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我们的老街
“我们该去看看小欧，还有她的人家！”临近春节的一个清晨，坐在窗户边轮椅上，凝视窗外景物的外婆自言自语地说道。
已经换好衣服，准备出门上班的我让这声音怔住。
“也带上小慧。”外婆继续说。
“可是，好久没有联系，我不知小欧如今身在何处呢，外婆！”其实我不想再见小欧。
“现在大家都有手机，还有什么玩意儿网，你觉得找一个人很困难吗？”外婆望着我，从前那种倔强又回到她脸上，我很清楚外婆这种表情，那便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像以前有事那样，我匆忙向管事大姐请了假，小慧开来于茜姐那辆路虎。去郊外精神病院的路上，小慧表情欢愉，一直向外婆问东问西。我感到不可思议，要去见我以前的初恋情人，她还这样高兴。
如同初次来这里那样，精神病院还是老样子。隔壁植物园的树木看上去比以往更加茂盛，成为精神病院左面一道抵御风雨的天然屏障。
精神病院的门卫是一位让人第一眼瞧见便甚感恐惧的妇人，这位腰粗臂圆的中年女人有着腥红的面孔和一双浓眉大眼，眉毛又黑又粗，像置于眼皮上方的两把鞋刷。面部皮肤黝黑而粗糙，一张厚唇的四方大口，一个塌下去的翘孔鼻子，鼻翼形似两瓣大蒜。脸颊过于丰满，倘若饰以胡须，活脱一个张飞再世。
这才是这种地方真正的守卫，我敢说，不管围墙里哪位精神极度错乱的患者，不管他们有任何勇猛异常的表现，也不管一个或是一群，统统不是她的对手。
我们被告知无法探望里面的病人，因为不能随便说个人名就行，精神病院的每个病人都有档案在存，除非直系亲属，其他人一概不予探视，这是医院规定。
“有两个人或许可以带你们进去！”
在联系不到小欧，我们一筹莫展时，女门卫忽然对我们说道。
“瞧瞧，天无绝人之路！”外婆在一旁接上说。
“那么，你说的那两个人在哪里呢？”我急切地向女门卫询问。
“这个吗！”她张开四四方方的嘴巴，欲言又止。
“有什么困难吗？”小慧问。
“困难倒是没有，不过，”女门卫把眼光投向远处，“你知道，干我们这一行，不能随便透露病人和家属的具体情况嘛！”
于是，双方陷入短暂的沉默之中。
这时候，我看见外婆叫过小慧，嘴巴凑进她耳朵咕哝着什么。小慧脸上很快有了嬉色，马上从车上取下她红色的皮包，从里面抽出一张面额一百的钞票，十分恭敬地递给那门卫，对方拿到钱的一瞬间，脸上立刻泛起一阵难为情的红晕。
“是两个女人，穿一样的衣服，不过不是每天老早就来。差不多是午后，或者更晚时候来探访。最近时间，她们每天都过来，一小时后离开。我知道的就是这些，至于她们从哪里来又回哪里去，我就不得而知了，你们看，这样可以了吗？”门卫一口气说道。
“非常感谢，完全可以了！”小慧扬起眉毛回答着。
现在是上午十点，时间还早，我们重新回到车里。
“既来之则安之！”外婆说，“咱们就等等吧，如果那个黑脸女金刚不是骗子的话，我们总会等到的。”
小慧点点头表示同意。
可能是风的作用，一阵轻微的喧闹从精神病院后面飘过来，传进我们耳朵。
三个人面面相窥，对这种突如其来的声音感到意外和惊奇。
我们下车，不约而同地朝声音的来处张望。
“喂！你们听到什么了吗？”对面不远，女门卫头伸出窗户向我们嚷着。
“好像是大兴土木的声音，”小慧跟女门卫说。
“聪明人，猜对了！”外婆眼里的女金刚跨出值班室，边说边朝我们走来。“在距这里不远的河边，我的第二工作地点。”
小慧盯着对方，不太理解。
“应该是一个外地的暴发户，买下那里的一片地，据说要建个旅游区，肯定是想赚城里人的钱！”女金刚解释道。“我的工作时间为三班倒，不过我只愿意上白班，每天下午四点下班了我就去那里打零工，我不怕累，扛木头和搬砖那些活儿难不倒我，而且比这里挣钱更多！”
我们看来，这女人的确如此。相比下力气，她高大结实的身子可能连一些自以为是的男子都自叹不如。
这时候，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从外面驶进精神病院前这片开阔的坝子，前后倒着，车子停在靠近植物园那边的树荫下。
车里出来一男一女，男的与我年龄相仿，穿一件黑色的皮夹克，敞开着衣襟，露出蓝色低领毛衣，女的是一身旗袍样式的灰色毛呢筒裙，身材苗条，模样迷人，三维线条分明，各方面都具备应征空姐的条件。
男子比女的矮了一个头，壮硕，远看身体的长与宽不太明显。像敦实的举重运动员。
女金刚转过身去，撇下我们一面望着那对男女，一面向值班室走去。
她很快接待了那两位，目送他们进去精神病院大门后，就在门边示意小慧过去。小慧正与外婆交谈，没有注意到女金刚的举动，接着她拼命朝小慧招手。
小慧走近值班室，透过窗户，我看到两个女人在沙发里贴身而坐，几乎粘在一起。
小慧从值班室出来，走到我们跟前的第一句话是：“我又给了她一百元。”
“这哪像门卫，简直是女土匪！”外婆生气了。
“不是，给她钱，是觉得她的话有点意思。”小慧盯着我说。
我和外婆都以迷糊的表情反视小慧。
“她说刚才那两个人肯定与祥芸是同乡，根据多年接待无数探视者的经验，什么口音属于什么地方的人她早就一清二楚，不完全一致也十拿九稳！”小慧说道。
“是我们老家的人？”我马上问。
“应该没错，还有一点，他还是不远处刚刚动工兴建旅游区的负责人，是之前她口中的那位暴发户。女门卫是附近的农户，正是在这里认识那个男人，得到他的允许，才去工地打零工。”
外婆还是觉得小慧的一百元白给了，她认为如今有钱人多如牛毛，就算真的是老家的同乡，跟我们也没有关系。因为有钱人不会和我们平头百姓打交道，更要命的是我们根本不想与有钱人有任何瓜葛。
不管那种想法正确与否，我都不假思索地频频点头，和外婆想法一致。理由很简单，我的价值观始于外婆和小姨的长期教导。
不一会，进去精神病院的那对男女从大门出来。距我们不远处，女人扭过头扫视我们一下，拉着她那位低着头的矮壮男人迈向他们的车。
小慧觉得我真有毛病，倘若是她，遇上同乡一定上去与之寒暄，因为看上去我和那男子年龄相仿，即便不认识，通过交流也能忆起过去，如今兴起的“同学会”，“工友会”什么的，不都是为了回忆过去那些美好时光，使人快乐吗？
“是些不错的聚会，不过，它既能耽误时间，也能给人带来痛苦，因为对于每个人来说，过去的经历并非全是快乐。任何事情，都有它的两面性！”外婆望着正出坝子驶上公路的黑色轿车，平静地说。
小慧低着头，挽住我的手臂不再言语。但是，小慧陷入沉思的模样变化起来也足够快，她刚刚松开我的手臂又跑去搂住了外婆的腰。
“外婆的话是正确的，祥芸，你必须明白，所有老人的话都是金玉良言！”她边说边朝我眨眼睛。
我的注意力不在她们的谈话上，我在想，见到小欧会怎么样，还有，本来已经彻底忘记她，外婆何苦要我们与小欧再次相见呢？
那远处的声音越来越大，打断外婆和小慧的交谈。夹杂圆木、砂石和砖块相撞以及运输车的轰鸣使她们不由自主地朝外面走去。
沿精神病院围墙过去百米处，我们左拐，看到一条宽阔的土路，路右边有向下倾斜的约三十米宽的林荫带，其边缘是条不下五十米宽的河。我们肉眼能及的一座石拱桥那边，一辆辆货运汽车正来来回回穿梭不止。
那种大兴土木的喧嚣正是来自那里。
夹杂喧闹人声的前方这时仿佛成为引领我们的号角，三个人迈开双腿奔向那里，全然不顾需要多少时间才能抵达。
上了石拱桥，眼前一派繁忙景象。运送建筑材料的大翻斗车不停从我们身边驶过，前面河边，建筑工人在沿河切着河堤，让人奇怪的是，这河堤呈不规则状，甚至可以说不是河堤，它由乱石、泥土和大小不一的卵石构成。
外婆的步伐明显放慢，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向，像傍晚怕摸黑的赶路人，正急行在通往家门的路上。
“瞧，真是傻瓜，干吗不开车过来呢！”小慧嚷着，“你还行吧，外婆?”
“我老了，体力自然不如你们，不过，倘若走得慢一些，我想，这样走下去到天黑应该没有问题。”
“啊！外婆，这样也行？”小慧鼓起眼珠、捂着嘴巴说道。
“少说话，你们瞧瞧，不远了，前面就是！”
回头看看，拱桥被我们抛在身后，而精神病院早已模糊不清了。
我们进入这个不知名的露天工地，靠河边，一座座小山一样的建材分类堆放着，翻斗车还在源源不断地进场。
我与小慧在外婆左右搀扶着，边走边看，我们看到，这时候外婆的眼里发出惊讶的光芒，脸上是彻底的羡慕。
一阵响亮的哨声惊得我们发颤，一位身穿黄色工作服、头戴红色安全门、手执一面小红旗嘴里含着哨子的中年男人快步朝我们走来，还不停地吹响那哨子，打着让人止步的手势。
“没事，我们只是瞧瞧，马上就离开！”外婆向走到面前的工人说，眼睛并不看他。
“我说老太太，这是繁忙施工的地方，你们赶紧离开吧，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到时候大家都不好说！”
“我看没那么严重吧，瞧瞧就走，我们瞧瞧就走！”外婆的声音柔和而坚定。
“还不信吗？”工人加重了语气，“昨天，我们一个同事，被货车轮子压飞起来的一颗卵石击中小腿，现在已经躺在医院，是小腿骨粉碎性骨折，最快半年以后才能恢复，你认为不严重吗？”
“好好好，我们这就离开！”外婆叹道。“想多看几眼，好奇怪，这小河及周围景色真像在梦里见过！”
退出施工场地时，外婆目光一直投向河边，依依不舍地望着那些切河堤的忙忙碌碌的工人。
“喂，那个，那个!”小慧差不多尖叫起来。
我和外婆，还有那嘴上翘着哨子的工人，都十分奇怪地看着小慧，向她投去那种头脑清晰者打量精神病人的目光。
“车呀，黑色的轿车！”小慧伸手指向一边。
顺着她的指头望去，在堆材料的斜对面，我们看到有一长排彩条布为顶的简易工棚，旁边几个工人正在搭建另一排工棚，尚未完成的一排工棚前面停一辆黑色轿车，一位女士站在车旁，一套灰色筒裙裹住她匀称的身子。
“看样子几位也不像深山老林出来的人，”吹哨子工人一脸不屑地蔑视着我们，“惊奇什么呢？那是载人不载货的轿车，我们董事长的专车，我敢说你们没有见过，若是把他那一辆更大的房车开来，你们怕要晕过去！”
“我说一个女人还是要有所矜持，动不动大声喧哗，真是不应该！”外婆在说小慧。
“不是那样的，外婆！”小慧说，“那是这里老板的车，刚刚不是在精神病院门口看到的吗？”
“人家的车与我们何干？”
“那女门卫告诉我这位老板可能是祥芸同乡，外婆想在这里多呆一会，工人大哥又不让，我们去同老板通融一下，或许可以的，我的一百元可不想白给嘛！”小慧笑嘻嘻地向外婆说道。
“呵呵，有点小明堂哈，你倒是个机灵鬼！”外婆也笑了。
“我们老板可不是CD人，”含哨子工人说，“川西北人！”
“没错，谢谢大哥，我们去！”小慧说着拉起我和外婆径直朝工棚走去。
“喂，你们……你们等等!”工人在我们身后吼起来。
这时一辆满载圆木的超长货车驶了过来，我们面前立刻泛起一阵呛人的土尘，工人转眼间消失在货车与扬起老高的土尘里。
快走拢黑色轿车，车边看手机的灰筒裙女人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喂，你们，这是……找谁？”女人的声音优美而圆润。
“哦，就是找你们！”小慧毫不腼腆。
女人再次打量着我们，她越看越迷糊，下意识地说：“我们认识吗？”
“可能不认识，不过，听起来你的口音好像和我们一样，”外婆接上说。
“你是说，我们是一个地方的人，人们说的那种同乡？”
“你觉得呢？”外婆问道。
“你别说，还真是如此，呵呵！”穿筒裙的女人笑起来，“那么，请问有什么指教？”
我们告诉她想在工地多呆一会，因为外婆很喜欢这个地方。
女人继续笑着，她说请便。不过要注意安全，离货车卸材料的地方远一点，现在刚开始，不规范。过几天切好围墙，除了施工人员任何人不得进场。
就在这时，我发现外婆手捂胸口，呼吸困难，脸色卡白，一副非常难受的样子。
“天啦！”小慧叫起来，“一定是步行太久，快九十岁的人了，瞧，我们都做了什么，竟然让外婆与我们一同长时间运动！”
“莫大惊小怪，”外婆发出很柔弱的声音，“歇歇就好，歇歇就好。老毛病了，你们不用害怕，我歇歇就好。”
筒裙女人见状立刻走了过来，她说工棚里有床，外婆可以去里面躺躺。我们向她道了谢，扶着外婆朝那排已经搭好的工棚走去。
筒裙女人走我们前面，伸手掀开像被子一样厚重的蓝色门帘。
工棚内亮着灯，靠墙全是铺好床单，放着被子的单人铁床，中间有一张简易条桌，一盏大瓦数的节能灯悬挂于条桌上方，桌上摆满施工图纸，几位男子围住桌子正在研究什么。
筒裙女人向桌边的人简单地解释一番，那些人转过头来看我们一眼，马上又投入他们的话题当中。
围在桌边一共六人，五个头戴安全帽，着装跟外面看料场的吹哨人一模一样。另外一个穿黑色皮衣，虽然器宇轩昂，但从脸上的冷峻和漠然来看，似乎是位领导。这当儿，我才看清楚这位貌似领导的家伙是那会儿光顾精神病院的矮胖子，灰色筒裙女人的伴儿。
把外婆弄上床，小慧用手挠我一下，伸手指向条桌旁紧靠立柱边的一个饮水器，示意我去弄点水来，让外婆喝几口，缓缓神儿。
饮水器在矮胖子身后，接好水，转身碰到矮胖子的背，滚烫的开水溅在他黑皮夹克上，有几滴还撒到他脸上。
他吆喝一声，脸色骤变，慢慢起身手捂着脸，立刻咆哮起来：“搞什么！没长眼睛吗？哪来的家伙，赶紧给我滚出去！连床上那两个，一起滚！”
我还没有对他这种狼嚎的表情愤怒到极点时，筒裙女人已经破门而入。
不过，她的作用并不明显。把我们带出工棚，筒裙却没有阻止她那位矮胖男人对我们的继续愤怒。
外婆告诫我不要与其对抗，她不停和我说话，转移我的注意力。
我记得年幼时外婆的泼辣可以让任何一位凶猛硬汉甘拜下风，更别说与她一样的女性。
“时期不同，那时候你还小，我不能让失去母亲的孩子受到别人的欺负，今天你已经长大成人，我们对人如此谦让，是看惯了各色人等及他们不同的性格，在一些小事上斤斤计较，不能包容他们，只能说明我们修养不够，刚刚你完全可以与那个胖子决斗，并且很可能让他躺在地上。可是，有用吗？暴力只能让人退步，与畜生更为接近。”外婆不紧不慢的向我说。
“我承认惹他生气，是我不对，可是，他不应该对你——一个他祖辈一样的老人发气，而且表现得像一条疯狗！”
“看来你还是没有搞清楚，祥芸。”外婆摇摇头说，“你瞧，十根指头都有长短，我们不能要求所有人具备与我们相同的品性，如果凡事都要探个究竟，那人活着岂不是太累了吗？根据多年观察，你不是悟不出这些道理的人，因为你不是一个真正的傻瓜！”
我不再言语，这时候我看到小慧斜眼瞟着我。用手捂住她的嘴，那架势是不想让自己笑出声来。
我们出了工地，在拱桥上看到更远处的几只小木船，有人站在木船上用力朝河里撒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