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深了,丫头们都睡去了,隐儿自己刚要睡下,小杏带了琴童进来,琴童开始上琴调音,三姨太太的丫头来说让小棠和小杏去打几条络子给老太太,隐儿答应了。在琴童调好音后,身穿单薄的隐儿上去试琴,就在这一刻涌进一群人来,大喊着捉奸。隐儿被几个婆子架着来到太太的屋里,老爷冲着隐儿的脸吐了一口青痰说:败坏家风的东西,你拿上你的衣裳滚出宰相府。
隐儿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流,起身到自己的屋里穿上衣裳就走,她明白,这里不是她的家。老太太也被水燕几个人扶着过来,正与隐儿撞了个顶头。老太太用拐杖使劲地敲着地面对隐儿说:难道是我看错人了?你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丑事来?
隐儿跪下冲着老太太磕了三头说:老太太,我也不想狡辩什么了,众口一词的话往往都是诬陷人的,不管我走到哪里我都祝福您老人万寿无疆。
老太太命下人们把隐儿扶起来问:你就不能留在我的身边?
隐儿很冷俊地回答:再次谢过老太太挽留之情,我不后悔走出宰相府,隐儿拜别了。
当她迈出宰相府的第一步,看着黑洞洞的寒夜,泪如雨下,她哭得坦然自若,从正直的泪水中,她明白了今后的路全靠自己了…….隐儿走到百嘉桥边,看见一座灯火阑珊的楼阁,楼阁的顶端高挂着三个滚圆的大灯笼,红灯笼上写着“十间楼”。
她看着灯红酒绿的十间楼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十间楼是秦淮河畔有名的妓院,主人叫徐佛。当徐佛看着一个身穿红色绸缎斗篷的妙龄女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进来,便起身相迎,她心里明白,她的十间楼最辉煌的时候到来了。一盏清茶下肚,隐儿便将自己的身世和来龙去脉说了个一清二楚。恰巧徐佛也是嘉兴人,从小被拐卖到了青楼,后随养母来到了盛泽。因姿色可观,稍候成为镇上的一个名妓。以后年韶华老去,成为妓院当家之人。徐佛与隐儿互相紧握着对方的手,徐佛说: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这事我也不瞒你,我这里不是一个好地方,是一个妓家,就是拿自己的身子,卖给男人们过夜和取乐的地方!你如果走,我为你拿上足够的盘缠,你如果能留下,我尊你为我的上客。
也就是这夜,隐儿被徐佛的话语打动了,这个举目无亲的世道上,还有这样慷慨狭义的女人。隐儿认真的听着,自己的心也随着沉重起来,犹如一淌淌涓涓的溪流灌入心窗,那是难得的泪水、那是感慨万分的泪水,在她的心脉中迂回地流淌起来!隐儿长叹一声:这……唉!我若留下,岂不成了被人看不起的娼妓,纵然暂时有个栖身之处,到将来不是落得个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的下场!
徐佛听到她会讲出这样引用前人诗句的话来,徐佛感到惊喜,也感到吃惊。她再次亲手为隐儿斟了杯茶说:好孩子,你倘若愿意留下来,我一定尽心调教和培育于你,决不会让你以后有那样凄楚的结局。你的学识和才华,你也明白唐朝的李亚仙,不也是妓女出生,到后来嫁给郑和,成为了皇封诰命的一品夫人;宋朝的梁红玉,也是出身娼门,成为一代巾帼英雄。我从你所述的经历中,就可见你的为人至诚,你现在举目无亲,又是十冬腊月,我们是同乡,你失去了童贞,又无端受辱,以后我就当你的亲身母亲一样,决不亏待于你。
听着徐佛的话,怎么听怎么感到亲切、怎么听怎么感到感人肺腑。她对徐佛说:既是您如此有诚意,我就留下了,以后改名叫柳影怜。徐佛请了名师来调教柳影怜的文化素质,教她吟诗作对、吹萧弄曲、轻歌曼舞。柳影怜本来就聪明,再加上在周道登给她打下的基础,现在经过师傅一点拨,很快就样样精通了。
柳影怜年方十五,天生丽质、秀色可餐。但是经过沧桑的她变得沉稳、清雅。徐佛多次带她出局,她只是坐在一旁,叫她唱,她就唱上一段,但遇到过多次轻浮男儿调戏于她,她却柳眉倒竖、冷若冰霜、不苟言笑,人们背后起了雅号“冷面美人”。柳影怜并非是冰冷的人,她其实也在暗暗地下决心,广泛结交,从茫茫人际中寻觅自己的知音伴偶,以托终身。
徐佛虽对柳影怜好,但她毕竟是娼妓出生,最现实的事就是留下影怜大把大把地赚银子。徐佛以柳影怜为“宰相的宠妾”为标榜,大肆宣扬。兼之柳影怜写得一手好字,诗才已有一定的影响。尤其她有一副音质纯厚流畅引人的金嗓子,善唱绵软的昆曲,演唱起来比当地的旦角还强百倍。徐佛为她买来四个小丫头伏侍。打了几套纯金首饰来撑门面,这样,她身价顿增,轰动了一方水土,开始挤进了江南名妓的行列。慕名而访的络绎不绝,来访者不惜重金,听她的曲、求她的诗、讨她的字。真可谓:
王陵年少争缠头,
一去红绡不知数。
徐佛为了她又扩大了十间楼,在后院栽花盖房,引水积塘,按着柳影怜的思想修建了一个影怜居。柳影怜是知恩图报有情有意的人。她知道徐佛在这样繁华的地带不惜重金买下这片地皮,又花银子造成了仙境一般的园子,所以每日接待频繁、迎来送往,但她严守一条界限,接待方式仅限于侑酒、唱曲,不管何等身份之人,也不管挥金如土,若想染指于她,她绝对严词拒绝。
一日,有公子王青赠黄金三十两,但求一睹柳姑娘。此人亦一浪荡哥儿,打听得柳姑娘满腹文章,于是命师爷拟定了几句文雅言语,背得烂熟,备临场用来曲意奉承。
王青公子上船一见姑娘肃然端坐,慌忙口颂一句:久慕芳姿,幸得一见!
这酸溜溜的话把个柳姑娘惹得忍俊不禁,破颜一笑。公子见状,记得师爷的指点,又赶紧趁热打铁道:姑娘一笑,真倾了城也!
柳影怜大笑,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蠢货!可公子懵然不觉,反以为自个儿已讨得了姑娘欢心,干脆连肚子里的残墨兜底儿泼出:姑娘,你再笑就倾国了呀——柳影怜顿时沉下了脸,转身佛袖而入,问管家婆:得金多少?
婆子忙答:三十两。
柳影怜说:还他罢了!
管家婆说:姑娘,公子送来好多时辰了哩,三十金,早用完了!
柳影怜略一沉思,便操起剪刀,手削秀发一缕,付给婆子说:告诉他,这是对他的报答。
谁知,王青公子一点不懊丧,喜出望外地捧了一缕头发,雀跃登岸而去。原来这小子得到了吹牛的本钱。他得意非凡,逢人便讲:哥们儿这里有柳姑娘的定情物,看看这头发——你们得到过么?常言说,美人一笑,千金难买。嘿嘿,哥们破费才三十金,就买得柳姑娘两笑——你行么?
闻者点头赞叹,齐说王青公子好手腕。
此类公子哥儿,不过是仗了祖上的余荫,腰缠万贯,整日里问柳寻花,虽对穷苦人一毛不拔,却甘愿在青楼上一掷千金。对这类人物柳姑娘避之不得,慢慢也就见惯不惊,随意打发了事。却不想又生出事后的笑谈来。
还有一个人,也有钱,也浪荡,自从见了柳姑娘后,却动了真情,一痴到底——可惜偏偏他命中注定没有那段姻缘,赢不得柳姑娘的心。在局外人看来,倒是一场多情反被无情“弃”的小小悲剧了。
这位公子姓余,人称三公子,乃佘山大户人家子弟。一日信步江畔,偶睹柳姑娘独立船舷的芳姿。顿时为之倾倒,弄得寝食不安,几番谴人携财相赠,叩问柳姑娘何时能见他一面。柳影怜整日忙着与名妓如徐佛、林雪等成堆儿聊谈,酬唱应和,把这个巴望见她的三公子忘到了一边,害得好端端的一条男子汉形消骨瘦。
一连几月过去,倒是平时受了三公子好处的几位姐妹们于心不忍,劝柳姑娘:稍假颜色,偿夙愿。
柳影怜笑道:你们不提,我倒真忘了——放心罢,受人钱财,与人消灾,定个时辰见他一面得了……说过就忘,忘了众人又提,柳姑娘终于谴人捎话去:公子倘真有心意,不妨腊月三十晚来罢。
这大年三十夜,是中国人雷打不动的团圆之夜,怎能有家不归反望外溜呢?可三公子竟反了传统,置礼教于脑后,在料峭春寒中跌跌撞撞地摸到江畔来了。柳影怜见三公子不顾一切地竟然来了,倒吃一惊,忙叫婆子上茶,使女备酒。几杯下肚,柳姑娘面色绯红,便叫琴师鼓瑟,伴娘敲板,起舞为公子助兴。她长袖飘摆,款移莲步,作荷花露珠之旋,状霓裳飞天之像。三公子酒不醉人人自醉,通体舒泰,数月来的相思之苦一时化解,竟神采焕发,连声喝彩。
柳影怜见好就收,纤指一点,乐声嘎然。她缓缓走到三公子面前,深深道了万福,肃然开口:公子,你可知道,我所以在大年三十夜约公子前来,原是想公子不会赴约的。但公子竟守信而来,足见公子确是一个有情有义的男子。然而在这普天同辞旧岁之夜,有家者无一不望骨肉团圆,共迎新春,图个来年大吉。公子倒好,舍家不顾,反在切身这儿寻欢求了——未免太不近认清了罢?
一番话说得三公子好不尴尬,欲辩不能,欲辞难舍。柳影怜长叹一声:公子啊,实话说了罢——我见你身体魁梧,非一个读书之人。而与我交游者,多是儒雅之士,公子倘将自己杂厕之间,孔武有余,风流不足,别人会看公子不起的,公子也恐怕难免自惭。公子呵,既读书不成,何不利用上天赐予的一付好身体,练弓习马,报效朝廷?到那时,公子功成名就,无愧于天下名流,我亦好接待公子。去罢!为公子——掌灯,送公子归家!
三公子热血涌动,霍然而起,点头道:在下当牢记姑娘企望——告辞了,姑娘,后会有期!
柳影怜独立画舫,目送灯火远逝。不觉倍感凄凉:我劝公子归家,但我家何在?……她一夜难眠。
余三公子自那夜归家,真的弃文从武了。他娴习弓马,中了武举,而后领兵打仗,竟然死于孢石。“后会有期”终成泡影。呜呼!其痴情如此,亦可悯也。
内心沉痛而面带欢笑的妓女们,最大的愿望当然是从良。从良也有几条路子,第一类就是遇一个有名望的眷恋,花大把银子替她赎身,买回去做妻做妾。第二类就像杜十娘那样趁机搞些私蓄,待到有了相当资财,拿出来自己赎回自己的身体,先求得不受鸨母控制的自由,再慢慢去寻能白头偕老的良人。前条路,多是貌美而心气不高的妓女愿意走的。后者,便是才貌双全并且极力追求自由的女子。不过落入泥坑的妓女们大部分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老了便留在妓院以伺候年轻的妓女为生。
柳影怜只在徐佛手下干了一年,便趁机攒了不少积蓄。十六岁时,她拿出一笔巨资,为自己赎身。徐佛原是个开明之人,兼之与柳影怜又是同乡之谊,一年多来也为她赚了不少的钱,她如今自己又拿出一笔钱来要求脱籍还以自由之身,她也慨然承诺。
可是,在没有找到适合入选正式从良以前,还不能正式脱籍。她的身体是自由了,但身份却仍然是妓女。
赎身之后的柳影怜又恢复了多年以前的名字,叫起了柳如是。柳如是又一次落入了独身一人无依无傍的境地。为了生存,也为了访师拜友,便花尽身上所有的钱买下了一条画舫,起名叫芙蓉画舫,然后又雇了四个船工,买了两个丫头。她为这两丫头起了名字,大一些的丫头叫冰梅,小一些的叫雪莲。这两个丫头貌美如花,虽然年纪尚小,但是却招人喜爱,柳如是把她们当姐妹一般对待。
江南一带的妓女,根据身份接客。有“水、陆、空”三类。陆为土著之妓,靠山吃山,以卖炕为生;空为尼姑庵,专指身在空门而实操皮肉生涯的年轻尼姑;水则为漫游于河网四布吴越之地的船妓。
柳如是置一豪华画舫。放浪湖山之间,北起常熟、东至嘉兴、西到松江、南下杭州,悠然往来,与高士名流相伴相处。
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白了头,这是人生的自然规律,柳如是虽仅是十六岁少女,但她自然敏感地想到青春短暂,岁月不饶人,要早寻在世上觅到真正的知音,也好有个良好的归宿。同时,她又是个富有进取心的人,于是泛舟于松江、清浦、余山一带,拜师访友,求教诗文,并进一步刻苦学习书法,采众家之长,自成一体。
崇祯帝登上宝座的当年,整个北中国发生了可怕的旱灾与蝗灾,千里赤地,寸草不生.饥民们不愿饿死,拒绝吃观音土,便集结起来,向官员乡绅强行夺取粮食。于是从陕西到河南,从武昌到成都,一片造反的呐喊,一闹就二十多年。那时李自成尚是“闯王”高迎祥的手下“闯将”,有名的农民领袖还有个“八大王”张献忠。面对暴烈的内乱,崇祯帝已穷于应付,而外患又起,他简直是束手无策了。当时强盛的后金汗国(公元1636年改称清帝国,这时已是柳氏为妓三年了)跟大明以长城为界,却数次攻破大墙,发动了一连串的入寨攻击,深入中国的心脏低在抢掠烧杀,坚固的长城在明朝手中,只不过是脆弱的篱笆,外族只要高兴,可以在任何地方打开一个缺口,长驱而入。
然而,江南吴越之地,因占尽地利天时,又远离北国的烽火狼烟,不啻是乱世中的人间天堂。其时江南的富商大贾,诸多豪族名士,依旧过着醉生梦死的日子,对嚣嚣天下塞耳闭目,抱着“我死了哪管它洪水滔天”的生活态度。有识的骚人墨客见此情形,不免吟出先贤的悲愤名句来: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卞州!
妓院的兴盛,离不了这样的“沃土”。
柳如是从“吴江故相”的爱妾,翻手之间沦为盛泽的风尘女子。盛泽盛产丝绸,富甲一郡,客商云集,正是荡子娼妓集中的最好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