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目标房间后,这几个“修理工人”便发现了角落里用布蒙得严严实实的无线电发报机,以及靠墙的一只保险柜。
李哲夫特别留意了一下门边的陈设,门右侧的案几上放着一个古罗马武士的小雕塑,武士手持剑盾,做工十分精致,和整个房间的简朴风格显得有些不协调,看来,这座不起眼的小雕塑里面有名堂。
他们搬梯子时故意磕磕碰碰弄出声响,手电筒四下照看,确定除了房门之外,房间里并没有安装其他报警装置。
一切都很顺当,经过一番“修理”后,大楼重新恢复了供电,值班员客气地将这些“工人”送出了大门,美国人没有起疑,还给他们每人一枚二十五美分的硬币作为小费。
这次侦察行动成功地搞清了这个房间的内部布置,下面就是最关键的一步了。
李哲夫和另一个日本特工顺着排水管爬上楼顶,再从屋顶气窗翻入五楼走廊,将装着金属器具的工具包放在门外,用********开门。********并非是如一般人想象的那样是把钥匙,而是许多用钢丝、铁钩和齿模制成的组合拨动工具,这扇门的锁芯里加入了长短不一的弹子,要在短时间内打开这种复杂结构的锁需要足够的技巧,那个日本特工近期一直在强化开锁训练。
两人进门后轻轻拿起小雕塑,果然在底部找到了与一根细电线相连的警报器电源开关。李哲夫关闭了电源,然后将工具包拎进门,再反锁上房门。
他们根据从格林那里搞来的拨号盘符号旋转拨号盘,保险柜终于开了。为了不留指纹,李哲夫戴上了橡皮手套并检查了是否有显现开柜痕迹的装置,因为有的保险柜有记录开门次数的装置。
打开了保险柜后,李哲夫用外套蒙头以防光线外泄,打开手电筒,立刻对柜子里的文件进行逐一拍照,再将文件原样放回原处。
尽管时间十分紧迫,他却十分镇定,开柜、取放文件、对焦拍照一气呵成。
此次行动没有找到日本人最想要的密码本,文件柜里的文件也不多,但是,这些文件已经极大满足了他们的胃口。其中有几份近期的文件至关重要,有一份是美国海军部向上海领事馆发出的电文,内容是有关中日战争爆发后美国海军和商船撤退在华侨民的阶段总结,这份报告重要性不在于其内容,而是它用的是新的美国海军密码。这些文件的电报此前被日本截获过,但截获的是经过“褐密”加密的密码电报,日本人只能破解其中的一小部分内容,而这次获取的是明文,与此前截获的密文一对应,“褐密”便迎刃而解了!(“褐密”,美国人以颜色命名的密码代号。)
“讹号作战”可谓成功完成。
李哲夫在行动中表现得沉着、冷静,因为他必须获取日本人的信任。事后,由东京参谋本部向他特发“恩感状”,授予“勋六等单光旭日章”,晋升为陆军大尉。
李哲夫将日本人已破译“褐密”的消息传递给了布朗,这使日本人“讹号作战”的一切努力都化为乌有。得到这个重要情报后,美国人并没有立即停止使用这种密码,他们留了一个心眼儿。
两年后(1942年6月)的中途岛战役是太平洋战争的重要转折点,此役日本海军的四艘精锐航空母舰“赤城”、“加贺”、“苍龙”、“飞龙”被击沉,三百三十多架飞机连同大批经验丰富的飞行员一起沉入大海,日本海军从此一蹶不振,丧失了战略主动权。在此战前夕,有一个重要的插曲:
当时美国人已经成功解读了日本海军的大部分密码,得悉日军电文中多次提到的“AF”将会是他们的下一个攻击目标,然而偏偏破解不了“AF”的位置!美军高层将领中的一些人认为“AF”就是中途岛,另外一些人则认为是阿留申群岛,或者是珍珠港,甚至可能是旧金山和巴拿马运河。美国海军的实力尚未从珍珠港受创中恢复过来,在太平洋能集结的力量要弱于日本,不可能处处分兵防守。正当他们伤脑筋时,有人想到一个“投石问路”的计策,让中途岛的美军向珍珠港拍发无线电报,故意说岛上的海水淡化装置出了问题,看看日本的反应如何。既要引诱日本人上钩而又不令其起疑,这封电报不能用日本人不能破解的密码拍发,也不能用明码,只能用一种日本人已经破解了的、但他们认为美国人尚不知情的密码,于是,美国人就用“褐密”发出了这份“投石问路”的电报。两天后,他们便截获到一条日本海军的电文,内容果然提到了“AF”出现淡水缺乏,至此,日军的下一个目标已明确,那就是中途岛,这使得美军得以集中兵力取得战役的胜利。可以说,中途岛战役的胜利,从情报战线追溯的话,“讹号作战”破译的“褐密”发挥了重要作用,李哲夫功不可没——但历史并没有记录下他的名字。
布朗告诉李哲夫,在日本人加紧侦破美国密码的同时,美国同行也在做同样的事情。美国海军早在1924年就在关岛设立了第一个监听日军无线电通信的侦听站,他们把侦收到的电报录音,利用电传打字机以每分钟六十字的速度传到华盛顿的海军部情报处备案。美国人希望李哲夫在这方面帮上一把。
此时,李哲夫已经算是Q小组的编外情报员了,在美国人看来,这个台湾人有着非凡的价值。
情报工作很多时候是广种薄收的买卖。一个外派的情报工作人员很可能一年半载也没有一笔业务,甚至多年没有值得称道的业务也不稀奇。美国人对此感受颇深,虽然他们技侦水平世界领先,但就人力情报工作而言,要打入日本人的情报圈,存在着人种、文化、语言等方面的诸多障碍,李哲夫对他们而言简直天赐良机,美国人想尽量加以利用。
李哲夫接触过日军的密码,当然这并不是“陆军通信研究所”学习用的初级密码。他接触的密码不是陆军的,而是海军的。李哲夫有重要情报要交与日本海军时,便与菊岛千波联络,菊岛掌握着一部电台可以直接联络海军军令部第3班。这部秘密电台设在虹口“菊町”酒馆的一个高级客房内,这个客房长期由“冈机关”包下,电台平时就藏在壁橱内,连驻上海的日本海军第3舰队和海军陆战队都不知道。至于为什么这部电台不设在“冈机关”,或者是上海海军特务部,李哲夫推测,菊岛千波等人可能还有向海军中央汇报第3舰队和上海陆战队“特别”事务的任务。
在“梅机关”和汪伪谈判期间,李哲夫将会谈情报交给一名叫矢田作藏的译电员,由矢田将情报内容翻译成海军密码,再把电报发往军令部。在这个过程中,李哲夫不接触日本海军的密码本,这个本子归矢田作藏保管。密码是情报战的核心机密,各国对此的管理都很严密。
矢田作藏是一位海军大尉,他身材粗壮,有个毛病就是酗酒,军舰战备航行期间禁酒,他就偷偷地把擦拭大炮测距仪的酒精兑水喝,因此被逐到岸上工作。李哲夫曾想利用这个毛病灌醉矢田,但此人酒量极大,这在日本人中十分罕见,从未见他喝醉,李哲夫酒量不错,但自忖也不及他。矢田的工作责任心极强,一旦工作起来全神贯注,从未因喝酒而误事。
一天,发完报后,矢田作藏从房里出来,李哲夫对他说:“辛苦了,今天请你品尝一种特别的酒。”
矢田一听有酒喝,顿时容光焕发:“那是什么酒?”
“这种酒叫‘深水炸弹’。”
“井上君,别卖关子了,究竟是什么酒?”
“这种酒是用伏特加、朗姆酒、龙舌兰、威士忌、杜松子酒一起调和的。”
“嗯……加点上颜色的饮料就是鸡尾酒,女人喝的玩意儿。”矢田撇了一下嘴,似乎有些不屑。
“你以前喝过这种酒?”
“那倒没有。”矢田喜欢喝伏特加、威士忌这样的白酒,但都是单喝,从不混合着喝。
“据说这种酒后劲很足哦,所以叫‘深水炸弹’,开始不发作,后来就是翻江倒海。矢田君在潜水艇上呆过吧,敢不敢试试这种炸弹?”
矢田“哈哈”大笑。两人就在酒馆内开了个包厢,你一杯我一杯喝上了。喝到后来,两人都有几分醉意,乘矢田离开去上厕所时,李哲夫迅速将安眠药的粉末倒进了他的酒杯。矢田的舌头已经被酒精麻痹,品尝不出安眠药的味道,将酒一饮而尽。安眠药随着烈酒到了胃里,会迅速进入全身血液,使人昏睡,矢田酒量再大,也支撑不住。
李哲夫叫来老板娘,将矢田作藏扶进房间休息。乘矢田迷迷糊糊的当儿,他将事先准备好的一只外形相同的皮包和矢田的皮包互换,矢田抱紧皮包呼呼大睡。
李哲夫带着矢田的皮包到了隔壁房间,打开包,找到了日本海军密码规定的换字代替表,立刻拍照。皮包内还有一串钥匙,是客房和壁橱的钥匙,他用肥皂套模。他回家后将照片洗出两份,一份交给谭老板,由他转交党组织,另一份交给了布朗,并根据肥皂的印模配了钥匙。
李哲夫获取的是日本海军的九五式密码,并不是当时日本加密等级最高的、被美国人称为“紫密”的密码。
九五式密码系统主密码是由三万个六位数的数码组所组成的,为了增加安全保障,还配有三万组乱数码,通信时发信方加入任意几组乱数码,并告之收信方使用密码本的页数、段数。乱数码组经常变更,但是主密码基本不变。
1934年,日本引进了大名鼎鼎的德国“恩尼格玛-K”转轮式密码机,参考借鉴后于1937年成功研发出自己的密码机——“九七式欧文印字机”,美国人将这一密码系统命名为“紫密”。1939年日本人又在“紫密”的基础上发展出日本海军型密码,1942年开发出德国—日本海军通用的“恩尼格玛-T”密码。“紫密”作为一种机电式密码,其可能的密钥达到千万级,在没有电子计算机的时代这是个令敌方密码破译人员望而生畏的天文数字,因此被日本人认为是最安全的密码系统。但“紫密”并非无懈可击,相反,在此后的太平洋战争中,“紫密”屡屡被美军的“魔术”情报小组破译,并直接导致了山本五十六被伏击身亡这样的严重事件,可悲的是,大吃苦头的日本海军却一直没有意识到“紫密”已经被破译这一事实。“魔术”情报小组破译“紫密”的技术细节,美国至今未解密,但根据有限的资料推断,有一点基本可以肯定,那就是“魔术”小组通过已破译的日本密码与“紫密”相互对照,大大加快了破译“紫密”的进度。“紫密”作为一种新式密码在刚开始使用时,许多日本通讯机构仍感到陌生,而且由于“九七式欧文印字机”价格昂贵,也不是所有的单位都同时配置,所以,日方有些电报用“紫密”发送的同时也用其他的密码发送(如九五式密码),以便所有的单位都能接收。而有了李哲夫所提供的九五式密码,用这种密码发送的电文等于就是明文,美国人以此验证由“紫密”加密的同一电文,对破解“紫密”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
李哲夫还告诉布朗日本人使用密码的一些缺点,比如,规则很死板,日期都用一个字母表示,地点都用两个字母表示……布朗则转告李哲夫,为感谢他的一系列杰出贡献,美方将向他提供三万美元奖金。这个数字在当时是一笔巨款,相当于二十四公斤黄金。
李哲夫说:“一个满铁职员手里突然出现了大笔的美钞,不管去银行还是黑市,都会引人怀疑的。”
布朗说:“我们可以在汇丰银行或花旗银行给你建一个秘密账户。”
李哲夫还是摇头。
布朗问:“那你打算怎么处理这笔钱?”
李哲夫开玩笑地说:“如果按我的意愿,我想买一辆坦克送给抗战的中国军队。”(1940年美元与日元的汇率是一比四点三,当时一辆日制九七式坦克的出厂价格大约是十三万日元。)
布朗笑了,说:“如果你有什么其他的意愿,需要帮助的话,请尽管开口。”
李哲夫说:“我曾经向你转手过一批中国的古董文物。”布朗点了点头。李哲夫继续说:“文化是一个民族传承的血脉,这些乱世之中的文物是中华民族的瑰宝,不能失散到国外。这笔奖金我一美元也不要,请您用它将交易出去的文物再换回来,并妥善保存好,等到有一天中国人民赶走了日本侵略者,中国实现了和平,再请您交还给中国政府。这是我最大的心愿,请您帮忙。”
布朗说:“请放心,我答应你一定做到!”又说,“到那时,我再把这些文物交还你,由你处置。”李哲夫说:“到那时,我可能不在人世了。孙中山先生曾说过,我生则国死,我死则国生。为了打败日本,中国可能要牺牲掉整整一代人。”
布朗以充满敬意的眼光看着李哲夫,这个学生某些方面的品质已经让他的老师由衷钦佩了。布朗早已知道李哲夫不是普通的满铁职员,而是在为日本的情报机构工作,现在,他还知道,李哲夫正在为中国——那个心目中的祖国——服务,这个年轻人究竟是重庆方面的还是延安方面的,以布朗的直觉,他觉得后者可能性较大,只是难以肯定,这是个像谜一样的年轻人,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对祖国的拳拳赤子之心。
布朗感叹:“有你这样的人在,中国是不会亡于日本的!”
李哲夫说:“中国一直是单独和日本作战,我们需要更多的帮助。目前美国政府的对日策略如何?”
布朗回答:“美国采取了一系列禁运措施,目的是逼日本让步。美国在远东问题上的底线是恢复《九国公约》的原则,日军必须从中国的关内和满洲撤军。”
李哲夫想起了“梅机关”与汪精卫谈判时,参谋本部堀场一雄中佐从东京带来的日本军方高层的意见:决不同意从中国关内撤军。堀场转述的那些日本高级将领的话犹在耳畔:
“如果从支那撤军,那满洲国会很危险,而且对统治朝鲜也有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