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书记一直在办公室里观看。等天良这有力的一拳挥起,他把套着塑料网套的玻璃杯猛一放,说:“行了!”他拿起电话筒,吩咐派出所周所长立即来。
早就要收拾天良。自从在大寨沟工地与天良对视,邹书记就感到这人的威胁。天良不同于他手下那些干部,不遵循政治的轨道行事;他也不同于一般农民,似乎更有头脑,更爱想问题。这就非常危险,要收拾他也决非易事。他是复员军人,立过功,又不胡闹,劲儿都使在肚子里。虽然把他弄进学习班来,早晚还得放回去。邹书记也明白:莫须有的罪名终难把人治住。现在行了,光天化日之下调戏妇女,并且是他儿媳妇;打人,殴打公社干部……这个“******”小爪牙何等猖狂!流氓罪,现行反革命罪,哪样都成立!
“行了。”邹书记使劲搓搓手。
怒不可遏的天良被关押到“牢房”里。派出所后院有两间空房,一根横梁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显得特别触目。这就是牢房。周所长看上去很文雅,戴着眼镜,身子瘦弱,经常患胃病。可是,他能用这根横梁玩出许多花样。老百姓有偷鸡摸狗的,投机倒把的,都必须经受横梁的考验。周所长对朋友说:“真怪,我的胃病就得这根横梁治!”当然,打一顿也就放了。不过临走时,周所长揪住农民的耳朵用力一拧,让他面对横梁,警告道:“出去胡说,就请你回来!”所以,一般人很少知道这根横梁。
周所长绕着天良走了一圈,一只手抵住胃,一只手扶扶眼镜,命令两个民警道:“升旗!”
天良被徐徐地吊起来。
周所长用皮带的铜扣猛抽天良。他的眼睛在镜片后面喷射出仇恨的火焰!很奇怪,他真的有很深的仇恨。他边打边说:“就打你这功臣!……就打你这功臣!……”
这句话比皮带更深地刺激着天良。人类的丑恶有时候特别刺激人。天良心里的巨轮越滚越快,越滚越急,突然,它蹦起来,离开悬崖,垂直地落下深渊……
这时天良模模糊糊地想到要去民兵连长陈磨子家。他老妈会问道:“有什么事啊?”天良就说:“磨子叫我把枪带到公社去,明天他们要实弹打靶。”天良生性孤僻,就跟陈磨子比较要好,他妈会深信不疑。一支崭新的半自动步枪会送到他手里,还有子弹……
天良咬着牙,翻着眼,任那条皮带抽打,脑子里却为自己铺着一条路……
周所长的胃病好了,让人把天良放下。他忽然变得笑容可掬,还给天良倒了一杯水。
“你要死了!”天良狂怒地喊道。
“不会,不会。”这位派出所长总是代表无产阶级****,自然丝毫觉察不到危险。
过晌,陈老栓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来:“让我瞧瞧他,让我瞧瞧他!”
一张醉醺醺的脸出现在窗前。“天良——嘿,你小子在这儿!”陈老栓开心地笑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怎么样?你不肯写信告皮大豁,弄来弄去弄到自己头上!现在‘地委跑了’这口黑锅你是背定啦!本来吗,你回村,大叔是要培养你的,可你跟着皮大豁跑!你们能对付得了邹书记吗?嘿嘿,邹书记,那可不是一半天的邹书记!”
“滚!”天良咆哮道。
陈老栓肆无忌惮地挑弄天良,就象挑弄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他也憋着一口气,憋了好长时间。现在终于到了出气的时候:“你小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动我闺女的脑筋!要不,罪恶还轻些。邹书记知道这事,火了,从来没这样火过!他当时就说:‘天良不能留了!’你真是吃了豹子胆,就打我不中用,你不放在眼里,可你不想想,流翠是谁家的媳妇?啊呀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当了两天兵,忘了自己姓啥了!告诉你吧,明天县公安局就来人捕你。你戴上手铐,小吉普一开,就是流翠成亲的时候……”
天良心中一阵绞痛。陈老栓的脸变得模糊起来。他仿佛看见自己提着枪,拍打陈老杜家的大门。陈老栓小心翼翼地将门拉开一条缝,天良打了一枪!这张脸顿时血肉模糊,慢慢地,慢慢地向后仰去……
“你要死了!”天良认真地宣告。
“你才要死呢!我还得享福,流翠过了门,我就天天去姑爷家喝酒,享不尽的福呢!哈哈……”
陈老栓象一只乌鸦聒噪一阵飞走了。天良愤怒到极点,眼睛里喷出火一样的目光似乎要把一切熔化!他在空屋里走,走,不时抱拳捶打墙壁。将近一年的痛苦在心中不断积累,现在终于象火山一样爆发了!他要把那团黏糊糊的东西砸碎,自己也同归于尽!人们多愚蠢啊,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警告。陈老栓还要享福,活着的人都要享福,但是天良打定了主意,不让他们留在世上享福!
院子里静静的,一道西斜的阳光照进来,无数只小虫在光柱里飞舞。天良看见后墙有个小窗,被土坯堵死了。土坯很容易被砸碎,天良可以从这里爬出去。但是现在要忍耐,要等到天黑,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
他心中有了一个计划。忍耐变得非常困难,他时时将血红的眼睛转向小窗。愤怒象潮水,一阵比一阵汹涌,一阵比一阵高涨。那只巨轮垂直下降,速度不断加快。理智崩溃了,只剩下疯狂的愤怒!
不能看根横梁,一看耳边就响起周所长的吼叫:“就打你这功臣!……就打你这功臣!……”他就忍不住了,他就想立即让那些家伙领教功臣的厉害!他打过仗,很会打,他能把这些只会欺侮老百姓的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是现在必须忍耐。
天良躺下,脸朝着墙壁。他运用起小时候莫大叔教他的功夫。让蚊子咬,让它们咬个够!他牙齿格格地响,好象在啃什么东西。莫大叔啊,天良不是不听你的话,他忍得不够数吗?他咽下了多少眼泪,吞下了多少气悢?可是人家不住手,非把他往死里逼啊!你说得对,有反骨,有仇气,有隐藏在血液里的千百年的愤怒,这一切都被引发起来,谁能够忍得住呢?!……
唱唱歌吧,唱唱歌就好了。
可是天良唱不出来。他想唱那首《大实话》,嘴巴张开,却出不了声。喉咙被怒火烧裂了!唾沫被怒火烧干了!一个人连歌也唱不出,会变成什么样子呢?善良随着歌声泯灭,兽性象黑夜一样笼罩住心灵。他眼前只有都只血淋淋的被勒死的老公羊……
十四
夜已深了。村里偶然传来两声狗咬。霜落在树叶上,闪闪地放着寒光。嫂子独自对着孤灯,呆呆地想心事。屋外阵阵风紧,把什么地方的一块破铁皮弄得丁当乱响。秋天的夜好凄凉啊!
莫大叔来过。他从不上谁家串门,但今晚来了。他嘻嘻哈哈地逗鸭鸭玩,要把虱子放在他脖子里。嫂子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没什么。末了,他就一个人蹲在锅灶旁抽烟,一声不吭。
“他们把他抓去了,说他是‘******’爪牙。大叔,可怎么办呀?……‘地委跑了’也怪他,什么罪名大就拣着往他身上揞!这日子叫人怎么过?”
嫂子说着流泪,莫大叔还是吧嗒吧嗒地抽烟。
“你是知道这事了,才来看看吧?”
老羊倌缓缓地摇头。停了半晌,他叹口气道:“昨夜里,我做噩梦了……天良满身是血,往我的庵里跑……今儿个左眼直跳直跳,我放心不下,来瞅瞅他。”
嫂子心里发慌,说不出一句话。
莫大叔又闷闷地抽烟。
“都怪我,我拖累了他……”嫂子抽泣起来,“我知道他心里恋着谁,才这么闹腾……我,我成全他吧,我去离婚,好叫他安安生生地过!……”
莫大叔仍缓缓地摇头:“不顶事啦,该怎样就怎样,各人的命早定啦!”他显得格外忧郁。他磕磕烟灰,打算走。但看见睡着了的鸭鸭,又折了回来。
老羊倌伸手摸摸孩子的后脑勺,脸色倏的一变,将手慢慢地抽回,口中喃喃道:“这东西隔代相传,一点不错,隔代相传……”
嫂子惊慌地抹去眼泪,问:“这孩子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没什么……”
“大叔,”嫂子惶惶不安地扯住老羊倌衣角,“鸭鸭他老夜游,一个人到坟地去……他,这孩子有些古怪!”
莫大叔沉吟了一会儿,又走到炕前,细细端量鸭鸭的面容。最后,他仿佛下了什么决,转身对嫂子说:“让这孩子跟我过,你放心得下吗?”
嫂子望着他虚玄莫测的神情,想起他是个道士,也许有什么道法能将鸭鸭身上的邪气除去,便用力点点头。
莫大叔弯下腰,摸摸孩子的脸蛋,立誓般地低语,“我得把你救出来……
莫大叔走了。走到院子里,嫂子又追上他,恳切地问:“天良怎么办?你老人家就没法子啦?”
莫大叔沉思片刻,道:“赶明儿你去看看他,就说,就说……就看你自己说啦!”
莫大叔的身影消失在黑夜里。嫂子站了许久,怅惘地回屋。莫大叔说得好含糊,他叫嫂子看见天良说什么呢?嫂子对着油灯默默地想吵想……
那天夜里,天良紧紧地搂住她。她刚要走向死亡,又被天良拉上幸福的峰巅。她激动得浑身颤抖,天良终于做她丈夫了!她以为天良会回心转意,从此守着小家好好过日子。可是天一亮,天良就发疯似的跑了!打那以后,天良变得麻木,神情恍恍惚惚,好象丢了魂一样。嫂子知道这是为什么。他不能和她一起过。硬要过,他就活得没意思,就会变成一根木头。
嫂子又抹起眼泪。她没别的本事,只会抹泪,可是,此刻只有她能让天良燃起希望的火焰。她可以主动提出离婚,她可以自己去求陈老栓。那样,天良就有盼头了,就会耐着性子从学习班熬出来。莫大叔要她对天良说的,是不是就这?
嫂子感到一阵揪心的悲伤,伏在炕上嚎啕大哭。朦朦胧胧地,她看见了流翠的影子,那么年轻,那么俊俏,抿着嘴朝她笑……嫂子蓦地坐起,神情凄婉而又端庄,眼睛闪出圣洁的光亮。她刹那间下定决心:离婚!要紧的是救天良,成全他们。自己好歹能过下去,回娘家,把鸭鸭带走……
鸭鸭不安地扭动一下身子,发出一声呜咽。嫂子赶紧轻轻地拍他,嘴里“啊啊”哼唱。她怕鸭鸭夜游。不一定让莫大叔费心,鸭鸭跟她离开这里,大概就会好的。这屋子不吉利,家中连遭不幸,八成有什么东西作祟。
嫂子抬起头来,环顾两间窄小的厢房。心中虽有怀疑,却一点儿不觉得害怕。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她在这里度过了青春。天忠领她来的,穷困中给她温存,给她爱恋;天良虽然让她受尽折磨,但又叫她终身难忘……她思念前后两个丈夫,愈感到小屋情深,难以禽舍,心头又涌起一阵阵哀伤……
忽然,院子里有响动!嫂子问了一声:“谁?”没人答应。她趴在窗前望望,看见草垛前有个人影,很象天良。她急忙打开门,跑到院子里。是天良,他回来了,正在扒拉草垛,往里面塞着什么东西。
“你……你怎么回来了?”
天良不做声,径直走进屋里。油灯下,嫂子看见天良的面孔。那是一张疯狂的脸,蓬乱的头发遮住前额,眼睛里闪着凶光,脸颊上有一道皮带抽出的血印,牙关咬得铁紧,下颌两端的肌肉不住哆嗦……
“有什么吃的,给我收拾点!”
嫂子战战兢兢地掀开锅盖,她被天良的神态吓坏了。
她检出几个苞米饼子,又找了一块干净手巾,想将饼子包起来。可是她的手指不听使唤,抖得厉害,大腿也在抖,牵动得身下不住地震颤。她被一种不祥的顶感撑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天良瞅着她颤抖的身子,眼睛渐渐发直。这种震颤诱发了他长久压抑的什么东西,突然间,那东西冲动起来,使得他也开始颤抖,他喉咙里咕噜一响,野兽似的扑过去,从后面搂住嫂子。
嫂子尖叫一声,刚包好的饼子落在灶前。她挣扎着,不断哀求:“你听我说,你听我说……”但是,天良一直把她拖到炕上。她耗尽了力气,天良的蛮力使她窒息。她不再挣扎,听凭天良所为。
“我要……我要和你离婚。明天就去找陈老栓……”嫂子呻吟着说,“你别这样,好好的……好好的……”
天良什么也听不见,可怕的狂乱使他丧失人性。他似乎感到了自己的末日,生命力迫使他最后一次渴求女人。理性的障碍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本能。
风停了,深秋的夜变得寂静。头一遍鸡啼拖着长长的尾音,在旷野里回荡。天良打了个盹,醒来,迅速地穿上军装,嫂子静静地躺着,****的臂膀扬在头顶上方,仿佛在呼唤谁。天良望望她,心里动了一下。
他隐隐约约地记起,嫂子说要找陈老栓离婚。她决心牺牲自己,让天良好好地生活。天良苦笑一下,他想到流翠,此时恐怕她正在邹瘸子怀中熟睡。他并不特别痛苦,只感到路已走绝,回过头再看看嫂子,心头升起一阵愧疚。在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嫂子。真奇怪,死到临头,人才明白自己的过失。
“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鸭鸭起来了,坐在炕角落里瞅他。他又是一阵爱怜,过去把鸭鸭搂在怀里。鸭鸭没有挣脱他,只是仰着脸,惊诧地瞪圆眼睛,似乎问:“你要干什么?”天良轻轻地抚摩他的脑袋,摸着摸着,忽然火控般地将手抽回。他摸到了那东西:鼓鼓的,硬硬的,长在后脑勺上!
“孩子,我没长反骨,也落到这地步……那些事情靠不住的。你大概能好……”
天良想起什么,又把军装脱下来。这件军装他在部队里一直不舍得穿,回家让莫大叔说了又没穿,还很新。他把军装披在鸭鸭光溜溜、热乎乎的小身躯上。
他走了,只穿着一件小背心。他在锅灶口捡起饼子,又在草垛里扒出他昨晚上藏好的枪。然后,他大踏步走进黎明前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