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盘从正屋里出来,觉得死气沉沉的,没有一丝动静。他来到祠堂门口,从门缝里往里窥探了一阵。以前听母亲说祠堂里有吊死鬼,阴气重,如果没有大人陪着,坚决不能自己进祠堂。他在门缝里看了半天,也没看到什么,里面黑洞洞的。他发现了陈旧的木板台阶,直通院墙顶部,便爬了上去。黄土高强有三尺多宽,快有城墙厚了。俊盘坐在院墙上吹了一会子风,整个水泉镇都被他一览无余,人如蚂蚁一般来回走动。等他爬下来的时候,从二门进来一个梳着麻花大辫子的姑娘,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忽闪忽闪地眨着。俊盘想这是谁家的俏丫头,跑进我家院子来了。女子也打量着俊盘问,你是谁?爬高爬低的不怕摔下来。俊盘心想还有这么胆子大的丫头,男的不招惹她,她却主动送上门来了。俊盘说,我不告你,你先告诉我你是哪家的闺女?女子哈哈地笑着说,我不是闺女了,我已经成寡妇了。俊盘问,世上还有你这么年轻的寡妇吗?我要是像你长得这么好看,早改嫁了。小寡妇说,嫁给谁?嫁给你你要吗?我又是个二茬货。俩人大笑,俊盘发现这个小寡妇笑起来更好看。他刚要问小寡妇跑到他家来干什么,就听得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一只眼从屋里走出来问,飞子家的回来了?你们笑什么呢?这是你珍子大哥的儿子俊盘,叫你大婶婶呢。俩人都懵了,飞子女人一下羞了个大红脸。她问一只眼,大娘,不是说俊盘在京里念书吗?怎么大老远的说回就回来了。一只眼说,怨不得你婆婆一天唠叨着说你这个人是马大哈,去京里念书就不能回来看看家吗?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坐在马车里被一个皮袄盖严实了,回来却成了大人了,眼睛和他爷爷的一摸一样。
俊盘问飞子女人,婶婶今年多大了?飞子女人回答,十八了。俊盘说,才十八,比我还小两岁,多好的年龄就守了寡,那守到什么时候呀?一只眼说,人都是命,守得住也得守,守不住还得守,尤其是像咱家这样的大户人家,出一个改嫁的寡妇比出一个杀娘老子的孽障还要丢脸。一只眼一边说一边出了二门。
飞子女人甩了一下大辫子,扭身就要回屋。俊盘叫了一声,婶婶,你别回去,我从北京带回了跳棋,咱俩玩去。飞子女人说,我又不会,你自己去玩吧。俊盘说,我教你,很好学的。飞子女人还是坚持说,我不想学,你自己去吧。俊盘说,一个人不能玩,我教你一次你就会了。
飞子女人跟着俊盘来到正屋,俊盘从书包中取出跳棋,把棋盘铺在炕桌上,俩人玩了起来。玩了几盘以后,飞子女人就赢了一次。她高兴地手舞足蹈说,北京人和咱们玩得就是不一样,人家多斯文。俊盘说,你喜欢玩不?要是喜欢我就送给你。飞子女人说,我自己又不能掰开两半玩,要不我拿到娘家,我的弟弟妹妹保管没见过。俊盘说,我闻到你身上的味了,真香,是不是衣裳用香草熏过。飞子女人瞪了他一眼,把棋子一推说,不玩了,什么人也有,不要脸,
俊盘看着她走了,后悔起来,又不好意思去叫。出了院子,眼巴巴地看着飞子女人的门。可是,一下午她也没出来。
第二天早饭后,飞子女人正在厨房洗盘碗,俊盘进来了。他说,我来替你洗。飞子女人拉着脸说,不用,你怎么老缠着我,让别人看了还以为我勾引你呢,不要脸!俊盘说,我很要脸,从来没有和女孩子主动说过一句话,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想和你在一起,两只眼看着你,心里就舒服。飞子女人舀起半碗洗锅水从他脸上浇去说,我让你心里舒服,好好地舒服吧。俊盘也不躲闪,洗锅水哗地一声泼了他一脸,俊盘抹了一把脸说,你浇吧,浇死我算了。飞子女人说,我是个寡妇,历来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而且我又是你婶婶,让别人看了什么意思?还以为我不甘寂寞主动挑逗你呢。俊盘的两眼很快溢满泪水,他说,我不会再纠缠你了,可除你之外我谁都不娶,你日后好好对待自己,我走了。飞子女人的心如被热油浇了一下,猛烈地收紧了,她感到有些失落,但还是战胜自己。这事太荒唐了,荒唐得有些异想天开。她收拾完厨房急匆匆地回屋,当她走到院子中,发现俊盘坐在石头台阶上用圆规的铁针捅自己的手心。飞子女人一把夺过俊盘手中的圆规说,小爷爷,你这是干啥呀?让你娘看了心疼死了。俊盘问,你不心疼?飞子女人把圆规丢在地上对俊盘说,你别有其它想法了,这辈子除了你飞子大叔,我是不能嫁第二个男人了。俊盘说,大叔毕竟死了,等我三年以后毕业了,有了工作能挣钱养活你的时候,我回来接你。飞子女人说,俊盘,你别瞎想了,我是你婶婶,我们在一起是乱伦,将来有比我更好的等着你。俊盘说,我们都是单身,我们不叫乱伦,我大姑还嫁给了她孙子辈的人,现在也不过得很好吗?听我的今生我非你不娶。飞子女人看着俊盘的眼睛说,你左右不了你自己。俊盘说,能,我答应了你就能做的到。飞子女人说,你和你老子一样,都长了一把骚骨头。俊盘回答,不,不一样,他这辈子爱过无数女人,惟独没有爱过我娘,他明白我娘是跑不了的,他抓紧时间爱那些容易逃脱的,我恨他,我和他不一样,我这一生就爱你一个,相信我,我会回来带你走的。
俊盘走了,他走的时候飞子女人还睡着。俊盘敲了敲她的窗户说,我走了,你要爱惜自己。飞子女人猛然坐起来,哭成一团。她觉得俊盘还是孩子,谁能把自己的前途托付给一个没有责任心的孩子身上呢?俊盘听了听好像有动静,正要再问,文子叫,俊盘,车都套好了,快走吧。俊盘跑到正屋里和翠莲说了些道别的话走了。翠莲带着一只眼一直把他送到镇子外。翠莲哭了,她如一樽雕像一样久久地一动不动站着流泪。
一只眼扶着翠莲回去,当她们刚进大门,迎头看见飞子女人两只眼睛哭得像烂桃一般。她边跑边问翠莲,嫂嫂,俊盘走了没有?翠莲说,早走远了,你干什么去?飞子女人挥了挥手中的跳棋说,他忘了拿他的跳棋了,我给他送去。一只眼说,你追不上了,留下来我们玩吧。飞子女人突然反跑到后院,踩着陈旧的木头台阶攀援到院墙顶上,她看到俊盘站在马车上向她招手。她用尖利的哭腔声大叫着,俊盘,给你的跳棋,你的跳棋呀!
看着飞子女人的异常举动,翠莲感到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多年以前自己也曾经哭喊着为扁嘴女人送鞋的情景,往事如梦一样浮现在眼前。她张口结舌,突然明白了这并不是一合跳棋那么简单的事,这分明是一个女人绝望的迸发。翠莲暗下决心,这个年轻的寡妇不能留在顾家了,留下来就是祸害。
一只眼站在当院中看着呼天喊地的飞子女人,着急地大叫,飞子女人,你别又哭又跳地在墙头上闹腾了,不小心掉下来就没命了,快下来——
飞子女人终于从高墙的木阶上一步一步抖抖颤颤地走了下来。她的整个身体僵直得如腊月里河沟中的冻鱼一样。一只眼上去和她说话,她也没理一只眼。她抱着跳棋盒子进了屋,咣地一声把门关上。一只眼问翠莲,她是怎么了?翠莲说,没事,我们进屋吧。
翠莲进了屋,往厅堂的香炉里插了三柱香。然后对身边的一只眼说,你把二东家的女人找来,就说我有话现在就要和她说。很快,二婶娘就来到正房。翠莲让她坐在自己的对面说,二娘,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二婶娘说,你就说吧,今天这样客气起来了,儿子刚走,心里难过,说话也有分有寸的。翠莲说,飞子弟弟没了,他女人还算年轻,她不和我们一样,我们都在顾家活了半辈子了,就是想离去也没有那个精神头了,飞子女人还得后起身再嫁,何况飞子临死的时候立下遗言。二婶娘的脸一下灰了,她斩钉截铁地说,不行,顾家别的事情都可由着你,偏偏飞子女人改嫁这事由我这个婆婆说了算,金的、银的花了不少,娶来一个干活儿的,何苦要放她走呢,她能碍着你什么?再说,我的岁数越来越大身边总得有个人伺候吧,你虽然是我的亲侄子媳妇,可成日忙里忙外,就是外面的丧婚嫁娶也够你应酬了。翠莲说,我们得替人家飞子女人想想,她还有自己的好日子过呢!二婶娘说,在顾家细米白面吃着,难道这不是好日子吗?我决心不能让她改嫁,就是死在我手心里,她也别有这个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