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我的天使
如拖拉机驾驶员所说，一旦爱情来临，世间任何力量也休想阻碍。
应妈妈说过，她女儿每周日会上山探望在精神病院的爷爷。非常遇巧，我休息的日子同样是星期天，这让我很是兴奋。
这以后的礼拜天我的注意力转到宿舍窗外的山路上，希望应小欧瘦弱的身躯出现在那里。
在等待中一周又一周过去了，山路上上下下走过许多人，一直看不到她的影子。
一个礼拜天的下午，黄昏前那会儿。一位身形酷似应小欧的女子出现在窗外的小路上，她的衣服是灰色的，背后有只黑色的包。她在下面距我宿舍窗口五十米有些陡峭的地方，正艰难地向上攀登。她手里握着一根木棍，成为她的第三只腿。根据她走几步又停下来喘几口气的行进姿态，我断定若是没有那根木棍她肯定无力坚持了。
女子的面貌在她离我窗口只有几米的地方被我清楚地看见，她根本不是应小欧，年龄也大了许多。
不过她的容颜同样引起我的兴趣，同样让我瞬间转身，像猎狗一样奔出我宿舍的门。
我跑过几百米，冲出大铁门，到了围墙外面的山路，我的小姨才刚刚走过我的窗口。
我一脸傻笑地隐藏在离她十米左右一个有灌木的土阶后面，大声叫道：“不许动！要命的话赶紧把钱交出来！”
这位女子着实惊了一跳，她立刻扬起手中的木棍，非常警惕地环顾四周，因跋涉产生的劳累瞬间荡然无存，忽然精神起来，像是再爬两座山也不在话下。
等我跳出灌木丛，小姨看清我之后。立刻用手拍打她的胸口并大喘粗气，一双眼睛也变得浑然无光，像一位急需抢救的中风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这家伙，连我也敢吓！”小姨的口气虽然没有责怪，却显得有气无力。
“你怎么来了？小姨！”我问。
“你以为外婆和我把你扔这里就撒手不管了吗？”她有些温怒，“刚来那会儿每周你都回家，这次可好，三个礼拜见不到你的人影。你觉得我们会安心吗？”
“我…我不是有事嘛！小姨。”我吞吞吐吐地回答。
“有什么要紧的事，难道礼拜天的休息被取消了？”
这时候我只觉得面颊有些发烫，并不知道该怎样向她解释。当然她还不知道我心里已经藏着一位心悦的女孩，要是小姨得知应小欧的事会作何感想呢，她会立刻回去告诉外婆，然后两个人一起责骂我吗？我这样想着。
“外婆干嘛没有来呢？”我把话题转向别处。
“不是我们那条街无端变成了闹市，今天来的一定是我们两人。”
“闹市？”我很诧异。
“南郊的市场需要扩建，那些家伙东选西选最终把我们那条小街定为临时市场。现在，每早晨天没亮我们街上的人一个个都被吵醒！街坊们冲出去谩骂那些来自乡下的家伙，有的还把垃圾朝他们身上扔，可还是轰不走一群群前来交易的人。从前的宁静清晨被打破，听说新的农贸市场要几年以后才能竣工，这种喧嚣简直可以让人发疯！”
“他们都是啥模样的人哟？小姨，你和外婆也骂他们吗？”
“祥云，你知道我从来不骂人。不过，你外婆却不是省油的灯，以前与街坊的磕磕碰碰最终都是以她的胜利告终。但这次她老人家表现得出奇地冷静，好像一时间变乖了呢！”
“呵呵，是吗？这么说我外婆变成乖娃娃了？”
“简直没大没小，什么乖娃娃哟！”小姨微笑着，“你外婆是一个非常聪明的老太太，正带动大伙儿致富呢？”
“致富？”
“当然是！”小姨神秘地说，“乡下人来我们街上做交易，那些蔬菜和农副产品总得有地方堆放。我们小街两对面的门前屋檐都有差不多两米宽的街沿，阁楼上的屋顶向外伸出去不少，街沿完全可以免受日晒雨淋。是乡下人兜售产品的最佳场所，于是外婆就每天向那些人收取租金，他们个个也都乐于支付，有的甚至愿意缴一个月的场地费，因为他们生怕第二天找不到地方经营呢！”
“这么说虽然失去了安宁，却是因祸得福哟？”我显得高兴。
小姨得意地点点头，然后抓住我的手臂站起来，我把那黑色背包挎在肩上，扶着她迈向我的宿舍。
一进屋她就一头倒在我的床上，看她劳累的样子，我觉得小姨下山之前是不会从床上起来的。
“包里全都是吃的，是外婆给你弄好的，有鸡蛋饼、肉饼和蒸饺。因为有些饿，半路上我偷吃了个鸡蛋饼，你不会介意吧！”小姨不好意思地说。
“呵呵，你太老实，你完全不用告诉我，因为我并不知道包里有多少东西呢，小姨！”
“那怎么可以呢？你这家伙！”小姨有些生气，“自己做过的事为什么要隐瞒呢？如果那样的话，一个人这辈子就完了，心里就永远失去光明磊落，将会偷偷摸摸、低声下气地过完悲哀的一生！你愿意成为那样的人吗？”
我使劲地朝她摇头，表示坚决反对。
“在小姨眼里你永远是一个孩子！”小姨望着我，会心地笑了。
看她欣慰的神情，我觉得心里非常絮乱。要不要让小姨知道应小欧的事我内心一直忐忑不安，因为她是认同还是反对我还不敢确定。
但是，刚刚她说鸡蛋饼的事叫我异常钦佩，觉得不管有何反应我都该向她如实袒露我颇为激动的内心。
“小姨，你是说一直以来都当我为你的孩子吗？”我忽然问她。
“我看你这家伙简直是只白眼狼，你是我姐姐的儿子，那不等于就是我的儿子吗？你是认为从小到大小姨不够关心你吗？”小姨眼也不眨地说。
这话我真不好意思回答，外婆说我母亲刚刚去世那会儿，晚上白天都是小姨照顾我。有时候我睡觉完全颠倒了昼夜，大白天呼呼昏睡，夜里就闹个不停。小姨只好抱着我摇，在我们屋后的花园里转圈子，由于我被她摇惯了，一旦停下我就不干，立刻以嚎叫表示反对。很多时候她太困了不得不客串一下哺乳母亲的角色，外婆不止一次看见小姨在没人的时候解开上衣给我喂奶，尽管我怎样努力也吸不出**。但她那样的举动却能让我止住叫声，后来渐渐长大，外婆特地吩咐绝不能告诉小姨我们知道她曾给我喂奶的事，因为对于一个连男朋友都没有的少女来说，她是不胜羞怯的。
“对不起，小姨。”我说，“你对我怎样我很清楚，我想即便对待你的亲生儿子也不过如此。现在，我有个烦恼的问题需要和你商量，我心里出现任何痛苦或者快乐的事都应该告诉你――我的小姨吗？”
“那是当然，你说得太正确了，祥云！”小姨一头从床上坐起，之前她脸上劳累的神色一扫而光，顿时来了精神。“赶紧告诉我，你因何烦恼？”
我把应小欧的事一字不落地讲给了她，说到让我心生爱怜时还有意加重了语气。
“我的天，我们家祥云开始恋爱了，看来我该向你道喜啦！”她脸上出现久违的喜悦。
“小姨！我觉得烦恼也接踵而至。首先，我们后勤部的所有人都反对我与她交往。更严重的是，他们家眼下特殊的身份，你和外婆会不会给我支持才是最重要的。因为他们一家不是我们本地人，目前住在东山的五七干校里，我不久前去过他们家，那是我至今所见到的最令人生怜的一无所有的家。我们主任告诉我说，住五七干校的都是受政府管制的坏人，如果我再让应小欧出现在后勤部的话，主任就要我离开。小姨，我虽然感到邂逅应小欧是一件令人无比激动的事，她的模样、举止我已经无法忘记。可是，由此而来的烦恼也并不比快乐少！”
“你们主任没有骗你，祥云！”小姨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我不敢说五七干校里的人是不是全都是坏人，但他们的确是受管制的人，这个我早已听厂里人说起了。”
“祥云，我亲爱的孩子！”小姨继续说，“非常感谢你能敞开心扉，告诉我你心里的烦恼。现在，我想知道你是否已经真的爱上她了？因为这确实是一件不容小视的事。”
“小姨，我…我已经把她放在心底了，要我忘掉她已经非常困难！”
“这么说你也确定她同样爱上了你？”
“应妈妈说我随时可以和应小欧去她家玩呢！”
“呵呵，我的傻孩子！”小姨笑了，“那是女孩受伤困难时你给予她无私地帮助，那位母亲现在不知道也没有能力感谢才一时答应你的请求的。既然如此，我觉得你说的看上去像恋爱的事只是你一厢情愿而已，除非女孩与你内心因此一样激动才可以称之为恋爱！因为真正的爱情绝不是靠单方面，它是由两个人倾心相爱组成的，这一点你应该明白！你说呢？”
我无法回答小姨的提问，小姨的话的确不假。虽然我一见到应小欧就心潮澎湃，但是，我还真不知道她是否同样爱我。除了因她受伤我们之间一些正常的对话外，她也没有向我表白过任何情感，这令我很是沮丧，顿时感到心情糟透了！
“小姨，我可以向你提问吗？”
“当然，只要我能够回答，就一定满足你！想知道什么？”
“关于爱情你的话好像有道理，这些，都是外婆告诉你的吗？因为我认为她比你更年长，是不是这方面也比你更有经验呢？”
“生活里外婆当然比我有经验得多，不过，说到爱情，我与外婆的观念并不一致。你知道，外婆的年轻时代和如今完全不一样。我觉得男女双方若是缺少爱情的话就不应该生活在一起，而外婆却坚信没有爱情的人同样可以成为一对恩爱的夫妻，因为生活可以教会他们如何去爱。这一点我不敢苟同，我觉得和外婆之间至少存在一百年的代沟。”
“这就是与你年龄相仿的阿姨都有了孩子，而你至今也没有男朋友的真正原因吗，小姨？”
“这不是一两句话能够说清楚的，我不想回答是因为与别人有完全不一样的观念和人生。这个，你将来会知道的，现在，我只是不愿意告诉任何人而已。”
“这些，可以说都是你的人生经验吗？”
“呵呵，”小姨笑道，“这个我可以告诉你，祥云。我的经历很简单，其实我也喜欢简单一点，小时候你外婆对我和你母亲的管教是非常严厉的，把我们姐妹两个变成具有三从四德的贤妻良母好像是她人生的唯一目标。但是我的姐姐，你母亲却不是一个愿意逆来顺受的人，她从小就勤奋好学，最喜欢看书，我承认这一点上我比姐姐逊色不少，因此她后来成为小学校长而我什么都不是，呵呵，我一直以姐姐为荣，我觉得人是有天分的，而且个个不同。”
“我母亲就那么爱看书学习吗？”
“当然是，祥云。”小姨语气很肯定，“不然她也不会考入师范，最后成为一名学校校长。我记得那时候她宁愿常常饿肚子也要从微薄的生活费里挤出钱来买书看。你知道的，我们家阁楼上至今都有她留下的许多书，我以前很讨厌看书，一看到那密密麻麻的字就开始打哈欠，自从姐姐去世以后我才开始试着看的。现在，我都着了迷。每天除了上班我大部分时间都窝在屋里看书，如果不看根本不知道书中的故事有多么奇妙，多么地感染人心。里面不少赋予哲理的东西以及我们不在意的生活琐事在学校里是无法学到的。通过阅读我对世界的了解又更进了不知多少步，使我知道原来世界还如此斑斓多彩，我觉得如今是变了一个人，真有步入仙境、脱胎换骨般的美好感受，简直奇妙无比！”
“看来你说的是真的，因为你的表情不像是在骗人。”我笑道。
“我当然没有骗你，”小姨很平静地说，“不过这并不说明任何事我都愿意敞开心扉，我们每个人都允许自己的心底珍藏一点隐私，祥云，我敢说你也一定有。”
小姨的话让我害怕，记得家里木地板下我还藏有造枪的零件以及一些半成品枪，莫非她和外婆早就发现了？我这样想着，越来越心慌。为了掩盖，我去到窗边，假装对外面的景致感兴趣。
“好了！”小姨窥视着我，“我觉得总想得知别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行为。不用遮遮掩掩，你是我带大的，你真以为心里想什么可以瞒过我吗？如同小时候你一说谎话就立刻用手遮住你的嘴巴一样，那与掩耳盗铃，不打自招有什么区别呢。但我从来没有刨根问底的习惯，对任何人都一样，也包括你—我姐姐的儿子。”
小姨说她累了，简直不想动弹。因此谢绝了酒糟鼻要我们俩去他办公室用餐的好意。我去厨房打了饭，我们一个在床上，一个坐在床边，简单地完成了晚饭。
她吃的很少，差不多我饭量的三分之一。我觉得这肯定是她一直都那么瘦弱的原因，瞧她那副娇小的身材，和应小欧没什么两样。
第二天一早，小姨就要回城，她说一定要赶回去上班。
在我送她下山的那段路上，她又说起我和应小欧的事来。
小姨认为我刚刚步入人生的初恋，不管我会不会永远和那女孩在一起都将成为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故事。她说初恋是上苍赋予每个人最纯真的礼物，同时是检验人心的试金石。这个时候由于大部分人都还不够成熟，因此从初恋一直牵手走完人生旅途的情侣这世上看不到几对。所以，一个人无论将来有多大的成就，到头来终有一天会知道什么是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濒临生命终点时不后悔的人肯定也没有几个。
“小姨，照这样说我们人类在生命的过程中大多数都是不幸的啰？”我问她。
“应该是这样吧，”她说，“由于无奈，我们脸上的笑容无非是掩盖痛苦的表现，不过很多人没有看透，总是自以为是，觉得这世界阳光普照，人们个个都幸福无比。”
“那么，简直找不到真正幸福的方法吗？”我不太理解。
“我个人认为只有心思简单才能幸福，也就是说，爱自己所爱的人，做自己喜欢的事，从一而终，至死不渝，这样或许我们的灵魂才可以得到安宁！”
几年以后，我站在小姨身边，将嘴唇贴近她冰冷的额头、准备给这位一脸惨白的女性下葬的时候，她曾说过的话让我禁不住潸然泪下。因为她兑现了承诺，并且从不后悔。
也在后来许多年里，我一直相信不管我到了哪里，那四位天使――外婆、母亲、小姨和小欧。都在我上空盘旋，挥动她们洁白的翅膀，一刻不曾停止给我帮助，赐予我无穷的力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