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儿的身体在丝绸旗袍里抖动着,她的心里一定难受到了极点。虽然她现在从外表来看花团锦簇,可从她颤抖的身体上,显出她仍不能完全摆脱女人的弱点,她心底的一线亲缘就此被割断的悲哀,是无法克制的。
她穷追不舍地问:
“那许贞香为什么还活着?”
我掂着脚走到叶儿的身边,扶着她的肩膀说: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安慰你受伤的心,可是太太是我们的主人,对于她能在土匪的枪口下安全地重返山林,我们不应该祝福吗?就像你现在一样,在你华奢的表面上覆盖着多少无奈。不要和她再计较了,她已经疯了。”
叶儿双手抱着琵琶转过身,低垂着眼,睫毛上沾满泪水。这种柔姿与她整体造型揉合在一起,显得更加娇艳绝伦,她说:
“你就在这里休息吧,夜很深了,明天我来找你,有什么事明天一早再说。”说完她转过身又冲着门外说:“开车送我回去,滋芽进来。”
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进来了,她怯怯地拿了帽子和大衣给叶儿穿上,匆匆走了,我听到发动汽车的声音。
世态如空中搏击的云朵,变幻多端。昨天还是由太太随便痛斥的叶儿,今天却拥有了得天独厚的地位,不过从她躲闪的态度中,我仿佛看到她艰难的处境。世上也许真的就没有幸福得完美无缺的人。
我打开柔曼的帐子,躺在松软的被窝中,心底泛出深深的惆怅。所有山林女人的面容从我眼前掠过,我看到孑然一身的母亲、深夜偷哭的太太、美丽妖艳的叶儿、光彩照人的小雀、抑郁寡欢的大小姐……她们如皮影一般淋漓尽致地展示出来。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了,我舒服极了。我特别感谢叶儿,不知她现在身居何处,我感到她阿娜多姿的躯体中,有一种坚强的力量支撑着,她的欢乐大大超越了她的不幸,然而她的语言、她的美丽,甚至她的高雅,都压抑着一种疯狂。她自欺欺人地生活在日本人中间,心中怀着与我们相同的热情去攫取最渺茫的希望。
我吃过早点,一个日本宪兵送进一套衣裳,说军营外面有车在等我,我换了衣服随着他来到军营外。在军营的大门口我看到一辆漂亮的花顶四轮马车,我坐着马车一路上看到了许多残垣断壁,我问车夫:
“大叔,这是日本人轰炸过的地方吗?”
车夫慢悠悠地反问,言语中带着嘲讽的语气:
“你刚从他们的指挥部出来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听他的语气,我明白他同样是个可靠的中国人,我说:
“大叔你误解我了,我是让他们当八路军给抓进去的。”
车夫说:
“这是被八路炸掉的日本军火库,烧死了不少日本兵,日本人大怒,百姓就跟着遭殃。”
车夫的话,让我喜忧参半。可我还是佩服让日本鬼子上西天的八路。
穿越几个破烂的市场和几条萧条冷落的大街,我被送到一家茶馆。昨天见到的滋芽出来迎接着我,说:
“金枝姑娘,我们姑娘早就等你了,你快上楼吧。”
茶馆内装修得百般温馨,墙壁的灯映出浅色的光辉,身体高大苗条的俄罗斯侍女托着金光闪闪的盘子来回穿梭,如飞舞在花丛的蜜蜂。喝茶的人很多,他们成双成对,互相依靠着,似乎想合为一体。
我踩着木质的地板,随着滋芽来到二楼。在一个全封闭的包间中我见到了叶儿姐姐。她穿着一袭蛋黄色的长旗袍,散着头发,头顶上系着一根蛋黄的发带,昏暗的灯光下她别有一番风韵。
她正在喝茶,见我进来,忙站起身拉我坐到她的身边。等滋芽退下,她说:
“你醒了,我一直叮嘱他们不要轻易地惊动你,昨夜睡的好吗?”
我点了点头,说:
“谢谢你,你对我真好。”
她对我报之淡淡一笑说:
“何必客气,你越来越细腻了,竟然也学会了作秀。”
我长叹一声说:
“姐姐真不了解我,其实我很本色。”
从她欢欣的神态上可以看出,她不可能这样快就驱散了亲情的情感,她一定把自己的痛苦埋入了博大的胸怀中。
包间散发着芬芳的茶香,我们同时呼吸着让人心情舒畅的空气。我接着昨天的话语继续说:
“姐姐,你跟随太太多年,应该理解太太。她对二奎婶的死并没有撒手不管,千万不要怪她的心肠太硬,她也是爱莫能助。”
叶儿的双眼严厉了一瞬,立即温和了下来说:
“我们来这儿并不是谈她的,昨夜听说你是为了买枪而来的?”
我回答:
“是,这也是惟一的一条出路了。”
她如阳光一样和煦地笑了一下,说:
“你们想的太单纯了。在日本鬼子的控制之下,谁还敢盗卖军火,只可惜山林养活了多少代山民,今日却要面临着这样的危机。”
我说:
“只是想死马当活马医呗。求姐姐看在本是同根生的份上帮帮我。”
她的脸带着聪明之气,美丽照人,流露出新潮女性独有的鲜活,而这种鲜活与文雅毫不冲撞,她嗑着瓜籽说:
“你今天的样子有些迫不急待。我给你找一家宾馆,你先歇着,我明天给你个交代,好吗?”
我点点头,忽然我又问:
“随我一同来的几个老山民呢?如果可以的话姐姐也把他们救出来就好了。”
叶儿慵懒地伸了一下胳膊,说:
“他们早都死了,我也是从他们的口中知道你的情况,不要怪我不救他们,我的能力有限,能捏弄着保住你就不简单了。当然也怪他们太僵硬了。”
我被送到一家豪华的旅馆,一路上我想着叶儿的话语,她说到老山民上午死时,竟没有一点忧伤的表情。她身材窈窕,容貌美丽,但是在她的眼中很难找到当年的天真无邪;她的双眼妩媚,气质高雅,却伴着深不可测的心机。不难看出,她的处所已经束缚了她的善良,是混乱而又纸醉金迷的社会泯灭了她纯真的天性。
我在豪华的套间里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在揪心地等待着她的出现。我害怕她已经出事,我真希望她是因为打扮而耽搁了时间,不久便会姗姗而至。我百无聊赖地撩起窗帘,看着楼下蚂蚁般的人群。一阵敲门声,令我狂喜不已。但狂喜过后是更加的失望,原来是送饭的侍者。我无心吃饭只是静静地侧耳倾听着走廊里的脚步声。但是每一次都伴随着我的心跳,逐渐远去,城市的高楼与不同人的打扮在我眼里变得渺小起来,只有走廊里的脚步声才能给予我重视。我如一幅静然不动的画面,悄然无声地上演着沉默中的悲剧。
一直到了晚上,当我完全处于绝望状态之中时,敲门声响了起来,我飞一般跑了过去,我希望看到叶儿美丽的脸隐于阴影之中。可是当我打开门时,站在门口的是一个瘦高的男子,他神秘地说:
“冰姬姑娘让我送你回去,你要的东西已经全部到手。”
我问:
“她呢?她为什么不来?”
男子说:
“不要多问,现在就走。”
我跟着他下了楼,只见楼下停着一辆马车,马车除了坐着一位车夫,还有几只大箱子。我们坐在箱子上,快马加鞭地飞奔起来。到了城门,日本宪兵挡住了去路,要检查车上的东西。瘦男子从贴着胸脯的衣袋里掏出一张纸,宪兵看了以后点了点头,我们顺利地出了城。
当我出现在大小姐的面前时,她心事重重,面色憔悴,似凋谢的小花般耷拉着头,见我回来惊喜地扑在我的怀中。
夜里,新月如钩,静谧的山林里偶然传来野兽的怒吼。东崖的嫩枝又长成了幼树,用不了几年又是一片大森林便会神奇地恢复当年的蓊郁。丫头们在飞絮姑奶奶的洞屋里挂起灯笼,小姐坐在上首,我坐在小姐的侧面,小姐问:
“我们楼上的丫头们都到齐了吗?”
我回答:
“到齐了,一共二十四个,芳草和香草伺候太太没有过来,丁香不知去向也没过来。”
大小姐说:
“太太一再叮嘱过,丁香这丫头和栓柱关系不明,以后大家都防着些。”
丫头们齐声应合:“是”
大小姐和我说:
“还是你来说吧。”
我点了点头,对大家说:
“山林混沌一片,山民个个人心涣散,寡母幼主眼看厄运当头。今日让你们都聚集在这里想和大家商量一件事情,就是你们二十四个人再加上我和小姐,就是二十六条性命。当前是山林最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一定要挺身而出,随时为山林做出牺牲。人血一般红,假如大家无怨无悔,就咬破手指,在大小姐的衣服上按下血手印,死也要守护山林,为饮马川、为山林、为传说中的硅化木,宁死不屈。”
我说完在自己的手指上咬了一口,小姐转过背,我把莹红的手印重重地按在小姐洁白的绸衫上,小雀同样张着血手过来,萧儿、芯儿、小茵、莨儿、荧儿、汐儿、玎儿、芊儿、董儿、兰草、茉莉、蓿儿、芹儿、汨儿、月季、茯苓、桂圆、白鹤、红鱼、绿芬、荚芑、浏杏、香荷,大家一齐涌了过来,真是一呼百应、洒血如河,大家用鲜血覆盖了青杨小姐的后背。
我万分感动,和大家说:
“我们要严守我们的秘密,严守山林的秘密,包括我们的家人都不能透露一点风声。日后如有反叛之人,就自寻了断。这些枪可是铁匠大爷和几个老山民用生命换来的。昨日,我从城里带回了二十多把手枪,还有二十多把匕首,现在大家随身带上,从明天开始分成三组午夜轮流着到这里练枪,这洞里的深处还有更深邃的山洞,外面绝对听不到任何声音。”
大家齐声答应着:“是”
午夜,夜深人静。第一组的丫头们摸黑来到洞里练枪。我和大小姐也参加了。大家穿着夜行衣,把头发都盘在脑后,腰间插着一把手枪,形成了一条美丽的曲线。腰间别着的手枪更使她们锦上添花,她们英雄的气概把山林女人独特的人格魅力折射出来。从她们深沉而又焕发的神采中,我的心里得到了安慰,因为我从她们的整体气质上看到了山林的虎虎生气。
火把在山洞内燃了起来,枪靶在十丈之外立了起来,她们的脸如饱满的苹果一样红彤彤的鲜艳,白皙的脖子长长地露在外面,散发着女性的柔情。我第一个开练,颤抖的手平平地抬了起来,对着枪靶“叭”、“叭”两枪,紧接着一个个跟了上来,大家的心情都是激动的,矫健的躯体与柔美的动作,让人拍案叫绝。
她们的面部清秀,透出耐人琢磨的万种风情。由于心理的压力,鼻尖都渗出几滴汗珠,一双双黑水晶似的眼睛在子弹射出的同时迸发出无限的仇恨。她们是山林的女人,她们随时准备着为山林献出宝贵的生命。可见山林是纯高的、伟大的、神圣的、慑人魂魄的。多少年来山林的女人与世隔绝,独自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狼烟四起给大家的心头带来了痛恨欲绝的情绪。还有一些走狗,脸上阳、肚里阴,勾结日寇烧杀掠夺伤尽天良。而今,她们手里有了枪,个个心气高,胆气壮。别说栓柱那几条恶狗,就是日本鬼子来了,山林女人手中的枪也不是吃素的。
蚂蚁掏泥成大洞,燕子衔泥垒大窝。一个月下来大家肿胀的手腕恢复了,而且好些姑娘能击中九环十环。我和大小姐的心中慢慢也有了打算。过去的山林是美好的,但那是永远抓不回来的彩虹,在山林漫长的生命中,有这样一队爱林女人,难道不令人肃然起敬吗?仔细想想,难道我们山林的女人们,离开男人就守不住林子?就只能坐以待弊,等待死亡?我们不能等待死亡,我们山林女人的价值也许在这拼杀的一刻才能表现出来。
栓柱那一派和我们基本已经陷入僵局,但他依然做做表面文章,有什么大小事情都和大小姐商报,不管大小姐是否批准,人家照样按他自己的计划行动。为了大局的稳定,大小姐也不和他一般见识,忍气吞声地过着日子。
可是常言说:人总不能怕跳蚤咬烧裤子、怕肚子饿缝嘴巴,该面对的事情是逃也逃不脱的,大家再不能手捧脑袋过日子了。于是我们觉得时机既然成熟,就早出手早了结。
一日清早,大小姐高坐在阁楼,我站在她的身后,等待大家来回话,各处管事的头儿们一个个上来说了自己管辖范围内的大小事务。不一会儿栓柱一摇三晃地带着手持火枪的几个打手上楼了。他环视了一下大家,一部分管事的冲着点头问好,阿谀之态露骨得淌血,他们的尊严被栓柱大总管一扫而光。
栓柱很大方地坐在大小姐的下首,眯着眼睛问大小姐:
“我听周同说你让山民下山买了许多的盒子枪子弹,是不是?”
大小姐回答:
“既然你那么相信周同,干吗还要来问我?”
栓柱呵呵一笑说:
“我是相信他。可你更应该相信他呀!他可既是你爷爷又是你姑父。”
大小姐听了这话,又羞又尴尬,简直有些无地自容。更觉得栓柱用这种下流的手段来欺负她,岂不是太卑劣了!她气愤万分,但是又马上冷静下来,她继承了高家临危不惧的应变能力,用另一种语气打断了他的得意。她说:
“哦!大总管,你不提到这个周同我差一点都忘了。他是我家的亲戚,不过他勾结日寇做下了丑事,早被千万山民唾骂朽了。假如你要与他来往那可要小心些,别传染上他那些黑心烂肺的伎俩,留下骂名千载,让我们山林和守林人民跟着受牵连。”
栓柱不屑一顾地盯着青杨小姐,蛮横地说:
“你也别说那些废话,我只想问你,既然买了子弹,那枪是哪里来的?不能说光有子弹没有枪吧?你也别骗我,你看这是什么?”
他说着呼啦一声把一堆弹壳扔到青杨小姐的脚下,然后他威严地看着青杨小姐的脸。青杨小姐站起来,走下台阶,弯着腰捡起一枚弹壳,她的动作优美典雅,与栓柱的粗暴形成强烈的反差。她慢悠悠地说:
“这是什么?我却从来都没见过?嗷——我想起来了,在姑姑闺房中我见过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你一个男儿身竟敢去冒犯山林公主的卧房,你还有脸来拿着这些东西来露精。老爷曾经立下规矩谁敢进姑姑的洞屋,立即杀死。今天我看你想活也难了。”
大小姐说着狠狠地盯着栓柱。这一眼倾注了她全部的反冲力,使栓柱马上狼狈不堪,脸色变得灰暗起来。几个平日爱讨好栓柱的管事立即上前好言开导大小姐。大小姐一举手说:
“打住,没你们的事情,我不能眼看着姑姑白白受辱,明日欺负到我的头上,我这个当家人还做不做?”
栓柱由害怕转为轻蔑,哼哼地笑了两声说:
“在饮马川山林里,我感觉到还没有人敢动你马大爷的,就是老子我犯了山规你她妈的又能怎样?”
我从腰间迅速拔出手枪,对着栓柱的脑袋就是一枪,子弹擦着栓柱的头皮而过,他身后的打手正要从背上取枪,小雀、萧儿等几个丫头拔出手枪结果了他们的性命。山林深处传来的密集的枪声,我知道埋伏在森林深处的姐妹听到枪声也和被栓柱请来的狂徒交了手。
栓柱狗急跳墙,连忙从腰间拔出手枪对着大小姐,开枪的关键时候,小雀对着他的小腿就是一枪,栓柱如一条死狗一样爬在地上,手枪扔出老远,众姐妹和几个忠诚的管事把栓柱捆了起来。森林中枪声渐渐消失了,不一会儿,月季、茯苓等几位姐妹跑上楼来禀报大小姐说:
“山林中背枪的陌生男人全部被俘虏,已经捆了带来了。”
大小姐看着我,我看到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掉下来,可能是被初次战斗的成功与喜悦给烤干了,我冲她点了点头说:
“按我们的计划执行。”
大小姐对爬到桌子底下的管事们说:
“爬出来吧,真是白天烧香、夜里钻窗。今天你们的真面目在我的面前可暴露无遗了。”
几个管事的哆嗦着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大小姐用一种高傲的目光看着他们。他们的心里想着兴许有挽回的余地,但不知道怎么寻找挽回的办法。大小姐自信地说:
“把马栓柱等人押到崖底的水牢,严格看守,听候处置。山林各处管事的全换成姑娘,以前有功劳的管事封赏告老,没有功劳或起反心的一律搁置查办。白鹤你带人来管理黑麂子山的夜班,红鱼你带人来管理整个山林药材的收集、盘点、出售等事,汐儿你带人来管理各条进山的要道、金枝你来做山林的大总管,小雀你做山林的内务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