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珍子的一只手伸进翠莲的被窝中摸着翠莲的胳膊问,你睡着了没有?翠莲说,没有,你是不是想扁嘴女人了?
珍子一下把手伸了出来,有些生气地问翠莲,你有完没完?都过去一年多了,你还提她?念念不忘了。
翠莲说,我只是问问你,她走的时候是个下雪天,她只穿了一双单鞋就踩着大雪走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连个信儿也没有。翠莲说着有些哽咽了,其实她对扁嘴女人的思念程度不次于珍子。珍子问翠莲,你一点都不恨她吗?翠莲说,不恨,我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把她永远留在顾家,与我朝夕为伴。珍子问,我走了以后她有没有打听过我?翠莲回答,没有,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不可能和顾家任何一个人提起你的,我也问过她,问她想你不,她回答想也是白想,不如不想。珍子沉默了一会儿说,翠莲,我们以后好好地过日子吧,我保证再不找别的女人了,落个伤心又丢脸,这一年我在治保队没找过一个女人。翠莲苦笑了一声说,哼,你不要说了,我已经看透了,这一年是没有遇到引诱你的女人,遇到了早混在一处了。珍子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我也没别的办法了,你就走着看吧,儿子也有了,自己还在外面胡来,太不够人了。翠莲说,你是不是从来没有真心稀罕过我?珍子说,也不是,在你未嫁过来的时候,我天天想着你,有时黑夜做梦都梦见你,那时侯人们传言你是赛貂禅,可一把你娶到家里我就有些怵你了,你如果小鸟依人一些也好,僵硬而冰冷,就像我的一个长辈,我有时想抱抱你,一看你的那张一本正经的面孔,一下就没有那个欲望了。翠莲说,你说的这一切都不是你的理由,我要是你的长辈你就应该尊敬我,可你除了伤害我,没有尊敬过我一次。珍子说,我有许多不得已,说话或者做事难免有些过头,我今夜向你道歉,日后再也不敢了。
翠莲和珍子说了一夜话,自从过门以来,这还是夫妻俩第一次的长谈。珍子不住地向翠莲忏悔着,翠莲还是觉得有些把戏色彩,男人是靠不住的这句话已经深深的扎根在她心底。一个男人耍笑一个女人一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耍腻了还要找出被耍女人的种种理由,然后再把她甩掉。女人是上帝最无辜的产物,她不需要男人给她任何回报,只要男人花言巧语地哄骗,她就会空守着那些千疮百孔的花言巧语过一辈子。
天刚亮,顾家院子里的人就被二婶娘狼嚎一样的哭声惊醒了。翠莲拿下珍子搭在她身体上的一条胳膊,穿好衣裳出了门。几个妯娌和一只眼都挤进二婶娘的屋里,二婶娘的家里坐着两个身穿重孝的男人。翠莲一打听,才知道是二婶娘的二哥没了。翠莲劝了二婶娘几句,回去取了十五块大洋对二婶娘和二飞子女人说,二娘八块,二飞子家的两块,还有五块就算我公公捎的礼,为亲家舅舅买几刀纸钱,你们俩一块儿过去料理吧,让二飞子套车送你们。二婶娘接了钱来到前院,专等着二飞子套好车坐车过去。二飞子挑选出三匹白马喂了料,然后准备缰绳套车。珠子女人说她和二飞子死去的二舅舅沾老亲,也想同二婶娘和二飞子女人一起过去。她听了二飞子女人和二婶娘的一番撺掇,过来和翠莲要钱。翠莲说,你还成亲没过百天,是不能进孝房的。珠子女人说,我们家从来不忌讳那些,你快给我钱吧,一会儿人家套好车走了。翠莲看她来硬的,便明白她是听了二婶娘和二飞子女人的挑唆了,立时生气了,冷言冷语地对她说,你这人也是闲人专往乱处跑,人家死了人,家里乱糟糟的,你一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恬不知耻地给人家送去两块银圆,你也不怕轻贱着你自己。珠子女人说,拿钱是正经,你少说别的。翠莲看她也是个不懂人情的货色,很生气地说,钱是没有,你要去只管跟着去。
珠子女人刚进顾没家几天,不知内情,还以为二婶娘是顾家女人中的老大,别人不敢轻易招惹二婶娘,所以仗着二婶娘的威风,要拿翠莲一把,让她这个当家的人没法下台。她拗在翠莲面前就是不走,狠狠地对翠莲说,前日你娘家的嫂子和兄弟过来,走的时候车上和褡裢里都装得满满的东西,你以为我们都是瞎子吗?我们不过是不过问罢了,偏偏我去给我表舅舅烧纸你不让,你是看着我新媳妇好欺负还是把我当幌子来拿?
翠莲一听这些不知深浅的话,一下明白了这个珠子女人不比前一个珠子女人,这个珠子女人可是个没脸的刁货。她每天和二婶娘在一起,让二婶娘灌输着她恶毒思想连好歹亲疏都不分了。翠莲把她推出门外,她的小脚光好踩在台阶的沿子上,一下摔了个嘴啃泥,便觉得自己吃了亏,坐在地上哭嚎起来。翠莲伸手拉她,她出手就打翠莲,边打边骂,李翠莲,你仗着在顾家当掌柜贪了多少昧良心钱给你娘家,你娘家都骡马成群富得流油了,单单就在我们身上克扣。珠子女人就因为两块银圆把翠莲骂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
亭铛从西厢房出来,和身边的一只眼说,把这个胡说八道的贱人拉回前院。一只眼奉命过来,还没伸手拉珠子女人就破口骂起了一只眼,一只眼,你算个什么东西,你少混充我的婆婆,狼不吃狗不啃,傍着嫁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汉就威风起来了。亭锦也出来了,他听了这话气得把珠子叫来说,你给我打她,这样没教养的东西,就是欠打。珠子过来就往起抱他女人,珠子女人看见亭锦也冲着她来,又骂起了亭锦,顾亭锦,你就是个爬灰搞破鞋的流氓,你也有脸来管人?你搂着你的丑鬼儿媳妇抽大烟去吧。
亭铛双手拍打着大腿说,完了、完了,这才是真正的疯狗,逮谁咬谁,珠子,你给我打这个丧门星,你要是不打,你就不是老子生的。珠子也不说话,抱着她女人往前院拖,珠子女人手打脚踢,揉搓得珠子不像个男人了。亭铛忍无可忍,跑过去推开珠子里外开弓给了珠子女人四个嘴巴。珠子哭着爬过来,抱着亭铛的腿央求,大大,你别打了,她是个女人,我们不能打女人,要打就打我吧。亭铛仍旧指着地下爬着的珠子说,你给我打她,打死了老子为她偿命。珠子哭着说,大大,我下不了手,我舍不得打她呀,她不过是一时糊涂,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别和她计较了。亭铛从珠子的肚子上踹了一脚,把珠子女人提起来又打。珠子女人也是个铁钳子嘴豆腐身的东西,不管亭铛怎样打,她仍然不住地骂着,顾家没有一个正经东西,都是****的,我让你们打,我也不活了,有能耐打死算了。亭铛越打越生气,直到翠莲死拖硬拽地把珠子女人抢过来。
二婶娘一看出事了,让二飞子赶紧赶车走人。二飞子女人问她,娘,咱们不等珠子家的了吗?二婶娘说,现在躲事还来不及,谁去惹事。二飞子说,都怪你们指使着二嫂去要钱,要不她能挨了打吗?二婶娘对二飞子说,闭嘴,我们俩人让她去要钱,又没让她去闹事,这样莽撞的东西该打,以后千万和珠子女人说话要小心着,她可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二飞子一甩鞭子,赶车走了,二飞子女人还在听她婆婆说话,差一点闪下去。
珠子不但是个软骨头,而且是个多情种子。他对自己的两个女人都好。在女人面前连大话也舍不得说半句。这回他女人挨了打,他看着心疼极了。他给郭巨梅烧了半盆子热水,让她洗洗脸。谁知道郭巨梅早摸清了他的脾气,一脚把盆子踹翻哭着闹着要回娘家。珠子对她说,你别回去了,你要是回去他们绝对不让我再接你回来了,我很快就又娶上了。他女人停止了哭声问珠子,我就白白挨打了吗?珠子说,不白挨打也没办法,我老子就是那个脾气,谁让你胡骂了?郭巨梅说,这事都怨你嫂子那个娼妇,她要是顺顺利利地给了我钱,何苦我挨一顿毒打。珠子说,大嫂你更不能得罪,连大大和二大、三大也让她几分,咱顾家要是没有大嫂,哪能有现在的好日子,再说,一百个你也斗不过她,她的心眼子多,不如以后讨好她,咱们就会有好日子过了。珠子女人说,我讨好她?我到死也记着这次的深仇大恨。珠子只当她当时气懵了心,也不计较,又给她端来热水,让她洗脸。珠子女人的门牙掉了三颗,鼻子里直冒血,脸也被打肿了。二美莲拿来半瓶子红花油说,大嫂让二嫂抹了,这红花油能止疼。珠子女人拿了红花油对二美莲说,你和大嫂说去,我谢谢她了,今天一时生气,不该说的话也说了不少,这次挨打都是自己招惹的,伤势也不太重,就是掉了三颗门牙,让大嫂别计较我。二美莲说,你多心了,大嫂怎么会和你这样的人计较呢?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珠子女人赌气把红花油瓶子扔到门外的石阶上,瓶子碎了,红花油渗了一大片。珠子说,可惜那么多红花油了,都浪费了,前些日子大嫂崴了脚,她自己还没舍得抹。珠子女人说,我不稀罕,我就想让自己疼,疼得越厉害越好,真没想到你们顾家的人这样土匪,我在家里的时候,时常和我娘老子发脾气,他们从来都忍着我。珠子说,这就是嫁了人与没嫁人的区别,嫁人之后,婆家不比娘老子跟前,咱们又是大家庭,人多了,多说一句话就要得罪一片人。
二婶娘和二飞子女人走了七天,回来了。她们带回了一个叫钱宝的男孩儿。这个男孩儿长得虎虎墩墩,紫色的圆脸蛋,两只大圆眼,十六七岁的样子。二婶娘带着这个叫钱宝的男孩,来到南屋和翠莲说,大侄子媳妇,这是我死去的那个二哥给留下的儿子,没办法,年岁也大了,想在咱家找点活儿干。翠莲正敞着怀给孩子喂奶,这个钱宝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翠莲的胸脯。翠莲心想这孩子小小年纪倒很贪色,看这个样子也是个邪淫之人,不如打发走算了,家里二美莲和小武子一日大似一日,出出进进的不方便。
翠莲问二婶娘,二娘没有到我二大的木匠铺子去看看有什么零活儿需要人手的没有?二婶娘说,你二大的那个鸡毛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火气上来非打即骂的,我怕这个没有老子的孩子跟了他受管制,不如在院子里给他找点活儿,工钱不工钱无所谓,度过这段时间后,我再打听着把他安插到别处去。翠莲说,这院子里各房都住着女眷,他一个青皮后生,住在这里不方便吧?二婶娘说,有什么不方便?我让他和三飞子住在一个屋里,现在二飞子已经搬到前院,我那里可宽敞呢。翠莲看二婶娘执意要留下钱宝,只好说,那就先去放羊去吧,放三个月羊恰好庄稼都熟了,你再去场面上帮着打打蔹藉,年底给你算账,别的短工多少钱,也给你多少钱。二婶娘说,放羊太受罪了,一个人在山里熬油似地熬时间,这样大的一个男人,他是不想干那种活儿的,我二哥在世的时候他在家里也是娇生惯养。翠莲说,这不是他家,也不是他来住亲戚的,是要投靠我们顾家生存,由二娘的意思,我该让他干什么?二婶娘说,让他在院子里干些挑水、打扫院子什么的,要不跟上二飞子过去也行。翠莲说,二飞子跟前又雇了三个短工,用不上再多的人了,至于扫院挑水的活,咱家的男人都是庄稼人出生,都能干了,钱宝放三个月羊期间,不能丢一只,更不能死,三个月以后重新派别的差使。二婶娘的心里虽有二十分的不满,但也不敢说,只让钱宝弯腰作谢。钱宝说,谢谢掌柜子了,我一定放好这三个月羊,让你们都信服我。翠莲说,有这样的决心就好,天下没有白吃的酒席,一会子让二美莲给你送一双新鞋,你好放羊穿着。
二婶娘走后,翠莲心想,二婶娘千方百计地把郭巨梅娶进家里,现在又把自己的侄子往顾家拉,可见她的用心良苦,她这样的做法无非是招兵买马想把掌柜子的大权夺过去。翠莲又想到自己势单力薄,珠子女人虽然是自己的亲妯娌,她却投奔到二婶娘的门下,二美莲和小武子又太小,一只眼只管拉扯孩子服侍亭铛,大事小事不操一点心。好狼架不住一群恶狗,总有支持不住的时候,万一哪里留了空子,二婶娘那干人削尖脑袋就钻了进来,翠莲越想越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