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扁嘴女人顶着一头的寒气进来。翠莲下了地从衣柜中拿出一双小棉鞋说,这是我的棉鞋,你明天走的时候穿上,走远路穿你的夹鞋是不行的。扁嘴女人把鞋子握在手中说,这么好的棉鞋,狗皮里子缎子鞋面,我哪里舍得穿呀,留着你穿吧。翠莲盯着她表情复杂的脸说,这是我的心,它不是一双棉鞋。扁嘴女人笑了笑,笑得特别忧郁。翠莲说,我给你抱了个大包袱,里面是一些棉线和旧衣裳,你带回去吧。扁嘴女人说,莲,我什么都不带,都给你留着,我舍不得带走,我带走你就少了。翠莲的睫毛下沾着两滴泪珠,二人相拥着上了炕头。翠莲说,你明天就走了,希望明天是个好天气。扁嘴女人下地给翠莲倒了一杯开水,又放了两块酱褐色的红糖递给翠莲说,你喝一口吧,红糖是驱寒的。翠莲的双手接过水碗,眼泪静静地流淌着,她现在进退两难、两不放心,但是又没有良策,相见无望。她看着她,她们都拥有着一张俊美的脸蛋,过了片刻,两张脸贴在一起了。她们拉开被子脱了衣裳,重新拥抱在一起。翠莲对她的良人说,你的胳膊好像翅膀一样,让我很暖和。她的良人说,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地和珍子过日子,别苦着自己,我知道,自从镇长的女儿下嫁到顾家,你的日子越来越难了。翠莲说,大不了我不当这个家罢了,我还是想让你留在我身边,让你每夜都温暖着我。她的良人说,不行,我走了是最圆满的结果,我继续留在顾家,只会害了你。翠莲问,良人,我们什么时候再能见面?她的良人回答,今年见不着有明年,明年见不着有后年,只要我们活着,终有一天会见面的,你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照顾我们的孩子。翠莲的心如刀割,她倏地发现,她是那么真实地爱着她的良人。没有她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会怎样活下去。她的良人又为她舔干净脸上的泪。她们在各自诉说着绝望和无奈。灯油已经熬尽,昏暗的火苗闪跳了几下慢慢熄灭了。她们说了一通夜话,把舌尖说起了黄豆大的血泡。翠莲看着熄灭的油灯说,灯枯油尽了,这预兆是不吉利的。她的良人浑身颤栗着,一种危险的兆头紧紧地裹着她们的心,她们深深地哀叹着流着痛心的眼泪……
天亮的时候,扁嘴女人离开了南房回了前院。她是等翠莲在她的怀里睡着以后走的。她仰头看着天,天空像泼了默一样黑,下着又细又密像麦麸一样的雪沫。等天完全亮了以后,翠莲伸手一摸,身边的被子内空空的,被温早没有了,就像一片冷门帘躺在那里。她不知道是心冷还是身寒,簌簌发抖起来,上牙和下牙叩击着,她觉得自己是受了风寒,有些感冒了。但她还是坚持扶着大肚子穿好衣裳。她看到炕沿上放着的包袱和棉鞋,她拿了棉鞋来到前院,扁嘴的房子已经人去屋空了。珠子在前院扫雪,他的口中袅袅地吐着白气过来对翠莲说,扁嘴挑着担子,带着他女人早就走了,她女人边走边哭。翠莲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带着哭腔大声问珠子,她穿得衣裳厚不厚,脚上还是那双夹鞋吗?珠子说,穿得很单薄,她边走边哭,也不怕冻了脸,她临出门时候让我告诉你,她把棉鞋给你留下了,多少不说是个念相。翠莲一把把珠子推开,边走边喊,良人,你怎么不穿棉鞋呀?你真是个傻子,你还怕我穿不起一双棉鞋吗?在顾家我一天换三双也有的是,你这样走了会冻掉你的脚的。翠莲挺着大肚子,摇摇摆摆地出了大门向街上跑去,积雪被她的小脚踩得苦苦地呻吟着。一股狂风夹着雪沫迎头吹来,险些把她吹倒,她穿过大街,挥动着红色的小棉鞋向镇子外跑去。她看到风雪中影影绰绰有几个小孩钻来钻去。终于,翠莲跑不动了她扶着厚实的黄土高墙坐了下来,她放下鞋子用双手捧起一捧肮脏的雪,擦在自己的脸上,带刺的冷风吹在她冻僵了的脸上,像刀割似地起了一层麸皮,她觉得只有冰冷才能洗掉自己的悲伤。她伸出僵直的手指紧紧抓着小棉鞋放到胸前用尽全身的力气高喊着,良人——我给你送鞋来了,你走到哪里了——
她听着自己的凄惨的哭声,令她自己也感到心碎。珠子赶过来,扶起翠莲说,嫂子,你别追了,我知道你舍不得扁嘴女人,可她已经走了三个多时辰了,现在差不多出白城子了。翠莲拍打着自己身上的雪,跟着珠子回去了。
过年的时候翠莲一直没有恢复了元气,她每时每刻思念着她的良人。她的生命将永远地居住在拥有扁嘴女人时候的世界里了。而只有在那个世界里,才觉得生命真正地萌动着不朽的生机。
过完了年,薛小芊回了一趟娘家,带回了一只硕大的黑猫。她穿着一身粉色的绸缎衣裤,怀里抱着一只黑猫,越发像个官太太了,她本人也需要这种富贵的效果。她的那只猫更是游手好闲,有着老虎一样的长相、也有着火焰一样的眼睛,却没有老虎的脾气,流里流气一会儿也离不开薛小芊的怀里。大家堆在一起议论起了薛小芊和她的那只猫,二飞子对大家说,那只猫一定是一只公猫,那眼神和千花楼戏园子听戏的老头们一个样,直勾勾的。二飞子媳妇说,这个镇长女儿以后可要让我们开眼界了,现在的发展只不过是序幕而已。二婶娘说,那金镯子戴在她的手腕上显得很明亮,她也就依仗着那只金镯子一闪一闪的耍耍阔气,要是戴在我的手腕上就像多了个累赘。大家都显露出对薛小芊极端藐视与仇恨的表情,一个人如果融入不了她面对的群体,那是最悲哀的事情了,不管你有多么高贵与富足,仍然不会有欢乐的,所以古人留下了一句话就是——千夫所指,无病而死。可薛小芊似乎并不在乎这些,她每天与她的黑猫为伴,生活在自己自爱自恋的迷乱状态中,不能自拔。
她抱着黑猫来到南屋,翠莲这些日子一直精神不好,病秧秧的样子,也不怎么答理她。薛小芊进来也不说东道西,她做着傲慢的姿势对翠莲说,你每天要给我准备二两新鲜猪肉,我的咪咪刚进你们顾家几天就瘦得毛翻耷拉的。翠莲说,我们顾家的养猫也不少,都是为了吃耗子的,从来没有一只猫喂过猪肉。薛小芊说,你养的是柴猫,专吃耗子的,我养的是宝贝猫,专和我玩的,你也别废话,买肉是正经。翠莲说,你也知道你嫁的是庄稼人,庄户人家瓜菜半年粮,只有过年过节的才能吃上猪肉,平日里不可能专给你的猫买肉了。薛小芊恼了,一张雀斑脸涨得通红,她轻蔑的眼神逼着翠莲忧郁的双眼说,你也就是在我面前哭穷,顾家有的是钱,我就不相信连我这只猫也养不活。翠莲知道薛小芊仗势欺人,可又没办法,顾家就娶了这样一个灾星。薛小芊见翠莲不说话,便知道她怕了,气焰更嚣张起来,她怀里的猫瞪着两只铜铃般的眼睛为她助威。翠莲说,你先回你屋里,这事我也做不了主,等我和三大商量以后,给你答复。薛小芊说,少来这一套,你当掌柜子把着钱柜做不了主吗?不想当让给别人,没有那个金刚钻就不要兜揽瓷器活儿。翠莲终于压抑不住了,反问她,我当不了你来当吗?你要当我就让给你。薛小芊说,我当也行,你以为我当不了吗?我什么世面没见过,当你顾家的掌柜,小菜儿!翠莲说,你要是专和我吵架来着,你就走吧,我不想和你吵,也没那个心思。薛小芊说,我知道你没那个心思,你的心思全放在扁嘴的那个骚女人身上,她扔下了你走了,你痛心了?痛心就死去吧!在水泉镇,没人不夸你的,都说你聪明、能干、心肠好,我看顾家最歹毒的人就是你,表面仁义,抓了你丈夫的奸,又哄骗着让勾搭你丈夫的女人给你舔×来报复她,你比马蜂屁股还要毒,我就是要惹你,看你能把我怎么样?翠莲说,我歹毒、我****、我无恶不做,可我没有勾引过我的公公。薛小芊冲着翠莲的脸吐了一口唾沫,翠莲抬起胳膊用衣袖把脸擦干净说,够了吧,够了你就走吧,我让珠子每天买二两新鲜的生猪肉给你送过去。薛小芊说,你不早说,早说早了事,你们顾家的这些女人赶着不走打着走,吃硬不吃软。薛小芊扬长而去,把门子摔得嘎嚓嚓脆响,翠莲扶着肚子,慢慢地爬上炕头从被窝垛上揪下一个枕头捂住脸哭了起来。珠子女人进来扶着她的肩膀问,嫂子,二婶娘刚才说她听见你和文子女人吵架了,真的吗?翠莲摇了摇头说,没有。珠子女人又问,那你为啥哭了?翠莲说,不为啥,就是心口憋得难受,哭一哭就轻松了。
亭锦走进文子屋里的时候,文子已经上学去了。薛小芊一边听西洋音乐一边搂着她的那只八面威风的黑猫打盹,亭锦站在她的床前,他又闻到了那种熟悉的香精味道。薛小芊半闭着眼睛翻了个身换了睡姿睡着。亭锦问,你没看见我吗?薛小芊说,你又不是鬼,我怎么能看不见你。亭锦说,既然看见了,怎么不理我?薛小芊说,你不是不沾我的边儿了吗?我何苦自讨没趣。亭锦说,我是来和你说正经事的,你坐起来和我好好说话。薛小芊坐了起来,一边摸着黑猫一边爱理不理地说,你和我有过正经事吗?我这个人记性不好,早忘了。亭锦说,你闲着没事养猫干啥,我们家也一直养着猫,可我们的猫吃的是耗子,你给猫要肉吃,这不是无事生非吗?薛小芊说,怎么,翠莲到你那里告我的状了?我就要养,现在文子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半眼的,我寂寞,想养一只猫解闷也不行吗?亭锦说,顾家不比你们镇长的府邸,是没有闲肉闲粮养猫玩的,听我劝,不要逼着翠莲买肉喂猫了,家里的人都有意见。薛小芊说,那也可以,你每天都得过来陪着我。亭锦说,老天爷,我是你公公,你公公呀!能每天陪你吗?要不让小武子过来陪你说话。薛小芊说,得了,现在良心发现知道你是我公公了?把我往你怀里拉的时候,你就不想想你是我公公吗?亭锦说,提到这事,我后悔死了,我不能一错再错了,我求你别再欺负翠莲了,她其实比谁都难,她每天挺个大肚子还要为你我做饭,我们念她个好吧。薛小芊一连的冷漠,她把眉毛一挑反问亭锦,你要我可怜她吗?可怜之人必然有可恨之处,她做的再对、伺候的我再好,我也饶不了她,谁让她爱出头做顾家的掌柜子了,她想压过我,压过顾家所有的女人,没门儿?现在只不过是刚开始就受不了了?哼,好日子还在后头等待着她呢。亭锦说,我继续和你好,你别找她的事了好吗?薛小芊问,你施舍我吗?不用,我孤独我活该,谁让我瞎了眼找了那么一个黄豆大小不成器的男人呀?我不高兴你们顾家就不得安宁,这是一环扣一环的。亭锦说,只要你不闹事,我全都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