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妇女缠足，剧野史传言，南唐李后主的癖好，便是缠足使女人变得巍巍颤颤、楚楚可怜，独具一种“病弱之美”，如残荷、如拂柳。周道登逃不脱以女子的残弱来膨胀自己优越感的病态心理。他与文人雅士完全不一样，他从来不欣赏女人，而是荐枕。为了养身，他从众妾婢身上阴气的滋补。他除了几位姨太太把自己身边眉眼周正一些的丫头都睡了，周道登深通此道，到了晚年，还变着法地媵妾。他早已垂涎隐儿的美色。
老太太当着众多下人的面，把老爷骂了个狗血淋头。周道登半爬在地下说：母亲，儿子对隐儿丫头的感情是真实的，我乞求母亲割爱把她送给儿子吧。
老太太说：这事我也作不了主，我拿隐儿当宝贝似的，由她自己决定吧。
老太太打发了水合把泪痕满面的隐儿叫来，隐儿弯腰拜见老太太，老太太把隐儿搂在怀里说：我对着众人的面把老爷该骂的话都骂了，你也别委屈了，老爷再老也是宰相。
隐儿不由地流下泪来，老太太说：这府里多少丫头想让老爷沾她的边，老爷也不沾，偏偏对你一往情深，你就跟了老爷罢，做十姨太太。
隐儿不语，老太太说：把太太叫来。
工夫不大，水秀扶着几个丫头匆匆而来，见周道登半爬在地上，如一条被痛打了的狗一样弯腰弓背。水秀跪在老爷的身边说：老太太出了什么事？老爷这把年纪怎么能半爬在地上？如果老爷有错，媳妇也甘愿一同受罚。
老太太说：老爷昨天晚上把隐儿闯着了，你说该怎么办？
水秀转过身看着老爷，泪水如热泉一般涌在脸上。她无法接受这个现实，被窝中与自己甜言蜜语的人，却是一条老色狼。水秀的心痛了一下，痛得狠狠的。可现在她是太太，是宰相的正头夫人，是一品诰命，为了保持尊严，她的喜怒哀乐不能摆在脸上。水秀用袖子掩着面容轻声说：事已至此，也无法更改了，如果隐儿姑娘同意和我一同服侍老爷，我甘愿出万两黄金，从老太太手中把她讨过来。
老太太说：真是深明大义，和前太太都是一样贤惠。我做主了，三天后娶隐儿。
隐儿尽管不愿意当十姨太太，可也是身不由己。这些年随舅舅到处流离，可身体始终处于荒凉的纯洁之中，从来没有男人打扰。可突然让老爷开了苞，她从身体到内心都有着说不出的辛酸。说白了，她不喜欢老爷，从气味到身体她都厌恶他。她恨他满面皱纹，恨他的赘肉、斑点、茧子。在这种持续反感情绪下，她泡在老太太的浴池里，这也是最后一次在老太太的浴池中洗澡了。但怎么洗也洗不掉内心的耻辱。
浴室里雾气缭绕，蒸腾着一队垂手伏侍的小丫头们。水合给隐儿解开衣裳对隐儿说：老太太吩咐了，让你多泡一会子，水要是不够了让小丫头们再放些。
隐儿点了点头，她在水合絮絮叨叨的说话声中脱了衣裳，慢慢地下了水池，水中的旋涡中有几朵下掐的茉莉，她也看到了自己的散落的长发，她的身子完全浸泡在水中，只露出双肩和脑袋。水温柔极了，无孔不入地抚摸着她的身子，隐儿突然想到，自己以后也会和二姨太太一样，一天天老去、被蔑视、被辱骂、被遗弃……最后用死来完成一生的谢幕。
我今年十三岁了！隐儿在叹息中带有惋惜。
她从水中站了起来，水平静之后倒影着她背部的曲线，此刻她竟然对自己这个与生俱来地相伴而行的肉体分外陌生和恐惧。
姑娘是不是需要小丫头下去擦一擦？一个冗长的声音在浴室里回荡。隐儿听出是水合的声音。
隐儿说：浴室太暗了，再加几盏灯。声音同样冗长舒缓。
水合叫进几个婆子，让他们把浴室里所有的灯盏都加上一勺清油。几十盏灯霎时一起明亮起来，灯焰如乳一样洁白，照着隐儿俊俏的身子。隐儿抬起头看着灯，一种绝境迎面袭来。
就在隐儿沐浴的时候，水秀已经把水燕叫到跟前。水燕进门下跪说：见过太太。
水秀怒气冲天，大声说：什么太太奶奶的，你快起来罢。
水燕起身，水秀说：我真没想到老爷是这种男人！
水燕说：太太早应该防着些，我们进府十来年了，每年老爷都要娶亲拜堂，前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忍一忍吧。
富足与尊严早已把水秀征服了，她以为在宰相府里除了老太太就是自己，自己是走向塔尖的人物，可没想到骚动的萌芽也能成为幼株。
水燕说：眼下只能把这个小贱人娶进来，至于以后怎么办，我们再看势头。
水秀哭了起来说：我并不是容不下这个小贱人，是为自己付出的一腔热心感到惋惜，老爷老了，不能与我干那种事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可一见那个小贱人却……
水燕说：你也别哭了，让人看出来反倒觉得你不好，老太太那边如有消息，我随时来和你禀明。水燕匆匆走了，水秀叫下人张罗着老爷的婚事，隐儿虽是填房进来的人，可不一般，那是老太太的心头肉。轿子上挂着的红布、迎亲丫头的挑选、还有鼓乐、炮仗，水秀都一一过手，展示着她这个做太太的全能。
这就是水秀做太太以来所办的第一件事，这件事是短促的，可对于她来说是走向生生使命完成的、走向生命成熟的痛。老爷看着忙碌的水秀，心中无一顶点愧疚，反而觉得她的生命跨越出自我完成的关键性一步。隐儿，这个小巧婀娜的女孩，是香喷喷的女孩，那是幽香、是体香、也是口香、汗香、人气的香，磁铁般地吸引男人的香，把自己弄得神魂颠倒，世上这种美而香的女人可真是少见。老爷发誓得到隐儿也就宣告自己这辈子不在娶亲。
一种姿势久了，谁都会感觉到累。隐儿在柔和的水中站了多半个时辰，起身出浴池，水合过来亲自为她穿上衣裳。水合说：洗了个澡变得更加水灵了，我的天，别说老爷看着，就是我们当丫头的看着也眼馋。
隐儿对水合说：明天我就成了十姨太太了，我的心却如跌入冰窖，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水秀姐姐出嫁前的泪水。
水合说：我们做奴才的封了姨太太就算走运了，凭着良心说，老爷糟蹋了他身边的多少丫头，那些丫头还不是没了清白、没了下落。
空气很窘，隐儿觉得水合有种看透尘世的样子。隐儿由水合带着来到老太太屋里，老太太拉着隐儿坐到自己的身边说：明天你就过去了，成了太太屋里的人了，你和太太在一起伏侍了我一年半载的，我想她也不会怎么为难你，你过去好好伏侍老爷。
隐儿顺从地点了点头。
老太太说：我给你挑选了四个丫头，我都赐了名，都是世奴家里的，很干净，水合你把她们唤来。水合出去一会儿，带进四个丫头，个头都差不多。
老太太对着四个小丫头说：你们的主子在这里，各自报上名来吧。一个稍大一点的说：我叫小棠，以前是大厨房的。第二个说：我叫小杏，跟过前太太。第三个说：我叫小桔，一直跟着老太太。第四个说：我叫小豆，以前在二门外的洗浆房。
老太太问隐儿：你合心不？
隐儿点了点头。老太太叫来所有的大丫头坐在一起，和隐儿吃了一顿团圆饭。上灯的时候水秀亲自带着人过来，抬来一百两金子，三百两银子，衣裳五身。老太太让隐儿过目，隐儿连箱子都没打开便说：一切都很好。
水秀对老太太说：其实我巴不得隐儿过去，以前说了怕老太太不高兴，现在老太太赏了，我们西跨院每个人都是欢天喜地的。
隐儿突然问老太太：老太太，以前西跨院住着老姨太太时，曾经有多少丫头伺待过她。
老太太说：老爷在世的时候，少说她身边有二三十个婆子丫头的，后来老爷没了，老姨太太屋里流失空空，死的时候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说完老太太长叹了一口气。隐儿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前些日子几个姨太太都争着当太太，姨太太注定了自己生命的劫数，懦弱，是无法逃脱的，可终究躲不掉的是悲伤的结局。隐儿的心头掠过一摞惊心。
第二天，西院的轿子早早就来到东院，隐儿打扮好后，拜别了老太太，嫁到西院，她的红衣如欲滴的鲜血，清晨的太阳照上去，火红一片，隐儿永远忘不了这个日子，血红的嫁衣让她在漫长的岁月中划出一道鲜亮的坎儿作为醒后的记忆。从那天起她由一个天真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妖艳的少妇。她时常在老爷稀水一样的怀抱中失眠，她想起了以前死去的老姨太太， 在黑夜的寂寞中她在无为和无望里忍受着孤独与衰老。今日她看着睡得一塌糊涂的老爷，仿佛听到老姨太太如一个受伤的歌者在黑夜里绝唱、怒吼。
自从隐儿嫁到西院，老爷夜夜和隐儿在一起，早把青春亮丽的水秀放在脑后。水秀不亏是贵为太太，她用无所不容的气度包容眼前的失宠局面。老爷得了隐儿，当然满心喜欢，他常常把隐儿放在膝头教她吟诗读书。年纪尚小的隐儿，虽通文墨，却无后来的清醒认识，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是老爷的掌中玩物。老爷曾经是皇子的老师，那经史子集、琴棋书画，虽无一绝，却样样能舞得有板有眼。闲时吟诗，便叫隐儿应对。老爷说上句，她也豪不马虎，就能对出下句。老爷夜间读书，少不了小爱妾红袖添香、书写养气，自幼精通文墨的隐儿磨墨时，信笔涂鸦，老爷越发喜欢，娶过十个女人，没有一个比这丫头更精明的。老爷亲手教她写字作诗，不知不觉，老爷成了隐儿的启蒙老师。这老师当得也够过分的，常常把娇小的“弟子”置于膝上，这样相怜相逗。
圣上有旨，周道登因年纪尚高可以免朝，这样一来，老爷更是对隐儿形影不离，隐儿喜怒无常，弄得老爷神魂颠倒。水秀夜夜看着书房内灯火通明，想起初嫁到老爷屋里的情景，不由地一阵心酸。几十盏白灿灿的灯光照着隐儿的脸，她的微笑灿烂得如红草莓。她来到西院之后，院子里所有的光线变得明媚而生动，且富有质感。
金锁和银锁等一干人替他们的主子愤愤不平，水秀住上房，隐儿住着偏房，进来出去都总要路过水秀的上房。
一日早上，隐儿刚睁开眼就吵着要吃山楂糕。老爷打发了小杏拿了银子让二门外的小厮赶快买来，一时也耽误不得。小杏拿了银子一路小跑，刚要出院，水秀的丫头金锁从屋里出来。小杏由于着急只冲着金锁笑了笑也没问好。
金锁叫住小杏问：你看见我了没有？
小杏说：我看见姐姐了，因为十姨太太要的东西着急，没顾得上问姐姐的好。
金锁一听小杏着急是为了给隐儿买东西，顺口说了句：真是拿上麻雀当凤凰，你快些走开，别恶心着我。
小杏仗着老爷疼爱自己的主子，根本不怕金锁，她索性不着急了，返身回来问金锁：你刚才说得是什么话？谁是凤凰？谁又是麻雀？我怎么能恶心着你？是不是看着我们主子受宠，你们一干人眼热了？
金锁想：自己是太太面前的大丫头，除了老太太屋里的大丫头，别人见了都要恭敬三分，这个豆子大的小丫头竟敢和自己顶嘴。金锁的火气一下就涌上了心头，过去给了小杏一个嘴巴骂道：你也不过跟了前太太几天，给大丫头们梳头洗脸的下贱东西，跟了你的主子，越发没有王法了。
小杏挨了打尖声哭骂起来：都是一样的奴才，谁比谁高贵多少？你竟然伸手打我。
水秀刚睡醒听到哭声，朦朦胧胧地问丫头们：大清早是谁鬼哭狼嚎的？多不吉利。
银锁说：是金锁姐姐和十姨太太屋里叫小杏的丫头在打架。水秀一听便匆匆穿了衣裳出来，只见隐儿早带着一群丫头站在上房门口。
隐儿见水秀出来，便一脸怒气地说：你是凤凰，我是麻雀，麻雀不占你凤凰的窝，不行了我们走，这院子给你自己留下。
水秀一头污水，她先给了金锁两个嘴巴说：大早上的，也不进去伏侍我而是和一个孩子打架。
金锁挨打之后哭了起来，边哭边说：太太就是心慈手软，把她们一帮人宠得快翻天了，小杏见了我就跑，眼里没我就是没太太。
隐儿指着金锁对水秀说：你听听你的下人在说些什么话？她们一帮人指的是谁？
水秀连忙让几个丫头把金锁拉走，自己过来对隐儿说：妹妹何苦为这点小事生气，本来是下人们的事，我们也别掺和了。
隐儿冷笑一声说：是你的丫头揪扯着骂我是麻雀，抬举你是凤凰，你反而说我掺和丫头们的事，亏你也说得出来，想想你当年你是怎么跪着求我在老太太面前为你说好话，要不你能被老爷扶正？
当着一群下人，水秀的脸一会儿白一会儿红，等隐儿说完了，她又笑着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妹妹还提它做什么？无非表白一下你是老太太的红人，在你刚刚进府时，我也好生照顾过你。
隐儿听水秀和自己来算陈年旧帐，立时又添了火气，对小丫头子们说：金锁呢？既然她的主子不管教她，我就让老太太去管管。
隐儿的小丫头一起冲进上房拉着金锁去见老太太。老太太也是刚醒，见一群小丫头拉着金锁进来，后面跟着水秀和隐儿。老太太问：这一定是金锁惹了十姨太太了吧？
金锁跪在老太太面前说：我哪里有胆子敢惹十姨太太，不过惹了十姨太太的丫头罢了。
老太太不容水秀和隐儿解释，马上说：好一个尖牙利嘴的祸事头子，拉到二门外给我打她四十板子，再拉出去配人。
水秀眼看着自己的心腹丫鬟被拉了出去，却一声也不敢吭。老太太对水秀说：你是跟过我的人，隐儿也是跟过我的人，隐儿帮着你从姨太太扶正到太太，你不但不感谢她，反而指使你的丫头寻衅闹事。
水秀底着头，不敢说一声大话。
隐儿冷笑一声说：还有更厉害的话老太太没有听见呢？人家说太太是凤凰，我是麻雀。
老太太指着水秀骂道：你听听你的下人胡嚼些什么，传我的话下去，金锁除了打板子再掌嘴二十，让她长长记性。
水秀哭着跪在老太太面前说：老太太，是我不会调教丫头们，您千万别气着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