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童年伙伴
“你叫什么名字我也知道，我还知道你来自川西北涪江河畔的一个县城，我说的对吗？”
陌生人的话有如一道闪电在我眼前划过，照亮那些经年封存的，我自己都快忘记的往事。我呆若木鸡，万分惊讶地望着他，脑袋不由自主地朝他点着。
他愣了一下，眼里发出射人的寒光。我看到他浑身都在抖动，想要表达又一时被什么东西抑制，战战兢兢地居然说不出来，完全失去刚才那种从容自若的淡定。
“我的天，一开始我就知道！”兰博基尼驾驶员慢慢低头，嘴里喃喃细语，“我一开始就知道白功夫不会白费，只要那个家伙还活着，不管去了哪里我都一定可以找到他！”
他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全神贯注地盯着我差不多十分钟的时间。我也一样注视他，只是，想从这张脸上寻觅我童年的往事简直不太容易，眼下我无论如何也回忆不出他和我的童年有什么瓜葛。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希望从他口中找到答案。
“你一定想知道我是谁，这个我相信你马上可以得知。不过，我很纳闷，同时也很沮丧，我就那么不能让你铭记，祥云，我最好的伙伴！”他的口气又归于平静，“为了尽快找到你，我费了不少周折。你们从前的木楼老街早已被一栋栋高楼取代，再也难寻往日景致。好在那里至今住着几位老街坊，使我得到关于你的一些线索。”
“仅凭一点线索你就在CD找到了我？”一脸的怀疑使我觉得不可思议。
“你不应该低估当今日新月异的通信技术，有了这些技术，我相信只要有点蛛丝马迹，要在地球上寻找一个人并非什么难事！”他显得有些得意，“我说说，你看对不对！八月二十九号中午，你在CD火车北站下车，手里提着一只包，在车站广场东张西望一番之后赶紧去了公交站，从那里坐上五十二路公交车，不久便在二环路上一个叫神仙树的地方下车，原地等待不少时间，最后让一辆越野车给接走了！”
我感到匪夷所思，机械地朝他点头。
“于是我通过那些安装在道路上方的天眼，开始在这一代寻觅你的踪迹，虽然花去不少钱，现在看来非常值得！”他一脸的得意，口气随之柔和起来，“你无法领悟我头一眼看到你时所产生的激动，祥云！”
“你。。你。。究竟是谁！”
“你得先承认你是祥云！”
“没错，我是。请问，你。。你又是谁！”
“我当然是你失散多年的朋友，这个，你不容怀疑。不然我也不会费尽心机寻找你！”
“有一点我不太明白，我从老家出来，你怎么就知道我到了CD？”
“这个，好办得很。我用了一个月时间才打听到你之前在老家一个工厂上班，由于那个工厂效益不好，工资相比以往减少了一大半。这样艰难支撑的厂子一定留不住人，许多员工选择离开工厂另谋生路，你，就在他们其中。你们那条木楼小街虽已不复存在，却有几家街坊至今不肯离开那里，我便从他们嘴里得知了的你消息。你几月几号离开老家，要去的地方我都打听得非常清楚！”
“你简直可以当特务了！”
“我不是很出色的演说家吗，怎么又成了特务？”
“演说家？”我很迷糊地问。
“你还不能记起我吗?许多年前你说过的话都忘了？”
“许多年前？”
“你没有毛病吧！祥云。”
“你能说具体一些吗，我之前有十年处于混沌朦胧之中。经过的事情一点儿也记不起来，就是人们通常说的健忘症。”
“我说你肯定脑子进水了！好吧，我说给你听。”他的表情忽一下严肃起来，“我年少时和父母住在距城不远的乡下，某一天让城里来玩的一伙少年抓住还绑了起来，那些家伙用自制的火药枪朝树上乱放，我躲在一旁偷偷窥视，结果还是被他们发现。当时他们中间有位家伙的一句话使我成为他们的朋友，后来加入他们制作火药枪的团队，挣钱不少，在母亲不知情的时候，那些钱帮助我们家度过难关。不过，我不久就离开了那里，随家人去了国外，几十年来与那伙少年失去联系，音讯全无。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他们，尤其是那个叫祥云的少年，我在国外没有一天不想念他，我暗暗发誓，无论将来怎样，一定要再看见他，不管时光如何流失，我绝不改变初衷。”
“你等等，等等。让我想想，我得想想。这个，实在有点太遥远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我的心瞬间“咯噔”了一下。因为我感到有个人仿佛一下子从我记忆深处弹了出来，这使我几乎说不清话，“我记起来了，你。。你，放牛娃——陈玉！穿一身女人的衣服，也不害臊！”
“老天爷，你还记得，你居然还记得，我真的想踢你！”兰博基尼驾驶员毫无征兆地呜呜抽泣起来，“不行，我得给你一拳头，你这个昏睡不醒的家伙！”
我眼前再不是那个拖沓古怪又肮脏的乡下少年，除了一身非常得体的着装，他还给我温文尔雅和一副极具控制力且颇为成熟的印象。我不知道他这种派头是如何形成的，我也不想知道。因为我时刻不会忘记外婆曾说过的话：人的外表只是躯壳，其内心你难以看透。如果你真想看透的话，唯一的办法就是永存善心！
向我诉说过去时他也是那样平静，即便说起他那位瑞士籍的媳妇因乳腺癌去世时他也显得自然，丝毫没有过激情绪。
因为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状，不得不背井离乡，漂洋过海去浪迹天涯的中国人当中，他的舅舅属于幸运一类。当年舅舅离开CD，逃到广州时，冒险偷偷登上一艘货轮。由于饥饿难当，加之疲惫不堪，又唯恐让人察觉，将他赶下船去。一上船他就钻进一只大木箱，里面不知是谁放了大半箱柔软的布料，他隐藏其中倒也十分舒适。不过等他醒来时，货轮已行至汪洋大海之上，箱盖似乎被钉死，无论如何他都难以掀开。箱子里空间不大，又差不多装满布料，呆在里面简直让他快要窒息。求生的本能使他不得不用尽全力击打箱盖，外加扯声哇气地嚎叫不停。箱盖很快被撬开，他摇摇快要昏过去的头，外面刺眼的阳光让他长时间不敢睁眼。过了一段时间，他才慢慢看清楚上面的十几颗相貌各异的脑袋，他们的脑袋围成一圈，无一例外都目瞪口呆地打量箱子里的他。他感觉这些脑袋似乎是从天而降，因为在他们由脑袋围成的圆圈上面，他看到一块呈圆形的蔚蓝色的天。
这是一艘开往葡萄牙的大货轮，船长及船上大部分为葡萄牙人，只有为数不多的跨海经商的中国人。最初一阵惊讶过后，人们又各就其位，干他们自己的事情了。似乎船上有他一个不多，无他也不少。不过他需要干些船上的杂活才可以得到维持生命的食物，这几乎叫他欣喜若狂，终于离开他的祖国，那个让他东躲XC、睡觉都得睁一只眼睛的是非之地。
到达目的地后，船长欲将他卖给人贩子。多亏几位华商出钱把他留在身边，带着他去了巴塞罗那。最后安排他给一位来自瑞士的钟表商做仆人，瑞士老头既和蔼又十分严厉，让他打理家中一切事务――洗衣、做饭、清洁屋里屋外。开始那段时间他觉得沮丧。心想，自己跑得远天远地，到头来却混成为一个下人。钟表商看出了他的心思，怒不可遏地骂道：“真是一头蠢猪！若非你几位同胞鼎力相助，跟了人贩子去的话，今天你是死是活都难说！”这时他才知道经过人贩子之手要去的地方不是矿山就是煤井，不然便是货轮甲板上常年外出海上的苦力，其活动量往往超出人的极限，累死的人不在少数。他们的尸体就地掩埋或者扔进海里喂鱼。自那以后，陈玉的舅舅开始毫无怨言地服侍钟表商，死心塌地地跟着老头，简直当他为自己的爷爷或者父亲。他天资聪明，没过多少日子居然学会当地语言。几年以后，钟表商见他诚实可靠，竟然将自己唯一的侄女嫁他为妻。瑞士老头早年丧妻，又膝下无子。悲愤之中，一头埋进钟表制作里，到头来虽然一身精湛的钟表制作手艺，也落得孤家寡人一个。陈玉的舅舅成为钟表商的侄女婿，理所应当地得到老头技艺的真传，他们制作的瑞士手工表销往世界各地，并且价格不菲。
“当然我也学了一点皮毛，现在，我不能制作出几万元一只的手表，几千元的倒是不在话下！”陈玉对我说。“父母去世后，舅舅帮助下我做了跨国代理商，其业务主要在北美市场。不过，也同中国的电商有过接触，京东商城和淘宝网里都有我们的产品。”
对陈玉瑞士籍的老婆英年早逝我表示哀悼，他却不那么过分悲哀。他的妻子一直身体虚弱，想不到还患上乳腺癌，他只觉得一个人不到时候就去世难免可惜。
“你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稍微有些不安，“每个人都要去往天国，迟早的事。有点对不起她的是，照我们中国古老的传统，对我们最亲近的人的离世要守孝三年，我不到三年又爱上了一位女子，虽然心里有所愧疚，不过这次我爱上的不是外国人，她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但是，目前她还没有结婚的打算，说等她实验成功那一天再谈个人问题。”
“你比我有福气，直到今天，我仍然没有遇到可以爱上的女人。”我说。
“啊！”他差不多快尖叫起来，“你都多大了?我的天，看来你脑子还真有毛病！”
我没法向他解释，因为我不知道我的过去他会下什么定义，也不想让他得知应小欧早已不在人世的陈年往事，我想，幸好我与小欧的那段感情发生在陈玉去西班牙之后，否则，今天他一定要问出个究竟来。
“你说那位女士在她实验成功以后才考虑她的个人问题？”我把话题引开。
“的确如此，她之前就读美国的斯坦福大学，学习环境工程，是后来经过同学才辗转到西班牙的，目前她在巴塞罗那租了一大片地，用于植物种植，她说那些植物一旦培育成功，可能改变现在的环境，那全是些吸收灰尘的植物，其吸尘量超过夹竹桃数十倍，不过，遗憾的是，没有人相信那种植物能够培育成功。我遇到她时，她一个人正在巴塞罗那海边苦思冥想。当时我以为她想跳海，其实她只是有些忧郁，因为实验是需要经费的，大家都认为她不切实际。因此没有人愿意赞助她，见她那么执着，我告诉她，也许我可以赞助，其实你知道的，主要是我觉得她可爱，不然我肯定不愿意拿自己多年的积蓄去打水漂呢！”
“多年的积蓄？”
“差不多倾其所有，大概近一千万欧元。”
“看来你对她真是情深似海！”
“谁说不是呢？不过，我认为钱不会左右爱情，只有我们的心才可以！”
“也许你说得对，但是你得想一想，没有你的赞助她会爱上你吗？”
“我认为完全没有问题，因为我是真心爱她的，我相信没有那么多钱我们依然会相爱，只要我锲而不舍，总有那么一天，她愿意不离不弃，和我一直到老！”
“你毒中太深，除了祝福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了！”
“谢谢，我需要你的祝福，祥云，你也看出来了，我是中毒了，但那是爱情之毒，我将不能自拔！不过，我倒愿意永远深陷无法脱身的爱情泥潭之中，浑身浸透爱的毒液！”
陈玉离开时叮嘱我再不要乱跑，免得他又得劳心寻找。去年，视他如亲生儿子的舅舅病故过后，他世上所有的亲人都全部消失，现在，他认为我就是他的兄弟加亲人，无论如何也不要分开了。
然而，几十年前的朋友再度相逢，除了最初的喜悦，我觉得成为亲人还未免有些牵强。不知为何，不光是陈玉，那些所有童年的伙伴在我看来早已形同陌路。不知是时间让我们渐行渐远还是我自身有问题，我无法解释自己的这种冷漠，这使我感到非常不安，也十分沮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