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的第一周，高三（6）班的教室里就频频出现怪事。
先是插座自燃事件。按照学校规定，晚自修结束后，大伙儿全都得回寝室乖乖睡觉，教室里是不准留人的。可周二的早上，大家发现，教室的所有插座烧坏了，墙上留下一团团电线短路起火的黑迹。
对此，大家倒也不慌张。因为进了高三，常有同学奋起一搏，不惜偷偷在教室挑灯夜读。日光灯自然不敢开，就接盏小台灯，在橙黄的灯光里看至深夜，这才溜回寝室。月考之前，有人甚至通宵达旦，饿了就用电茶炉煮点方便面。由于功率太大，难免会超负荷，时间一久，就把插座烧坏了。只是，所有插座都烧坏，的确是奇怪的。
班主任欧阳子方看到了，询问了一番，并没人承认。除了不愿负责任之外，还有些同学用功了还不愿让别人知道，因为花九牛二虎之力还学不好，那是极丢脸的事情，他们乐意展现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天才风姿。又或者，若是别人看到自己用功，也纷纷效仿，那在竞争中他就全无优势了。欧阳老师看查不出什么结果，就说了些注意安全，小心用电之类。中午时分，校工来修好插座，事情似乎也就过去了。
但杨略很快发现，插座自燃事件，只是一连串怪事的开始。
同一天下午，黑板上方的挂钟抽了风，分针在格铮格铮响，却不肯向前走一步。杨略此时担任生活委员，这件事自然落到他头上。可是，他换了电池，却不顶用。他忽然发现，钟盘上的日期显示的是6月9号。而现在，明明才二月份嘛。
没办法，又到后勤处换了个钟，可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周三，挂钟竟又不走了。杨略觉得好奇，就搬个凳子，拿下挂钟，在调时针的时候，无意中发现，钟盘上的日期又变成6月9号。
“学校买的都什么次品啊。”
他嘟哝着，把时间和日期都拨准了，挂回原处。可是，周四，他一进教室，挂钟的日期竟还是6月9号。这个日子意味着什么？是他们完成高考的解放日啊。莫非这挂钟已成了精，通了灵？
他的脊梁骨上冒出一股寒意。
不过，他对谁都没说。
只是，怪事还在不断出现。
周五的早晨，女生郑乔姿走进教室，快到自己座位上时，忽然尖叫一声，猛一转身，死死抓住她后面的同桌楚当当，浑身颤抖不已。楚当当虽然胆大，但被郑乔姿这一喊，一抓，也着实吓得不轻。
“怎，怎么了？”
郑乔姿头也不敢回，只是用手一指。楚当当往前看去，发现窗户底下的白墙上，赫然出现了一摊血迹，鸡蛋大小，色泽红里透黑，迸裂出数条枝桠，像是条条血蛇，四处散去，然后齐齐折头往下，细细地游下去，底部聚成一团，成了诡异的蛇头。
“怎么了，喊什么？是老鼠还是蟑螂啊？”来的是杨略、曾泉、陶坷坷等一帮男生。
“是血——”
男生们也是一惊，但都装得很从容。曾泉走到窗前，做出侦探的姿态，负着手，凑近了，细心观察。
“这，好像还真是血。”
陶坷坷远远地看了一阵，却不同意。
“哪是什么血啊，这明明是颜料！楚当当，是不是你颜料盒打翻了？”
楚当当就坐在第一排，离窗户很近，虽说她已经考了美术专业课，现在一心攻读文化课，可偶尔技痒，也会拿调色板画上几笔水彩画。所以，她的桌上，经常放着几瓶颜料。
“好像……不太可能啊。颜料管里都是纯色，没这种黑红色。再说，我也没调过这种深色，现在我画的都是春天的草绿色。”
“你没有调色，兴许是有人拿你的颜料调了，往墙上一泼。”陶坷坷比划起来。
曾泉说：“动机呢？他这么做的动机呢？”看他的口吻，显然是以侦探自居了。
“搞点恶作剧呗。比如说，失恋了，看书闷了，总之，不爽了，就想发泄一下，拿起颜料，刷，泼墙上，做出血迹斑斑的样子，还可以吓吓人，多过瘾！”
陶坷坷说得头头是道，甚至还模拟了动作，似乎很有经验。
“嘿嘿，你小子就这么干过吧？！”杨略微微一笑，插了一句。
“谁没个郁闷的时候呢？”陶坷坷并不否认，并且说，在他家里，有一张很大的画板，立在那里，几乎像一面墙，本是爸爸让他学作画的。但他学得不用心，只是用颜色乱涂一气。后来还发明了一招，拿纸巾吸饱了水彩，远远地扔去，啪一声巨响，一团颜料砸在画板上，又飞溅开来，既十分带劲，又颇有些意思。
“实在是发泄怒火、调整情绪的必备良方啊。”
大家哈哈一笑，有些相信了，开始窃窃私语：到底是谁晚上潜伏在教室呢。
“又不是谁家都像你这么土豪，”曾泉却是唯恐世界不乱的，依然斩钉截铁地说，“肯定是血！可能是猫在这儿抓耗子，咔嚓，咬断了脖子，血就刷——飙出来了。”
几个女生浑身都不自在了，想到了灰乎乎的老鼠，在教室里东奔西走，甚至有一群老鼠，呼啦啦地四处乱爬。
郑乔姿此时惊魂甫定，恢复了泼辣的本性。“大嘴你也太暴力啊！你们家的老鼠有这么多血啊……又不是人抹脖子……”说到这里，她声音轻下去，情不自禁打个寒战。
“当当，你看看，颜料有没有变少？”陶坷坷要为他的推理找证据了。
可楚当当偏是个粗心大意的女生，平常丢三落四，颜料管有没有变瘪，她是半点都看不出来，只是模模糊糊地说：
“兴许少了吧。”
大家都乐意相信是颜料，于是纷纷点头。可是杨略心里却忐忑，因为他凑近了看时，闻的绝非颜料的气味，而是一股子咸腥气。当然，也是微微有一点，他不敢确信。毕竟，旁边还摆着垃圾桶，里面还扔着辣鸡翅和蒸鱼干的包装袋。
于是值日生过来，拿抹布蘸上水，几分钟也就擦干净了。一上课，大家的心思又完全被试题占据，教室里严肃寂静，自然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只有曾泉的大脑袋似乎还有些空闲，急速运转。于是，在课间，一个个恐怖故事从他的大嘴里飞出，闪着幽暗的寒光，在教室里蔓延开来，让大家兴奋了好几天。似乎这个事件，只是为紧张的备考生活增加了点谈资。
但他们不知道，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
到了第二周，细心的杨略发现，有两个人性情大变。其中一个是葛怡，另一个是她的同桌祁月。这二人的性格截然相反，葛怡是一流清溪闪烁着阳光，祁月是一眼古井还罩着浓雾，可突然之间，二人竟似互换了性格。
周一清早，女生祁月走进教室，圆脸像一罐子满满的蜜糖，走路时一晃悠，就溅出一串笑声，坐在座位上，想一会儿就笑笑，想一会儿又笑笑，连上课的时候，脸上都是红闪闪的笑容。
这让杨略有些奇怪，因为以往祁月总像一朵阴云，在教室里静静地呆着，不会电闪雷鸣，但也不会云开日出。有一回，曾泉说了个笑话，大伙儿都笑喷了，只有祁月一脸漠然，责怪的眼神往四处一瞄，就像洒水车一般，把众人的火苗子都浇灭了。
可短短几天，祁月忽然大变，倒让大家有些不太适应。
“祁月，遇到什么好事了？”有好事者贴过去问。
“秘～～密～～”很难得，祁月也会发嗲。
杨略以为她是学习有了进步，可上学期期末考试很一般啊，而且她上课显然也不在状态，托着下巴，脸并不朝黑板，反倒望向天花板，或是瞄向窗外，眼珠子浮着幻想的云彩，笑意像一瓶可乐，不时冒上来一串气泡儿。有时她也看书，或做卷子，用笔在上面戳戳点点，勾勾画画。杨略站起来一看，发现上面尽是些尖尖的脸蛋，剑眉朗目，头发描得仔细，画出了光泽。
真没想到，祁月倒还有这一手。
以往下课了，祁月也总是黏在座位上，和作业耳鬓厮磨，硬要培养感情。或许是强扭的瓜不甜，她的成绩一直没什么起色。每次考完发试卷，她都要掩卷皱眉，半晌无语，继而又埋藏到无休无止的作业里去。而现在呢，祁月似乎全然不把学习放在心上。瞧，下课铃一响，祁月就欣悦地弹出座位，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这太不符合祁月的作风了。
杨略不由地想，难道祁月彩票中了五百万，一辈子不愁吃穿，于是不把高考当回事了？
不过与祁月相比，葛怡可能更不对劲。一直以来，葛怡都是温婉而开朗，像一束清晨的阳光，明亮，活泼，又不强烈。而最迷人的，就是她眼梢和嘴角的笑意，似有似无，真是和煦暖人。
而最近，或者说，自从本学期开学以来，葛怡的笑意越来越少，几乎消失了，连脸上的红润似乎也在消退。这样一来，她脸上的线条就显得有几分生硬，眉间更是锁成一团，开始喜欢独处，埋头在书堆里。
有时她和同学聊天，倒也语笑嫣然，一如既往。可是，每次杨略要接近她，她就会有意无意地闪躲，要么转过身去，要么侧过脸去。总之，他们都没有双目凝视的机会。每天下午的运动时间，原本他们都是一起的，打排球，打羽毛球，其乐融融。然而现在呢，葛怡只和楚当当、郑乔姿等女生一组，和他离得远远的。
这让杨略无比失落，却又莫名其妙。
他想到了几个月前，葛怡生病打吊针，杨略在旁边相陪，又是读诗，又是说体己话，并约定以后要一同旅行，名山大川上都要留下足迹。一回想起来，内心就软酥酥的，要飘浮起来。可这才多久啊，情况却截然不同了。
“是我得罪她了吗？”
细想，却又没有。整个寒假里，他都陪伴着生病的爸爸，又去醒客世界里周游了一圈，没怎么和葛怡联系，哪有时间得罪呢？不过，话说回来，会不会就因为没联系，她觉得受冷落，于是生了气？她不该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儿吧。
“……唉，不过，女孩子嘛，总是要人关心的，尤其是在高考之前……”
于是杨略就开始了温暖攻势，每天早早来到教室，把一杯牛奶用自己的热水杯温好，放在葛怡的桌子上，旁边放一张纸签，写一些温馨的语言。他相信，女孩最吃这一套了。
可他没想到的是，葛怡看了纸签，放进了文具盒，留下了牛奶，但并没有马上喝，直到中午，牛奶都凉了，杨略都忍不住要再次提醒了，葛怡才取了吸管，静静地喝完。
从头到尾，她没有对杨略有一点温情的表示。杨略心里有些发凉，但又不能去问，更不能责备，就独自琢磨，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就坐她的身后，留心去观察，发现她有点魂不守舍，上课时偶尔会发呆，默默的一脸忧伤，俯首做题时，又半天翻不过一页去。
平静的表面上，是翻涌着什么样的浪花呢？她在想什么？莫非，她心里另有所属，正想法子来疏远我吗？或者，另有什么隐情？
“葛怡，你最近怎么了？”他发了短信过去。
“没怎么。”
“看你不在状态……”
“可能是太累了吧。”
“下午放学后，一起出去喝点什么？”学校门口有个咖啡馆，门面朴素，价格低廉，他们以前经常去坐坐，喝点咖啡，聊聊事情。
“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杨略不知该说什么，神思就虚飘飘的，想认真看点书，却总进不了状态，看作业逐渐堆积，心里又是焦急，又是无奈，脑子却堵塞了一般，稍微遇到点难题，就要琢磨半天。
隔几分钟，手机就会咯噔一下，他急忙抽出来看，却不是葛怡发来的，而是一条腾讯新闻，或是短信广告，也可能是群里谁发了一句话，与他并无关系。他看完了，却没有把手机马上放下，而是顺势点开微信朋友圈，或是人人网，或是微博，看葛怡以往的的言论、图片，一条条看下去，时间又咯噔咯噔过去了几分钟，十几分钟，一无所获，而脑子却淤积着无聊、沮丧，浓稠而灰暗。
他又想到了明天的摸底测试，半点把握也没有，心里根式无比沉重，于是长吁了一口气，心里默默念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关其手机，收其iPad，断其wifi，绝其流量……”恶狠狠地将手机关灭，扔进抽屉深处。
“又虚耗了一天。”
他长吁了一口气。尽管训练过自控力，可是，一旦情绪不佳，他脑子里野马飞驰，根本控制不住。
胡思乱想中，第二周熬过去了。摸底考试的成绩出来了，自然让他脸上无光，欧阳老师甚至专门找了他一趟，询问他的近况。这种关心让他温暖，却也十分羞愧。
在教室里，几位成绩有进步的同学一脸喜色，在谈论试题和解法，兴致勃勃，顾盼自雄。他心里不由翻涌出一股酸意。
“这是嫉妒吗？还是自卑？”
面对高考和前途，他忽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恐慌。看着葛怡的背影，他不由地想，为什么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要这样对我？难道你要害我到前途尽毁吗？但怨气在头脑里盘旋了一会儿，就消散了。毕竟，她是葛怡啊，无与伦比的葛怡，他倾心爱慕的葛怡啊。
因为是高三，所以连周六也上半天课。但休息日终究是伴随着雨雪到来了。一大早，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四处黑沉沉的，像是夜晚根本没有散去，天穹就是个黑顶子，到了七八点钟，被一把大锯子呲啦呲啦地锯开，碎屑纷纷扬扬，就成了雪片，大朵大朵地飘下来，天地倒是明亮了些。
中午时分，大家做完了试卷，就放学了。操场上，同学们在玩雪，拍照，兴奋异常。就算有高考高压，但少年们总有旺盛的活力。
可杨略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发生了这么多事，一周竟比一年还长，他已经身心俱疲了。
爸爸知道他要回家，就在客厅里等着他。经过一段时间的恢复，爸爸状况稳定，虽然依旧清瘦，但精神好了许多，原本蜡黄的脸上，开始出现了一丝红润。
杨略刻意要掩盖内心的失意，就装出一切如常，嘘寒问暖。但心绪毕竟是不同了。妈妈花了心思，做了一桌饭菜，又给他夹肉夹菜。
“多吃点，都是你爱吃的。”
可杨略看着那些油光，无端地觉得厌烦，就把碗往后一缩。
“妈，别夹了，我想吃的话，自己会夹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