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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鹞子寨(4)

即便是叫嚣着咒骂着的大毛,亦不能抵挡铁牢无声的力量——他在拐角后的牢间里沉默下来,不知是否在筹划等出了这铁栅栏后要如何找八角枫算账。

而八角枫和小焱也缄默良久。事态冷静下来后,八角枫终于体会到了鲁莽带来的愧责,尤其是在她的搭档毫不知情的境况下节外生出的繁枝,她甚至可以理解师兄柳穿鱼抛弃铁苏子而逃的心情——一个拖累的搭档,有时比狡猾的目标还要难摆平。

小焱自有他的伤心事:莫要责怪八角枫将他看轻,现在连他自己都痛恨这样的无能为力。这是他们第三次相遇,每一次小焱都是那样落魄,小乞丐、小厨子,恐怕没有哪一位英雄豪杰会在这两项上拔得头筹;然而小焱最为后悔的是第二次邂逅时两人谈话中的尴尬,为什么他会在八角枫说出自己从了梦阁而来时表示惊讶和难堪?为什么他不能赚到足够的钱去了梦阁和她豪饮对酌一番?为什么他会对这样一个女子念念不忘?难道是因为猪头四阿公当年乱点鸳鸯谱,非说八角枫是他“媳妇”吗?不应该,真不应该。

八角枫见小焱紧闭的眼角泛起一道晶光,一直延伸到耳后,便懊恼自己先前批评他的话,主动示好道:“哎呀,我刚才都是胡说八道的,你别往心里去。”

小焱翻了个身,将面孔对准凹凸斑驳的墙壁。“你说的对,我就是没本事又浮躁。”小焱的心志幼于他的实际年龄,“从小时候起就这个熊样子,什么都不会做,什么也做不好……主君也是因为我的失误才殒命的,我却仍然赖活在这个世上……”

“主君?”八角枫诧异地问,“你和那些王公贵族是什么关系?”

小焱凝视着墙缝里一只挣扎的小蚂蚁,哽咽着缓缓道来:“我从前是王爷府的仆人,我的主君就是已故的豫章王。七岁那年,我爹去世,娘便领着我从乡下来京城投奔亲眷,后来被荐到王府做事,我也跟着进去做事,给时年十一岁的主君当随身侍从。主君从小体弱多病,不得先帝宠爱,早早地被赶到王府去了,可他在府中自得其乐,为强身健体还叫御林军头领教了他功夫;也是我骨头懒,不愿意和主君一起习武,不然就不会出现今天这么被动的局面了……主君对我好极了,从来不把我当下人看待,读书识字也央求师父们许我旁听,分派给我最重的活就是牵马,可我竟然连这么简单的一事都做得差极!主君十六时,先皇驾崩已三年,他领新帝旨意,前往封地,启程时风平浪静,谁知稍后与一队嫁娶迎亲的人马当街对峙,他们死活不让道,还噼里啪啦点起炮仗、吹拉弹唱,这下子惊了主君的坐骑,我控不住失措的马,它便载着主君冲突出人群,狂奔而去。等我再驾马去追,循着踪迹直奔到悬崖峭壁,俯视崖下,远远看见主君的坐骑已然摔死了!我当时也不过十二岁,看到此情此景脑袋整个炸晕了,立刻显现出被抓去问罪砍头的场面,吓得要死,再没有比求生更为强烈的念头,所以径自逃命去了;我是无论如何不敢回王府,只好徘徊游荡在大街上,从此在最黑暗最肮脏的角落里苟且偷生。后来,我乞讨时偶然听人议论,皇宫中放出消息,说豫章王英年病逝;再后来,我就浑浑噩噩地当了五年的乞丐,直到遇见你……唉,我就是个没用的人,过去是,现在也是。”

八角枫抱着双臂,认真听小焱阐述,等他说完后安慰道:“豫章王之事实属意外,况且当时你年纪也小,肯定无法顾得周全,求自保是人之常情,不要太过自责了。”

“可我没法原谅自己!人们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主君施予我的恩德比涌泉更多,但是我不仅没有机会为他鞍前马后,还总是伤害他……知道我为什么叫‘小焱’吗?这并不是我的原名——刚进王府没两个月,一天入夜我送烛台去书房,却因为笨手笨脚把打翻了铁台,把整个书房烧了个透,更连累主君被火星子烫伤,后颈留下三点伤疤;主君本无意责罚我,可是看我终日懊丧,就说赐名‘焱’字,叫我记住这个教训,以后勤勉些就是了……然而我做了什么?我只不过因着自己的无用一次又一次让他替我受累,最后还罔送了性命……我哪怕有一丁点儿勇气,就应当即刻以头抢地而死!”小焱抽泣起来,他把最软弱无能的自己暴露在八角枫面前,算是一种自我虐待?还是移情的忏悔?

八角枫挪坐到他的背后,轻柔地抚了抚,像对待一个小孩子。“有很多事,我们就是无能为力的,你不要太强迫了。或许你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主人、罪大恶极,可这些故事在我听来,只感到一个小男孩在拼尽全力后也没能做到本该是成年人负责的任务。小焱,我这话不是在贬损你没有能力,而是想要说,可能从一开始你就不加选择地把太多的责任压在自己肩上。你不要认为我是为了安慰你才找出借口,但细想一下,十二岁的少年怎么可能牵得住发狂的高头大马?马蹄之重是会踩死人,你能不被踹飞已经很灵敏了;而七岁的小屁孩哪能端得稳沉甸甸的铁烛台?就算大人也会有失手的时候。”

小焱抽了抽鼻子,从面壁思过中回转过来,睁大了眼睛看着八角枫。

“不哭啦?这样,既然你掏心掏肺地向我诉说了自己的事,我也应该赤诚相见,说说我吧。”八角枫道,“当年的慈幼堂还不像现在要求这么高,管理太过宽松,进进出出简直和破庙没差别。我打小是个弃婴,被好心人留在了慈幼堂的门口,从此就算有了家。从我记事起,身边就只有一个没牙的老阿姆在照看孩子们,我虽然很喜欢她讲的故事,但更喜欢没人管束的自由,所以经常独自跑到无人处瞎折腾。那时慈幼堂后头有一片池塘,夏天到了,荷花开而未开的临界点,就是我溜着去偷剥莲子吃的好时光,吃不撑绝不闭嘴。五岁的某一天,一个有钱的好心人大做善事,给慈幼堂的孩子们送来好多新衣服;我清楚地记得,臭美的小小八抢到了一条牵牛紫色的薄纱蓬裙。我虚荣心旺盛,哪怕无人欣赏,也要穿戴好看了到池塘边拨莲蓬吃,却没想到那天碰见了一个比我长不了几岁的男孩,他正赤着上半身,在池塘里戏水。我嫌弃他把水弄混,更怕他抢我的莲蓬,就嚷嚷着赶他走;结果男孩也很倔强,非逼着我亲自下水轰他,结果两个小孩儿就在水中厮打开,又揪耳朵又扯头发,十分凶残。不料那个池塘下一半是松垮的泥土,一半是流动的海水,我们踩蹋了薄薄一层垫土,转瞬就被海水的潮涌推到更深的水里,眼看快要淹死,从天而降一个个轻功特别厉害的伯伯,提溜着我们的衣领一跃上岸。这时我才知道,这位伯伯和小男孩是认识的,像是主仆关系。就在他们离开之际,我脑门一热,冲上去抱住了伯伯的大腿,缠着他们赔我掉色的新衣服,那伯伯没辙,问我要不要别的做补偿,我当时眼红他的轻功,即刻提出要学这个本领,伯伯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此后每晚,待旁人熟睡后他都会来慈幼堂教我轻功,偶尔也说说闲话,如斯三年就这么过去了。我曾经问过伯伯以及那个小男孩的身份,他只说自己在皇宫里当差,始终没有透露姓名给我,也不许我称他师父。八岁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位伯伯了。”

小焱冷不丁插嘴:“你说这伯伯在宫里当差,难道他就是当年的御林军头领?那与你打闹的那还会不会是我们主君啊?”

八角枫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和你讲述的事件有吻合的痕迹,但时间过去那么久,小孩子的记忆也难免模糊扭曲,我可不敢说他们就是同样的两伙人。”

小焱方才说到“主君”二字,心头又涌起难以抑制的愧疚,悲伤着不说话。

“先别管那个小男孩啦,继续说我的事吧。”八角枫接着叙述故事,“轻功学成之后,我心思更野了,在慈幼堂怎么也坐不住,总期盼再捞着这样的好机会学点别的武功,去江湖上闯荡一番,没想到这种好买卖真被我盼到了。某天,我又四处溜达,一不留神就蹿进了一个苗疆人暂住的村子。苗疆人擅长毒、蛊,当下被我撞见他们在商量下蛊事宜,可这个蛊要成,必得配‘金童玉女’,我被逮住,当了回‘玉女’,‘金童’则是他们仇人的孩子——我师兄柳穿鱼。蛊的详细操作我一概不懂、任凭摆布,只是从他们的闲谈中得知,这群苗疆人不远万里来京城寻仇,全是为了他们苗寨里一个地位极高的女子。原来这个女子爱上了一位汉人,并交付出自己的清白,可这汉人是有妻有子的,新鲜过后不肯负责任,女子由爱生恨,便动员了族人来报复,特别绑架了他的儿子,也就是柳穿鱼。别说,这蛊真厉害,蛊成后,师兄的父母暴毙而亡,他自己也被蛊术殃及,把身世背景忘掉了许多,甚至连我都觉得神智昏聩。苗疆人要撤走时,那女子忽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下手太狠,尤其是牵连了无辜的我,于是单独留下来照看我俩,为我们调理身体。我捏准了她心软,耍赖逼她教我本事,她说蛊太可怕,只肯教我用毒,便花了三年时间把基本功传授于我;柳穿鱼那时没了父母,也没有别的去处,只好留下来和我一同学毒术,可惜他天资不足、学了个半吊子,我叫他声‘师兄’已算客气啦。我十一岁时,女师父无论如何都要回苗疆了,于是我们三人便分道扬镳。”

小焱端详八角枫的脸庞,愈发觉得她神奇可爱。“你的这位女师父叫什么名字?她现在还活着吗?”

“师父尊名柰妙萝,在他们家乡地位很高,我想应该是个被保护的角色吧。只不过我一直没有机会到苗疆拜访,也不晓得她还记不记得我这个野徒弟了。”

小焱终于肯笑一笑:“八姐,你白赖了这么厉害的本领,改天也教给我吧,反正你也没交拜师礼。”

八角枫用食指与中指并掐了他的鼻头,佯装生气:“喂,本姑娘可是不惜用自己的性命给人家做蛊才换来的血汗本事诶,你倒好,伸手就要!”

“小气鬼,明明是蹭来的。”小焱嘀咕一句,转而想到了他耿耿于怀的另一事,借着尚且轻松的气氛,问道,“那你怎么不接着闯江湖呢?为何要去了梦阁?”

八角枫叹了口气,答道:“都是上天安排。机缘巧合下我路过了梦阁,正踌躇往哪里过夜,了梦阁的老板娘,绵姨,叫住我,还给了几个铜板,指派我替她跑腿买瓜子,我可实诚了,并没有卷款逃跑,而是乖乖地完成了任务。当时我是跑着去的,回到了梦阁后累得气喘吁吁,绵姨就开玩笑似的拿来一坛客人喝剩下的酒,诓骗我那是水,我二话没说一饮而尽,毫无醉意,还是一个劲得喊渴;绵姨觉得很稀奇,就和看热闹的嫖客打赌我喝几碗酒才会倒,最多的也不过赌十碗,结果我愣是喝了二十七碗才停住——不是因为喝醉了,而是肚子实在装不下了。绵姨小赚了一笔钱,再也不放我走了,从那以后了梦阁比别家青楼多了一个噱头,斗酒,我就保持着不败的战绩直到十四岁。”

小焱心头压着的巨石粉碎了,可释然的一霎那他就怨恨起这五年来对八角枫的误解和妄自揣测。“十四岁那年你被别人打败了吗?”他问话时很放松。

“是的。我斗酒是立下规矩的,能让我喝趴下的,不管是贱民还是贵族、年轻小伙还是耄耋老人,我都会嫁给他。”

小焱的心跳紊乱了,粉碎的巨石变成流沙,将他淹没。“所以你嫁人了?”他的声音止不住颤抖。

“是啊,”八角枫并不避讳,“我丈夫待我很好,他是个镖师,家传一本武功秘笈,虽然比不上那些名门正宗,给我看却绰绰有余,因而我现在所用招数套路,都得感谢亡夫家传授。”

“亡夫?他……”

八角枫也不逃避:“对,他死了,在我怀孕几个月的时候,当着我的面猝死,我因此被吓得小产……公婆都是好人,不想耽误我青春年华,一纸休书还了自由,我茕茕而立,仍是回了梦阁重操旧业。至于我为什么会成为刺客,也是因着亡夫的缘故——他明面上是镖师,暗地里拿钱杀人——所以他猝死,我不怪任何人,毕竟手中血债太多,终有遭报应的时候。他活着时,说组织规定内部人士不得结合,不许我入行;他死后,我需要平复一个少年寡妇的悲苦哀怨,便求着他生前的好友推介入刺客组织,在短短四年间,我满手鲜血,爬到了三级掌事的职位。我总是以为伤痛弥合后,一辈子也就这样了,直到遇见那个小家伙。”

“哪个小家伙?”小焱的问话已失了情绪,他渐渐沉浸在八角枫跌宕的人生中,成了一个认真的看客。

“我师兄的孩子。”八角枫看到小焱瞪成铜铃的眼睛,噗嗤笑出声,“是不是觉得很不可思议?那晚我做完任务,穿过一片树林,察觉一座江边的竹屋里隐隐绰绰传出不凡的动静,一片昏暗中只看到两个男人的影子在对峙,好在他们说话的声音被黑夜衬托得很清晰,我居然听到了‘柳穿鱼’此名;出于好奇心,我偷偷潜伏到窗边观察,的确从地上躺着的负伤男子脸上看到了师兄的样貌,只是他已然成家,怀里还有个襁褓。取走师兄性命的人也来自组织,他是为寻私仇。师兄之死我无法挽回,但他的孩子还有生机。眼看那人要把孩子溺死在江中,我忍不住施以援手,自此将孩子收到了自己身边。”

小焱听得入神,忙问:“那孩子现在如何了?”

“她呀,今年五岁了,平时就放在慈幼堂学习,月末和节日就接到了梦阁相聚。现在慈幼堂放暑假,如果不是因为这趟任务,我此刻定然陪伴在她的身边。对了,她是个女孩,生得漂亮极了,名叫‘柳宫姝’,像你,都是咋呼爱热闹的人。”

“像你才对吧,八姐也不是温柔娴静的女子啊。”小焱顶嘴,倏忽感到话中的暧昧,一下子把脸憋红了。

八角枫装作没听见,给一大串自述下了梗概:“总而言之,我也在过往的经历中犯过错、吃过亏、害过人,或者说没有帮到别人。小焱的痛苦我虽然无法切身体会,但是你看啊,至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遗憾,你绝对不是天地间唯一会懊悔的人。快从阴霾里走出来了吧,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小焱吃了这剂定心药,全然忘掉了周身的疼痛,一下子坐起身,精神百倍。

然而铁牢里的时间被拉得太长了,长到让人除了昏昏欲睡没有别的法子煎熬过去。八角枫和小焱在挖掘了各自深藏脑中的回忆后,均觉得身心疲惫,于是互相挨着、打起盹来。这个盹不知不觉就变成了熟睡,延续到日头西落后。

八角枫小憩也会怀着一丝警觉,渐近的脚步声再轻微也能刺激她睁眼;小焱却是真睡着了。

的鸦和在天心伏于铁栅栏之外,关切地看着她。

“你们可算来了!先别骂我,让我给你们道歉。”八角枫小声地说,严肃地垂下脑袋。

的鸦带着火气进来,然而这火成形不多时就灭了。“原谅你了,麻烦已经惹出来了,打你一顿也于事无补,现在说正经事。一会出去后,你还是按计划到银宝儿的屋里伺候,天心姑娘则到玉宝儿的屋里伺候,给你们信号说明外面相对安全,你们要赶紧动手,实在解决不了也不要缠斗,毕竟山贼人多势众。解决目标后迅速到马厩来——我白天相中了三匹好马,它们都是胡马里的精品,比我们来时骑得马好上太多,现在已被我驯得服帖得很,随时能带我们冲出去。”

“等等等等,”八角枫刚睡醒,头脑还不很清楚,“现在是什么时辰?你们预备怎么把我弄出去?我又该怎么向银宝儿解释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一事?还有这个傻小子怎么办?”

“现在已过了戌时;天心姑娘开锁是祖传绝技,这个铁笼子耐不住她三两下招呼;小八白天的闹剧,被人传得有声有色,想来再扯几个谎子也不难;至于你的朋友,他不会武功?那就嘱咐他悄悄到马厩等着吧,届时我们会带他一起走的。”的鸦说话很轻很快。

“你们既然会开锁,怎么不早点来救我呀?”八角枫抱怨。

的鸦莞尔一笑,道:“早放了你,谁知道你会不会演出更惊心动魄的戏来?现在夜深了,许多山贼都睡下了,眼目少更容易行事。另外,你和你的朋友闯了祸,总该受点惩罚,山贼王把你们关在这里无可厚非啊。”

八角枫哼唧了一声,在天心已开始解锁。这姑娘虽坏了喉咙、不声不响,做起事来倒干练有加,无怪年纪轻轻就是鼎乾庄的小主人,亦是寒鸦门的三级掌事。八角枫眨了三下眼,锁子已落在地上。

的鸦嘱咐道:“天心姑娘不能出来太久,否则玉宝儿要生疑,我也不能太招摇,所以我们两个先走一步,你叫醒这位小兄弟后将我先前说的事吩咐清楚,然后速速前往银宝儿房中。”

八角枫认可,她的两位搭档便蹑手蹑脚地离开了铁牢;八角枫摇醒小焱后如是交代了一番,小焱点头称好,两人推开了牢门,就要分头行事。

“八姐,我想起一事,求你一定成全。”小焱难得肃穆,“就是那个‘大毛’率先殴打四阿公的,我非得杀死他,为四阿公报仇雪恨!”

八角枫没有马上回答。她厌恨此人,却怀着一分犹豫:“小焱,如果他真是四阿公的儿子,我们杀了他,四阿公泉下有知,会做何感想?”

“他这样欺善凌弱、冷血暴戾的人,根本不配得到父爱!根本不配做四阿公的儿子!”小焱愤愤然。

八角枫仰视这个年轻男子片刻后,扫视四周,从铁牢角落里捻起一把锈迹斑斑的小短刀,试了试其锋刃,递给了小焱,同时戳了戳他的前胸:“这个部位,一刀毙命。”

两人心领神会地向另一侧铁牢走去,那里,大毛四仰八叉在铁栏旁,早已鼾声如雷。

“喂!”八角枫大喊了一声。

大毛睁开惺忪睡眼,然而他还没来得及最后看清楚这个丑陋阴晦的铁牢,胸口已然吃了致命一刀,血溅起很高,给惨白的墙壁添了一抹猩红。

这是小焱第一次杀人,他没有半分心慌。

“快走吧,如果被人发现截住了就前功尽弃。”八角枫催促。

小焱异常冷静,他在黑夜中低头向马厩而去,风把他的头发吹得铮铮。

八角枫则快步向银宝儿的卧房走去。路过玉宝儿房间时,蜡烛全部熄灭了,没有半分灯火,黑洞洞的像是睡着了一般——在天心已经完成了任务,正焦急地等待搭档。

“说什么废话,径直杀了就行了。”八角枫心想,旋即纵身上了屋顶,剥开一片瓦,看见银宝儿正在点查金币。

她看准时机,鬼魅似的临窗而入,银宝儿正好背对着刺客。八角枫袖管中忽然泛出一泽青光,刀片轻盈地划过银宝儿的喉管,这山贼王无法吱声,一头扎在多年掳掠堆积而成的金币堆中,窒息而死。

八角枫出门时撞见了一个起夜的小喽啰,小喽啰怀疑地瞥了她两眼,一时不敢阻拦。

马厩那里,已有三人等候,见到八角枫迅疾的身影,均在心中松了口气。

“大家上马!”的鸦道,“小八与我同乘一匹吧。”

“八姐坐我的马。”小焱紧跟着相邀。

八角枫道:“我会骑马,你们少管我!天心、你们照看好天心就行。”说罢蹬着铁踢,一抬腿就坐稳了马鞍子,娴熟地兜转过缰绳,胡马听话地向前迈进。

的鸦无法,拽在天心上马于身后,急急地追赶八角枫。

小焱这时才发现,他自以为对马的阴影,早就在不知何时消失了,以他现在的个头,牵马再也不是挑战。小焱的手触到这生物的鬃毛时,激动地快要哭了,但他决议从今往后再不落一滴眼泪。

胡马踏蹄之声响彻整个鹞子寨,混杂着小喽啰发现两位山大王尸体后声张所引发的混乱嘈杂。

有人喊:“快放鹿砦,快放鹿砦!”

等那群龙无首的山贼们勉强摆设完备后,八角枫与的鸦胯下之马早就脱困于重围,只有小焱的马被鹿砦阻隔,迟迟迈不出步子。

“小焱!跳过来!”八角枫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嗓子,她的马焦躁不安,只想撒开蹄子狂奔。

的鸦或许是被她破天的声音震撼了,身子一歪,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还好在天心抱得紧。

山贼将小焱困在一个越来越小的包围圈中,火把将一切映得影影幢幢。

小焱的脑中闪现出十年前的长街,长街上一个男孩被失控的马匹吓得瑟瑟发抖。

山贼的叫嚣声仿佛就要击穿他的脑袋。

小焱咬紧牙关、大汗淋漓,他多么渴望能有一双手为当年的男孩拽住那条失控的牵马绳。

山贼中有人举起了斧子,看准凌乱踢踏的马腿,顺势要砍。

“小焱!”八角枫近乎绝望地呼喊。

静空被一声响彻寰宇的嘶鸣彻底打破——那匹将前蹄高高举起的马,和马背上那个以命相搏的男子,恫吓住了山野莽夫。

山贼们像是被定了身,僵在原地不得动弹,目送此人凌空一跃,踏破鹿砦,绝尘而去。

倘若山贼们还愿意谈论这一晚发生的事,他们只会谈论到这个人。

怎么就拦不住他呢?

明明看起来纠结踌躇、寸步难行,缘何兀地壮志雄心、一瞬成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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