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恪胜带着二十来个土匪,来到顾家大院前。只见顾家的大门敞开着,对着大门便是珍子的灵棚,一盏带着玻璃罩子的洋灯摆放在供桌上,一明一暗地发着摇曳不定的光晕。灵棚紧挨着马圈。一个带头的土匪问马恪胜,二哥,该不该进去?这个场景让马恪胜毛骨发炸,他原来以为撞开顾家的大门,将顾家一扫而光,没想到顾家来了个空城计。他憷头极了,指着和他说话的那个土匪说,你先进去探视一下,我们在门外等你。领头土匪战战兢兢地跨进了大门,一步步走到灵堂前看了看,又在院子中转悠了一圈,连马圈和羊圈都探了个虚实。他冲着马恪胜招招手说,二哥,一个人也没有,想是顾家的人都吓跑了。马恪胜说,你进二门看看,万一有诈。那个小土匪进了二门,二门里黑洞洞的,他又不敢乱转就出来了,他冲着马恪胜喊,二门内也没人,想必是都到麦地里了。马恪胜也没下马,狐疑地等了一会儿说,留几个人在门外守着,其他的兄弟跟我进去。马恪胜马也没下,一提缰绳就跨进了门槛,就在一群土匪涌进顾家的最后一刻,大门和二门同时吱扭一响都关闭了。马恪胜知道中计扭头就要撞门的时候,灵棚内的棺椁嗵地一声爆炸了,马背上的土匪哭爹叫娘纷纷落马。挨着灵棚的马圈轰然倒塌,六十多匹惊马如离弦的箭一样窜出马圈。马恪胜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没等他缓过气来,受惊的几匹马从他的脑袋上踩过,将他活活踩死。顾家的前院随着马的狂奔传来人的惨叫。一直到了天亮,狂奔的马群才逐渐平息下来。
一切过去了,比戏文里唱得还要惊险、还要传奇。顾家又丧失了两条人命,珍子和亭锝。翠莲将三十亩水田中的麦子全部分给了镇上的人们,虽然每户两瓢,可他们毕竟好久没有见到粮食了。翠莲和二婶娘为她们的男人身穿重孝,每日各自守候在丈夫的灵前。亭锦来到灵堂里对坚守在珍子身边的翠莲说,要不将俊盘接回来吧,珍子也不愧是镇长,死了连摔盆子发丧的后人也没有。翠莲说,我摔,珍子和我别扭了一辈子,这也是他最后一步路了,我会做一个听话的老婆的。翠莲心里也难过的,自己的男人再不好,活着总比死了强,不说别的,单单从名誉上,翠莲由一个镇长夫人变成了寡妇。人常说寡酒难喝、寡妇难做,谁能知道在今后的日子里有多少艰难险阻在等待着她。
珍子和亭锝出殡那天,天气已经有了凉意,坝上的九月,正是冻人不冻地的时候。王堡长带着堡子里的官员们来路祭,他们轮流着和翠莲握手,亲眼看着这个传奇式的女英雄。珍子和亭锝的棺椁被抬出顾家大院的时候,顾家的女眷们头上搭了白布,嘴了喊着珍子的名字,没命地号叫着,其实,她们的内心是哭泣着顾家永不再来的繁荣强盛。
按照国不能一日无主的训条折射出水泉镇不能一日无镇长的说法,虽然这个镇长形同虚设,但没了还真不行。好比野鸡头顶上的几支翎子,没有了就秃得难看了。因为公会镇和水泉镇的镇长都被许德胜和马恪胜收拾了,王堡长便把两个镇合为一个镇,镇长办公室定在了公会镇,并派了常在福管理着两镇合一的广阔范围。常在福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免去庄稼人的农业税、家畜买卖税、大牲口割头税。庄稼人一下又活了,就像快旱死的蝌蚪又见到了新水一般。老百姓们叉着腰站在街头巷尾对新上任的常镇长赞不绝口。
水泉镇现在已经不是镇了,就是一个大村子了。各类的小商小贩们跑到公会镇做生意去了,镇上的大街一片荒凉。顾家的大院里比镇子的街头还要凄凉。二美莲跟着海子走了以后,前院住了亭锦和文子俩口子,还有烧山药。后院住着三个寡妇。翠莲推开正房的门,下午黄漂漂的日头扫在她略显苍老的脸上,院子空大的如一座荒庙。她抬起头看看高高的黄土院墙,又想起了曾经在这座大院里,一顶又一顶的花轿把一个又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娘取了进来。时过境迁,岁月的流逝竟然这般快捷,生生死死不过如弹指一挥间注定。
烧山药佝偻着背进了二门,他用衣袖擦着漫过嘴唇的清鼻涕,如动物一般蠕动着双腿来的翠莲的面前说,掌柜子,近年还得买些荒草,要不那么一大群骡马,只有一垛麦秸,怕是过不了冬。翠莲说,别买荒草了,卖掉三十匹马吧。烧山药说,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谁有钱买马呀?再说,这群马就怕您舍不得卖。翠莲明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但还是吐了口气说,马又不是人,有什么舍不得卖的?家里的人越来越少了,留几匹毛色好的出门套车使唤就行了。烧山药吸溜着鼻涕哭了,边哭边说,这些马都是我接生的,那匹马是那一天的生日我都知道,马这牲口天生有灵性,比一般的人都聪明。
二婶娘手里拿着一块鼻涕绢子,摇着两条腿从屋里出来,小心地跨下台阶,对烧山药说,你有空出去打听一下二飞子的消息,镇子上好些人从外蒙回来,问问他们二飞子确切的地址。翠莲给二婶娘从正屋里搬出一条板凳,让二婶娘坐下。烧山药答应着二婶娘扭身出去了。二婶娘说,人不见老就老了,想起烧山药进咱家的时候,身体强壮得像一头牛。翠莲说,我嫁进顾家的时候,二娘还是一个美人。二婶娘凄凉地笑了一下说,你还没嫁进顾家,漂亮贤德的美名早已经传了进来,都说你长得就像画上的崔莺莺一样,你婆婆逢人便说,这么好看的女孩一定能给顾家带来福运的,果然不假。翠莲说,别说了,我也后悔死我做的那些事了,要是珍子不当镇长咱家好歹都团聚在一处。
一只眼从厨房出来,对翠莲说,我听你昨天说想吃荞粉,今天就给你摞荞麦碴子,一会子就能吃上了。翠莲说,姨真是个心细的人,我不过随便说了一句,你就当真了。三人正在说话,文子带着一个治保队的人进来,那个人对翠莲说,常镇长让我来和掌柜子禀报一声,与胡青同谋杀死顾镇长的冯三逃到了康保镇,让当地治保队的逮住了,送到常镇长那里,常镇长说明天要开公判大会,开完了就枪毙冯三。翠莲说,由着常镇长处理去吧,我们顾家已经是草民了,不敢狂妄地参合了。治保队的人说,常镇长想让掌柜子亲自去一趟,让镇上的官员们都认识一下女英雄。翠莲说,你回去和常镇长说清,常镇长的好意我们领会了,原本是想去,可连日来身上越发不好,倒是让常镇长有空来我们家喝酒。翠莲命文子给治保队的拿了一点跑腿费打发走了。二婶娘说,常在福就是会做人,连这些事也要过来和翠莲商量。一只眼说,不会是又看上咱家的哪个闺女了吧?可惜咱家没闺女了。翠莲说,说起了闺女,我就想起二美莲来了,海子带着她到公会镇开了个木器铺子,听说铺子的名字还是咱家用过的顾记木器店。二婶娘说,海子这个孩子有良心,临走的时候还来看了我,一口一个师娘叫着我的心口热汪汪的,小武子那个白眼狼,现在看着咱家走了下坡路,她拿起架子来了,就连她二大爷和她珍子大哥死了他也不来看一眼,这种东西白养了,她的脚还是我裹的呢。翠莲说,小武子的日子也不好过,男人是个一条腿,而且从小娇生惯养,免不了日后在自己的女人身上讨便宜,刘探长的女人又得了痨症,成日里瘫痪在炕头上,小武子只管伺候她婆婆也足够了。
她们越说越投机,本来同室干戈的三个女人,突然空前地团结起来。翠莲说,你们看三个寡妇顶着三套房子,以前人多热闹惯了,真受不了冷落了,不如都来正房和我一起住着,咱们睡在一盘炕上,夜里说说话。二婶娘说,我打呼噜,怕惊扰着你们,你二大在世的时候一天骂我猪。一只眼说,我们不怕,想来尽管来。夜里,吃过晚饭,二婶娘和一只眼果真把铺盖搬到翠莲的屋里来了。一只眼把亭铛听过的收音机换了新电池,三个人每天都守着收音机旁过日子。
五年过去了,在常镇长任职的五年来,一直风调雨顺。庄稼人都说常在福是龙王投胎转世,能有呼风唤雨的本领。一场夏雨过后,村子的街头走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他满脸枯草的颜色,好像患了大病似的。他蹒跚地来到顾家的门前,伸手拍打着门环。半晌,门开了,一个有些驼背的老汉用浑浊的眼睛打量着拍门环的人,用沙哑的嗓音问,你是常镇长派来的吗?我进去和我们掌柜子回禀一声。拍门的男人很虚弱地问,大爷您是谁?难道这里已经不是顾家的大院了吗?顾亭铛不在了吗?老汉慢条斯理地回答,你找我们老东家呀?他老人家没了好些年了。男人说,我是顾亭锝的儿子,我叫顾进飞。正说着,二婶娘端着半笸箩黑豆从二门出来喂羊羔子,她听到有人在说顾进飞,便是一激灵,顾进飞这三个字如一把刀插在她敏感的神经上。她本能地放下笸箩,掂着小脚一步又一步地走向大门口,她仰着脑袋,如奔赴刑场的英雄一样慷慨,她确信自己的耳朵,就是听到了顾进飞三个字。
烧山药见二婶娘过来,对二婶娘说,他说他就是走掉的飞子。二婶娘带着哭腔叫了一声,飞子。飞子也认出了二婶娘。他们都开始哭起来。原来飞子起先打算参军,他逃到张家口的火车站时稀里糊涂地让上古郡一家私人炼铁矿捉去了。这些年一直在铁矿做苦力活儿,曾经试着往外逃过,都失败了。他亲眼看着和他一起出逃时挑头的人被扔进炼铁炉化成一团青烟。后来他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没明没夜的苦力劳动,把他折磨了一身病。前些日子传染了肺结核,老板开恩把他放了出来。现在病情越发严重,整夜整夜地咳嗽,吐着带血的浓痰。走的时候踌躇满志,回来的时候疾病缠身,这辈子飞子算是白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