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二飞子女人掂着一双玲珑的小脚,从前院跑到后院。她柔软的身躯如一缕青烟一样缥缈虚幻。正在扫院子的烧山药陪着笑容和她说话,她也不理,却是一头撞到正房的门扇上大喊,嫂子,你快给我开门,快来开门呀!各房的人都被惊动了,如刚出窝的小鹌鹑,嗖嗖地从屋里蹿出来。翠莲只穿了内衣跑出来开了门,二飞子女人一下跌坐在翠莲的面前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着说,嫂子,二飞子走了,昨天一整夜都没回来,我坐着等了他一夜。翠莲说,你不要害怕,或许在朋友的家里喝多了酒就住下了,起来说话。二婶娘说,有话应该好好说,大清早哭丧似的,成什么体统了。二飞子女人说,不,不会的,我知道,前天晚上他对我说,他要干一件为民除害的事情,然后就远走高飞了,还说后会无期什么的,当时我还以为他说的玩笑话,也没在意。二婶娘说,定是你对他不好,给他气受了,要不他也不会撇下我们走的,我的命真苦,三个儿子连着就走掉两个,最后剩下一个还是个孩子,一年半载用不上手。二飞子女人说,我们现在不吵架了,二飞子也不怎么理我,素日里我就怕出事,果然就出事了。二婶娘说,呸,你尖牙利嘴的,二飞子哪里是你的对手,就是你给逼走的。二飞子女人对二婶娘说,你就会诬赖我,依我看祸头就是你一个人,要不是你让钱宝给日了,二飞子才不会离开顾家的。大家一时明白过来,二婶娘如一条疯狼上来就要撕二飞子女人的嘴,大家连忙拉着二婶娘。翠莲连忙喝着说,二娘也是的,这么大的岁数了应该有些城府了,她胡扯出来的话也没有人相信呀。二飞子女人说,你们都不知道,钱宝抢了银子走的时候捎带着把他姑姑睡了,二飞子听说以后一下就不想在这个家了。翠莲大声充斥着二飞子女人说,你再胡说二飞子更不回来了,今后顾家的人谁要再提起这件事,小心我翻脸不认人,让烧山药打断他的腿,我说到做到,王法不论亲疏。
珍子起来穿好衣裳出来说,你们不要争吵了,逼走二飞子的不是别人,是他自己,昨天夜里他把千花戏园子里的陈梅儿给花了,千花戏园子的老板告到堡子里,堡子里下来几个警察从昨天就抓他了。二婶娘又哭又叫闹成一团,二飞子女人也要找刀子去寻死。大清早顾家院子里就因为二飞子出走的事情闹得乌烟瘴气。二婶娘极力地为自己的清白狡辩着说,二飞子的这个女人真是急疯了,满嘴的嚼蛆,竟然说我和钱宝有那种事,天打雷劈的东西能说出口,我拿我的三飞子来诅咒,如果我真的让钱宝给日了,我的三飞子就被乱刀砍死,谁要相信了这个疯女人的话,那他就白活了。
翠莲怕二飞子女人和二婶娘再闹腾起来,先对二婶娘说,您放心好了,绝对没有一个人相信她的话,那天钱宝走的时候我还在场,二婶娘只是哭了一回,根本没发生别的事情。二婶娘听了翠莲的话,多少壮了些胆,说话也有了底气了,她对大家说,你们听听,那天翠莲也在场,她可以作证,钱宝动没动我你们问翠莲就知道了。翠莲对烧山药说,你到铺子里把二东家叫回来,就说二飞子跑了,现在家里乱作一团,让他回来拿个主意。烧山药走后,翠莲对大家说,各回各房里,梳头洗脸,吃早饭去吧。二飞子女人死缠乱打还要撒泼,翠莲抓着她的手说,你先回屋去,等你公公回来,我自然要给你个交代,你这样又哭又嚎地闹着,二飞子就能回来吗?二飞子女人说,不行,让大哥派上治保队的人去找,没个找不到的。珍子说,这也够丢脸的了,再让我去找他,再说,找回来又能怎样?还不是让警察逮进大牢里去。二飞子女人又坚持哭闹了一会儿后让珠子女人拉走了。
亭锝从铺子里回来,着急地来到正房,他和翠莲商量着怎样去寻找二飞子。只听得二门外人叫犬吠,翠莲和亭锝赶紧出来,只见三四个警察押着二飞子从二门外进来,千花戏园子的王老板也跟在后面。二飞子被五花大绑捆着遍身是伤。顾家的人都出来了,把几个警察团团围住。二婶娘和二飞子女人哭着叫着几次都想扑上去解救二飞子,却被警察一次次地推开了。亭锝气得骂起了二婶娘,这个时候你们还要混闹,快闪开,不要添乱了。亭锝上去面带微笑地和一个瘦脸警察说,孩子年幼,不懂事,求您们高抬贵手把他放了吧。瘦脸警察问亭锝,你是堡长夫人的什么人?亭锝说,我是美莲的二大,堡长夫人美莲是我亲大哥的女儿,大哥死后,我就是这个家的大东家了。瘦脸警察说,我还真没听说过堡长夫人还有你这样体面的一个二大,你连自己的儿子都管教不好还能成顾家的大东家吗?亭锝红辣辣的鼻头上渗出亮晶晶的汗珠,赶紧附和着说,是,是,您说得对,我今后一定要好好管教这个没有王法的东西。另一个警察说,我们不想和你废话,我们只想找堡长夫人的嫂子来解决。翠莲站在警察们的面前说,我知道你们也是得一方饭食、保一方平安,可我是个妇道人家,不知道我的小叔子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得蹲多少年大牢?既然你们把他送了回来,可见你们也是有情有意的人,我先拿五十块银圆给你们打酒喝,剩下的事情我和千花戏园子的王老板私下解决就行了。
二飞子怒视着瘦脸警察对翠莲说,这伙王八蛋就是收刮民财的主儿,嫂子连一个大子儿也不能给他们,我情愿去蹲大牢。瘦脸警察冲上前就给了二飞子一个嘴巴,大声对二飞子说,你以为我们不敢让你坐大牢吗?我们不过是看在常堡长的脸面上对你客气一些,你就趁势作脸起来。二婶娘见瘦脸警察打二飞子,哭着抓住瘦脸警察的衣领,瘦脸警察问,你想干什么?二婶娘说,王八蛋老娘和你拼命了。瘦脸警察不便同女人动手,从腰间拔出一把一尺来长的黑铁管子手枪冲天叭叭地放了两声说,你再不放手,小心我的枪走火。二婶娘听到炸雷般的枪声松了手,着急地去捂耳朵。顾家所有的男人和女人都是一阵心惊肉跳,正在墙角觅食的母鸡呱呱地大叫着飞过人们的头顶,零星的鸡毛在空中飘落着。
瘦脸警察一挥手说,走。二飞子又被带走了。亭锝试探着上前去求亲,被瘦脸警察推了一跤。这个结果太出乎人们的预料了,连千花戏园子的王老板也感到失望。他来的目的是想和顾家私下了结的,这一下彻底没希望了。王老板拧着眉头对翠莲说,掌柜子,你先从你们柜上给我拿三百块银圆,我回去为陈梅儿疗伤,她这一毁容不要紧,可坑苦我们戏园子了。翠莲说,我们顾家有的是钱,但是从来不打发戏子粉头之流的,你撺掇着陈梅儿哄骗去顾镇长多少钱财我就管不着了,可要想从我的手心里抠出一张票子来填你们的骚坑,那是你在做梦。王老板有些火了说,说起你李翠莲在方圆百里也是响当当的顾家大掌柜,你不能没有道理地胡搅,陈梅儿是我们千花戏园子的摇钱树,今后不但不能上台唱戏挣钱,还得我白养一个吃闲饭的人,你如果今天不拿出一千块银圆,我就把陈梅儿送进你们顾家的门。翠莲说,那你就把她送来吧,我李翠莲豁出去今生今世亲手为她熬药端水,一直伺候到她死。王老板骂骂咧咧地离开顾家,等他走了以后,珍子从屋里蔫头耷拉地出来,走到翠莲面前问,你真的要把陈梅儿接进顾家吗?翠莲反问珍子,你的意思是不让她来吗?珍子说,她受伤以后我去看过她,两只眼睛都瞎了,成了一个地道的废物,我们家难道有闲粮养活着一个废人搁在家里吗?就是养一条狗也知道守夜。翠莲冷笑着说,顾进珍,我以前只看到你凶狠的一面,还从来没发现你卑鄙的一面,今天我看清了。翠莲说完狠狠地盯着珍子的脸,珍子猛然觉得翠莲的目光如钉子一样厉害,他不由地底下了脑袋,显得无比萎缩了。亭锝走到翠莲的面前说,大侄子媳妇,你看二飞子这个畜生该怎么办?翠莲从丹田内徐徐地吐出一口气来说,又能怎么办,去找美莲罢。亭锝说,我是没有脸面再去求美莲了,咱们不能大事小事都去求美莲,让常堡长觉得咱们也太轻贱了些。翠莲说,您的儿子又能让谁去?再说,别人去未必能办成,让烧山药套了车,您亲自坐车连夜过去一趟,这事拖得越久越难办。亭锝带着二婶娘回屋换衣裳去了,翠莲吩咐烧山药套车。
晚上,正当顾家人沉浸在无比惆怅之中的时候,千花戏园子的王老板亲自带着几个人架着缠着满脑袋白布的陈梅儿送来了。王老板临走的时候对陈梅儿说,从今以后你就在顾家生活吧,你这辈子就算交代了,能死能活就看你的造化了。陈梅儿跌跌撞撞地追赶着王老板说,老板呀,你不能丢下我,我从十一岁就跟了你,金的银的也没少给你挣,如今,我出了事,你就把我扔了。王老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顾家大门,陈梅儿一头撞到门框上摔倒了,然后爬下身子摸索着出了顾家的大门。顾家的女人用绢子掩着嘴巴,装着恶心的样子纷纷躲避着。翠莲走到陈梅儿的跟前,扶起陈梅儿说,梅儿,我是翠莲,以后你就跟着我一起过吧,别再理那些黑了心肝的东西了,我男人作下的孽,我来偿还是天经地义的。陈梅儿说,不,我不相信,你在骗我。翠莲说,我不会骗你的,以后在顾家我吃馒头,不让你喝糊糊,什么时候等我两眼一闭断了气,你再做你自己的打算。陈梅儿说,我什么也看不见了,留在顾家无非白吃白喝讨人厌,还能做什么呀?翠莲说,平日里你就跟我说说话,等到过年过节的给我们唱几嗓子,让大家开开心。翠莲牵着陈梅儿的手,在众目睽睽之下,把陈梅儿带进正房。所有在场的人都由衷地佩服翠莲的胸怀宽阔与能屈能伸的性格。二婶娘说,这善事做过头就成了恶事了,你们看着,这个陈梅儿本是花柳一类的女人,在咱家也不会安宁的。
翠莲从库房里拿了新铺盖,把陈梅儿安排在二美莲房里的隔扇住下。二美莲说,我半夜醒来看着她漏斗大的脑袋还不吓死,我不和她一个房里住。翠莲说,自从大大没了以后,西厢房略微显得空大起来,你先和小武子住在西厢房,姨一个人带着喜子孤独,有你们小姐妹俩说话,西厢房就有了人气了。翠莲又让珠子去请李郎中的儿子石天来给陈梅儿疗伤,并叮嘱他,一定要让陈梅儿的眼睛能通路,日后能送屎送尿少受些罪。石天先用********把陈梅儿的头淋湿,浸泡了一顿饭的时间,剥开缠着陈梅儿脑袋的层层纱布,看了陈梅儿的右眼已经完全塌陷,左眼勉强能看到一点光亮。还有一刀从耳根划到嘴角,陈梅儿一张娇媚的脸蛋,被着一道致命的伤口割得粉碎。
夜很深了,翠莲回到自己的房里。俊盘已经睡着了,翠莲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潮呼呼的,出了汗珠。翠莲爬上炕头,刚要脱衣裳,珍子吧嗒一声睁开眼睛,看着翠莲问,你为什么要把陈梅儿留在顾家?是不是为了每天让我看到她?你的心真狠,从表面看来你是行善积德,其实你是在折磨我。翠莲说,不救她难道让她流浪街头冻死饿死吗?祸根是由你而起的,现在倒好了,我成了恶人,我干吗折磨你?是你自己在折磨自己。珍子坐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一支洋烟,边抽边说,别人不理解你倒也罢了,我可知道你的心。翠莲不急不火地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你却看出来了,我歹毒、我心狠、我该千刀万剐,要不也做不了你顾镇长的老婆。珍子从鼻孔里噗噗地喷着烟雾说,你明天趁早把她赶走,要不我就永远不回家了。翠莲说,你不回来我也没办法,我不可能去镇长的办公室用刀子架住你的脖子把你押回来,陈梅儿我留定了,救得眼前疮、剜去心头肉,你要连陈梅儿都容不下,水泉镇的几万人口眼睛都是雪亮的,怎么能容得下你这样的一个镇长?做事就像走路一样,要抬头向远处看,不要低头只顾脚下,敬神不如敬人,要想当稳镇长,必须稳住镇上的人心。珍子听了翠莲的一席话,有些回过味来的意思,但是他还是有些嘴硬说,我是怕你像二娘救钱宝一样,救了落水狗、让狗咬一口。翠莲说,既然当了镇长,以后就往高案上爬,机不可失。翠莲把油灯吹灭了,她一把拽过熟睡的钱宝搂着睡了。
珍子在黑暗中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有些后悔前些日子自己一时冲动打了翠莲。他现在一天比一天佩服翠莲了,有时候他觉得在翠莲的面前自己就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珍子试探着揪扯了一下翠莲的被子,翠莲早有防范,用被子把自己和孩子裹得很紧。珍子有些乞求地说,咱们有三年没干那种事了,今夜来一次吧。翠莲横躺着像根木桩一般,一动不动也不说话。珍子很无奈,用开导翠莲的语气说,你要是总不理我,我又要出去胡闹了,如果咱们今夜睡在一处,我就下决心从今后只对你一个人好,今天我还带回几包白头洋火,人们都叫取灯子,那比火镰好用多了。翠莲仍然不动,她对珍子已经彻底凉透了,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让她明白了女人要想活得快乐,惟一的做法就是远离男人,男人就是女人生命中的魔鬼,他们除了侵犯女人的肉体之外,还在残害女人如水滴一样脆弱的心灵。
珍子想优待翠莲一次,没想到翠莲不领亲,珍子很失望。珍子明白了女人这东西原来并不是想要就要想扔就扔的,尤其像翠莲这种女人,压根就对男人没有一丝的渴望。打也打了,闹也闹了,珍子只怪自己今生犯了夜叉星,偏偏和一个这么精明强干而又不解风情的女人撮合成了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