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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雨中马

夜间十一点钟,李枫突兀而入。他逼视着我直趋近前,有力地挥着手势说道:

“乌云里—道闪电!夜空中爆炸一团礼花!树叶上一滴刺目的水珠!车窗外闪过的一个景物!这意昧着什么?会引起什么?还有,人群中一闪的动人身影,擦肩而过的她的馨香,猛然闻到的秋天气息,盲女在湖边泣唱的歌声,这一切又会引起什么?还有,一个窃贼的手托起了落水儿童,—段让人铭心的哀曲,一个英雄的猝死,一个初出远门的女孩就遭受的暴风雨;还有,一个蒙昧初开的少年意外读到了海明威老头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开头那几句,在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高寒雪山上,有个冻僵风干的死豹!这一切,等等,这一切的瞬间都意味着什么?显示了什么?引起了什么?******,这一切!要命的一吻!”

李枫说完象来时一样回头就走,带响了我开着通风的门——“嘭”的一声。

我像被旋风袭击了一次,心中久久骚动,我听着他咚咚下楼的脚步声,从沙发里费劲地站起来。我奔到阳台上俯视下面,刚来得及看到他骑自行车的身影从路灯下面飞过。

我回到屋里,在翻开的书页里夹上书签,然后就带一包香烟呆在阳台上。

这个古怪的李枫,他真如旋风一般袭击了我。我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最后完全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包围住了。

我几乎一夜没睡,第二天起得很晚。我骑上车子去找李枫,但他的门是锁着的。我愈感紧张,在他门口连抽两支烟仍是镇静不住。我决定去寻找他。

我先到他两个经商的朋友和一个经营书店的朋友那里去,结果他们都说好多天没见到他了,并震惊地追问我“出事了吗?出了什么事?”我只能回答说“没有”,然后就匆匆到别的地方去找。我一路骑车飞奔,—边四处留神,连他常去的舞厅和散啤酒店都去过,尽管我知道半上午并非跳舞和喝酒的时刻。我甚至连湖边和教育局大楼附近也去过。在湖边,有一个半身不听使唤的老人在那里锻炼身体,舞舞扎扎地甩胳膊踢腿,随时都可能随惯力倒下的的样子。有一次我俩一同经过那里,李枫低低地说过“挣扎”两个字;教育局大楼附近曾经发生过一起车祸,李枫说过他亲眼目睹了那个场景。他说一对母女寄居在楼角里,母亲去拾破烂的时候,小姑娘就守护着原有的那一堆。他说小姑娘八岁,叫飞飞,她是过路去抢一个飘来的汽球被车撞死的……我当然还去过书店和海滨浴场——都没有。

天色阴下来,象要下大雨的样子,这个夏季里下雨很多。随着云层加厚,我的紧张情绪也越来越厉害。我顺路又看了一次李枫门上的铁锁,回家吃午饭的时候一直还在猜测着他可能去的地方。李枫,你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啊!

我带上雨衣准备继续寻找。虽然不敢抱什么希望,我仍然还是先到他的住处。我急急地抬级而上,渐渐听到了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接着,我又看到了李枫敞开的房门。

我冷静着走进去,但李枫却目不转睛无视我的出现。我轻轻坐到—把椅子上吸烟,一边自然地观察着他。

他到底是去洗过海澡了,很可能是在一个很远没人去的地方,因为他的头发还湿漉漉的,长裤上也印出了里面短裤的湿痕。他喝过酒,只有眼睛部分发红,这说明他可能没有喝多。他全身松驰地窝在沙发里,就象深深陷进一团漩涡。他的脸颊瘦削,甚至有点憔悴,而且整个一个人都透露出一种内在的疲困。我记得这是第一次看出他发生了如此鲜明的变化,苍凉之感不禁油然而生。我想,无疑是在他生活中发生了非同寻常的大事,究竟是什么,我却无从猜知……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个坚毅和刚强的人,他做过许多一般人望而生畏的事情。他遭受过许多失败和打击,但他从未象现在这样萎靡不振。这是一个多么难以料想的人物啊,他外表瘦削,但内在的火力却是很旺。他从一个偏僻的小山村里考上大学,又从工厂被选进机关。干得好好的,却又跳到一个企业里主办一份小报。他因写诗而名气渐大,但却又一转方向,办理了停薪留职,去帮朋友搞个体企业什么的。他南北奔忙,全力投入,到海边贩海货,到南方贩服装,往往一去就靠在那儿几个月。当然他干得往往是赔本买卖。尽管这样,他的脸上电极少出现过忧愁,好象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轻松潇洒。就是这样一个人,什么原因会致他于此呢?我当然也怀疑过是否是爱情上的原因,但我详细了解他交过不少女朋友,虽年已三十而仍孑然一身,但他从未因与姑娘断绝而一蹶不振……

我苦苦吸烟,头脑因猜测而有些昏胀。我望一眼窗外,见濛濛的细雨正在下着。

我听到了“嘣”的一声——《命运》结束了。我看李枫,见他仍是老样子纹丝不动。于是,我和缓着语调,故作轻松地说道:

“李枫,这半天你泡在哪儿,害得我好找一场。”

“哼,”他轻蔑地一笑,过一会儿才懒洋洋地说道:“你是自找苦吃,以为我会领情?”

他的话让我生气,我盯了他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寻出了话题。我不能抑制地带着伪装出来的好奇语调问道:

“好了李枫,朋友做事不管领不领情,不说这个。我问你李枫,你昨晚闯到我那儿说那堆话,到底什么意思?你真把我弄得莫名其妙。对了,是不是来了灵感,又在写诗?我觉得那本身就是诗句,罗列起来……”

“得了吧你!”

想不到李枫竟然腾地站起来,眼放凶光对我吼叫:“别来烦我好不好?我不记得说过那些鬼话!我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你再也别来管我,我讨厌!我厌恶!我厌恶******所有一切!”他怒吼着随手一扫,桌上的几本书哗哗落地;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已冲出门去。

我象被他拽了一把,身不由已也跟着冲出了门。我见他飞身上车钻进雨幕,也便糊糊涂涂地骑车跟去。

“李枫——李枫——”

我在后面喊着,紧紧地向前追赶。他根本不理我的喊声,前冲着身子蹬得飞快。雨下大了,车多路滑,让人感到非常危险。我亲眼看到他撞倒了一个妇女,而他毫无障碍地仍向前飞。那个妇女在破口大骂,我骑到跟前也只能补上一句无用的“对不起”。我不敢松劲一步,生怕稍一怠慢就不知他飞进了哪条路去。他要飞到哪里去呀?我不知道也来不及多想;我只想赶上他,将他连人带车一起撞翻。不然的话,照这疯魔劲儿,真不敢保证他不会撞在墙上,或是拱在汽车底下。但我无论怎样快蹬也没法赶得上他,只能依稀认准雨幕里那个快如飞梭的身影。这真是—场胡闹啊,我们两个象疯子一样在玩命!路上行人都躲开了,有很多人站在路旁向我们惊望。我心里狠狠地骂着李枫,车子快得真如风驰电掣!所有的上坡路我们都冲上去了,两耳呼呼生风,身子象箭一样穿透雨幕,向前,向前!我在飞驰中辨认着方向和景物,我发现我们已经冲出了郊外。这里我还熟悉,知道是这座城市的西郊。但再飞下去我就不确知是什么地方了,甚至连方向也把握不准,因为李枫已经带头离开了主要公路,三转两歪,换了好几条路。路是越来越窄,建筑物稀少下来,两旁是渐渐连成了大片的玉米田。我们拐上了土路,泥泞中车速突然慢下来。我快要骑不动了,气喘得要命。烂泥糊满车轮,将车瓦也塞得满满荡荡。我象牛一样奋力地向前蹬着,而李枫俯身在车把上更象牛一样。我一点一点地向前拱着,尽管慢得要停下来,可我还是不敢下车。好不容易挣扎出玉米田间,看到了前面一大片树林子,我这才敢松松气,再不用为怕消失了李枫的影子而心弦紧绷。但也就在这一松气的时候,我翻倒在泥路上了。我带着浑身泥水爬起来望着前面,见李枫也同样地摔倒了。可眨眼工夫,他爬起来又上了车。我无可奈何,便双手提着车把顿了顿车子的糊泥,可上了几次车子都没能骑动。于是,我只有推着车子往前走,在后面呼喊着连我自己都听不明白的话。

雨还在下着,一直是这样绵绵连连。我艰难地一步步向前拔着两脚,终于意识到我们是钻进了死胡同里。我看到李枫又一次摔倒了。他爬起来,没扶车子,一直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前面是一溜杨树林,很象是护河林带的样子。我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便也扔了车子,踉跄着向前奔去。

穿过林带来到河边,。李枫已经抱在一棵树上一动不动。我喘息着把两手抓在他的双肩上,用力一扳没扳动。我稍微一停又想扳动,这时却听见他有气无力地低语道:

“别动我……什么也……别说,我求求……求你,让我,静呆一会儿……”

我的心头一阵颤栗!这是不容抗拒的声音,是陷入深渊而无所谓生死的声音。这声音决绝而又平静。

我垂下双手,在身后默默地望着他。一瞬间,我想起了“失恋”这个字眼,也想起了一句格言:“爱情可以强大到任何程度!”

我伸手摸烟,摸出来的却是一团烂烟丝。我慢慢地捏一撮放进嘴里嚼着,抬头环视着这个陌生的地方。脚下是一片平坦坦的草地,前后左右又有几小片裸沙。背后是如墙的杨树林带,前面的河崖上是上下远伸的一宽溜芦苇,再前面就是一条不算窄的河了。我向前几步站在芦苇丛中,发现河水流速很快,漂着屑物的河水有些发浑。往上游看,依稀可辨一片楼群的轮廓;再看四周,又发现了一处类似村庄的地方。我想起来了,这是离本市最近的一个县城,李枫大学刚毕业就是在那里的一家工厂工作过。这么说,我们是一口气蹿出了四十华里!好家伙李枫,真是你干的活儿!

我走回李枫身旁,又是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他紧闭双眼脸贴着树干,过了一会才从胸底发出一声闷长的叹息。他离开树,神色平静如常。他望我一眼,好象解释了许许多多愧疚的话。他仰躺在沙滩上,任雨水直泻到脸上。我拖着发软的双腿走过去,在他一旁坐了下来。我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发慌,生怕破坏了他此刻的心绪。可是雨还在下,我们都已浑身湿透,满身泥浆。我担心地想道,等待着我们的无疑是一场病苦。我轻轻说道:

“李枫,回去吧,该回去了。”

他缓缓地看我一眼又移开目光,脸上重又笼罩起诚挚的内疚表情。我知道他想说自责的话,便用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不要说不要说”。他的喉结动了一下,一闭眼,两道小溪从鼻翼两侧淌下来,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雨明显地小了,毛毛刺刺,简直象下雾一般。李枫坐起身来,扑楞楞甩了甩头发,全身颤抖着吐了口气。他不看我,出神地望着流水慢慢说道:

“原谅我这些年没提一字,我把初恋一直埋在心底。这就是当年的地方……”

他惨然一笑,咬着牙关低低头,然后又凝视着流水:“让我自言自语吧。再容忍我一次。”

他伸出两根手指跟我要烟,我掏出烂烟丝来,苦笑着递送给他。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捏了一撮放进嘴里。我也捏一撮慢慢地嚼着。

他说:

“也许在别人听来那算不得什么,但是对于我,却是一场新生,毁灭,顶峰和深渊……我不想细说过程了,听起来非常简单,不过是十天时光,不过是一次长吻……就这些,但是我爱过了,用我生命的质爱过,我再也不会象那样去爱,不会有那样的感觉。她是我唯一倾心的姑娘,你不知她的目光有多么温柔,多么高贵和圣洁!我爱她,爱她!我没法不爱着她!我爱得心脏发疼,全身颤栗,想死又不舍得死!我们……分……手了。你能理解,一个穷大学生是多么脆弱,多么敏感,怯懦和自尊。我明明知道她是受了母亲的压力而开始了犹豫,仅仅是犹豫!但我那时,实在是克服这点犹豫的力量也没有。我们……分……手了。我心里苦,苦得我不想再活。我象失掉了灵魂一样神思恍惚,工作老出差错,吃饭睡觉也都稀哩糊涂。我带着听天由命的念头走进黑夜里,到处徘徊,象幽灵一般。我多少次来过这里啊,—夜一夜通宵失眠,一夜一夜咀嚼着痛苦。可是,我从来没有恨过她啊,明怕一丝!对我来说,她离开了身边升华为月亮!我虽然再也不可企及,可我仍旧是痴痴地爱着她!我甚至不恨她的母亲,不恨她所有的亲人,我恨不起来。我爱他们,因为她所有亲人的身上都反射着她的光辉啊。我们……分……手了,分手了。那些寒冷的春天的夜晚,我真不知是怎样熬过来的。我只记清了一个暴风雨之夜。那是一场特大的暴雨,马路上的水积得象一条河。我在雨水里走,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里。风吹得树梢断落,吹得我倒倒歪歪,我硬挺着身子往前走,就象顶着几百斤重的东西。我在她家四周徘徊,她的窗口亮着灯。那是多么令我神往的窗口啊,那令我饮恨终生的幸福天堂!那一次我哭得好惨,因为我猛然间想到,也许她早已忘掉了我这个可冷的钟情者,而我……却是这样一副悲惨境地。那真是一个奇特的夜晚啊,一匹白马冲进了县城,四蹄奔腾,在我走的那条街上来往奔跑。后来我常常想起那匹白马,可能就是种马场里不知怎么跑出来的马。种马场就在那儿,咱们能看到那个地方。白马跑得惊天动地,神采飞扬,溅扬起满天的水花。我看着奔跑的白马,简直都忘掉了自己,每次它从我身旁掠过,我的心里都跟着一阵激荡!我呆在那里不知看了有多长时间,后来就觉得象是被谁推了—把,于是我也跟着奔跑起来。我追不上它,它跑得太快。我站下来准备好,它一经过身旁我就往上扑,不要命地往上扑。有好几次我摸到了它光滑的脊背和臀部,有一次我抓住了它的马尾,结果被它一蹄击中肩窝,手掌也被马尾勒出了血。幸亏它是蹬在我肩窝上,再靠上一点,或是再靠下一点,当时也就完了。我也不知哪来的劲头,喊一声就又爬起来往前追。我当然还是追不上它,但我拚了全部力气。那真是一场好追啊,跑得天昏地暗,淋漓酣畅!到后来我根本看不清它了,只觉得一团红光嗖地一下,嗖地一下。你说怪不怪,那明明是匹白马,我感觉到的却是红光!红光!最后结束得也很奇怪,因为我倒在水里不知有多长时间。等我睁开眼的时候,白马已经消逝得无影无踪,就象它出现的时候一样奇怪。再后来,我就象喝醉了酒一样摸回了宿舍……”

李枫语调平缓,说得句句清楚,但还是能听得出他是在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激情。他凝视着流水一直没动,好象他的精神早已脱壳而去。

“后来我时常回想起那个夜晚。那是个谜一般的夜晚,是我生命中神秘的一个环节。那白马一蹄给我留下了永远的伤痕,我甚至想正是它那一蹄使我常感心脏发疼。但在那个夜晚里,我似乎也被注入了另一种东西。后来,后来咱们俩就开始认识了,还有其他的一些朋友。我的一切你们大体都知道。正如你们知道的那样,我冒险,做你们不赞成的事情,我让自己不得清闲,在快节奏中马不停蹄。你们以为我就是这种个性,其实你们都蒙受了一场持久的欺骗。你们哪个知道真正的李枫啊!我用将近十年的时间为自己铸造了一具保护壳,什么坚强意志力,男子汉气魄,这一切统统都是伪装的外表,不堪一击。我们不是看过许多功夫片吗?再好的气功师也练不成金刚,他总有一个气门,一个死穴。死穴!这要命的地方,我的死穴就在这儿,在我心脏这儿。一想起她来,这儿就疼得要命,疼得我浑身颤栗!这些年我什么都能忍受,痛苦也好柔情也好,我都能忍受,可就是忍受不了对她的回忆,对她的思念,对她的爱!我无望的爱与日俱增,我却情愿这样。这是为什么呀,为什么会是这样!我们不过只有一个瞬间,而这个瞬间却在我生命里持久地延续了十年,而且还要延续,还要延续,直到我死!这个瞬间啊,简直凝缩了我的一生,凝聚了一条命的精华。它象个原子核一样埋在我的心底,影响我,主宰我,让我苦苦幸福,也让我苦受煎熬。我这个人太不争气啊,我还象开始那样怯懦和脆弱。我就是混得象个英雄一样傲立于世,在她面前也永远会自甘卑微。我征服不了自己,我征服不了那个瞬间。我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会是这样!你不是早已发觉了我的反常,担心着我会轻生寻死吗?我不会的,从那个暴风雨夜之后我就不会了;我迟早会同她好好地爱上一场,哪怕她白发苍苍,皱纹满面!我知道她一直犹犹豫豫地爱着我,我知道。这个念头我从未断过,但我何时才能真正如愿啊。半个月前我遇上她一次,你可以想象我当时的心情和模样!她领着一个孩子,还有她的母亲。从她母亲突然警觉的眼神里,我知道她是认出了我。她也看我一眼,我指的是她!她的目光仍是那样的温柔、高贵和圣洁。我分明看到她嘴唇蠕动了一下,牵孩子的手松开了,但是我!我却慌乱得无地自容,象条怯阵的狗一样悄悄离开了。我多么可悲!多年来我不就是梦想这样的奇遇吗?但事到临前,我却丝毫勇气也没有了,连一句普通的问候话都说不出来……”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身体随着悠长的呼吸沉重地起伏着。“这就是我这些天疯魔的原因”。他又停下来,脚跟在泥草里蹬了几下,然后才又补充说:“我更爱她,更爱!那个,念头也更强烈。只是,我不知何时才会有那足够的勇气……”

我们久久地沉默着。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傍晚的天空正在逐渐晴朗。看来李枫是不想再说什么了,而我却觉得想说什么。在他叙述这一切的时候,我的心里相随着产生出许:多想法。我整理一下思绪,想诚恳地跟他谈一谈,但我第一句话还没说完,他就摇手止住了我。

“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我心里明白。我知道这不是浪漫的时代,我知道即使我的勇气足够,也会是阻碍重重。但我还是要爱,要爱,早早晚晚要同她爱在一起!记得《霍乱时期的爱情》吗?就是这样,就是这样。请你相信,我不会为我所爱把事情做丑了。我一生都情愿苦熬,只为一个美丽的瞬间。十年前那个瞬问是苍天为我降临,那么再一个瞬间就是我为苍天所献,我人生一场终要辉煌。请你相信吧,我绝不把事情做丑。”

是的。我不能再说什么了,起码现在应该这样。我把目光放远,看到的是浑然一体的郁郁苍苍。我起意要往回走了,但这时却看到从北方沿河走来一匹白马!我心里咚咚急跳,来不及说出点什么,李枫却已经站了起来。他迎马奔跑而去,后来又缓下步子,稳稳地向那匹白马靠拢过去。我心跳得直撞胸口,不由自主地也向前跑动了几步。我觉得一场追逐又要开始了,从心底担心这场追逐的可怕结果。但是我错了。我只看到白马先是停下,接着斜斜身子做出想跑的样子;我看到李枫越来越稳地靠近它,不慌不忙地把半截断缰拣在手里。他转身朝我笑着,紧贴着白马的身子向我走来。

这真是奇迹!我呆呆地望着他们,浑身都充满了兴奋的活力。他们两个都是湿漉漉的,就象一同经历过一场风雨奔驰。他们迎风而来,毛发蓬乱,李枫看上去英姿勃发,而白马却显得无比娴静。我不能想象这是否就是十年前的那个暴风雨之夜神降的白马,但两匹白马的意象却在我瞬间的幻觉里重叠起来。

他们几乎是相互偎依着,继续沿河向南而行。我的目光跟随他们移转,望向南方,却又看到了另一番奇景——在相距不太远的县城上空,正横跨着一弧雨后彩虹!

我蓦然联想起那位姑娘,仿佛感到此刻的一切她都看到了,感应到了。我觉得李枫就要苦尽甜来了,哪怕只是一个甜的瞬间,这甘美的琼浆也足以养育他一颗天才的诗心——只要那位姑娘仍爱李枫,仍然珍重他们之间那个高于一切的至真的情结。我激动着,许多的话语都归于一句——我要对李枫说一—去完成你们美好的爱吧,尽管现实难容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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