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纸草已经立在坟前,哥哥敬国前几年在老家巩家庄给父亲李福源选的这块墓地。靠南的坟满身的茅草,一个挨着一个挤在一起,靠北是一片麦地,父亲的坟很大很高很新,看起来非常亮堂。
这是一座三个人的坟,娘的也备好了,大娘早躺在里面了。
粒儿的眼睛潮湿。
五七坟得扎纸草。三七坟上完还没离开坟地,支摊算卦的远房叔叔嘱咐粒儿说。闺女扎纸草,老一辈子都这么说。
这是一栋别墅,三层高楼富丽堂皇,每个窗户下都挂有空调,透过窗户玻璃,窗帘的质地看起来那么高贵柔软下垂,楼顶还装有太阳能,露天阳台一圈围栏,房权证、土地使用证都齐全,还有饮水机、茶壶茶碗、高级轿车。这些都是父亲在阴间享用的。
纸钱小山一样高,父亲富足了。焚化纸钱以敬神佛。
送殡、圆坟、三七,这么快就五七了哦,粒儿望望这座带有新鲜泥土气息的坟,感觉心里混混沌沌。
父亲就躺在里面。
远房叔叔说,五七坟,父亲的魂才真正离开家。五七前,嫂子一直在家桌子上供着父亲的遗像,每顿饭每个菜都要在父亲的遗像面前供一会儿,才端下来吃,桌子上一直摆着父亲生前用的茶壶茶碗,茶壶茶碗里都盛满茶水。
嫂子在坟前摆上碗,两双筷子,父亲和大娘两个人的。还有烟酒和水果,哥哥上香。爷,出来拿钱吧,爷,出来吃饭吧……
嫂子说,爷,嫁到咱李家三十年,咱有三十年的缘分。哦,粒儿从来没有算计过跟父亲多少年,自己四十七岁,想想跟父亲也不过短暂的四十七年的缘分。
敬国他干娘说,李福源大哥九十高寿了,算是喜丧了。就劝粒儿和哥哥嫂子不要过度悲伤。舅舅也说,你们都孝顺,我也看到了,活着都尽孝了。
娘这几天精神也恍惚了,精神病又犯了。说坏人一直追杀她。说有人背后串联起来看住她,不给她自由,她要跑,要离开高密。她打起包放在床头,要身份证,要钱,要银行存折,说没有通行证,站岗的不会放行。
2
李福源护送着首长来到青岛,首长一直劝他一起走,说他反正未婚妻已经去世了,家乡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李福源说家里还有老爹老娘需要他养老送终。他把枪交给了首长,说他回家种田也用不着抢了,国军大势已去,留着也是惹火烧身,把围笠一压,就匆忙消失在黑暗中。
李福源的家在高密南乡巩家庄,离青岛二百里路,跟家里失去联系已经一年了,父母还不知他是死是活。其实父母也不愿见他了,死在外面更好呢。
他换上一身布衣连夜往家赶。一路设岗设卡,查得很严,白天不敢走,夜里抄小路走。
已经走到苑上了,再有十几里路就要到巩家庄了,就要回家了,就见到父母了,李福源心里热起来。苑上就几户人家,李福源估计苑上偏僻,不会设立岗卡,其它经过的路线查得很严,每个人都要看通行证,严防死守的样子,他在野外趴了几天不敢过。
李福源想他已经打扮成农民的样子,一个小村庄,谁还能认出来不成,他无非是小秘书,干抄抄写写的营生,也没有杀过人,八路军捉到又何妨,他放下枪就是普通百姓。
其实,他一直内疚着,姥爷的死不是跟他一点干系也没有,可以说跟他有直接干系,不是他透露信息,南乡十区刘文斋的保安团和还乡团找不到姥爷藏身的地窖,姥爷薛会长也不会刀下丧命。未婚妻薛梅表妹悲痛欲绝,一病不起,不久就离开了人世。
气得父母登报声明跟他断绝父子母子关系,李家没有这个儿子。
李福源攥紧拳头,关节“咯吱咯吱”响。
3
周末,粒儿去爷家,粒儿和哥哥嫂子叫父亲“爷”,家族跟粒儿同辈的都是叫父亲“爷”。粒儿一进门没看到爷坐在沙发上,爷习惯坐客厅靠屋山那个沙发,离电视近,当然今年也不看电视了。粒儿往爷的卧室望,望见爷坐在他卧室的沙发上,就叫:爷!
爷在喉咙里答应一声“噢”,“噢”压在喉咙没有出声,声音哑了,但粒儿听到了。爷又应了一声,这次出声了。
接着嫂子从楼上下来,说爷大概感冒了,精神不是很好,你哥骑车郊游去了。
粒儿听到爷声音粗哑,就倒了一杯水,给爷系上围裙,这两年吃饭喝水什么的都得系围裙,一吃就掉渣,有时还往外喷。粒儿端着,爷喝了,一点儿也没喷,很流畅。
粒儿心里不安,爷本来就懒语,没精打采的更没了声息。爷想上床休息,勉强爬上床,眼睛迷乱,身子斜坐着。
粒儿帮着正正枕头,爷缓慢地躺下了。粒儿给他盖好被子。
不一会儿,爷又起来了,脸色灰暗,坐在床沿,抖抖嗦嗦弯腰去摸鞋子,好大一会儿才穿上一只。
粒儿在客厅看电视,看到爷从卧室出来,弓着腰,倒背着手,在门口停留一会儿,看了看粒儿,步履蹒跚走进客厅。
接着又大喘气,不停着喘不停着喘,嫂子把爷扶在床上,爷躺在床上就吐,哗哗的,最后吐黑绿水了。
过后老人们说,男人怕糊涂,女人怕明白,男人糊涂,那就伺候着熬吧,一会半会走不了。你爷那个明白,所以走的快啊,无疾而终,且高龄,修的。
你爷喘气厉害,是动了大痰了。如果懂得,你爷这情况根本就不比去医院折腾了。人啊一旦寿命到了,就是个容器,所有的器官都失去功能,肚子什么也盛不住了,待走之前不就拉干净就是吐干净。
哦,原来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去,就是这样。
4
指路了。外面有人进来通报说。
人群骚动起来。
粒儿扫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爷,爷脸上盖着一块黄烧纸。
桌子上摆着一个小放音机,唱着阿弥陀佛的曲子,远房叔叔放的,家族的生辰八字都在他手里攥着。他说地狱有十八层,天堂也有好多层次呢,父亲退休后不问政事,与世无争,在家修心养性,肯定上天堂了,上天堂也是上高层次的天堂,唱经歌超度超度。
高头大马和牵马童早已站在大门口,马用花花绿绿的纸扎的,叫勤快和听说的童男童女站在左右。老人们说扎纸草,就是这。据说李家祖上就是扎马铺家,人道是,扎纸草的不富家。
马开光了吗?一个男人的声音。开了,有人应着。
大门不知什么时候两扇门各贴上了一张烧纸。是对联?粒儿也不懂。倚在门旁的白纸做的旗幡,敬国不知什么时候扛在肩上。
敬国披麻戴孝,悲悲切切,扛着旗幡,飘飘扬扬的,理丧爷在前扛着马,敬国跟在马的后面,敬国后面跟着粒儿和家族的人。
沾亲带故的都来了,浩浩荡荡,都哭嚎着,有的拉着唱腔,走在巷子里。
白大褂子是两米五的白布做的,以前叫白洋布,三毛三一尺,后来白洋布贵了,有人买白布问价钱:三毛三的白洋布多少钱一尺?
理丧爷把纸马扛到南路上支好,叫哭嚎的队伍停下。敬国把旗幡戳在地上。
理丧娘在一边指导着,敬国戳了旗幡三下:爷,你别害怕啊,骑上你的马,拿上你的盘缠,小鬼挡路,盘缠打点,宽宽的大路上西南……
粒儿想,现在交通工具这么发达,有飞机有轿车有轮船,宇宙飞船和航母都有了,为什么还得骑马。什么都与时俱进改革创新,理丧爷还走着老路子。以前,骑着高头大马是很荣耀的事情。
众人哭得悲哀,也随之放声大哭。
理丧爷把马点燃了,合着稻草,一股浓烟化为灰烬。
粒儿还是不觉得爷走了,明明躺在他自己的卧室好好的,手还热着呢,夜里她趁屋里没人,偷握了一下爷的手,还摸了一下爷的额头,仔细打量爷穿的新衣服。寿衣是粒儿请人提前做好的,闰月年头做寿衣。长袍马褂,感觉爷穿着很富贵舒暖,很有尊严。
做寿衣的老太说,你爷走的时候也不用慌张,他活着的时候你们都孝顺了,都九十的人了,都得走这一步。先穿裤子,系上腰带,腰带不要打死结,褂子从脚往上顺着穿,最后穿袜子和鞋,如果身子凉了急了不好穿,褂子先扣一个口子或隔着一个扣一个。鞋子得买大一个码的,那样还好穿,先穿脚趾头再码脚后跟。
嘴里念咕着:爷,你别害怕啊,给你穿新衣服。
粒儿觉得自从爷躺下,这个夜晚就神秘了。烧纸和着香的雾烟袅袅绕绕,丝丝缕缕,合着家人窃窃私语钻进粒儿的耳朵里。还有这阿弥陀佛的神秘唱曲,阿弥陀佛所成就的净土庄严神圣。莲华为出于淤泥而清净,离一切烦恼得身心清净成为圣者。粒儿不是圣者,粒儿没有离开烦恼。父亲就要赴火化场,母亲的病又犯了,神志不清,要打包出逃,要身份证,要钱……
5
李福源躲在沟里观察了两天,白天黑夜都盘查严,无论如何也偷过不去,他把围笠压了压,站了起来,与其夜间走,不如白天光明正大地走。
查岗的两个人把他挡下了。
通行证。
走得急,忘了拿了。
哪里人。
巩家庄。
把手伸出来。
李福源不伸手,把手揣进袖口里。他拿笔杆子的手细皮嫩肉的,没有干过庄稼活,一伸手就露馅了。
伸手!查岗的厉声说。
李福源看着实在混不过去,伸出手来。查岗的一看,一下子把他摁到:国民党!
李福源被打昏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关在一间黑屋子里,透过门缝,站岗的端着枪在门外晃来晃去。上衣袋的怀表也不见了。
如果往日,李福源不会被打成这样凄惨,他会两下子拳脚,三个五个的人撩不倒他。当下,情况不同,他没有还手,他想回家,就像只丧家犬,就这么轻易的束手就擒。
“长官,我不是国民党。”李福源爬到门缝喊,“放我出去。”
“少废话,你是扎马铺家的的李福源。这几天国民党排了不少,放老实点。”
李福源一下子蔫了下来,这下全完了,“排了”就是枪毙,这是八路杂牌军的黑话。
枪毙了倒也干净,就是不能尽孝了。李福源倚在门框想。他最对不起的就是母亲,母亲的父亲被还乡团砍了,尽管不是他砍的,是他提供的信息。唉!是自己的亲儿子杀了自己的父亲,母亲是何等的痛苦。
国也不是国,家也不是家,父母早已登报声明断绝关系,我李福源再装扮上农民也是亡国奴。罢罢罢,要杀要砍随他们便吧。
在黑房子里关了几日,这天一早,外面凄凄下着雨,站岗的端进了一只烧鸡,六张烙饼,烙饼卷大葱,一瓶烧酒。李福源心里“咯噔”一下,断头饭终于还是来了。
李福源饿了几天了,不当饿死鬼,管它什么断头饭,抓起烧鸡就啃,起开酒瓶盖,“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撕下一块烙饼大口嚼着,泪水合着鼻涕流到嘴角。
还没有尽孝就这么简单的走了,可怜的母亲,前年,她的父亲含恨离去。
未婚妻薛梅表妹死的突然,这些都是因为他啊。
薛会长跑了,刘文斋的治安团和还乡团的人回来报告说。那时,李福源青岛师范毕业被首长看中当了他的秘书没有一年,一腔热血一心报国,一听带头瓜分地主土地的薛会长跑了,尽管是他的姥爷,他知道姥爷家房子有个地窖,随口说:他肯定藏在地窖里。
没想到还乡团又返回姥爷家大院,找到地窖,看到薛会长果然藏在地窖里,还乡团一刀把薛会长劈死。
不是抓起来公审吗?怎么说砍就砍了呢!李福源惊呆得半天说不出话。
接着未婚妻暴病而亡,一家两口人命就这么生生熄灭了。
李福源那个后悔,悔得肠子都青了。姥姥深明大义,还是把孙女埋在了婆家,也就是埋在了李福源家祖坟上,尽管还没有过门。
他再也没敢踏进家门半步。
李福源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只听门外传来声音。
“他不咬狼。”
哦,好像娘的声音,是娘。
李福源泪流满面,娘跟把门的在说话,娘是骂他,他不是咬狼的狗。
这时,门被打开了,娘颠着小脚过来了,身边还有父亲。
娘瘦了。
“吃饱了就回家。”娘说。
6
后来李福源才知道,父亲把家里扎马铺盘了出去,又卖了几间房子,才把他赎了出来。李家扎马铺在这一带也是有名的,是李家祖上的副业。就剩下父亲的中药铺了,母亲给四邻八舍的婆娘接生。
后来,家乡缺识字的,学校没有老师,他正好是师范毕业生,就当了教师。
李福源当了教师后,把全部工资都交给母亲,成为他和老婆一直吵架的导火索。
**********来了,李福源被红卫兵揪出来。儿子敬国六岁,女儿粒儿才一周岁。
“打倒国民党反动派!”红卫兵对着李福源喊。“打倒反革命李福源!”
红卫兵拳打脚踢,抄家、打人、砸物,家里一片狼藉。李福源每天带着大纸帽子游街批斗,夜里回家都是鼻青眼肿的,终于折磨成肝炎,肝腹水,肚子涨得跟孕妇似的。直到有一天,红卫兵指责李福源是杀人犯,说薛会长是他杀的,李福源的头弯的到了地。母亲颠着小脚站出来护着儿子,薛会长是她父亲。老婆也据理力争,说你们查明白了再定罪吧。
有一天,红卫兵给李福源脖子上挂着一块打着大红叉号的厚木板子,要拉出去枪毙,老婆抱着小的,拉着大的,孩子懵懂无知,她护住丈夫,不让红卫兵拉走。红卫兵恶狠狠地揪住她的头发,下手狠,撕下了一小撮,头发带着头皮血淋淋的,红卫兵赶紧往地上摔,头发缠住指头,怎么也甩不掉。李福源老婆歇斯底里,精神终于崩溃,疯了。
李福源老婆患上精神分裂症,一受刺激就疯疯癫癫的,时好时坏,到现在也是痴痴呆呆的,一激动就打起包出逃。
李福源肝腹水,肚子痛得打滚,跟个死人差不多了,红卫兵才让他老婆领回家。去公社治,去青岛治,去了一家医院又一家医院,家里所有家当能卖的都卖了,东借西凑。老天有眼,李福源的病竟然痊愈了。
父亲李福源年轻时英俊,工作又好,女孩都仰慕,母亲至今说起父亲来,嫉妒的小蛇还在脸上爬。
那年父亲二十九岁,母亲年方十九。父亲的未婚妻薛梅死了一直未找,一直单身着。奶奶打听南乡十区保安队刘文斋的一个亲戚王家,家里二小姐至今未婚,就托媒人来提亲。未斗争前王家有土地,有铺子,开票号,吃自利的大户人家,大户人家的闺女知书达理。是扎马铺李家提亲,又知道李福源的根底,王家就应了这门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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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福源,跨越两个世纪,风雪载途九十年,经历抗日战争,两党征战,一次肝硬化,还来了一场轰轰烈烈的**********,事事都要命,他的命硬啊,好歹平安过来了,都逢凶化吉。
他给国民党首长当秘书,现在看来无非就是一个小职员,然而,他对过去闭口不言,给后人留下那么多神秘。他是积极上进的,那时候他风华正茂,国民党迁移岛上,他决定回乡,做了一名教员。
老老实实教书,本本分分过日子,可是,**********,真把他革命毁了,挨批挨斗,患上肝硬化,革去了公职,再一次被放逐。
他到底多少酒量,都没见他醉过,有人猜测他能喝两斤,其实,他那孔子之道啊,能在人家面前喝醉失态嘛。还有,都说他会几套拳脚,人家说的那个神乎其神啊,粒儿也从来没见过他施展过。
他命中注定是孤独的,两个老婆,一个还没过门就去世,一个在**********时期患上精神分裂症,在一间空房子里,请人护理着疗养,都没有陪他走到最后。粒儿的舅舅亲自给他画了一幅画,画上是一只苍鹰飞在天空,他挂在客厅。
他越来越懒语,然而,他的脾气是那么温和,波澜不惊,有多少福也能享了,有多大罪也能受了,穿衣得体,讲究了一辈子,走的时候也那么有尊严。
人生多磨难,终也谢幕了,谢幕了。
生他养他的小村庄,又添了一座新坟。九十高龄的大树,没能挺住这个冬天。
哦,落叶归根。
爷,看你来了,近日还好吗?出来晒太阳吧,以后也不能用轮椅推着你逛街了。粒儿和敬国跪在坟前。
这些日子光梦见你,梦见咱们在老家的时候。今儿给你做了好几个碗,还有好多饽饽水果什么的,还有一瓶酒一盒烟。每次来看你都是天气不错的,暖暖的,都知道你保佑孩儿们不遭罪。嘿!在路上忽然想起没给你拿筷子,你讲究了一辈子,还能用手抓啊。身边人说不用使了,要么找两根树枝,孩子赶紧去村里人家拿来的。爷,你看,给你送钱花,孩儿们都好好的,放心吧。
随着一阵哭声,烧纸和纸草熊熊燃烧。
燃烧过的纸灰沸沸扬扬的,像幽灵似的飘啊飘,飘过坟墓,飘到人群空隙,飘过了麦田,飘在空中……
粒儿恍然如梦,人死了就是一把灰,精气为物,游魂为变。恍惚中,看到人们都像纸草人一样神秘莫测,笑啊,哭啊,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