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汉又乐开了,直夸他是个好青年,耍手艺,却不喝酒!大爷瞅这机会,接上话茬道:“老大爷,你甭夸奖大了。过去,我常喝酒,常喝醉,什么洋相都出过。你老人家要不笑话,我就把我戒酒的故事给你拉拉。”
老汉眯缝起眼睛,直点头。大爷正要说呢,外屋却有个小伙子粗声粗气地说:“来客了吗?”二嫚道:“嗯,是给咱修钟的师傅。”话音刚落,只见一个虎生生的小伙子走进屋来,小伙子往炕上扫了一眼,惊得倒抽一口冷气,脱口叫道:“大爷!……”
这一声,叫得老汉、二娘都愣了神,看看大爷,瞧瞧小伙子,半天说不出话来。不用说,这小伙正是二嫚的哥哥,在集上买大爷皮箱的大虎!
大爷正巴望这一声哩!身份一明,他正好讲戒酒的故事。他笑着摆摆手,道:“老伙计,你也来啦?正好,坐下喝酒吃菜,我在这儿讲段故事给你们听!”
大爷从扣子借宿开始,把他们几个月来的共同生活,有声有色地讲了一遍。屋里的人听得津津有味,老汉连酒也忘记喝了。大爷不时打眼角瞄瞄二嫚,只见她手里提着根烧火棍,睑贴在门框上,两只眼睛闪亮,脸腮比那件水红袄更红更艳……
“扣子在干一件大事。不叫他帮助我,我还不知要做多少孽呢!我常常想,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好最好的人了,他那颗心,比黄金也贵重!可是有人还认不出来,真是……”大爷越说越激动,不觉走了弦。幸亏他来了个急刹车,才没把下半截难听话说出口。
老汉干咳两声。屋子里一片沉默。大爷看看自己的话发生了作用,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口气在他心中憋了多久啊,今天总算叹出来了!大爷是个聪明人,知道火候到了就该走,。于是他起身告辞道:“瞧我说开就没个头,耽误你们的工夫啦!我也得走,下午再串几个村子。”
二嫚一家留不住他,只好送他出门。在收拾工具箱绑车的当儿,二嫚独自出去了。老汉倒很热情,一个劲儿请大爷改日来玩。大爷拍拍大虎,说:“咱那话你还记不记得?我的皮箱还想要,等有钱就来买你的,价钱随你开!”
大虎挺痛快:“行!”
告别了二嫚一家人,大爷独自推车往村外走。他想:这家人会不会改变对扣子的态度呢?顶重要的是二嫚,也不知她有没有新找过对象……一边想一边走,不知不觉出了村,上了南河大堤。忽然,他觉得前面的柳树下有一团红色,仔细瞧瞧,是二嫚站在那里!他喜得心头一阵乱跳,仿佛看见的是他自己的对象。他三步并作两步走,一会儿就走到了她的面前。
“你在这儿呢!有啥事托我办吗?”大爷做出和蔼可亲的样子,挺老练地问道。
“也没啥事情……”二嫚扯着一根柳枝,羞涩地低着头,然后,她用低得听不清的细声说,“那事,你们团支书六儿也来解释过了。见到扣子,就说我问他好……”
“好唻!”大爷喜形于色地叫了一声。
二嫚说完了话,一转身,沿着河堤跑了。她跑得那样快长辫子扬得老高,水红袄好象也要飘起来了。一会儿,她变成了一个小红点,在灰黄的原野土,她显得格外鲜亮……
大爷站在河堤上,纵声大笑起来,笑得好痛快啊!
十七
天短了。太阳刚才还在西半空,一转眼就落到山后去了。风吹得紧,高大的白杨树上,片片圆叶好象叫扫帚扫下来似的,扑啦扑啦往下掉。田野里的枯草败叶,则打着旋儿奔跑,好象有人在拿鞭子赶它们。远处,太阳落下的地方,却显得很平静,几朵金色晚霞挂在西天边,一动不动。整个天空都阴沉沉的,衬得几朵晚霞格外亮,仿佛地面上的光亮都是它们照射下来的!
大爷终于来到家门口。一整下午,他都没心思干活,老想着回家把好消息告诉扣子。可是,他推门进屋,却感到一阵失望——扣子还没有来。
大爷放好自行车,走进屋去。他摸到电灯开关,拉了一下,不亮。电灯安好三四天了,就是没电。他骂骂咧咧地划了根火柴,点亮了小油灯;又摸到灶口,想胡乱做点饭吃。可是,当他掀开锅盖时,闻到一股香味,锅几里热着两碗面条呢!
扣子来过了,给他送来晚饭,又走了。大爷喝着西条,心里觉得热乎乎的。他后悔自己晚回来一步,没碰上扣子。都怪转头村个小青年,拿着个耳塞叫他修,买卖不大,费工夫不小!大爷想到这儿,又要骂人了。
吃过饭,他洗洗碗,扫扫地,又干了点杂活,还不见扣子回来。他焦躁起来,在屋里转了两个圈,打算去找扣子。可是,他想了想,又在门口站住了。急什么呢?等扣子回来,出其不意地把好消息告诉他,那才叫好呢!大爷想象着扣子惊喜而又羞涩的面孔,不由得意地笑出声来:“大爷说到办到,我砸的锅,我锔好!”
大爷在桌前坐下,拿出新买的电烙铁,玩弄了一番。然后,他又把收音机零件找出来,按次序摆好。扣子不是说今晚上准来电吗?“待会儿来了电,先动手装收音机。哼,扣子一宿不回来才好呢,有了电烙铁,到天亮他就能让收音机唱歌,再吓这傻小子一跳。
电老也不来。大爷倦了,爬到炕上往铺盖卷上一倚,双手搁在后脑勺上,眼睛在屋梁上扫来扫去。小油灯晃晃悠悠,昏黄的灯光催人瞌睡,一会儿工夫,大爷就睡着他做了个梦,梦见他和扣子在小河边上跑。春天来了梦柳絮沾满了他们的头发,鸟儿在天空中啼鸣着飞过。扣子恳求他:“告诉我吧,告诉我吧……”他多坏,偏不把好消息告诉扣子。他就跑,扣子就追……一会儿工夫,梦又变了,他跑到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冻成一个冰人。扣子赤着脚追来,紧紧地抱住他;滚烫的胸膛啦,一颗心在怦怦地跳,跳;于是,他身上的冰雪一点一点地融化了……不知怎么,扣子又要和他分手了。问他上哪去?他说他要上南寨结婚。“不回来了吗?”“不回来了。你要好好过日子,可别喝酒。”大爷心里多难过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张口就哭。扣子也舍不得他,面朝着他,眼瞅着他,一步一步退着走,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大爷叫:“扣子——”扣子喊:“大爷!……”
“大爷!大爷!”真有人叫,还夹着嘭嘭的敲门声。
大爷睁开眼睛啊,屋里一片光明!来电了,灯亮了!大爷揉揉眼睛,想到扣子在叫他,哼了一声,又停下了。坏小子,那么晚回来,治治他,别忙给他开门!
“大爷!大爷!……吴大雁!”咦,声音不对呀!大爷又坐起来,侧耳细听。那声音好象是六儿的,还在吆喝扣子怎么怎么了……他腾地跳下炕,跟头流星地跑到院子里,一把拉开门闩——
“你说什么?”
“扣子死了!”
“……什么?”
“真的……拖拉机送他上公社医院,救救看……死了!”六儿说话也已颠三倒四。
大爷只觉得腿在抖。他吼了一声,扛起自行车就往门外跑。跑了好几步,才想起骑上车去。天多么黑啊,一颗星星也没有。大爷象一头受伤的野兽,象一个疯子,不问东南西北,猛往前登车。登了没多远,只听见脑子里轰的一响,便什么也不知道到了……
他一头戴进路旁的深沟里!
十八
扣子确实死了。
他是触电死的。一个社员想试试新买的电动水泵,不知怎么,手被吸在高压线上。扣子也在场,他什么都忘什么都不顾,本能地冲上前去拉他。结果,他没能救出那个社员,自己也死了。
这多么可惜啊!
大爷被人从沟里救起来后,精神老是不好。他头上缠着纱布,整天站在街头,目光痴痴呆呆的。村里人知道他的痛苦,都围着他,劝慰他。而他,就象鲁迅笔下的祥林嫂一样,反反复复地对人说道,“不会的,不会的……扣子知道,人触电不能用手去拉,要关电闸,要用棍子打……我都对他讲过,他记牢了……”
他似乎真的不相信已经发生的事情,老是等待着扣子归来。每当傍晚,他就站在门口的白杨树下,一动不动,就象尊石雕。夕阳贴着西边的山头,把昏黄的光酒在他缠满纱布的头上;白杨树不时飘落下几片树叶,盖在他肩头,挂在他胸前……他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掉,就这么神情恍惚地等着,等着……
其实,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有扣子会这样子!他了解扣子,了解他的品质,了解他的内心世界。傻扣子啊,你真傻!你真的这样干了!……可是,大爷把这些意识硬是压在心底,不承认它,仿佛它根本不存在。一向敢于正眼看冷酷现实的大爷多现在竞变得如此痴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