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飞子受的是皮外伤,让石天涂了些药水,过了半个来月就痊愈了。一天,翠莲和一只眼正在院子里晒棉花,二飞子穿着一身家常染色衣裳,无精打采地坐到翠莲的身边。翠莲觉得这些天二飞子除了行动迟缓之外,没有什么反常的状态,也放了心。谁知道二飞子坐下来张口一说话,险些把翠莲惊晕。二飞子慢条斯理地对翠莲说,嫂子,我想上吊,就像三婶娘那样,把绳子挽个套,脑袋往套子里一伸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用想了。翠莲说,好兄弟,你不要胡思乱想,你刚二十出头,以后还有大好的前途要奔,你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二娘和你女人就没法活了。二飞子说,世上没了谁都一样,有什么没法活的?我要的女人是一个精明能干、会心疼人的媳妇,我发现胡秀美虽然嫁了我,可是她身上的那种小家子气息,还有坏心烂肺的伎俩与我娘同出一辙,我受不了,大嫂,你让我走吧!我只想离开家,到哪里都可以,干什么活都可以,只要我避开眼前的一切就行。翠莲说,家家门口都有几颗滑石子,你不要嫌弃你女人,日子过长久了,就慢慢顺溜了,刚买来的生驴拉不了热碾子,其实人心都是一样的,你大哥那种人在家称王称霸,在外粘花惹草,我不得都忍着,大家肯定背后说我窝囊,可又有什么办法呢?现在我就是镇长夫人,一出去众人仰慕,假如我把你大哥折腾下台了,我出去就是个让人瞧不起的农妇,凡事想开些就好了,天下没有绝对公平的事。二飞子说,我讨厌我娘,更讨厌胡秀美,每次进我娘的房里,我都会想到她和钱宝的那一幕丑事。翠莲说,这就是你的心结,二娘也是受害的人,这件事也不怨她的。二飞子说,怎么能说不怨她?她当时为什么不喊人?院子里的人很多,她是怕别人进去看穿钱宝,所以她……活该,她该死!翠莲说,你千万不要再提这事了,让二大知道了,这事就彻底完了。二飞子用忧郁的眼睛看着翠莲说,嫂子,你让我走吧,在这个世上你最能懂得我的心,每天把我关在家里,我考虑的是怎样的死法来得最痛快。翠莲问他,你想到哪里去?我把陈梅儿花了以后,把身上的钱全扔在她身边,身无分文的我跑了半夜,躲到一个破庙里,后半夜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我梦见我逃到了内蒙,和蒙古人一起放羊,醒来以后发现自己被逮了。翠莲说,好出门不如赖在家,你还是去治保队当你的队长去吧,你大哥也多了一个帮着他臂膀。二飞子说,我现在看咱家的人,除了你没有一个进眼的了,你让我在大哥的手下混事,不是诚心往绝路上逼我吗?翠莲说,你要走可以,那也得给你女人一个交代,人家嫁到咱顾家也没犯过什么大错小错的,总不能不声不响地把人家撂在一边守活寡吧。
翠莲的这句话给二飞子腐朽的灵魂注入了一丝活气,他瞬间变得神采奕奕起来,他对翠莲说,好嫂子,你还不放心兄弟吗?等我到内蒙站稳脚跟以后,就把她接过去,日子好过了便罢,不好过了我们再一起回来。翠莲心中有二十分的不愿意,可又怕二飞子憋在家里又生事,只好给他准备了足够的盘缠,还送了他一匹良马,让他跟着镇上一群跑外蒙的流民走了。
二婶娘直哭得肠肝寸断,她把二飞子送到镇子外面,看着二飞子走得老远了,她还摆着手高喊着,咱家不缺钱,你在外蒙住几天就回来吧,你老子年纪大了,铺子里总不能没有咱家的人。
二飞子走后,翠莲来到二飞子屋里。二飞子女人躺在炕上,两只眼睛哭得像冻柿子一样又红又肿。她见翠莲进来,手扶着墙头坐了起来,软软地叫了声,大嫂。翠莲半开玩笑地说,眼都哭肿了,是不是俩人唱了一曲《走西口》?一句话又把二飞子女人招惹哭了,她从被窝垛上拉下一块头巾,紧紧地捂住脸面,呜呜地痛哭起来。翠莲说,都是嫂子不好,招惹得你伤心了,别哭了,二飞子答应过我,等他在外蒙一站住脚,就回来接你,我相信二飞子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二飞子女人痛快地哭了一柱香的时间,终于勉强地停下了。她从脸上拿下头巾,仍旧一挺一挺地抽答着,不时地咳嗽两声。
翠莲说,好女人不做男人的绊脚绳,你也别心里难受了,该吃就吃,该喝就喝,想回娘家我让烧山药套车送你,在家里我们热热闹闹地生活,今夜我打发二美莲来和你做伴。二飞子女人说,我不想他,我只恨他,恨他能舍得下我,我到底是他的什么人?说要就八抬大轿娶进来,说不要连个响屁也不放一个就甩手走人了,你也别打发二美莲来和我做伴,我胡秀美什么都不怕。翠莲原以为二飞子女人说得全是气话,也不计较,又安慰了一些宽心话,就回到后院。
晚上,二美莲抱了被褥来和二飞子女人做伴,谁知道二飞子女人灯也没点,独自在漆黑的炕头上躺着。二美莲进去后一连唤了三四声二嫂嫂,也没有人答理。二美莲摸黑把被褥放到炕上,刚要摸索着去寻洋火点灯,只听咔嚓一声,二飞子女人划着一根洋火,把油灯点着。二美莲笑了笑说,我还以为二嫂嫂不在了。二飞子女人的头发拱得就像烂鸡窝一样,她听了二美莲的话,从鼻腔内哼了一声说,我还能去哪里?我又不是你二飞子哥哥,说走一跨腿就能走了。二美莲说,大嫂怕你一个人睡觉胆小,便让我过来和你做伴。二飞子女人流露出一脸的不领亲说,白天我不是和她已经说过了吗?我不需要任何人和我做伴,她让你过来无非是想让你照看着我,怕我偷她的男人。
二美莲看二飞子女人有些不懂好歹的劲头,抱了被褥找到翠莲。翠莲正在陈梅儿的房里,和陈梅儿说闲话。二美莲进门气呼呼地便把二飞子女人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学了一遍。翠莲听了也不恼,笑着对二美莲说,你还是到西厢房和姨一块儿去睡吧,我这一辈子什么都照看得很紧,唯独我从来没有照看过我的男人,因为我就知道,男人的心是照看不住的。二美莲抱着被褥走后,陈梅儿说,掌柜子,刚才听您的话,您也真看得开,好些女人因为男人在外面寻花问柳自杀了,她们要是有你这样能看破就好了。翠莲说,为了男人寻花问柳而死的女人更是糊涂,男人就是一杯没有解药的毒药,当你不顾一切喝下时已经中毒了,于是你就要挣扎,越是费力毒性蔓延得越快。陈梅儿说,哪么说来,一个人不可能没有情和爱吧?爱一个人可是没法克制的。翠莲说,那就看你爱的是谁了,你要爱的是顾镇长这样的男人,就倒霉透顶了。陈梅儿问,掌柜子你除了顾镇长再爱过别人没有?翠莲点点头说,爱过,不过那种感觉很短很短就被熄灭了,现在想到她除了心痛还有一种温馨。陈梅儿看到翠莲的双眼内流露出温柔的光泽,她猜测着被翠莲爱过的那个人一定是个英俊魁梧的美男子了。她问翠莲,你爱的那个人美吗?翠莲说,美,用闭月羞花来形容也不过分,可惜我们的缘分很短,她离我而去的那天下着漫天鹅毛大雪,在黑夜里我总是梦到她又踩着齐膝的大雪回来了。陈梅儿哭了,眼泪从干瘪的眼眶内流出来,她问翠莲,你们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吗?翠莲忧伤地回答,没有,今生今世再也见不到了,她就是我的一个梦、我的一个错觉,她倾覆了我今生所有的情感。陈梅儿哭着问,你们在一起睡觉了没有?翠莲回答,睡了,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真正的爱在乎的是一种感觉、一种意境。翠莲说完也哭了,她无声地哭泣着,眼泪静静地流淌到薄薄的下巴上。
又一个漫长的冬天来临了,水泉镇的人们说今年的冬天出奇地寒冷。许多小户人家露天羊圈里的羊都冻死了。就在这个寒冷的冬天里,顾家又办了两件大事。第一件就是文子又娶了女人,是镇子下面村里的,家里也很富裕,女儿叫王二女。第二件是由翠莲做媒,把陈梅儿嫁给了烧山药。陈梅儿的脸彻底毁掉了,发亮的刀疤横七竖八地爬在脸上,让人看了觉得恐怖。再陪上飘逸的身材和乌黑的长发,简直就是一个妖艳绝伦的魔鬼。她的眼睛只能通一点路,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在看东西的时候就像乌云遮住月亮,马马虎虎只能看两三尺之内。翠莲说够幸运的了,好歹不说保住了一条命,眼睛只要能看到茅房就行了,最起码掉不到茅坑里。
陈梅儿每天陪伴在翠莲的左右,就像翠莲的一个谋士。顾家的大事小事,翠莲想不到的,她都能想到。当她听说翠莲要把她嫁出去的时候,很奇怪地问翠莲,就我这个样子好人家能要我?你们是不是想急着把我打发出去,少一个累赘。翠莲说,你嫁了还在这座院子里,还吃我们喝我们怎么能让我们少一个累赘?陈梅儿说,莫非你想把我赏给烧山药?翠莲连连称赞说,聪明,真聪明,到底不是一般人,一猜一个准。陈梅儿说,连傻子都明白这是一举多得的事情,起码烧山药安了家后就一心一意伺候东家了,我呢,在这绝望的时候也峰回路转了。翠莲问,那你愿意不?陈梅儿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我最需要的就是有一个贴心贴意的男人老老实实地生活了。翠莲说,你关键的几步路走错了,二飞子要是不毁你,你当个镇长夫人绰绰有余。陈梅儿说,虽然没当了镇长夫人,可当个伺候镇长夫人的丫头,我也心满意足了。
陈梅儿和烧山药圆房的时候,翠莲还动员顾家的女人吃了一顿油炸糕。烧山药比扁嘴都要实心,四十多岁了还老光棍一条,如今得了陈梅儿可真算讨吃佬捡上金元宝了,高兴得就像做梦一样,他把全部的心思都倾注在陈梅儿身上了。翠莲给他们在前院打扫开一间草房住着,还给了他们一条炕毡。
夜里,烧山药搂着陈梅儿柔嫩的身体直想哭,那种感觉好像鱼水相亲一个样。他从陈梅儿的头顶顺着滑软的秀发摸到腰肢,在腰肢上略微停留了片刻,又顺着修长的双腿摸到脚后跟。陈梅儿一动不动,冷静得好像一坨冰。她任凭烧山药颤抖的手指无孔不入地摸索着。烧山药摸着摸着再也克制不住了,爬在炕上痛哭起来。等他哭够了,陈梅儿很平静地问,你不哭了?烧山药说,不哭了,哭过劲儿了。陈梅儿说,是后悔你不该娶了我这么一个丑八怪?烧山药说,不是,是你这么好的女人让我消受了,太浪费了。陈梅儿问,浪费什么?这就是我的命,从今后你什么时候想消受我都行,不管白天黑夜,因为我就是你的老婆。烧山药问,是我自己的吗?陈梅儿说,是你自己的,你放心,没有人和你抢的。烧山药重新回到被窝中,一遍接一遍地摸着陈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