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山镇，水仙花是出名的破鞋，她端庄大方，说话态度温和，遇事肯急人所难。街坊邻居尽管说三道四，心里却记着她的好处。水仙花名声很响，来往客商、流丘坏蛋、作风有问题的干部都托人牵线上她家睡觉。但是，她决不和本镇男人睡，她怕破坏人家家庭。这一“外交政策”很成功，本镇女人都不把她当作重大威胁。水仙花娘家在浪浪村，也是那条小溪边长大的。
流翠和水仙花相识，还是那邹宝山介绍的。当时，邹宝山眉飞色舞地讲起了这个人物：“这娘儿们，只要用眼一勾，什么样的男人也会滚进她怀里！……”他爱上水仙花家玩，还老拖流翠去。
流翠开始不肯去水仙花家，嫌她家脏。后来邹宝山说：“你别瞧不起人家，做女人做到人家那份儿上，就了不起啦！”那时天良还没回来，流翠正在瘸子的掌握之中。听到他对水仙花评价么高，心中很不服，就跟他去看看。
一进家门，流翠就暗自佩服三分：那家多么干净啊！家具很古，都是红木的，越擦越亮，镜子般地照出人影儿；花格窗棂蒙着洁白的糊窗纸，并涂了桐油，柔和的白光透过窗纸，撒在崭新的炕席上；窗台摆着一排水仙花，葱绿的茎叶亭亭而立，金黄色的花蕊从盛开的花瓣中探出头来，悄悄地吐着幽香……屋子的主人娴静温雅，待人不卑不亢，她只要一笑，男人女人都感到心里舒服。她请两位小客人上炕，又为他们泡茶，行动象猫儿一样无声无息。她四十岁年纪，看起来只有三十岁出头；身腰丰腴软柔，皮肤如冰雪一般。泡好茶，她也上炕坐。她似乎非常喜欢流翠，老是笑眯眯地瞅她。后来，她又将她揽到怀里，默默地抚弄她的头发。流翠心头酥酥软软的，竟想流泪。她被她的魅力彻底征服了，柔顺地依偎在她肩头。一只大黄猫伏在炕席上打盹，看到这情景，抬起头来，嫉妒地叫了一声：“喵——”
后来，天良回来了。自从和天良好了，流翠老躲避邹瘸子。但她还常上水仙花家去玩，一进门就说：“别告诉他我在这里。”水仙花很能体谅她的难处，含笑点点头。
流翠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和邹宝山成亲的日子已经定下，天良那边却还没有着落。风流瘸子似乎有了权利，见面就要亲她。她恶心死了，却难以摆脱他的纠缠。邹宝山对流翠的态度很不满，那天从他家喝酒出来，他斜着眼问她：“怎么，你还不想结婚？”
流翠恨恨地答应一句：“嗯！”
邹宝山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看来，我还没做到家……”他吃吃地笑起来，眼睛望着流翠丰满的胸脯溜溜地转圈儿，“你放心，我会让你想的！”
流翠知道他指什么事情。她想起过去和瘸子在小树林里的经历，羞愧耻辱得几欲撞死！“那时我怎么了？怎么了……”她痛苦地责备自己。人的本能很难经得住引诱，所以一生中隐藏着许多危险。流翠暗自庆幸：当时幸好没有深入下去，否则太对不起天良了！……
她想天良，为天良焦虑担忧。邹书记那么厉害的人物，暗地里算计天良，天良一准吃亏！他的神情多凶狠啊，仿佛要碾蚂蚁一样碾死天良！流翠急着回村去，把这一切告诉天良，叫他别抱幻想，小心提防。她还要告诉他：邹书记已把婚期定在十月一日，他们必须赶快采取行动！……
然而，供销社很忙，流翠一直脱不开身。只好等夜里骑自行车回去了。流翠在宿舍里盼天黑，站不是坐不是，一颗心象被什么东西反反复复地搓揉。她多想此刻就在小窝棚里，此刻就扑进天良的怀抱啊！
没结婚的姑娘，总是感到孤独，总是感到无依无靠。
忽然，有人敲门。流翠开门一看，那个鬼瘸子来了。她脸一沉，问：“你来干什么？”
邹宝山关好门，插上。他笑嘻嘻地对流翠说：“我写了一部小说，你要不要看？”
流翠轻蔑地哼了一声：“你呀？……”
“你瞧不起我！你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长得漂亮些……”邹宝山涨红脸，气愤地讲：“我比你聪明得多！你别以为我有些毛病，就不如你；咱们一起读书，我准比你读得强！”
“我是不行，可也不象有些人那样吹牛。”
“谁吹牛？我写小说写好几年了，怕人笑话，我偷着写……我这人是有雄心壮志的！”
流翠见他说得认真，便问：“你写的在哪儿？”
邹宝山气呼呼地坐下，打开一只小提包，拿出一叠稿子来：“你看吧！”
流翠看他果然写小说，不禁吃了一惊：想不到这瘸子还真有点志向。但她惦记着回家与天良幽会的事，没心思看，就说：“你先放在这儿吧，回头我慢慢看……”
“不行！”瘸子拧着脖子，活象斗架的小公鸡，“你这就看！”
“人家有事嘛。”
“有事也得看。你是我老婆，你要帮助我……快看，看完提意见！”
流翠没法子，瞪他一眼：“谁是你老婆！”便坐在床边，翻弄稿子。宝山则坐在凳子上，抽着烟，心怀叵测地瞅着流翠。
小说标题叫《少女的心》。那并不是邹宝山的创作，而是黄色手抄本。它以一种奇怪的心理为动力，暗暗地流传全国。青山镇虽是荒山僻壤，但邹宝山这样的花花公子也搞到了它。人家都说什么人都受不了这手抄本，邹宝山亦深有同感，于是他拿来征服流翠。
流翠看了几页，脸红起来。粗俗****的文字，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经，她真想把稿子摔在地下。可是，这种从没接触过的文化，在流翠身上引起了特殊的好奇心，使她忍不住一行一行看下去。她的手颤抖，心狂跳，压抑在心底的****冲动起来，使这纯朴的山村姑娘不知所措。
邹宝山悄悄站起来，一瘸一瘸走到床边，猛地抱住流翠，将她翻倒在床上。流翠惊恐地挣扎，但身上已没了力气。邹宝山老练地使出男人手段，搞得流翠晕眩……
“你……你干什么？”
邹宝山淫邪地笑着，问：“想不想结婚，嗯？想不想结婚？……”
结婚？流翠蓦地想起天良！她要和天良结婚，决不跟这狗东西结婚！她爱天良，爱极了，她的一切都属于天良！假如让这鬼瘸子得逞，她自己就没脸再和天良待在一起！她把力量聚集在胸口，突然叫起来，叫得那么尖响，那么凄厉！
“来人啊——”
邹宝山大惊，一骨碌跌到地下，流翠将枕头、被子、雪花膏瓶子……一古脑儿砸到他身上。鬼瘸子机灵地躲闪着，十分遗憾地道：“你真傻……”
流翠疯了似地跳下床，狠狠打了邹宝山一个耳光！她开门跑出去，听见邹宝山恶毒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小娘儿们往哪跑？早晚在炕上搂我睡觉！”
流翠跑出供销社，眼前一阵发黑。她扶着电杆，喘息了好久，才慢慢睁开眼睛。正逢集日，大街上熙熙攘攘，人群象稠浓的浆液，缓缓地涌动。流翠一阵恶心，想吐。她觉得人们都在看她，好象她巳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她羞愧，她恼怒，咬着嘴唇转过身，拐进一条小胡同。
她漫无目标地走着，脑子里一团浑沌。她不断问自己：“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手抄本，竟使她如此失态，实在叫她不能理解。她对自己失去了信心，瞧不起自己。她想起赵主任捏她的手，她居然能忍受；想起邹宝山在小树林里胡说八道，她居然会软在他怀里……啊，原来她并不那么美好，是对天良的爱情，才使她纯洁、执着！一旦失去这种爱情，她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流翠意识到巨大的危险包围着她。这种危险不仅来自于她的处境（名义上是邹宝山的未婚妻），也来自于她的内心。是的，今天的事情使她明白，自己内心深处隐藏着许多不光彩的东西。也许每个人心底都有这些东西，那么，谁能对自己绝对放心呢？
流翠害怕了。
她拐进另一条胡同，一抬头，看见水仙花家黑色的大门。她的脚，不知不觉将她带到这里。流翠犹豫了一阵，但终于开门进去。她太需要和人谈谈了。
院子里飘荡着花香，窗前一丛丛艳丽的牡丹正开得热烈。那只大黄猫趴在门口晒太阳，喉咙里呼噜噜响。流翠走进屋，屋里依然那么洁净，那么淡雅，令人很难想象女主人究竟怎么生活。
水仙花正坐在炕上打毛衣，流翠一看见她亲切慈祥的面容，就哇地大哭起来。水仙花似乎什么都知道，既不问也不说，只将手中的活儿放下，搂住了流翠。流翠伏在她怀里，一边哭一边讲自己的遭遇。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天生让人信赖的东西，流翠把心底的秘密全说出来，便感到宽慰，舒畅……
流翠不哭了，屋子里静静的。窗台上的水仙花发出淡淡的幽香，这香气与女主人身上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便使整个屋子显得格外温馨。西斜的阳光集中在一个角落里，大黄猫就在那儿躺着，舒服地打着呼噜。流翠和水仙花互相依偎着……
“我们女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流翠低声说。
“就是女人。”水仙花道。
“要是该死的瘸子硬要坏，我嚷他还坏……那，那我会怎么样呢？”
水仙花沉默着，久久没有说话。她的目光深沉而迷茫，仿佛在想一件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情。
“男人硬要干，女人总会肯的。”
流翠哆嗦了一下，昂起头来看她。她脸上毫无表情，声音极平静，说出的话却冷酷而深刻。“总是肯的。可是过后又后悔，恶心，恨自己。有的女人就自杀了。有的女人不自杀，就不敢再想，自己哄自己。这种女人最多，最倒霉。谁要是又漂亮又倒霉，男人就一个接一个来，他们总有办法叫你肯。后来，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流翠感到恐惧。这种恐惧如此致命，如此巨大，一旦产生了，你就会觉得危险象汪洋大海一样包围着自己！她真的会象水仙花说的那样吗？她不敢往下想，太可怕。
“我恨，恨我自己，恨女人！”流翠歇斯底里地喊起来。
“好妹妹，你别这样。你不是有个天良吗？这就行了，我告诉你，女人爱上一个男人，永远和他在一起，就会把命拴在他身上。女人是小船，男人是铁锚。你有天良，我都眼红你。可是……”
水仙花又停下来了。流翠紧张地追问：“可是什么？”
“你的运气好象也不太好。我不知怎么，一见你就特别亲。我的心最灵，我亲谁，谁的命就不好，就倒霉。”
流翠推开她，眼睛直直地望着面前这个女人。她相信她的话。流翠不知怎么产生一种感觉：这个名声极坏的水仙花，曾经有一段时候，和她流翠完全是一样的人！这一感觉使她对面前这个女人有了凄惋的同情，同时又从心里感到一阵毛骨悚然！
“我去找他！”流翠喊着，迅速地下炕穿鞋，“我要他马上离婚！工作不要了，俺俩都去种地。大青山呆不下，就去闯关东！我要和他结婚，明天就结婚！”
流翠跑出门去。水仙花趴在窗台上，透过一块小玻璃看她。流翠身影一晃而过。水仙花叹了一口气，把大黄猫抱在怀里，轻轻地抚弄着。她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阵，忽然又格格地笑着，将猫脸贴在自己潮湿的嘴唇上猛吻，然后，喉咙里发出一种呻吟，很象大黄猫在晒太阳时打的呼噜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