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是个补习旺季，放假之前，学校门口全是培训班在发传单，这个号称名师坐镇，那个说高分捷径，就差说自己是命题组老师了。同学们都免不了动心，高考毕竟生死攸关，所以收集了不少传单，一下课在争论着补习班的优劣。
葛怡说：“参加补习班就像不吃正餐吃零食，只能营养不良。”
说这句话的时候，葛怡靠着窗站着。正是初秋时节，刚下过一阵雨，又开了太阳。空气湿润清爽，有着青草味儿。窗外是几株槭树，苗条舒展，微风拂过，槭树像少女一般，没来由就笑得发颤，袅袅婷婷，叶片是滋润鲜亮的，抖落了一地阳光。
在杨略看来，葛怡也是如此，青涩，明亮，而且超然，于是轻轻地说：“谁能像你一样超脱啊。”
“少奉承我。”葛怡眼角儿一瞟，嗔里带笑。“他们都想去，你不报一个？”
“好不容易逮到个假期，就自由安排吧。”
他们就约好，不上补习班，并且各自写下极具雄心的复习计划。除了完成老师布置的各科试卷，杨略还要在数学上多花点力气，于是选定了一本习题集。葛怡语文不佳，则是多背几篇诗文，再读一点文学名著，杨略也替她选好了书目。这当中可没有补习班的立足之地。
可就在放假的第一天，杨略发现高估自己了。
说来原因很简单，这天的十二点有一场NBA球赛，顿时把他的计划打乱了。
虽是这只是季前赛，但比赛双方乃是湖人队与火箭队呢，场面就接近总决赛了。湖人队有科比、加索尔、纳什，都是名动天下的巨星，而火箭队则有林书豪，在中国具有超高人气。这样的高手对决，怎能不令他这个篮球高手热血沸腾呢？
按他原来的计划，今天上午要做完一份数学测试卷，一份历史测试卷，下午研读莫言的中篇小说《红高粱》，看他精妙的文笔。此外，他还要再做几篇英语的阅读理解。
吃完早饭，妈妈去医院值班，一边穿鞋子，一边交代：
“略略，冰箱里有菜有肉，你自己做一下。”
杨略答应着，就回到房间，打开数学卷子，做了两道简单的选择题，可心里却痒痒的，牵挂着球赛。他太想了解湖人队之前的战况了。
“就看五分钟，扫一眼网页就打住。”
他心里说着，就打开电脑，查看相关新闻。文中介绍说，前一场比赛中，科比有个双手扣篮，可谓精妙绝伦，艺冠全场。但文字毕竟是单薄的，杨略忍不住又点开了一旁的视频，看比赛的重播。这一来，他就全心沉醉了。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杨略对篮球再熟悉不过，看着高手们腾跃的身姿，娴熟的技巧，真是心旷神怡，真想立即拿起篮球演练一番。
时间噌噌噌地过去了半小时，已经八点四十五了。可比赛还正精彩呢。
“得，再看十五分钟，就去看书。”
接下来的比赛视频，他是快进着看的。十五分钟后，他终于看完这场比赛，也见识科比的扣篮，总算了却一桩心事。可是，他心神还是不宁，因为湖人队的对手火箭队此前的赛况，他也同样关注啊。
“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再看一会儿？”
他心里在激烈斗争，最终愧疚还是战胜了放纵。
“唉，还是算了！自控力！自控力！”
他念叨着，按捺下念头，关上电脑，又面向数学卷子。但心思一散，哪容易这么快就收拢来呢？一直磨了半小时，数学的公式才取代篮球的抛物线，终于做出了一些题目，心境也渐渐平和了。
可是恰在此刻，门铃却不合时宜地响了。
“谁啊，早不来晚不来。”
杨略将笔一扔，骂骂咧咧走到门口。原来是个快递员，递来一个包裹。
“哦，对了，之前让妈妈给我买了几本书。”
他签了字，送走快递员，打开盒子，里面是妈妈的几本医学专业书。他瞄了一眼，是《现代肿瘤学》、《肿瘤放射治疗学》，厚厚几册，让人望而生畏。
“妈妈怎么关注起肿瘤来了？她又不是肿瘤科的。”
杨略嘟哝着，再看下面，是一本海淀区出的数学习题集，一本毛姆的短篇小说集。还有一本，则是林书豪的传记。
“林书豪？我没买这本书啊，妈妈更不可能给我买。”又一看清单，原来是买书的赠品，他不由一笑：“嘿，还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啊。这是天意啊。”
既然是天意，他可不敢违背，暂时把数学抛在脑后，顺势在沙发上安坐下来，拆开林书豪传记的塑封，里面掉出一张光盘，是林书豪比赛集锦。他把光盘插进了影碟机，果然是林书豪的成名之战。在呐喊声中，林书豪宛如天神附体，闪展腾挪，或远投，或近攻，五场首发共得136分，风头直逼当年的乔丹，一时震惊天下，刮起一股“林来疯”。
少年人是极易被这种传奇故事打动的，所以一时刹不住车，将林书豪的访谈录也一并看完了。他是怀着忐忑的心情看的，不时去瞄瞄时钟，只见时针分针片刻不停，咔嚓咔嚓，将杨略的雄心一寸寸剪成了碎片。
等他关上影碟机，时间已经十点多了，内疚感已让他沮丧地对什么都失去兴趣了。
“唉，这回真得做题了。”
他回到房间，把电脑的电源线也拔了，iPad也锁进抽屉深处，而后正襟危坐，凝神静气地解题。进度尚可，但有几道难题，他绞尽脑汁也解不出来。
他靠在椅背上，时钟滴溜溜转到十一点半，肚子也饿了，一个人在家，中饭得自己解决，十二点半还要看NBA比赛。剩下的历史作业，只能下午来做了。
冰箱里有肉有菜，但他不想去烧，干脆打电话点了份外卖。草草吃过中饭，他被一种焦虑和无聊并存的情绪笼罩着。十二点了，距离比赛还有半小时，总得干点什么吧。可他翻翻数学试题，几道难题赫然在目，久攻不克，他丧失了信心，也耗尽了兴趣。拿过《红高粱》，一行一行读下去，但每个字都活蹦乱跳的，捉不到心里去，看了很久，却一页都没往前翻。
与此同时，陶坷坷骑着一辆捷安特，穿行在小区安静的林荫道上。两边高大的法国梧桐遮天蔽日，阳光穿透树影，在地上留下点点光斑，随风轻轻摇动，如黄嫩的小鸡雏在地上啄食。
他在一幢三层小楼旁边停下。这是他的家，欧式建筑，有童话般的烟囱，玻璃落地窗闪着亮光，修剪整齐的黄杨木像四道城墙，围成一个精致的花园。粉红色的蔷薇花开得正盛。紫藤架下，有一个秋千。他坐了上去，脚轻轻一蹬地，人就晃晃悠悠，长发飘飘摆摆，眉宇间满是忧郁。从兜里掏出一个苹果手机，打开微信的通讯录，一个个往下看，却找不到一个想要联系的号码，于是叹口气，将手机往兜里一塞，站起身来，敲响了门。
“坷坷，你回来了。”
妈妈迎了出来。毕竟是舞蹈演员出身，加上养尊处优，虽已四十岁，但身姿依然轻盈，脸上也不见岁月痕迹。眼睛有种不谙世事的清澈。
“早上英语课累不累？”
“就那样，”陶坷坷淡淡一笑，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一脸的不在乎，“午饭好了吗？饿死了。”
“好了，好了。你看这都十二点了，当然做好了。”
妈妈几乎有些紧张，像是迎接着最高贵的宾客，半点不敢怠慢，于是牵着他的手，走到面朝花园的餐厅。桌上早摆满了饭菜，映着窗外的玫瑰花，真是流光溢彩。妈妈一边给他盛饭，一边絮絮叨叨：
“你看，这都暑假了，也没法休息，真是折磨人啊。还有你爸，正策划一台选秀节目呢，整天忙着开会、排练，总也不着家。你都高三了，多关键啊，他都没时间管你……”
陶坷坷听着妈妈的抱怨，心里却在想其它事。
他自幼家境富裕，平日锦衣玉食，不免有些骄横，从不把学习放在心上。高二时，一番机缘巧合，经过杨略父亲启发，觉得不该蹉跎岁月，决心要从事商业，空闲时随父亲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前些天还去打过工，见识了底层生活，逐渐明确了方向，和父亲商议了，要出国留学，读工商管理。而要留学，就得考SAT、托福，于是报了个培训班。
上课时，他偶尔往四周看看，这些正襟危坐，有志于出国的少年们，都是全市各校的精英，都听得认真，紧跟老师的思绪，偶尔露出会心微笑，这让他倍感煎熬，因为他压根没听懂。
“我基础这么烂，哪里是说补就能补起来的……”
继而又想：“费那事干嘛？我看我老爹的那些朋友，也没留过洋，文化也不高，不照样吃香喝辣……”
这么一想，似乎找到了借口，懒劲儿就上来了，上午的培训班敷衍了事，但心里到底空落落的，四肢有气无力地挂在身上，连吃饭都觉淡然无味。
妈妈给他的碗里夹了一块鸡肉。
“坷坷，你爸说了，现在由妈来管你。”
陶坷坷偷眼看了妈妈一眼，嘴角流露出一点笑意。在陶坷坷心目中，妈妈哪有什么威信？她曾是舞蹈演员，后来做过一阵花瓶式的主持人，但肚子里面没多少墨水。加上二十几岁就结婚，从此做了全职太太，很少与外界接触，因而心智单纯幼稚。自从生了陶坷坷，便以他为世界中心，真是百般宠爱。小时候他做错事，妈妈就护犊子。这就让他变得自以为是，目无尊长。
当然，陶坷坷也仗义，遇事会为妈妈挺身而出。有一回，妈妈失手打碎爸爸收藏的龙泉窑青瓷春瓶。爸爸回来，心痛不已，就要发脾气。陶坷坷大包大揽，说是自己打球扭伤了腿，一瘸一拐，不小心把花瓶给碰了。爸爸一听，立即转移了注意力，关心起他的腿脚。陶坷坷奸计得逞，趁爸爸不注意，给妈妈抛了个眼色。妈妈暗暗翘起大拇哥，二人相视一笑。
正因如此，他们就成了一对同盟。现在妈妈端起家长的架子，别说坷坷觉得荒唐，妈妈自己也觉得别扭。
“坷坷，你喝点鸡汤。这是你爸爸托人从乡下带来的，地道的土鸡。对了，我和托福班的王老师通过电话，今天的作业不少，你下午可得做完。”
思维能从土鸡能跳跃到托福，看来妈妈这次是上了心了。可一想到在托福班里的失落，陶坷坷有种内外交迫的压力。
“妈，我刚上完一上午的课呢……”
“行，吃完饭睡一会儿，一点半叫你。”
“莫言写的都是什么玩意儿啊！”杨略看不进书，摸出了手机，给朋友们打电话。
“大头，在忙啥呢？”
余振说：“还能忙啥，在补习班呗。咱可不像你，富贵闲人，高枕无忧。我现在是赶鸭子上架，没办法，谁让咱是差生呢。”
“猴哥呢？”
“就在我旁边呢。嘿，都睡着了，还流一摊口水。哎，猴哥，灵猴，凌霄！”所谓“猴哥”和“灵猴”，都是凌霄的外号。
“别叫了，就让他睡吧。唉，还打算约你们出来打球呢？”
“打球？打球是什么意思，从来没听说过啊。告诉你，哥们我的字典里，从此只有‘考试’，没有‘打球’！啊呀，对不起……”
与此同时响起的，是一记清脆的耳光，以及凌霄的尖叫声。估计是余振一时兴奋，为配合语气，大手一挥，做伟人刚毅状，不料一掌就削到凌霄脸上了。
电话里一阵打闹声。杨略摇摇头，挂了电话。“这两家伙，到哪儿都是对活宝。得了，你们继续鸭子上架吧。”
他又拨通葛怡的号码。他和葛怡约定，不时要通通电话，写写短信，告诉彼此的进度，以此相互督促。现在他特别想听听她的声音，说不定能让他振作起来。
“喂。”是压低的声音。但在杨略听来，宛如清露滴落，心为之一醉。
“葛怡，你干嘛呢？”语气全然是甜腻的了。
“我在上课呢？”
“是上课，还是被上课？”他知道，葛怡喜欢教育，时常会帮表姐去上小学生的课。
“是被上课啦。我爸给我找了个家教，好了，他来了，不说了，再见。”
杨略看着被挂断的手机，愣了半晌，最后叹息一声。
“唉，葛怡啊葛怡，连你也不能幸免。还口口声声和我说，假期不上补习班呢。哼，到头来还不是一样得开小灶。”
正想着，来了一条短信，是葛怡的。
“真对不起，我食言了。可我自己复习效率太低。说到底，还是自控力太差，在家里老是东摸摸，西碰碰，静不下心，还是找个人管管比较好。”
杨略早就原谅她了。他自己何尝不是难以自控。
“我也该上补习班了吗？”
正想着，时间到了十二点半，他打开了电视机，锁定在央视五台。比赛一开场就很精彩，纳什与加索尔有两个精彩的配合，连续得分。林书豪也不甘落后，连续几个妙传，比分赶了上来。杨略看得情绪激动，一个人在电视机前挥拳呐喊。看到妙处，正苦于无人分享呢，手机响了。
陶坷坷放下饭碗，也不去房间，却打开了客厅的电视机，与杨略不约而同地观看比赛。他在学校里也算是篮球巨星，看球赛就是他的必修课。和杨略一样，看到球星们的绝妙技艺，不由手舞足蹈。妈妈不懂篮球，他觉得无人理解他的激动，就拿起了手机。
“杨略，你还在看球吗？”
“在看啊。”
“你说加索尔这球传得，嗬，太漂亮了。下回我们也这样配合一下……”
“没问题！”
……
妈妈在旁边忧心忡忡。她不懂篮球，看一帮大老爷们在场上抢球，乱碰撞，出臭汗，她觉得没劲。她关心的是，这球赛什么时候结束，好让自己的宝贝儿子去睡觉，下午乖乖做作业。否则等他老爸回来，看儿子不用功，那张脸还不得阴沉下来，把火全撒在她身上！
“看你管教的儿子！整天在家，也不好好监督！”他肯定会这样说。
她能怎么办呢？只好唯唯诺诺。她也奇怪，以前她也是有脾气的，说一不二，可自从在家做全职太太以后，脾气一点点消退了。起先她以为是生活优裕，修身养性，脾气变好了。现在想想，恐怕是经济地位决定家庭地位吧。
她的事业没了，儿子也教育不好，还有什么可以支撑尊严呢？她的情绪低落下去。
“坷坷，别看电视了。你看，都快一点了。快去午睡吧，乖！”
“妈，快了，快了，你看，这都第四节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