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莲见文子仗着武子的势力，要闹到底。便知道要水田无望，立时恼羞成怒大喊着，三十亩水田算什么，没有水田我也能活，顾进文，我把三十亩水田给你，你给我滚出顾家大门，永远别回来。
二婶娘说，翠莲，不能这样做，我家二飞子和你家俊盘回来怎么办？翠莲说，我们种旱地，我就不相信，老天爷会不下一滴雨，诚心灭掉我们。文子写了一个字据丢在翠莲的面前说，那你按个手印吧。一只眼对翠莲说，我们不识字，你看清楚了，小心上了他的当。翠莲扫视了一眼，从朱砂盒里沾了一下大拇指，狠狠地摁了一个血红的手印。对文子说，文子天底下的事情说变就变，说不定这三十亩水田会给你带来灾难的。文子冷笑一声说，你就把心放到你肚子里做你的空头掌柜去吧，不等几年我顾进文就是公会镇的第一大富翁，天塌下来有我妹妹撑着，你们几个寡妇和烧山药那条老光棍好好过日子吧。翠莲说，这就不用你管了，我很小的时候，我父亲给我请了一个私塾先生，先生第一课就教了我一句圣人的名言——惟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当时不明白，女人心胸狭隘难养，难道男人也男养吗？现在我才明白了，也很后悔人养人是一件坏事，尤其是养小人。
文子还要狡辩，翠莲说，你走吧，这座大院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了。文子带着妻子与女儿走了，他到公会镇亭锦私下买来的房子中住下，把许德胜的老婆和儿子赶走了。文子搬走后整整三天，顾家的大门一直没开过。来顾家办事串门的人都以为顾家的人出门了。第四天，一只眼慢慢推开二门，探出一个乱蓬蓬的脑袋冲着前院喊，烧山药，掌柜子叫你到她的房里一趟。烧山药来到井台边，用兜子提上半兜子水，洗了洗脸，跟着一只眼来到正屋。翠莲半躺在厅堂的软塌上，身上搭着一条羊毛毯子，说话仍旧是那么响亮，她说，烧山药，文子走了也许是祸也许是福，顾家的烟灶三天断炊，你们几个人和我一样都水米没沾牙，吃不下饭，让你们跟着我受委屈了。烧山药说，掌柜子说的哪里的话，就是明天我为东家死也是应该的，何况这三天我也没饿着，喂牲口的时候我也抢着吃。翠莲咯咯地笑了起来，笑罢了对身边的一只眼说，叫二婶娘到厨房里熬一锅豆子稀粥，我和烧山药说一些话。一只眼答应着出去了。
翠莲说，烧山药，水地咱们是一分一厘也没要上，山上的旱地种了也是白扔种子，镇子上的穷人多，就是赶上好年头，也丢光了，这几****琢磨着，咱们把剩下的六十亩旱地中挑选出十亩好的，把剩下的五十亩都百送给五家，但咱们有个条件就是他们要了咱们的地，就每年合伙白给咱们种留下的十亩地，如果他们不用心种，就把咱们送给他们的地收回来。烧山药说，那还不如请些长工来种，把地白白地送了人，太可惜了。翠莲说，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如果请长工来不管收成好坏也得付他们工钱，现在他们自己种地肯定好好管理的，有了甜头谁不占呀，你只管找五家靠实的人家，晚上来见我。
烧山药走了以后，翠莲揭下身上的毯子，来到院里。几天水米没沾牙令她头昏眼黑。她正想再进屋躺下，忽然看到烟洞里冒出的青烟弯弯曲曲直冲蓝天。这是顾家烟洞里冒出的烟，青烟让翠莲激动得热泪直流。她自言自语说，烟洞里有了烟顾家就有生机了。虽然大势已去，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东山再起，可这厚实的黄土高墙、这有棱有角的石头台阶，都还有生机，看起来是那么顺眼亲切。她闻到了熟米的香味，迎着这阵人间最温馨的味道，翠莲进了厨房。锅盖的缝隙中噗噗地往外打着白气。二婶娘一刀一刀地切着咸菜丝。翠莲舌根下的筋酸了一下，满嘴都是口水，她从二婶娘的刀下夺过一片咸菜有滋有味地吃了起来。
吃过晚饭，顾家的三个女人直挺挺地不敢弯腰，喝得豆粥太多了，撑得气都喘不过来。二婶娘说，几天没吃饭把肚子吊小了，只喝了两碗就快撑破肚了。一只眼说，人就是命，以前的大鱼大肉也没吃成这样，现在，见了稀粥也不要命地喝了。翠莲说，我刚嫁到顾家的时候，让我每天早上喝稀粥，我还有些生气，这样的人家每天让人喝粥，现在仿佛又转里一圈，回到那个时候了。烧山药也喝饱了粥，带着五个人进来的时候还不住地打饱嗝。和他一起来的人开玩笑说，你真下作，见了豆子稀粥恨不得割下脑袋往进灌，眼看就要撑死了吧？烧山药说，撑死也比饿死强，你们几年都没见过粮食了，谗得要命。
翠莲站在正房门口问，你们来种地还是斗嘴？种地的话听我说，斗嘴的话那里来那里走。这几个庄稼人都知道翠莲治家严谨，也收了话，大气不敢出。生怕翠莲不给他们地。翠莲说，我家人力稀少，种不了那么多的地，你们如果愿意，每家拿去十亩去种，我们永不收回，不过你们这五家既要了我们家的地，就不能白拿，五家联手为我们种留下的十亩地，如果只顾着种你们的地，把我家的地给种荒了，我就要回送给你们的地。
其中一个人是烧山药的表弟，他说，我们一定先给东家锄割十亩地，再收拾我们的，东家给了我们一条活路，我们绝对不能忘记东家的恩情。另一个人问，我们要为东家种多少年？翠莲说，只要顾家有一个人活着，你们就得种。五人进家在字据上按了手印。翠莲让一只眼开了仓库，给他们发了种子。几个人又是磕头谢翠莲，又是磕头谢二婶娘和一只眼。
翠莲说，不用谢了，日后顾家免不了有些小差小事的，让你们家里的老婆孩子多来干些就好了，这个大院也有了人气了，顺便也算报了我的恩情了。
从那天起，天还没亮，这几个人带着家里人就挑水扫院地忙开了。翠莲又稍微定了定心，恢复了一半元气，往日大掌柜的威风又膨胀起来了。
春天，刚种下地，就下了一场春雨。雨下得很透，烧山药说一铁锹也挖不出干土。翠莲带着一只眼和二婶娘到龙王庙烧香。刚到庙前，就见武子身披绒丝斗篷也下了车。翠莲对烧山药说，掉头回去。一只眼也看到武子了，她惊奇地问翠莲，为什么掉头回去，难道咱们还怕她不成？翠莲说辟开些好，她来了就让她烧吧，我们明天再来。小武子也看到了赶车的烧山药，上前挡住马头说，车里坐的是谁，为什么要掉头回去？怕我吗？这虎狼本出一座山，能躲了初一躲得了十五吗？翠莲一掀帘子跳下车来，一只眼和二婶娘也跟着下来。武子用极端轻狂的表情笑了一声说，哈，天大的地皮，各人烧各人的香、各人拜各人的佛，何必躲我呢。翠莲说，我压根就没看到你，何必躲你呢？你家是吃管粮的，你来龙王庙烧香，不是拜错神了吧？武子说，我是替我哥哥来烧的，他不是得了三十亩水田吗？我也希望着风调雨顺。翠莲说，我没有听说过还有替别人烧香的，再说，水田不用雨水浇，用的是河水。
二人说着相伴着进入庙堂，二人供了龙王与龙母，烧完香，看庙的把二人请到后院堂屋喝茶。喝完茶两人赏了看庙的钱，出了庙堂。武子说，我以为我们今生不会再见面了，没想到这样快就又相见了，天意呀！翠莲说，你是探长家的少奶奶，怕沾惹上我们的穷酸味儿，所以不打算和我们来往了。小武子说，不瞒你说，我现在全力以赴帮着我哥哥起家，再等几年，水泉镇就没有顾家了，顾家在公会镇，顾家的当家人叫顾进文。翠莲说，你很聪明，可惜把聪明全用在了对付自家人身上，你要不是躲在你公公和你丈夫身后，你顾小武是斗不过我李翠莲的，你把聪明放在你丈夫的仕途上，说不定他会连升三级。武子哈哈一笑说，你是普天下公认的精明人，没想到败在我手里，你斗不过我，我是你一手带大的，我最了解你，你利用了美莲姐姐为筹码让顾家迅速崛起；接着你又利用了二美莲姐姐缴获土匪；现在只有利用你自己来诱惑常在福了，飞子女人是个傻蛋，她和你的儿子俊盘有了情意，你怕她出监狱后再找俊盘就把她毒死在监狱中，你真厉害，我让你看看我武子的手段，和你相比有过之而不及。
翠莲拼命地忍着说，你，你一派胡言。
武子说，你的残局已定，属于你的太阳已经偏西了，我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你明白吗？翠莲说，我明白，可我还是想和你斗下去，哪怕我一败涂地，亏了我这条命，我也认了。小武子愤恨到了极限一字一板地说，我奉陪到底，你死或我死最后来看。说完转身离去。
翠莲仍旧站着不动，她压了压惊，然后来到车前。烧山药问翠莲，咱们什么时候回去？翠莲说等她俩逛够了再回去。烧山药想扶翠莲上车，翠莲自己已经爬到车上，一只脚把小鞋子蹬脱了。烧山药拣起鞋子撩起帘子送到翠莲的面前，只见翠莲全身如筛糠一样颤抖着。
初夏的时候，翠莲收到俊盘的两封信，一封是写给飞子女人的，另一封是写给自己的。翠莲把写给飞子女人的那封信没拆，烧了。把写给自己的那封信拆开看着，信中俊盘说，他可能到天津一所大学教书，还恳求母亲做媒把飞子婶子嫁给自己。翠莲一阵心酸之后，脸上浮现出一种及其复杂的笑容。她亲自给俊盘写了一封信，把飞子女人的死详细地告诉了他。但信还没来得及寄出去，俊盘就回来了。俊盘如一个疲惫的旅人怀着浓浓的乡愁出现在翠莲面前。翠莲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呆呆地看着儿子。一只眼说，翠莲你怎么魇住了？那是俊盘呀。翠莲如梦初醒，她打量着儿子问，俊盘，你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俊盘叫了声娘后，过来扶着翠莲的胳膊说，您又老了。翠莲说，连你都负荷起人生的包袱了，娘怎么能不老呢？一只眼敷衍了几句客气的话，去厨房做饭去了。
翠莲把儿子接进家里，唠叨着说，你不在京城里好好念书，又跑回来做啥？俊盘问翠莲，娘，您收到我的信了吗？翠莲给俊盘倒了杯水递到他手中，两眼看着俊盘的脸说，儿子，娘收到了，也已经给你写好了回信。俊盘也在专心地看着翠莲的脸，很自信地说，娘，我在天津找到了一份工作，我想带她走。翠莲顷刻间双眼浸满泪水，转身从炕褥下抽出给俊盘写好的回信，递给俊盘。
俊盘打开后低声念着：吾儿俊盘，来信收到。娘读儿的信，喜上心头，儿子这些年终于没让娘失望。儿托娘办的事情，娘无法完成，在两年以前，你飞子婶子已经死在牢中……俊盘念着就没了声音，过了许久他抬起头问翠莲，娘，这是真的吗？娘，你对我说，这是真的吗？翠莲从拜匣中拿出一盒跳棋说，俊盘，娘的儿，娘何时欺骗过你？这事你飞子婶子临入狱的时候交给娘的，她让娘亲手交给你，并告诉你，你对她说的话，她都记着，只是她没有福气再见你了。俊盘呼地一声把瘦弱的翠莲搂在怀里，痛苦地呢喃着说，娘，我是真心爱她的，在着几年中，我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翠莲慢慢地推开俊盘哭着说，儿呀，娘何尝不知道你的那片心。可是她是一个福薄的女人，白白送了自己一条性命。俊盘说，没想到武子姑姑这样歹毒。翠莲说，还有更歹毒的呢，她们把你飞子婶子折磨死，然后嫁祸于我，说我害死的。
母子二人正说着，二婶娘进来，她装着特别喜欢的样子说，听说我的状元孙子回来了，我着急地从街上跑回来看看。翠莲和俊盘都没做声，二婶娘又说，看看我着莽撞，不等你们母子说完知心话就来了。翠莲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说，也没有什么知心话要说，孩子看我又老了，心疼地哭了。俊盘稳定了一下情绪问，二奶奶可好？二婶娘说，到底是读书的人，还惦记着我这个老不死的东西，我好着呢，比你娘都能吃，一顿饭喝两碗稀粥吃三个包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