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岫笑得凄厉：“是啊，她会恨我，就为了这么个人，为了这个害死了她的人……”
我扶着方如晦站起来，他理了理衣装，郑重的跪了下去，向着云岫行了叩拜大礼。
他行完礼，却站不起来，也不许别人来扶。
他就那么跪坐在地上，秋日的阳光洒在他雪白的狐裘上，苍白的脸上，他整个人仿佛在渐渐透明，要同化于空气。
方如晦苦涩了嘴角，沉声道：“云岫，七年前，我并非是有意的。你向来不肯听我解释。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今日，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云岫不住声，长沐见他已经冷静了，迈步走到了我身边来。
方如晦径自说下去：“你那时还小，可你也知道你父亲并不赞同我和云胡的婚事。我只是个出身贫寒的乐师，此生所有唯有这一把琴。云胡执意要我带她走，我当时年少，只想着要与她一生厮守。我们约定了私奔。
那一夜我并非没有赴约，是在前去的路上，你父亲派人拦截了我，打残了我的左腿，时至今日我都行走不便。那夜大雨，我在雨里爬了好长的路，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去到云胡身边。可是我这副不中用的身体……”他说到这里，愤恨的捶了下自己的左腿，哽咽了嗓音，“我……我晕倒在了雨里。”
“我怎么能想到，云胡没能等到我，竟会投了河！我……”方如晦再也说不下去，世界静止了，只有他哀哀的如同小兽般悲痛而隐忍的哭声。
我看向长沐，他神思渺渺，眼里浓重的哀伤化成了无边迷雾，叫我看不清楚。
云岫握紧了拳，却转了身，冷声道：“如果不是如此，你又怎么会活得到今日。如果你对她没有真心，我早就杀了你。你以为我让你活着是为了折磨你？呵，我只是替了姐姐，替她照顾你，师父。”
我震惊了。云岫……他称方如晦为，师父？
长沐醒转过来，对着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多问什么。
方如晦淡淡笑了，眉目有了神采：“岫儿，你还愿意叫我一声师父。”
云岫却再不说话，院子里卷起一阵风，秋叶纷纷，箫声已经远去，响在天外云边。
长沐扶着方如晦进了屋子，我抱着他的琴。不知为何，不知他的琴声，连他的琴，我都觉得分外熟悉。
进了屋子，方如晦道：“今日给姑娘添扰，是方某的不是。”见我一直看着他的琴，方如晦笑道：“姑娘若喜欢，这琴，我就赠与姑娘了。”
我连忙推辞：“您说笑了，这怎么使得？”
“名琴赠知音，这琴跟了姑娘，也是它的福气了。只是这把琴乃是我师父亲手所斫，跟了我这个主人，却并未为它赚得名声，是我对不住它。”
我心里的预感愈发强烈，我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波澜不惊：“敢问尊师名讳？”
方如晦肃了面色：“欧易风。”
长沐在一旁讶然道：“琴圣欧易风？”
方如晦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既不显得倨傲，也不失了名门风采。
欧易风，他竟然也是师父的弟子？怪不得所有的一切，都那么巧合。师父云游四海，寻名木斫琴，寻知音听琴。当年路过京城，是娘亲求了他，才勉强应允了教我学琴。只可惜我学艺不精，倒是阿澈颇得师父真传，临走时师父的那把鸣风琴传给了他，他却转眼就拿来送给了我。
我伸了右手，在琴面上弹了几个音节。师父向来用这种方式试音，再调弦。
果然方如晦神色复杂的看了我一眼，迟疑问道：“你是……”
我回身向他行礼，唤了声：“师兄。”方如晦连忙伸手扶我，激动道：“你是师妹？可知师父如今在何处？”
“师父游踪不定，我也已经多年未曾见到他。”
方如晦眼里的光芒黯了黯，随即道：“我原来打算把琴还给师父，是我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我就要不久于人世，只有这把琴放心不下。原想见不到师父，就该为它另寻新主。既然师妹你来了，那就再好不过，这把琴，师兄就托付给你了。”
看着方如晦如此惜琴，我只觉得心中万分愧疚。当初离府，连师父的鸣风琴我也没带走。我想着，它该回到阿澈的手里。
方如晦言辞恳切，我不好拒绝，只好收下了。
我迟疑问道：“师兄……这把琴，可有名字？”
方如晦倚在靠在椅子上，微微笑了：“叫……云胡可好？”
云胡……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好不容易才遇见了这么好的你，怎能叫我不欢喜。
方如晦的目光渐渐涣散了，小童忍着泪，拿衣袖擦了擦脸，走到方如晦身旁，在他耳边说：“师父，你放心，我会好好学琴的。您教的东西我都记得，我会成为跟您一样好的乐师……”
方如晦抬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叮嘱道：“哭什么，以后跟着你师叔学琴，不可懒怠了。”说完目光恳切的看向我，我连忙点头道：“师兄放心，我会好好照顾他。”
他嘴角扯开一丝笑意，像是看见了美好的图景，他喃喃念着：云胡……云胡……既悲切又欢喜，穿越了长久的七年时光，隔了死别的绝望，无尽的思念和亏欠，他又看见了在水边等待他的少女。
云胡，我来了，我们走吧。
他终于失去了力气，手垂了下去，头偏向一侧，缓缓阖上了双目，眼角有一行清泪滑落。
小童跪在他身旁，放声大哭。我也流了泪，长沐伸手紧紧抱住我。
他在我耳边说：“絮儿，你别哭，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你要让他走得安心。”我挣脱了他的怀抱，擦了眼泪，坐下，抬手抚响上了琴弦。云胡琴，师兄，就让它来为你安魂吧。
琴声起，歌声起，婉转柔媚，却又凄楚动人。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那歌者，不是别人，却是绻儿。我恍然忆起了方才清蕖说过的话。
她说，就算是为了绻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