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从慈幼堂回宫后,宜妃开始睡不好觉。
她对金盘的出现、空口白舌的预言、他慌不择路的逃跑及丧命越来越感到心惊肉跳。这会是一个骗局吗?可是宜妃并没有失去什么;这会是一场阴谋吗?可是她和宁王还好端端地活在这深宫后院里。令人糟心的是,金盘已死无对证,而慈幼堂的堂主苹婆和她自己并不能频密的往来——这种掌控不住消息的失重感,把娴静的宜妃变得躁动起来。
如果这个预言是确凿的,那么亲耳听说的那帮随行仆从,要不要除掉?宜妃长时间地伫立在皇帝亲题的“馨德殿”匾额下,拷问自己的良心。
除此之外,最让她不能忍受的是,仅仅一天的光景,郭珩竟对蕙妃产生了极大的好感,即便是在这个生身母亲回来之后,也总嚷嚷着要找蕙娘娘玩。
宜妃差了贴身宫女小苞去泰兰殿探口风,与小苞交好的宫女冬沁说,蕙妃带着宁王的那天,让他无视了所有三令五申,爬高上低、东奔西跑、放纸鸢、骑马驹、猎小鸟、打水漂,凡此种种,皆是平日里绝不碰的游戏。
闻言,宜妃勃然而怒、大拍案几:“好你个姚嫱,当真不是自己的儿子就往死里整!宫里谁不知道珩儿气虚体弱,你居然让他这样折损精元,歹毒异常!本宫即刻回了皇上,揭发你毒妇心肠!”
小苞劝道:“娘娘息怒,这时辰皇上政务繁忙,不便打扰。不如上太后那里说理去?”
“太后?”宜妃冷笑一声,“她只会哭自己死了的小儿子,大儿子家里鸡飞狗跳,她哪里惜得管?!”
小苞打了个激灵,连忙屏退殿内的宫女,紧张地劝说:“娘娘莫要激动,如果被心怀叵测之人听到您说的话就不好了。”
宜妃仍是遏制不住情绪:“本宫说错了吗?本以为能有太后撑腰,叫蕙妃那贱人收敛收敛,可太后呢?上次被皇上顶了两句就气势全消,说是不喜宫内纷争,依本宫之见,是她老来无用,连亲儿子都不尊敬她,儿媳妇还费那孝心作甚?”
小苞苦笑:“娘娘别动气了,气坏了身子是自己吃亏。”
宜妃按住了心口,又灌下两杯茶水,方觉得气顺了些。
“其实,皇后倒是能递得上话的人。”小苞建议。
“她?病恹恹的,能有什么用。”宜妃不屑。
小苞说:“奴婢听说近日来皇后的病愈发严重,可咱们皇上不顾太医劝阻,夜夜都要去东宫陪伴,可见在皇上心里还是有皇后一席之地的。”
宜妃从鼻中长长呼出一口气来,思忖片刻,道:“冯雪退忝居中宫多年,既无子嗣,又无治理宫闱之才,皇上还能留着她,确实有些奇怪。说不定,我们都给这女人病歪歪的表象给欺骗了……摆架东宫,本宫要给皇后娘娘请安去。”
小苞唤来宫女,给宜妃整理了妆容,急急地向皇后处去了。
远远地就看见宫殿外立着个小太监。
宜妃见他十二三岁的毛孩子样,也不当回事,径直要往里走,却被小太监拦住了。
“放肆,本宫的尊驾,你也敢拦!”宜妃怒目圆睁。
小苞轻声道:“娘娘,这好像是新去皇上身边当差的小太监,据说皇上还御赐了墨宝给他。”
宜妃想了想,换上一贯的温柔:“皇上在里面吗?”
小太监道:“回娘娘的话,正是。”
“本宫是来给皇后请安的,公公代为通传一声可好?”宜妃笑道。
小太监歪了歪头,道:“烦请娘娘在此等候。”他转身进去,没一会就出来了,奉了皇帝口谕,宣宜妃觐见。
宜妃调整了面部表情,恭顺着入了殿。
雕龙刻凤的床榻上,卧着个面似白雪、身如薄纸的女子,她不施粉黛、眉目清淡,还像当年鲁王府里那个无关世俗的小王妃。
皇帝着了便服,坐在她的床边。
这幅景象让宜妃有点扎眼。她曾一度以为皇帝对自己的旧主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现在看来,她这个乘虚而入的女人真该羞愧地掉头就走。
“康豆说,你来给皇后请安?”皇帝问,听不出什么感情。
宜妃谦谨地向两位请了安后,原打算向皇后诉一番苦,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床榻上传来游丝弱气:“采兮啊,好久都没见到你了,到本宫跟前来坐。”
宫女太监们都被遣走了,皇帝便亲自端来圆凳摆到床头,说一句:“赐座。”
宜妃谢恩,唯诺着坐过来,像极了横插夫妻炕头热话的三姑六婆。
皇帝没有揣摩她的心思,接了宜妃来之前被打断的话头,说道:“这厮告老还乡,朕究竟是准还是不准呢?”
皇后闭了眼,斜在靠枕上,道:“左积射方明义将军年不过四十岁,他要告老还乡,实是在同陛下赌气。”
“朕知道。可他的独子在青楼被人杀害,说出去也不是什么光鲜的事,总不能因方明义爱子情切,就顶了朕的名号,大张旗鼓地调查。”皇帝皱着眉。
“假使陛下不允,他便要离职;假使陛下允了,天下百姓就会认为左积射将军是您的宠臣,而陛下为了小小宠臣,就要把鸡毛蒜皮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如斯不得体。”皇后的说话声带着轻微喘息,“那么陛下觉得,得失之间,孰轻孰重呢?”
皇帝眉头不展:“雪退所言,梓容都想过。可方明义于当年之事出力不少,又忠勤诚恳地为朕效劳多年,现下失了独子,朕若不体恤,显得太冷血了吧。”
皇后开始咳嗽,她艰难地抽过一条帕子,捂住没有半分血色的薄唇,咳得眼泪也落下来了。
“雪退先休息吧,朕改个时辰再来看你。”皇帝欲起身。
皇后拽住了他的衣袖,摇摇头,道:“夫君心头之事不放,雪退休息不好。”
皇帝握住她的手,冰冰凉。
皇后稍作歇息,继续道:“食朝廷俸禄,自当为陛下尽忠,这是方明义的本分。陛下擢升他官位至此,已尽了君者仁心,大可不必为着什么情面过意不去。古往今来,圣贤的君主莫不是赏罚分明、恩威并施的,被朝臣们牵着鼻子走,大抵是要衰微下去的。”
皇帝闻言默默良久,道:“那么朕挑个时候拒绝他罢,多赐些金银房屋、美女姬妾,随他去哪里颐养。”
“不好,”皇后道,“陛下急着安抚他情绪,就透露出您心有愧疚。左积射将军是在朝堂上提请陛下的吗?”
“非也,他私下里求告,或许也是觉得此事于颜面上难看。”
“既然如此,”皇后捋了捋散落额前的细发,“陛下不用做恶人——待雪退向父亲透个口风,将此事抖露到朝堂上,自有人责难他,管叫他颜面上难看十倍,深刻反省自己的妄为,再不向陛下作要挟。”
皇帝笑了:“国丈的口才,连朕也要怕,方明义个粗人,此番定要汗颜了。”
宜妃坐得僵了,却不敢露出烦厌之情;听他们言谈,又深感战战兢兢。
“采兮,刚才的话可是太无聊了?本宫看你不太自在……对了,你今日来探,所为何事呀?”皇后微微一笑,露出两丛梨涡。
宜妃额上汗涔涔的,赔笑道:“陛下和皇后娘娘议事,臣妾愚钝,确实听不太懂。臣妾本来揣着心事,可与国事相比,微不足道矣。”
“你的心事就是我们的家事,哪里就微不足道了?说吧,本宫想听。”皇后柔声鼓励。
宜妃吞咽着唾沫,将肚里草稿推翻了重新说:“是这样,臣妾前几日因视察慈幼堂而出宫,不便带宁王同往,烦请蕙妃照料,不想一天后珩儿就失了从前沉稳的性子,成日嚷嚷着要玩闹。”
皇帝道:“你的意思,蕙妃把珩儿带坏了?”
“臣妾不敢这么说。小孩子好玩无所谓,可关键是珩儿身子不好,哪里经得住这样劳神费力?”
皇帝沉下脸来:“朕明白了,你还是在怪太医们用狠药一事。”
宜妃即刻跪地,口称惶恐、不敢。
“采兮起来吧,本宫知道你也是爱子心切,一时失了分寸。”皇后稍坐直了身子,示意她起来说话。
宜妃哪里肯,她听着“爱子心切”四字,由内二外地发虚——她可不是宠妃,怎么敢学左积射将军告老以威胁的胆大妄为。
“本宫说呢,采兮就是绷得太紧了,整日为宁王安危操心。也是,陛下只有两个皇子,若是雪退有子,怕是比采兮还要紧张,还要糊涂呢。”皇后娇俏一笑,“不过嘛,男孩子越是底子差,越该活泼些,多受锤炼,日积月累才能成就好体魄。采兮你可认同本宫的观点?”
宜妃忙不迭地点头,又说自己见识浅薄,羞愧地很。
正此刻,皇帝忽地想起一事,便问:“惗儿不久前向朕告状,说你在慈幼堂抛下两位公主,自己逍遥快活去了,可有此事?”
宜妃暗自叫苦,真不该走这一趟。她辩解道:“武威那孩子一贯喜夸张……臣妾想,送来孤儿弃婴的百姓善心可嘉,应该当面嘉奖,就随慈幼堂堂主去见了他们。因顾及人多手杂,臣妾临时决定把惗儿和悕儿留在慈幼堂,有婆姨看护、小孩子们一起玩耍,料想不会出岔子。”
“朕看你对公主们倒是放心得很,对儿子怎么管得那么严?朕要是珩儿,也喜欢由蕙妃带着玩。”皇帝戏谑道。
宜妃面红耳赤,告状不成反被责。
皇后轻揉了揉额角:“雪退头晕沉沉的,怕是药效上来了,要打个瞌睡呢。”
皇帝立时转换了语气:“那好,朕也有政务要处理,晚上再来陪你。”
宜妃辞别皇后,小心翼翼地跟在皇帝身后而出。
康豆服侍着皇帝往耕熹殿去。
小苞迎上来,搀扶住摇摇欲坠的宜妃。
“娘娘这是怎么了?”
宜妃苦笑:“太久没见,皇后竟成了这个性子……或许她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只是本宫从前没注意罢了。”
小苞有些摸不着头脑。
终于回到自己的寝宫,宜妃只觉得身心俱疲。
进宫门前,她又抬眼看了看“馨德”二字,一咬牙,向小苞低声下令:“那天听到小帝后预言的人,都给本宫清理干净。”
屋脊上掠过一只黑色的鸟,叫一声,像哭又像笑。
或许是乌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