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没骗我,长沐果真是走了,可他又处处都在。
橱子里都是他的衣裳,他惯穿的那几件都还在。那一日官兵闯进来撕碎了的那几件长袍,是我花了一两个月,就着日光月色烛影一针一线缝补好的,他不要了。
书桌上还铺着他摹的字帖,还悬着他一直用的狼毫笔。
我的妆台上还有他束发的冠带。
处处都是他。处处都不是。
他留下的,都是他不要了的。还有我,也被他留下了。
我斜斜倚在榻上,细细打量着整间屋子。
那把椅子是他常坐的,椅子腿曾坏过,他拿着小锤敲敲打打修好了,在手指上打了一个血泡,好多天才好。
桌上一个茶壶,两个茶盏,边缘有个小缺口的茶盏是他的。是他第一次跟我学着泡茶的时候摔裂的,那是他少爷脾气还大,见我笑他笨手笨脚,一气之下说:不就有个小缺口么?你放心我不糟践你屋子里的东西,大不了以后我每次来你就拿这个茶盏给我倒茶。
床前立着的那扇屏风也是他着人换的,他嫌弃原来的屏风太古板,没有“朦胧”的美态,思虑再三后换了这一扇梨木雕花的。
我还记得问过他,这一扇屏风又朦胧的美在哪里。他说我不懂,说等到晚上他示意给我看。他伴着容欢香,枕着合依草,沉沉睡到第二日清晨。一边懊恼自己竟然睡过了,一边指着初升的日头说,你看那日光,透过雕花的图案投在地上的影。一边又说,日光太亮,换作了月光再好看不过。
我细细看那影子,实在也看不出什么。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辜负了他一番苦心。
雪夜无月,雪光倒是亮的,漏进窗格里来。我想了想,熄了屋内所有的光,只在榻边点了一盏灯。
我绕到屏风后,坐在床沿上,愣愣的看屏风的影。烛光有些晃,连带的影子也摇摇晃晃,晃疼了我的眼睛。
那梨花木镂空出的星星点点,透光后竟在地上连成了一幅图来。毕竟是光影,瞧不大真切,任谁来都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
可是我知晓,一眼就看了出来。不记得是哪一日了,他一时兴起画给我看过。画的是是一片山水,一间宅子。他不是专注于书画上的人,一笔字尚可,可论及作画,实在叫人不好说出些什么了。彼时他指着笔下一方墨色告诉我那就是一座山,又指着几条弯弯曲曲的线条说那是一条清溪。那一点是一个藕塘,这一滩墨迹是一片树林。我东看西看,实在难以从他的笔下想象出他口中那一片好山好水来。
我扑哧一声笑倒了,他气得青了脸,好几天都没给我好脸色看。
我虽然口中取笑他,可我心里是极欢喜的。曾经也有一个人,我的竹马少年,也曾这样许诺过我一个清丽的山水梦。
后来他就兴致勃勃的送了这一扇屏风给我。
可我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他对我竟然这样用心。可我对他做了些什么?仗着他对我的宽纵,放任自己的脾性。我刚开始还在他面前伪装温顺可人,后来是他反过来一直在顺着我。我们在一起着些日子,他一直对我坦诚,连和梅姝的往事都告诉我,生死攸关之际也不顾一切要来见我。
可是我呢,我对他做了些什么?细细想来,我没有对他说过一句实话。编造身世,虚情假意。每一次的温存缠绵都是与别人的,不是我。
我亏欠了他。所以他这样离开我,我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抱怨的。
我说不清心里是怎么想。我只知道,我很舍不得。一想到他离开了我,我就很难过。我离得开阿澈,离得开南里轩,可我离开他们之时并没有现在这样难过。
也许是现在我孤身一人,遇见一个待我好,肯给我温暖的人有多么不容易。也许是因为,他从来一味待我好,从来都无辜。
我惟愿他决定离开我,是为着自身安危,哪怕是对我厌烦了,我也不希望是因为他发现我欺骗了他。
我瞒了他一时,就希望是一辈子。
清蕖推了门进来,在榻上没有瞧见我,又绕到屏风后来,看见我呆呆的坐在床上,垂首看着地面。
她叹息一声,点亮了灯烛。屋子里亮堂起来,我却觉得刺眼得紧。我心里已经暗尽,最后的明亮都留不住了,这一盏灯算什么呢?
“姑娘,该歇息了。”她轻轻的说,小心翼翼的。从白日我和云岫一起从梅园回来,她一直这般模样,欲言又止,诚惶诚恐。
谁能想到呢,欢欢喜喜的一场赏花行,花未谢,人已散。
我知道清蕖想说什么,无非是湄染的事情罢了。湄染一走了之,只是为难了她。
清蕖见我不懂,绕到外间沏了茶倒进来。她捧着茶盏,高高举过头顶,跪在我面前。
“姑娘,清蕖领罚,只求姑娘不要伤心了。”
我转了眼珠看她,轻声道:“你做错了什么我要罚你。”
清蕖咬唇,迟疑道:“湄染与郑公子离开之事,是清蕖不得力,未来的及告知姑娘。”
我伸了手到她面前,清蕖放下茶盏,眼睛里泛起水雾。又将茶盏放在一旁,重重往地上磕了个头。
“是清蕖辜负了姑娘一番信任,姑娘罚我吧。”
我看着眼前的女子,我看得出她是真心的,为了不是自己的过错要接受惩罚。
“清蕖,我问你,湄染……与他,什么时候开始的?”
清蕖抬起头来,惊异的看着我,我摇头笑道:“冰冻三尺,你也不必瞒我,我知道这件事不是凭空发生的。”
“姑娘,”清蕖有些难堪,又往地上磕了头,才咬牙说道:“早前与姑娘说过,郑公子与我和湄染有恩。湄染倾慕郑公子已久。说起真正与郑公子……大约是那一次,方乐师死的那一晚,姑娘不肯去乐师的丧礼,湄染私下里对我说起,她觉得姑娘很是无情,郑公子受屈了。”
我闻言,竟忍不住大声笑起来:“可叹湄染竟以为自己是路见不平的仗义女侠么?”
“姑娘……”
“也就是那一日起,后来的谢娘阮娘,其实都只是湄染了吧?”
“……是”
“好好好——”我连说了几个好字,烛光下我看见清蕖一脸的惊恐神色。
我疯了。
我一直信任的人,原来那么早之前就已经行了背叛之事,可恨我竟一直都没有看明白。原来历经了那么多事情之后,我仍旧由得人当傻子般戏弄么?
北辰月,你真可怜。
我敛了神色,伸手扶起清蕖来。清蕖巍巍站在我身前,不敢抬眸看我。
害怕么?如果不是心中有愧,你为什么害怕?
我在心中冷冷一笑。我恨,消失了许久的恨意。我初来曲婵楼时,被抛弃被背叛的那种恨意,卷土重来。
长沐给的温暖与温情,随着他的离去,熄灭了我心中对世情最后一点希望的火种。
“清蕖,你早就知道了这件事情,可你选择了隐瞒我,甚至不时替湄染遮掩,是么?”
“……是,可是姑娘……”
“你不必解释,我说什么你答就是了。”我截住了清蕖的话,叫清蕖后半句话生生咽了下去,神色有一点委屈。
“你曾经跟我说过的话,关于荷溪姑娘事情……是不是真的?”
清蕖面色变了又变,错乱不堪,最后低声道:“姑娘,是,荷溪姑娘的事情……是我骗了你。”
“是么?果真……那如今你肯将真相告诉我了么?”
清蕖垂首,嗓音低低的,好像就要立刻哭出来。
我不想逼你,清蕖,只是我不能再由着你骗我。
“我们服侍荷溪姑娘的时候,湄染喜欢上那一位王公子。他们……他们亲热的时候正好被荷溪姑娘撞见了。荷溪姑娘身子弱,又有哮喘……”
“然后她就死了?”我冷笑道,“莫不是被撞破了丑事,你们恼羞成怒就下了毒手吧。”
“姑娘,”清蕖脸色惨白,膝盖一软就又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
“我晓得我对不住姑娘,只是求姑娘相信,我们万万不敢做那等伤天害理的事情。姑娘生气是应当的,只求姑娘责罚,哪怕是要清蕖去死,清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的。但是除此之外,清蕖以往对姑娘所言,若有半分虚假,就叫我生生世世不得安宁。”
“你放心,我不会叫你死,你的生生世世安宁与否也与我无关。但你记住今日这一次,清蕖,这是我给你最后的一次机会。他日若叫我发现你对我仍旧有所隐瞒,我定饶不了你。”
清蕖跪在地上的身子又颤了颤,许久她才叩下头去,恭顺应道:“是。”
我站起身来,走到窗边榻上去歇下了。清蕖没得我的命令,只好跪着,不敢起身。
就罚她跪这一夜,真是便宜了她。我来这曲婵楼里也有些日子了,我知道若我将她们的所作所为告知云碧与素袖,那么整个曲婵楼都再容不下她。
不是我要原谅她。只是她手里握着我的把柄,我不能容忍她再有丝毫背叛我的机会。再者,她已经无了退路,不再敢轻易背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