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翠莲还没起来,媒婆干咸菜就上门说媒来了。翠莲听见她尖声尖气地在院子里和扁嘴女人说话,就赶紧穿衣裳拢头发,还是迟了一步,干咸菜推门进来了。翠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我们还没起来呢,大婶子就来了。干咸菜着急地关门出去了,她埋怨翠莲说,睡觉连门也不插着,万一公公小叔子进去多难看。翠莲冲着挺在被窝中的珍子说,都是你,半夜回来连门也不插。珍子说,这个讨厌的老货,她不知道得了人家什么好处了,这样着急地来做媒。翠莲洗了脸,边梳头边出了门。只见干咸菜穿着一身染色的黑衣裳靠着厨房的门站着,双脚不住地蹬哒着地上的泥土。她和厨房里做饭的扁嘴女人在闲扯。翠莲打了一个哈欠,干咸菜转过身来,见翠莲出来了,大声嚷着,有人给做早饭,你就专当起大少奶奶睡起懒觉来了,你们家的女人真是有福,就缺吃饭有人喂了。翠莲问她,婶子怎么早就来我们家,可是为了昨天你和我说的那码子事儿吗?干咸菜说,那可不是,这我还害怕晚了呢,再晚你公公下地干活去了,你又做不了主。俩人正说着,二婶娘从她的屋里出来,端着半盆子黄蜡蜡的尿,见着她两也不回避些,反而站住脚,压低声音问,老干,你来我们家做甚?不会又是给我们家的人做媒吧?干咸菜说,你快去街里倒尿去吧,快把我们呛死了,倒了尿,我再告诉你。二婶娘说,拉倒,你不说我也知道,这都是在我预料之中的事,我们家里搁上三四条光棍你且着忙吧。干咸菜冲着二婶娘的背影吐了口唾沫骂了一句,真真是一个祸事头子。
亭铛的屋门刚打开,翠莲就带着干咸菜进来了。干咸菜一进门子就说,老大哥,你妹子给你送喜来了。亭铛稳坐在炕头上,好像野地里的一托干巴牛粪。他一边抽烟一边问干咸菜,送什么喜?翠莲说,婶子过来想见大大一面,他想给您说个女人。亭铛苦笑着说,给我说什么女人,她婶子的好意我领了,我们家出了很多事,这辈子我是不再娶女人了,只想平平静静地生活后半生。干咸菜说,大哥你也别这么说,人家女方还是个十八九岁的黄花大姑娘呢,家景是穷了一点儿,可人家不要彩礼,就图你这个人好性子了。亭铛仍旧苦笑着说,你不是开玩笑吗?十八九岁,配我们家珠子还差不多。干咸菜说,人家父母和闺女都说了,就想找一个岁数偏大一点的,大男人会疼小媳妇。亭铛有些动摇了,开始说一些敷衍的废话,我们珍子娘刚死不到一年,我就又娶上了,而且是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我也对不起死去的那口人呀。干咸菜说,嘻嘻,大哥又说糊涂话了,大嫂死了一过百天就没事了,你难道还要守孝三年再娶吗?顽固死了。翠莲也说,大大,也难得有这么一个情愿嫁您的女孩子,人家不嫌弃您,您倒嫌弃人家了,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要不就娶了吧。干咸菜对亭铛说,你听听你这个媳妇多么的开明,娶过来家里多一口人不说,还能给你料理家务。亭铛问翠莲,珍子知道不知道?他能愿意吗?翠莲说,娶亲是您自己的事,干吗要问他?再说,他整个一个混世魔王,哪能管了您的事。亭铛默默无言,好大一会儿说,就按你们办吧。
翠莲给干咸菜拿了喜钱,这事就算订下了。
在农历六月初六的时候,顾家所有的门口都挂了二尺红布,亭铛的新媳妇被娶了进来。这个媳妇进门的场面冷清,和八个月前翠莲进门时的繁华场景简直没法相比。没有亲友、没有花轿、没有礼炮,连祝福声也没有,亭铛牵了一匹红马就把她驮进了顾家。珍子因想着他娘,看上去懒懒的,没有一点精神。珠子早和扁嘴下地干活儿去了。二婶娘心里更是一百个不愿意,亭铛的小媳妇一进门,无形中她又多了一个死对头,所以她高兴不起来。亭锝在外面做木匠活,还不知道他大哥娶亲。亭锦倒是在家里,他心里又难受,自己也是光棍一条,还比大哥小十多岁,这个女孩不嫁他却偏偏要嫁他大哥,这不是明摆着小看人吗!再说,亭锦有个恶劣的毛病,就是近日沾上烟瘾。他在外面给人做皮匠活的时候,常有烟鬼们送他一些烟土,他让三婶娘一直保存着,日子久了聚少成多。这些日子,他闲着没着落,竟抽起了大烟,开始只为了解闷、打发无聊的时光,三天下来就上瘾了,想搁也搁不下了,晚抽一会儿也是浑身难受,口水鼻涕不断流着。他有些后悔了,可世上真没有后悔药可吃。
这个不受欢迎的新媳妇,进了顾家就像进了一个危机四伏的迷糊阵,她谁都没惹,但谁都对她有意见。她发现本来大喜的日子,可是顾家冷冷清清,等她再进了二门,才彻底失望了。顾家偌大的院子,空得如一座废城,除了亭铛再没有第二个人出来了。她跟着亭铛进了正房以后,好大工夫翠莲进来端上点心,倒上茶水。亭铛坐在地上的椅子上问翠莲,人呢,都到哪里去了?翠莲回答,我也不清楚,我一直在厨房里蒸糕。亭铛说,你先陪着你婆婆,我出去找他们去,这伙王八蛋,都连面也不露了。
亭铛出去以后,翠莲仔细看着这位比自己还要小一岁的婆婆,她盘腿坐在炕上,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大襟子夹袄,下身穿着一条滚边红裤子,小脚有二寸多长,穿着红色的绣花鞋。盖头遮住了她的整个脑袋,看不见脸。翠莲也感觉到这场婚礼的场面太简单太苍白了,有些离谱,简直不就没有一点办喜事的气氛。新婆婆这样难堪地坐着,没人理。翠莲也有些看不过了,和新婆婆说,您看,我们家连着出了几件事,还不到一年就又办了婚事,没有作多大的排场,您也别介意,这回过了门,好好和我大大过日子是正经。新婆婆说,你们只管放心,我都能理解。俩人又没话说了,翠莲怕冷落了人家,想再找些话说,可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不住地在地上走来走去,只盼着公公早些进来。
瞅着翠莲进了正房,珍子想她进去了一时半会也出不来。他就从墙头上抱了两块羊砖子,装着送进厨房。扁嘴女人自己在捏糕。珍子说,我来看看你,实在是想得不行了。扁嘴女人说,不去看你娘去?听说已经娶过来了。珍子在她脸上摸了一下说,我想你,黑夜想得睡不着觉。扁嘴女人说,我也想你,要不你带着我远走高飞吧?珍子问她,走哪?我能给你的就是这些了,我是顾家的长子,将来要代替我父亲的位子,我不能离开这个家,更不能娶你,我们就这样偷偷摸摸地过一天算一天吧。扁嘴女人哭了说,你就是让我心心宽宽地和你名正言顺的生活一天,死了也不枉我了,我这几天一看不到你就心慌。珍子说,你看你又哭了,你要再哭我就走了,若是有人进来,不是没事找事吗?扁嘴女人说,我真想喝点耗子药死了。二人说着话,二婶娘就进来了,她疑惑地看着珍子问,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跑到厨房里来了?珍子的脸一下红了,连忙解释着,我是进来送羊砖子的,怕你们没烧的。二婶娘看了看灶坑里扔的两块羊砖子说,我说你老子里外找你们几个到你继母面前认大小呢,你快去吧,死狗还离了剥皮。珍子说,二娘说得也对,我现在就去认去。珍子说着走了。扁嘴女人怕二婶娘看见她哭过的脸面,着急地背过身子捏糕。二婶娘好像自言自语地说,稀罕,他来给送羊砖子了?
珍子从厨房出来后开始后悔自己不管不顾地去看扁嘴女人,这是纯粹的鲁莽行为,如果让翠莲知道了,那麻烦就大了,一辈子的把柄了。扁嘴女人再和自己好,她也是扁嘴的,猪肉贴不到羊身上,过了秋天,收割完庄稼,扁嘴照样带她回杏干沟了。可是,自己就是放不下她,每时每刻都想和她在一起,尤其是和她有了那种事情以后,他就更牵挂她了。珍子常常把她和翠莲放到一起来比较,她没有翠莲生得稳重、大气,一看就是一个小家出生的女子,可是她的身上却有那么一股子勾人的气息,那种气息能钻进男人的骨髓。她的眼泪、她的长叹,还有她绵软的微笑,都给了珍子一种难以割舍的怜悯。
亭铛出去转了几个弯,只找到了二美莲自己。他把二美莲拉到正房,指着炕头上坐着的新媳妇说对二美莲说,这是你的娘。二美莲说,我娘不是埋了土土了吗?谁给刨出来的?我快看看。说着爬上炕头去掀新媳妇的盖头。翠莲着急地把她拉下来说,咱们走吧,让大大和娘好好静一静。翠莲死拉硬拽地把二美莲拖了出来,二美莲哭喊找要寻娘。珍子站在南房门口问翠莲,谁打她了?翠莲说,她要去掀你后娘的盖头,让我拉了出来。珍子说,别管她,让她去,挨不了大大的两个大嘴巴子,算我白说。二美莲见了珍子,吓得不敢哭了,在家里她最怕珍子了。珍子问翠莲,你说我该不该进去?挺没意思的,要不就别进去了?翠莲说,我看你还是别进去了,明天见面也是一样的,我进去都没话说,你进去不是自找难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