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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尽管李春林多次想象过也看见过小山剃了秃头的样子,为那种样子痛楚不已,一直痛到有些麻木了,可是他真的再一次看见小山沮丧的秃头,他心上的搐痛还是像刀子刚刚割过一样。小山剃秃头穿了带号码的衣服。他的衣服像他曾经无钱购买的校服,是统一制做的式样,灰色没有衣领,好像是专门为了适合剃了秃头的灰溜溜模样。小山难得的来信的确有“微山湖”这样的地址,可是李春林却没有看见有荷花和莲叶的美丽的大水,远远的向地平线那边铺去的倒是无边的荒漠,能叫人彻底灭绝了逃跑的希望。在长条桌子的这一头等待,能看见外面耸立的高高的大墙,大墙上横拉的高压电网不知道曾经电死过犯人没有。小山低垂着秃头出现在桌子的那一头,李春林顾不得再去看外面的大墙,小山触目惊心的秃头他也不敢久看,他听见小山低声叫他:“哥。”

李春林默默地看着小山一言不发。他强抑着自己的感情保持冷静,他听见小山又叫他一声:

“哥。”

李春林点点头。

小山说:“妈好吧?”

李春林不告诉小山真实的情况,不让小山知道母亲已经双目失明,他说:“妈好,你不用牵挂妈。妈想跟着我一起来看看你,我不让她来。”

小山说:“千万别叫妈来,她看见我这个样子,会难过得受不了。”

李春林说:“我知道,我不叫她来。”

小山说:“哥,我真后悔……”他哽咽了。

李春林不让自己的声音打颤:“知道后悔就好,你要是早知道后悔就好了。”

小山哽咽着说:“哥,我要是那时候听你的话,好好念书,不去学武术……”

李春林不让小山说下去:“过去的事不用说了……我也不好,我没尽到责任。爹临死的时候不放心你,叫我操心,我没有把心尽到。你走到这一步,我心疼……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什么样,早就想来看看你,村里的事太多了……”

小山说:“哥,我就是想家,想妈,想你,也想姐姐……”他流泪了。

隔着长长的桌子,李春林看见小山的眼泪从脸上往下滚,他万箭穿心,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他说:“你不要想家,也不用牵挂妈,在这里好好改造……”

小山擦擦眼泪说:“我知道。”

李春林看着小山被眼泪冼过的脸,说:“小山,我问你,你有没有什么事没交代?”

小山不说话。

李春林说:“你不说实话,你不是自己干的,你是受了老干的支使,老干把你送进了监狱,他自己倒逍遥法外。”

小山不说话,把头垂下去不看他的哥哥。

李春林着急地说:“小山,到这个时候了,你还执迷不悟吗?”

小山用手把头捧住,头在自己的两只手里摇,李春林不知道他是在否定什么,还是在拒绝什么,或者是在痛苦地挣扎。李春林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等待小山从自设的网络里挣脱出来,警察告诉他时间到了。李春林把带来的包裹推向桌子的那一头,说:

“这是妈捎给你的干粮,小饼是昨天晚上烙的,放了糖,妈知道你爱吃甜。”

警察催李春林离开,把小山带走,小山回过头来满脸泪水叫:

“哥!”

李春林追着他的背影叫他:“小山。”

小山没有答应,也没有再叫,人已经看不见了。李春林看着空荡荡的桌子那一头泪水涌流,不能自已。

小山穿了带号码的灰衣服剃了秃头的样子一直伴随李春林回到三河县,在县公安局方军的办公室里坐着沙发喝水,李春林眼前不时浮现出小山低垂着秃头灰溜溜的模样,他想着赶走也不能。方军给他倒了两杯水,他都是光喝水不说话。方军当了公安局的正局长由副局长的办公室搬到正局长的办公室里,房间比原来的那个大,多了两张沙发,桌子上的电话也多了一部。李春林喝完方军给他填的第三杯水对方军说:

“我看出来了,小山有了悔改的意思。”

方军说:“我马上派人去劳改场,从小山那里打开缺口,只要拿到足够的证据,我就为三河县除掉这一害。”

李春林说:“仅凭他们杀死花灯笼证据就够了。”

“要从根上挖出来。”方军颇有感触地说:“春林,你给我的触动太大了,你说得对,是军人就应该冲锋打仗。”

李春林说:“老排长这才像个当兵的。这两年,我有时候看见你,觉得你不像我的排长了。”

方军说:“地方上的事比部队难办,有些事不得不周旋,有时候我也觉得怪窝囊的。”

李春林说:“窝囊也是干,不窝囊也是干,与其窝窝囊囊地干,倒不如痛痛快快地干呢。”

方军说:“说得对,春林,我就先拿老干痛痛快快地开一刀,不狠狠地治一治,老百姓没法过安宁日子。”

李春林说:“你当局长了,不再带个‘副’字,你说了就算,你想治,还有不让你治的?”

“有。”方军还没说有什么人不让他治,桌子上的两部电话同时响了,他抓起红色的一部让灰色的一部在那里响着,他对着红色的话筒讲话:“喂……哦,是王县长……”

副县长王志国的额头到了夜里就不像白天那样光亮了,再亮的额头也会有黯然失色的时候,他自己看不出来,别人却能够一目了然,只是没有人给他告诉,担心他不愿意接受真相罢了。三河只有一个人敢给他挑明真相,让他明白他的额头光亮是借了太阳的光芒,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老干。某一个愉快的三月周末王志国和老干秘密度过,老干请王志国吃三河县没有的“金宴”。三河县盛产黄金,却没有一家酒店的厨师能把金子锤成可以吃下去消化的金箔点缀佳肴做成“金宴”。老干请王志国坐飞机去广州享用,周末的下午两点乘班机南飞,吃过“金宴”第二早晨再往北飞回来。老干不把自己用过的兰彩云那样的东西给王志国,他知道王志国有三河县招待所的服务员受用,但是他送给王志国一套系列的药物,以便王志国像药物包装盒上的图画那样骑马的武士金盔金甲金枪兀立。老干代制药的厂家作一回广告宣传,让王志国相信药物的奇效,他说北方的一个老干部从南方带回了一包,老伴以为是饭桌上的调味佐料,煮好面条以后投进锅里,一锅面条呼地立起来了。作完宣传老干盯住王志国的额头不放,说王县长你这额头到了夜里就不那么亮了,就是得吃药。上了往北飞的班机老干再一次叮嘱王志国,千万把药物保管好别让老婆做饭用了。王志国老婆没有发现王志国从南方带回的药物,后来三河县的药店里也有了此类药品的时候,王志国老婆偷偷地买回一种王志国却不肯服用,他大骂药店下流,应该像卖非法出版物的书店一样列入“扫黄”之列。冬天的夜里王志国老婆早早地睡过去了,王志国额头黯淡难以成眠。半夜过后,他听见门铃响,拐拐老婆让老婆下去看看,老婆翻个身继续大睡,他只好自己下去把门打开。老干目光如鹰走进来,王志国心头一惊说:

“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来?”

老干不慌不忙说:“我没害怕,你倒先害怕啦?”

老干不用王志国引路也不用王志国礼让,自己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王志国披着衣服跟在老干身后走过来,王志国问老干:

“喝不喝水?”

老干一抬手止住王志国。他打开随身带来的小包,摊开在茶几上,一堆金子的饰物在灯光里闪亮。

王志国不看金子说:“你拿走。”

老干说:“不敢要啦?”

王志国不说话,点一支烟抽着,把披在身上的衣服裹紧。

老干说:“你应该明白,这一些你不要,你以前要的也够了。”

王志国说:“你打算干什么?”

老干说:“没有别的要求,再保保兄弟。方军那小子这一回跟我拼上了。”

王志国说:“你做得也太凶了。”

老干凶狠地逼视着王志国,说:“你说我做什么啦?”

王志国摆摆手说:“好了好了,你别吵,我尽力而为吧。”他指着茶几上的一堆金子,说,“这些东西你拿回去。”

老干微微冷笑,说:“你到底害怕了,不敢要了。这些东西,兄弟不缺,带来了,我就不带走了。”他走向门口,转过身来又说,“你当了共产党这么多年干部,你应该明白共产党的王法,我进去了,你也逃不掉。”他低声地威严地命令王志国,“给我开门。”

王志国给老干把门打开,老干的身子一晃走出去,楼梯间嗖地窜出一条人影,敏捷得像一只野猫,王志国浑身一抖把门关上,黑夜里长长地喘一口粗气。老婆在卧室里说梦话,好像在固执地坚持什么事情,咕咕噜噜含糊不清,似乎与割双眼皮的手术有关。老婆年过半百陡增爱美之心,渴望改变自己忍受了大半生的容貌,用现代整容术整修出另一种样子的眼睛,又担心手术失败,眼睛度过了青肿如大熊猫的一段时期之后会变得更加难看,一直委决不下,就在梦中跟不知什么人讨论了。

天亮之后,李春林还要一遍又一遍地给母亲讲述小山在那里的情况,才能让母亲又被搅动起来的心稍微平静一点儿。他仍然不说小山剃了秃头,让母亲心中的小儿子还是留了学生头穿统一式样的校服模样。他也不说小山来信的地址有假那个地方没有美丽的大水,他说那个湖上的小船从芦苇丛中穿出在水深的地方撒网捕鱼,母亲稍微有一点怀疑,说冬天了还会有芦苇吗?李春林说那个地方不用芦苇作盖房子的屋笆,所以冬天了芦苇依然站在水里没有割掉。母亲不关心那个地方的自然风光,她担心小儿子在那里吃不饱,一遍又一遍叮问李春林小山是不是真的没瘦。李春林用两手在自己脸上比划一个母亲看不见的轮廓,说小山的脸胖成了这个样子。母亲还不放心小山睡觉的地方,不相信那些人睡觉的地方会像电视上演的那样干干净净的,李春林告诉母亲电视也有不撒谎的时候,小山睡觉的地方真的是干干净净的,床单都是白底带了蓝格子。母亲担心小山不会自己洗床单,李春林还没有想出合适的话来让母亲放心,芳芳叫喊着叔叔跑进来,芳芳进门就说:

“叔叔,妈妈不好了!”

林芳忍受着病魔无情的折磨走向生命的最后时刻。她在病床上的挣扎不再是为了活得更长久一些,而是为了让死亡之前的这段时间减少一些痛苦,医生用大剂量的药物帮助她。立在床头的输液架一直吊着玻璃瓶子,玻璃瓶子里的药水有的白色有的黄色,咕噜噜的水泡生起来又消失了,消失了再重新生起来,像林芳弥留的生命一样让人希冀又让人失望。李春林和二兰带着芳芳守在床边,芳芳害怕妈妈闭着眼睛全无血色的面容,想看又不敢看,向李春林的腿边偎了又偎,李春林拍拍芳芳的头,叫她不要害怕,妈妈是睡觉了。林芳睁开眼睛的时候双眼皮的大眼睛依然很美,芳芳看着不那么害怕了,就问妈妈痛不痛,林芳喃喃地说不痛了,芳芳说:

“不痛了咱回家吧,我想妈妈。”

林芳说:“回家,妈妈这就回家。”一阵剧烈的疼痛突然袭来,她咬着牙挺住没有呻吟,又把眼睛闭上了。

李春林俯身说:“叫医生来看看吧?”

林芳闭着眼睛摇摇头。

二兰急切地叫她“大姐”,芳芳害怕地叫她“妈妈”,林芳闭着眼点头。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说:

“二兰,你领着芳芳先出去一会儿。”

二兰领着芳芳走出病房以后,李春林看着林芳病痛难忍的样子忧心忡忡,说:“叫叫医生吧?”

林芳说:“不用,痛过这一阵就能强点儿。”

李春林说:“你喝点水吧?”

林芳点点头。

李春林往杯子里倒点水,用小勺舀到林芳的唇边,林芳喝了两口,摇摇头。李春林放下杯子,拿毛巾擦去林芳额上的汗。林芳的疼痛慢慢地缓解了一些,她闭闭眼,又睁开,说:

“能睡过去就好了,就是睡了觉不痛。”

李春林说:“那么你睡吧。”

林芳说:“不睡了,有我睡的时候,睡过去再就不醒了。”

李春林说:“别瞎说了。”

林芳说:“我不瞎说,我没有时间瞎说了,我得说正事儿,春林,你一直问我为什么,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得告诉你了……”

李春林连忙阻止她:“不,你别说,等好了再说。”

林芳固执地坚持:“我得说了,我再不说,我就没有机会说了。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走了,我得叫你明白。”

李春林还是阻止她:“你别说,等你病好了再说。”

林芳摇摇头:“我的病不会好了,我早就知道不会好了。我的病一得下,我就知道不会好了,我的病根太深了……我本来应该跟了你,我要是跟了你,也许就不会得这种病,可我跟了王宝山……其实也不能冤王宝山,我的病,要是冤,应该冤另一个人……”

李春林有些着急地问:“冤谁?”

“王志国。”

“你是说当副县长的王志国?”

“是他。”

“我猜出来了,你两次去找他……你和他……怎么认识的?”

“他那时候在道口镇当党委书记……”林芳说得很慢,好像过去的事情无比遥远她需要用力回忆,“我毕业以后在村里干活,他上俺村来,他看见了我。那时候你已经当兵了。你知道我不愿在村里,我很想出去找个工作。王志国就在那时候,把我安排到镇里的小招待所当了服务员……后来他告诉我,他是一看见我,就看上我了……”

李春林完全能够猜到在镇里的小招待所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不说话,努力抑制着心中翻起的波澜,听林芳说下去:

“镇里的小招待所客人不多,工作很轻快。王志国有时候来陪陪客人,坐一坐就走了,见了面只跟我说几句话,很亲热很和蔼的,我觉得王书记这个人不错,没有架子,我见了他也没有拘束的感觉,愿意跟他说说话。有一天他送走客人以后,没有走,让我开了一个房间住下了……”

李春林屏住呼吸,把一个玻璃杯抓到手里用力握住,免得自己会吓人地喘气。林芳的话却像在展开不宜公开的图画:

“快到睡觉的时候了,他忽然叫我说要水……”

李春林紧紧地握着水杯,几乎要把水杯握破了。林芳往下的讲述很简略,她略去了有过婚姻经历的男人能够想象出来的情节,她的省略留下了巨大的空间让李春林用怒火去填充,她缓缓地补述此后的情景:

“从那儿以后,王志国就经常住到小招待所了。他说,他看不中他的妻子,他早晚要娶我……等他调到县里,离开了道口镇,他就再也没有找过我……这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林芳长长地喘口气,说下去,“这时候我才知道,王志国并没有打算跟我结婚……我没有人商量,我不敢去流产,我害怕被人发现……我当然不能再跟你,我不能害你,我就找了比我大八岁的王宝山……”巨大的疼痛又向她袭来,她忍受着剧痛挣扎着说话,“你知道我心里有你,我心里一直有你,到死,你也在我心里。我特地嫁到羊角村来,就是想到死也能看到你……春林,这些年,你不知道……我心里的苦处……”

李春林不再能够好好地握住水杯,他握杯的手在床头小桌上狠狠地往下砸,咬牙切齿骂出来:“这个混蛋!”

玻璃杯在小桌上应声破碎,他的手冒出血来。李春林手上的血像从林芳心上的伤口流出,她忍受不住身体和心灵的双重剧痛,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睛一闭昏迷过去。李春林慌忙叫她:

“林芳!林芳……”

李春林唤不醒林芳,他跑去找来医生。医生和护士一阵忙忙乱乱的检查之后,输液架上的玻璃瓶里注入新的药剂。林芳慢慢地苏醒过来,她声音微弱地说:

“我想见见……王志国……”

李春林手缠着绷带出现在王志国的办公室里,好像刚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兵让人害怕,他不是从前线转移到后方把受伤的手悠闲地吊起来,他是从一个战场转移到另一个战场挥动着一只伤手把手榴弹扔出去,他一出现就叫王志国明白他们是真正的敌手,他已经明晓了对方所有的罪恶。敌人近得能看见光亮的额头上横伸的皱纹比眼角的皱纹精致,李春林不用一个炸药包跟敌人同归于尽是要为三河县保留这座政府大楼,而且,他要留下敌人多呆一会儿满足林芳最后的愿望,他说:

“走吧,她一定要见你。”

王志国不语也不动。

李春林不耐烦地说:“走啊!”

王志国说:“有这个必要吗?”

李春林说:“什么叫必要?你做那种禽兽不如的事有必要吗?”

王志国强硬地说:“李春林你不要这样说话!”

李春林的声音大起来:“你说我应该怎样说话?你想叫我像一个村子的党支部书记跟副县长那样说话吗?我告诉你,我是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说话。如果退回到那个冬天,我不会这样跟你说话的,我会砸断你的腿,让你趴着听我说话!走,跟我走,去看看被你伤害的那个女人怎样走完她的一生!走,跟我走,老老实实跟我走,你要是不走,我马上让这坐大楼上的人全都知道你做的事!”他用受伤的手指着王志国怒吼一声:“走!”

王志国不得不跟着李春林去医院,他有一百种理由拒绝林芳,也能够想出一百种拒而不见的办法,可是他没有一种理由和办法抵挡李春林的威胁,他要想还在这座大楼上占住一个副县长的办公室分管三河县的黄金生产,他就得跟着李春林去医院。王志国跟着李春林走进病房,林芳正好昏睡了一会儿刚刚醒来,看见了王志国,她没有激动,她平静地吩咐李春林:

“你去找找芳芳。”

李春林不能拒绝此时林芳的一切要求,他顺从地走出病房,把王志国单独留下来面对让人心碎的林芳。王志国等李春林把门关上,才对林芳说:

“小林,我对不起你。”

林芳说:“对不起的话不用说了,我都快死了,你再说好听的话也没有用了。”

王志国说:“小林,你不要太悲观,我跟医院里说说,让他们给你用最好的药。”

林芳说:“你不用费心了。我的病要是用好药,应该早用,现在用再好的药,也没有用了……我不要求你别的,只求你拿出良心来做一件事……”

李春林领着芳芳走进病房。芳芳偎在李春林的腿边叫林芳“妈妈”。林芳向芳芳抬抬手说:

“芳芳,过来。”

芳芳害怕,不敢往前走,李春林往前推推她,她也不动。林芳不再等待芳芳走到她的跟前,对王志国说:

“你知道我父母都死了,我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一件事不放心,我就是牵挂芳芳……她,是你的女儿……”

王志国一惊:“什么?”

林芳说:“这孩子是你的。”

王志国慌乱地说:“小林,你不要乱说啊。”

林芳说:“我不是乱说,我不会临死了,胡乱给芳芳找一个爸爸……芳芳,他是你爸爸。”

芳芳看着王志国更加害怕,她使劲往李春林的腿上偎着说:“不,他不是爸爸,爸爸死了。”

林芳说:“芳芳,他是你爸爸……你叫他。”

芳芳偎在李春林的腿上看着王志国,王志国陌生的异常光亮的额头让她害怕,她不敢叫。

林芳说:“芳芳,你叫他……”

王志国慌乱地拒绝:“别,别……小林,你不要这样。”

林芳说:“你害怕了。你怕承担责任。你怕拆散你的家庭。你怕损害你的名誉……你连亲生女儿都不敢认,你的亲生骨肉没人招管,你一点儿都不心疼……”一股强劲的疼痛从她的身体底部猛然生起,好像要一把将她攫走,她闭上眼睛抗拒。

李春林慌忙叫她:“林芳,林芳……”

王志国说:“我去找院长,叫他们给你用最好的药。”

林芳把眼睛睁开说:“你回来。”

王志国没有回来,病房的门在他的身后关上了。

林芳再一次闭上眼睛,强忍着巨大的疼痛。李春林和芳芳焦急地叫她,她不睁开眼睛。过了一会儿她闭着眼睛问:

“王志国……回来啦?”

李春林说:“他不会回来啦,这个畜生。”

医生走进来问:“王县长叫用进口药,进口药很昂贵,用不用?”

李春林说:“用。”

林芳说:“不用了。”

李春林坚持说:“用。”

林芳摇摇头说:“不用了……没有用了……”她艰难地扭动着身体抗拒疼痛,她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扭动身体,她好像要从钢筋铁箍的束缚中挣扎出来,她不能实现这样的目的,身子一软停止了挣扎。李春林慌忙叫她:

“林芳,林芳……”

芳芳也哭叫着:“妈妈,妈妈……”

林芳在李春林和芳芳的呼叫中醒来,她看着芳芳声泪俱下:“芳芳,你个……苦命的孩子……”

李春林含泪叫她:“林芳……”

林芳和李春林泪眼相望:“春林,我这辈子没能跟你……我下辈子再跟你……春林,你不知道我是多么后悔,我后悔死了……”

李春林不让她为后悔难过:“林芳,别说了,别说了……”

林芳听话:“不说了……不说了……再说也没有用了,没有用了……”

芳芳哭叫着她:“妈妈,妈妈……”

林芳看着芳芳止不住自己的眼泪:“芳芳,芳芳……你个苦命的孩子啊……”

李春林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可是他止不住自己语声哽咽:“林芳……林芳你别难过。”

林芳泪如雨下:“我就是……放不下芳芳……”

李春林说:“芳芳……有我呢……”他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满眶的泪水奔涌而下。

林芳问他:“你,肯当芳芳的……爸爸吗?”

李春林流着眼泪点头。

林芳泪眼看着芳芳:“芳芳,叫,叫爸爸……”

芳芳看着李春林,哭着叫出:“爸爸……”

李春林哽咽着点头,不能应声。

林芳的眼睛一闭,又一次昏迷过去。

李春林俯下身子叫:“林芳,林芳……”

林芳忽然睁开眼睛,一瞬间眼睛分外明亮,分外美丽,她定定地看着李春林,微弱地但却清晰地说:“春林,抱着我……”

李春林坐到床上,把林芳抱住,紧紧地抱住,他听见林芳喃喃絮语:“抱着我……使劲……抱……好……真好……真好……”她的声音逐渐弱下去,一直到完全没有了,李春林还把她紧紧地抱着。在李春林温暖的可靠的怀抱里,林芳像睡去了一样平静安祥,完全消除了身体和心灵的双重痛苦,她在向无底的黑暗坠落时被爱人的臂膀紧紧揽住没有悲惧,她因此获得了永生和至福。

被人家撤消了矿管所所长的职务又罚了款之后,孙天成的胃病更重了。酒已经完全戒掉,就算他还有一些不花钱喝酒的机会,他也不会再喝了。他靠暖水袋维持日常的胃部温度,捂暖水袋捂得久了已经失去了止疼效用只剩下了暖暖和和的感觉,他依仗这点外部的温暖,才敢相信他的心里还剩下了一点死灰。死灰复燃要等到再有热风吹来的时候,冰天雪地的冬季孙天成连儿子干的事情都想阻止。孙胜失去了一只手不能打枪却不影响贩卖金子,矿管局的那一纸文件没有指涉他的生意,他一如既往,照做不误,骑摩托车来往于中流河与西流河之间,再用一只手挟了包往南走。孙天成天气越冷心中的死灰越没有复燃的希望,他把肚子上的暖水袋捂紧劝儿子:

“你趁早洗手别干了,老老实实地过两天日子吧。”

孙胜把剩下的一只手插进兜里说话:“老老实实在家里等死啊?”

孙天成说:“金子那东西不好玩,玩来玩去,你吃不了它,倒叫它吃了。”

孙胜鄙夷地看着老子肚子上的暖水袋,说一个不容置辩的事实:“那是你的胃不好。”

孙天成说过来人的经验:“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孙胜也用诗一样的语言回答他:“哼,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孙胜根本不把老子放在眼里了。在他看来,老子丢掉的小小矿管所所长远远不如他的一只手重要,砍手比撤职更痛,他既然还能用剩下的一只手重操旧业,老子就不应该如此萎靡,整天价用完整无缺的两只手专门捂着一只暖水袋,这一只手捂累了再换另一只手。孙胜简直不屑与老子争论有关金子的重大问题,他气昂昂地出门骑上摩托车就走。天气寒冷,他用皮帽子捂住耳朵不戴摩托车手专用的头盔。他驶过熟悉的道路,到应该是唐永利家门的地方停车,可是他看不见唐永利的房子了,唐永利的房子塌进了地里,院子里的沙岭也塌进去一些正好把房子又埋了一遍,一个老头正一遍又一遍叙述不止是他一个人的见闻:

“睡到了后半宿,就听见轰隆一声,炕直抖,我以为是地震呢,爬起来一看,唐永利的房子没有了。”

孙胜惊兮兮地问:“人呢?”

老人指指塌下去的地方:“一家三口,一个不剩。金子啊金子,简直是害人……”

老人的话不准确,并不是所有淘金人的房子都要塌进地里去再被沙子埋一遍。东流河下游淘金暴富的大万家那座样子像庙的办公楼就一直牢固地矗立着,正中的大字秋天里又镀了一遍假金。在这座大楼里坐着真皮的高靠椅子喝水说话发号施令闭眼养神的冯大路高枕无忧,西服的翻领上别了一枚真金子做的已故领袖像章保平安。他戴的真金子已故领袖的像章与李俊戴的那枚模样一样,脸侧的方向不同。他跟李俊面对面讲话,领袖的像章好像照在镜子里,李俊求他:

“大哥,说什么你也得救救我。”

冯大路的脸也像镜子的玻璃一样冷冷的:“熊啦?不蹦达啦?”

李俊说:“他们给我把车扣了,说我再不交钱,就给我把小楼封了。”

冯大路说:“封了好啊,叫你再住住破房子,你就知道你姓什么啦。”

李俊说:“我不能再住破房子,我不能再当穷光蛋,我吃惯了大鱼大肉,不能再吃糠咽菜。”

冯大路拍一下桌子:“李俊你混蛋!你爹爹不是贫下中农吗?你爹爹什么苦都受过,什么罪都遭过!人,只有享不来的福,没有受不来的苦。你呢?天生没有大富大贵,看看你这穷相,才抠了二两金子,烧得你不知东南西北了,你以为共产党的王法是吓唬家雀的?”

李俊不服气:“共产党叫发家致富,我就发家致富……”

冯大路把李俊的话打断:“共产党叫你发家致富不假,共产党可不叫你胡作非为!他给你画个圈儿,在圈里你爱怎么蹦达怎么蹦达,你不能往圈外跳。你呢?你还敢越界?那个界是什么你知道吗?那就是杠儿,那就是圈儿,你出了圈儿打进别人的圈里,你就是侵略,你就是鬼子,你就是反动派!”

李俊咕哝着:“反正大哥得救救我。”

冯大路彻底根绝李俊的希望:“我救不了你,天老爷爷也救不了你。”

李俊不甘心:“大哥见死不救?”

冯大路让李俊放心:“你死不了,好人能死了,你这样的死不了。你滚蛋吧,回去老老实实地交钱,人家要多少你给人家多少,钱不够,把小楼卖了。”

李俊在铺了又有红色又有黑色的大理石地板上蹦起来:“我不交,我不卖!我抠出来的金子,我死了带去,也不给他们……”

李俊在路边的饭店里喝得大醉。在公路两旁开设的众多的路边店本是十分温暖的地方,不仅供人吃喝,也提供住宿服务,是路边上最早开放的野花。每年天气还冷的时节,路边店的服务小姐最早穿上裙子冒着春寒亮在门口。天气热起来她们就比较舒服了,她们敢坐在门口把裙子撩到不能再撩的地方,让公路上飞车而过的人恍恍惚惚地看见她们裙子底下什么也没有穿。人家要是对她们大胆的展览兴趣不高不停车,她们就站起来快快地招手,急切得像小孩子急着要糖吃似的。冬天里是她们最难过的日子,她们穿了像过路客一样多的衣服守候在门,顾客进了店有新的要求,她们再把衣服脱掉让客人暖手。三河县盛产黄金路边店自然也多,服务小姐大多来自西面,有一些正是李俊吞黄金而死的妻子桂莲的同乡。李俊已经失去了能在公路上飞驰一眨眼的工夫看过好多路边店的轿车,又被无情的冯大路拒绝,完全失去了对路边店的服务小姐额外的要求,他只让她们为他的喝酒服务。侍候他喝酒也很简单了,他连让服务小姐坐到腿上的兴趣都失去了,服务小姐把菜端上就算做完了服务项目,他自斟自酌自己陪自己很快就把自己喝醉了。他把第一次要来的酒喝完再一次要酒,服务小姐看他已经喝醉犹豫不定,老板亲自为他服务,告诉他:

“没有酒了。”

李俊不相信,说:“没……有酒?你开……饭店,能没有酒?”

老板说:“对,没有了。”

李俊说:“我……不信,我……看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柜台跟前指着货架子说,“那……是什么?”

老板说:“敌敌畏。”

李俊说:“敌敌……畏,我也……喝,给我。”

老板说:“你先交钱吧,你喝了一瓶了,先交上钱。”

李俊说:“你……以为我……没有钱哪?我……有钱。我的钱……一分没有交给……他们,我……给你。”他开始掏他的衣兜,翻遍衣服和裤子所有的地方都没有找出一张纸币,他很不明白,“我的……钱呢?我的钱……哪儿去了?”

老板喝斥他:“没有钱来喝酒,交钱!”

李俊说:“你急……什么?我没有钱,我有金子,金子,我给你……金子,行不行?”他伸出手来,一只手在另一只手指上捋,却什么东西也没有捋下,他不知道他的金戒指什么时候离开了他的手指。他糊涂却不慌乱,他还有真的金子。他摘下衣服上别的已故领袖像章,拍到柜台上,说,“看看,金子……纯……金的……”他不等老板鉴定,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老板出生于另一个时代有过亲身佩戴铁制领袖像章的经历,他把李俊丢下的像章往手上一抓,就知道质地迥异是真正的贵金属做成,他用牙齿咬咬进一步鉴定,断定李俊没说假话,他没有再跟李俊要酒钱,放李俊走了。

李俊回到他的小楼里仍然没从大醉中醒来。小楼里黑乎乎的大约是黑夜,他不知道兰彩云为什么不把灯打开就睡觉了。他摸摸索索地开灯,大叫兰彩云的名字,为了叫起来方便还叫了两声兰,兰彩云不答应。他咕咕嚷嚷地骂着“睡死啦睡死啦”,把楼下所有房间的门都打开,包括兰彩云洗澡不让他看的房间,想找找兰彩云在什么地方睡死了,他没有找到,就走到楼上去。楼上的房间一打开就把李俊的酒吓醒了一半,他用人民币裱糊的洞房已经残破,钱被揭去露出了原来的墙壁,没有揭干净的几张零零落落地吊在那里像蝙蝠拍动翅子,李俊扑上去一把撕下在手上展开辨认,好像不认识他曾经用过的糊墙纸张,他把残币握紧放声大叫:

“兰彩云!兰彩云!”

没有人答应他。冬夜的寒风吹着窗户发出尖啸的叫声。

李俊打开床头柜,床头柜里是胡乱翻过的样子,李俊不知道是否少了衣物,可是他知道金子的饰物一件也没有了。他把楼上所有房间的门像楼下一样全部打开,翻遍他记得的所有藏了金子的地方,他翻遍的地方有人早已翻过,没有剩下一点闪光的物质,有一个扣子在灯光里闪亮李俊一把抓到手里,凭手感他就知道不是金子,他扔进嘴里一下子咬碎吐出了带血的塑料。他张开流血的大嘴像野狼一样嚎叫:

“兰彩云!兰彩云!烂抬筐!烂抬筐……”

不管他叫出的是好听的名字还是难听的名字,那个集好坏于一身的女人绝不出现。李俊在楼上楼下乱跑,从一个房间窜出立刻窜进另一个房间,他像受伤的狼要找一个安全的洞穴躺下来养伤,他最终找到的仍然是他用人民币裱糊了墙壁的房间,他长啸一声躺到冰凉的地上拒绝温暖的床铺。他没有母狼温软的舌头舔他的伤口,他自己也不伸出舌头来舔,他抓开衣服疯狂地撕扯自己,在自己的身上增添新的伤口。他啊呀乱叫,叫不出清晰的人的语言完全像一只野兽。他痛恨自己躺在冰凉的地上床上的被褥却暖暖和和的闲着,他跳起来把棉被扯到地上撕出了棉花。他痛恨窗帘挡住了夜里的光景他看不见兰彩云在哪辆轿车上奔跑,他扯下窗帘撕得粉碎,裂帛之声叫他想起揭下糊墙壁纸币的声音,他不由得哈哈大笑。他用脚踢碎酒柜的玻璃门,从瓶子的模样像怀孕女人一样的一瓶开始,把每一瓶酒都打开,每一瓶都喝两口,然后在地上摔掉,摔出玻璃和陶瓷不同的声音。他把最后一个像炸弹一样的瓶子摔到饭桌上砸碎了桌子中间的玻璃,放出了里面养的鳖。自从兰彩云成了这个小楼上的女主人,吃饭的时候能看见鳖的饭桌就没有再用,作了专门养鳖的鱼缸,兰彩云不愿意吃饭的时候看见鳖,不吃饭的时候她才愿看,她叫李俊像鳖一样爬给她看。李俊狂怒,李俊狂喝,李俊狂砸,李俊狂笑,李俊在满地酒浆中打滚儿,李俊在玉液琼浆中蹂躏他自己,他用打火机点燃从墙上撕下来的零乱纸币,扔进满地酒浆里,他像不知道害怕的孩子看着自己点燃的大火哧哧笑,比跟兰彩云像鳖一样交欢时笑得更加开心,纯真无邪。

李俊小楼腾起的冲天大火惊动了羊角村隆冬的深夜,羊角村从来没有过的小楼燃起了从来没有过的大火,没有人知道这样的大火怎样才能扑灭。大家只是拿着水桶远远地站着,望火兴叹。老矿工刘茂庆点头说:

“天火,这是天火啊!”

从将要倒塌的小楼里,主人的身影摇摇晃晃地跑出来,李俊的狂笑在大火燃烧的声音里凄厉恐怖,好像不是来自人间,而是地狱的大火烧出了魔鬼的惨叫。

羊角村李俊的小楼燃起的大火照不亮三河县城的街道,冬天的县城夜晚依然用路灯照明。后半夜天气奇冷,公安局长方军穿着棉大衣指挥,所有警车不亮警灯不鸣警笛驶出了公安局大院,在同一时间将老干和他的保安队一举抓获,从被窝里直接塞进警车里。下午三点钟还未开始行动,副县长王志国挂电话约方军一起过个周末,方军声称跟别人有约婉言谢绝了。

听说了老干的团伙被摧毁,李春林要请方军喝酒。方军在电话里告诉他还不到喝酒的时候,就是李春林去他那里,他也只能给李春林倒杯水喝。李春林不知道方军还会有什么样的压力,到公安局去看他,方军的神情却很兴奋,不像是有难办的事情无法办的样子。方军告诉李春林,这一下子就抓了十六个,李春林问他:

“老干能判死刑吧?”

方军说:“肯定死刑。”

李春林说:“杀了老干,为三河县除了一大害。”

方军说:“三河县的社会治安,真得下死把治理治理了,就因为地底下有这块金子,流氓团伙恶性案件比别的地方都多。”

李春林说:“也不能光怨金子,要是地底下没有这块金子,三河县也不能富得这么快。”

方军说:“金子这东西,真是又叫人爱又叫人恨,真不知道它是桩什么东西。”

李春林笑笑说:“东西还是好东西。”

方军也笑了,说:“对,是好东西,大炮一炮,黄金万两,还得使劲挖,使劲淘。”

李春林说:“你得保证把老干之类家伙制服了。”

方军说:“不光老干,党内的腐败分子更能吃金子。”

李春林说:“一点儿不错,老百姓说,王志国家里都用金戒指金耳环串门帘了。”

方军说:“老干交代了。”

李春林说:“难办吗?”

方军说:“不难办。程书记指示,由检察局、公安局和反贪局三家联合,成立专案组,程书记亲自任组长。”他在李春林跟前走个来回,说,“你说这个案子还能难办吗?”

李春林像老排长一样兴奋起来,说:“抓了王志国,我一定请你喝酒。”

方军说:“我一定喝。”又说,“得叫程书记请客,他得给我们庆功!”

从王志国家里抄家抄出的黄金饰物种类之多大大超出了人的想象。装备女人的项链耳环数量再多也不足为奇,而且也并没有串成门帘可以挂在门口挡苍蝇,叫人想不到的是还有金子做的耳挖和牙签,大家想不出什么样的耳垢和牙蚀需要用金子的器具来收拾。还有一件圆溜溜的物件令人想到****的事情,有人说是给女人用的以便没有男人陪伴的时候自娱,见识较广的人严肃地予以推翻,说那是屁堵男女通用,念过书的人立刻说这是从鲁迅的书里学来的招数,不过,最地道的屁堵不是金子做的而是玉石,临死时堵上会觉得下半部身子凉嗖嗖的没有死亡的烧灼痛苦。众多的金物中除了发型精致的观音,还有大肚子的弥勒佛,金观音正是李俊托冯大路送上的那一尊,大肚子弥勒佛却不知道来自哪里了。王志国老婆在天气最冷的季节作出了犹豫多日的最后决定,作了割双眼皮的手术。她的两只眼睛还没有消肿出现美丽的褶裥,她眼角的皱纹倒因为肿胀消失了。

李俊不记得他送给王志国的金观音了,专案组曾经想叫他去辨认对证,他在自己的小楼废墟里翻找金子不肯去,专案组也就相信了王志国的供认。李俊在他的小楼废墟里找金不辍,把坍塌的所有瓦片全部翻开,一片片打得更碎,用石头碾成粉末,吐了唾液在手心里淘洗。无论大人小孩喊他,问他找什么,他都笑呵呵地告诉人家实话:

“金子,金子。”

在状元岭老矿井做工的三龙不惜让李俊的幻想彻底破灭,说:“痴李俊你找屁啊?”

李俊笑呵呵地坚持不变的目标:“金子,金子。”

三龙就不理李俊了。三龙在老矿井努力做工,凭工资养活自己积攒资金,他准备来年春天就拿了钱往西去,到李俊买来桂莲的地方去买回一个媳妇。物价飞涨,三河县因为盛产黄金而物价偏高,他相信西面贫困地方女人仍然会比三河地区便宜。

李春林乘坐吉普车回村,让大壮在李俊小楼的废墟跟前停下,他吩咐大壮:“你把李俊送精神病院去。”

大壮看看李俊,说:“不用管,管他干什么?”

李春林命令他:“去。”

大壮不再违抗,下车走到李俊跟前叫他:“李俊,李俊。”

李俊不答应只是傻笑,说:“金子,金子……”

大壮拉着李俊的胳膊说:“走。”

李俊不跟大壮走,他挣扎着,像一只脏猪脖子上挂了杀猪人的钩子往后挣,大壮不能把他拉到车上。李春林走到跟前说:

“李俊,上车,给你金子。”

李俊笑呵呵地看着李春林说:“金子,金子……”

李春林皱着眉点头说:“上车吧,上车给你金子。”

李俊乖乖地上车,李春林随后上去,关上车门。

精神病院在东北面的大山里,沿着道口镇新修的由镇政府门口通过的沥青路向北走,在写了很像共和国最著名的一条大街名字的路牌处改变方向往东,一直走到有一个金玫瑰饭店的地方再拐弯向北,看到山头上有日本鬼子留下的炮楼,差不多就快到了,精神病院还在鬼子炮楼里的那一面。半个世纪以前,黑财神在状元岭老矿井淘金暴富,当了汉奸挎盒子枪出入日本鬼子的炮楼,五十多年过后,靠金子发家又因金子变成穷光蛋的李俊比黑财神走得更远,他需要过了日本鬼子留下一座炮楼的大山再走一座大山,才能到达治病的地方。李俊的记忆全部丧失只记住了一样东西,就是让人享尽人间快乐又把人间一切全部化作废物的金子。靠着对金子永恒的怀念与追求,李俊乖乖地坐在吉普车里,没用武装押送,等他进了监狱一样的大铁门,他就真的像犯人差不多了。某一个中秋节,老干请了京城著名的女歌星来三河县城演唱,票房收入的一半捐给了这座精神病院。可是李俊不记得了。他一个精神上的犯人不再会有艺术的浪漫,他稍一浪漫,精神病院的看守就会让他老老实实的。

李春林的心情一点儿也不轻松。尽管李俊给他带来了那么多的麻烦,打透老澜,越界采矿,波波澜澜都与这个疯子有关,李春林并不想让李俊到精神病院去度过人生的一部分时光。就连孙天成,李春林也不愿让他把一只暖水袋整天捂在肚子上。李春林不愿意看到的这一切结果似乎都与金子有关。假如没有金子羊角村的好多不幸能够避免,李春林倒真的想念状元岭底下没有炮声的安宁日子。可是,没有金子,就没有别的东西让人发疯吗?三河县东北面大山里的精神病院创建多年,患者不断,大铁门一直像监狱一样关着,那是为什么?

羊角村倒恢复了安宁。旧历年底的夜里,状元岭地低深处的炮声依然响起跟早放的鞭炮声混在一起,可是没有人觉得害怕和不安,就是睡梦被打断,也翻个身接着原来的梦又做下去了。选厂的机器咬碎矿石磨成石粉淘出金子的过程依然看不见,听着机器咬石头的咕隆隆的声音,大家却知道淘金的日子一直在往前走。村委主任王有田在大喇叭里讲话,叫大家去村委大院拿大米和鱼肉,自己拿着袋子和篓子不用带钱,大家知道又要过年了,村干部们想得周到,集体去买了年货回来分分。

李春林家里因为有了芳芳,就增添了许多过年的欢乐。芳芳叫李春林爸爸,叫母亲奶奶。在选厂做工的二兰仍然常来照顾母亲,芳芳叫二兰姨姨,有一回还脱口叫了一声“妈妈”,二兰的脸刷地红了,芳芳却流出了眼泪,此后再也没有这样叫。二兰像妈妈一样照料芳芳,也细心地照顾母亲,只要她来了,从来没有忘记给母亲滴上眼药。母亲用过了药膏又用药水,她说:

“这份药水好,滴上就觉得清清亮亮的。”

二兰说:“大妈,你别忘了滴,一天三次,晚上睡觉以前最好也滴一次。”

母亲说:“二兰哪,多亏你常来,要不,有时候我可真能忘了。”

二兰说:“别忘了,让大哥常提醒你。”

母亲说:“春林哪,他要是在家的时候,就能给我想着,他要是一出去,就顾不得了。”

二兰说:“大哥太忙了。”

母亲说:“快过年了,矿上还不放假?”

二兰说:“二十七日放。”

母亲说:“二兰哪,放了假,不用回去了,在这儿过年吧,回去怪孤单的。”

二兰高兴地说:“好,我就怕给大妈添麻烦。”

母亲说:“麻烦什么,你正好来和我作作伴,帮我做做营生。”

二兰说:“行,我来。我正好来给大妈想着滴眼药,坚持滴着,大妈的眼睛肯定能好。”

母亲的眼睛渴望看见无尽的春光,她微笑着点头,相信二兰诚挚的祝福会带来吉祥。大年三十的早晨,母亲让李春林和二兰把青翠的竹枝和桃树枝一起插在大门顶上,她看不见也知道桃树枝已经泛红,竹枝像年青的姑娘一样葱翠,春天真的就在门口了。除夕的鞭炮像一锅粥爆响的时候,芳芳第一个跑出大门迎接排闼而来的春光,她发现大门两旁多了一对大红灯笼,灯笼里装了灯泡,电线通往看不见的地方接通电源,大红灯笼红通通地照着桃枝和竹枝,芳芳又惊又喜地大叫:

“爸爸,奶奶,姨姨,快来看,大红灯笼,谁给咱挂的大红灯笼!”

芳芳一个不落叫遍了家里所有的人,李春林和二兰扶着母亲走出来,一直走进大红灯笼普洒的一片红光里。母亲高兴地说:

“我看看,我看看……”

李春林和二兰扶着她,让她的脸整个笼罩在福瑞祥和的红光里,母亲的眼皮眨动着涌出了滚滚的泪水,她无比欣喜地说:“看见了,看见了,红通通的。”她闪动着目光,转动着眼珠,声音激动得颤抖,“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李春林盯着母亲的眼睛惊喜地说:“妈,你的眼睛好啦!”

“好啦,好啦……”母亲不擦去泪水,任泪水流过满面红光,无限感激,喃喃絮语:“真是些好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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