞……说归说，祂还是把“大腿舞”认认真真地看完了……
我一边听一边笑，同时感到一双眼睛老是亲切地注视着我，是小磕巴，他有许多话要跟我说。我们曾经是很相通的，后来却又疏远了……看完电视，我们要畅谈一番。
石屋就在眼前。二爷巳经把电视机搬到门口，正忙乱地调图谋褥颜色呢l旁边的灌木丛发出刷啦刷啦的哨声红马溜达出来，当道站着，似乎在迎接客人。哦，这匹老马还活着，还在稠二爷做伴。我搂住马脖子，亲热得鼻子发酸。老马却耐着性子等我亲热完了，淡然地扭过头，上一旁散步去了……
二爷见了我，没顾上多说话，节目巳经开始了。他老人家伸长了脖子看电视。以后陆续又来了好多人，有中学生，有小学生，叽叽喳喳的，惹得二爷烦恼。等到开始演《霍元甲》时，来了一大帮庄稼汉。他们是算好钟点来的，顶门头过日子，不象小青年邢般消闲。石屋门前邢片早先练拳的空地，此时坐得满满当当。手脚灵便的还爬到树上去，近处几裸老树的好位置也被人占满了。最有意思的是郡匹枣红马，它转了几回，也找了块空地躺下，昂着马头朝四下看，似乎在维持秩序……
夜，月光溶溶照着山野。风摇动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地下的树影便如一片花朵跳跃起来。树林的深处有一只猫头鹰在叫。这景色巳不新鲜，但配上一架能弄出种种响的彩电，一群屏息静气的观众，一匹几乎通晓人间一习事理的老马，就是一个十分生动有趣的场面了。
看到武打处，二爷总要兴奋起来。他摇着脑袋，口里发出“嗨嗨”的心声，似乎与荧光屏里的人物有着某种默契，他是技痒了。最巴不得有人请教他的看法。一些调皮的年轻人摸透了他的特点，等打过激烈的一场，就高声问：“老根爷，这功夫怎么样啊？”我二爷就骂起人来：“呔，这算什么功夫？尽是花架子！哪能这样出拳？哪能这4鼠7——挨揍的功夫1°小青年继续往他：“这么说，霍元甲连你也打不过喽？二爷却聪明地避开这个向题，扯到《少林寺》上去了：“那个禅宗大师还行，打的正宗梅花螳螂拳……整天武打，就看见邢么一路好学。
“老根爷，等看完电视，你再练你邵套拳吧。”许多人都婉转地提出了抗议。其实，并没有人要看他的真功夫。如果看完电视他再练螳螂拳，恐怕只有他的“老伴”枣红马自己看了。人们瘤兴趣的是电视上的港式拳脚，越花梢越好。至于情节上的荒谬，是能得到宽容的，只要不断地打就行。祖先的尚武的血液还在流荡，他们正在心中模仿着英雄的拳脚，并在一到间都把自己从心理上提高到与英雄一般的水平。人人都爱好武术，只是不肯出力气去练了。让彩色电视去流血流汗吧，既然没了实用价值，武功当然只剩下审美价也二爷何必苛求什么真功夫呢？
我离开部片空地，独自到树林里走走。刺激的音乐和厮打时发出的夸张的吼叫，紧紧地追逐我的听觉，林子里原有的安谧被打破了。我在一块巨石上坐下，静静地体会着故乡的这二深刻变化。我有些惶惑。黑沉沉的火山如巨人端坐，又使我想起了禹七，想起了捡粪老汉，想起了这块土地上曾发生过的许多英雄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