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1629~1709),字锡鬯,号竹垞,晚号小长芦钓鱼师,浙江秀水(今嘉兴)人。康熙十八年(1679)应博学鸿词试,授检讨,充《明史》纂修官。后入直南书房,充日讲官。其人博通经史,工诗词古文,是清代初年著名的大学者、诗人,《清史稿·朱彝尊》中评价他:“当时王士祯工诗,汪琬工文,毛奇龄工考据,独彝尊兼有众长。”他同时因开创浙西词派,与陈维崧并称“朱陈”,执掌词坛牛耳。词宗姜夔、张炎,讲究艺术形式,以醇雅清空为旨归。有《曝书亭集》八十卷,其中词分《江湖载酒集》、《静志居琴趣》、《茶烟阁体物集》、《蕃锦集》四种。
卖花声·雨花台①
衰柳白门②湾,潮打城还。小长干接大长干③,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
秋草六朝④寒,花雨空坛⑤。更无人处一凭阑。燕子斜阳来又去,如此江山。
①雨花合:在南京市南。岗阜最高处可俯瞰南京城。
②白门:南朝宋时称建康(今南京)城西门为白门。西方金,金气白,故称。后遂为南京的别名。
③小长干、大长干:南京城的两个地名,故址在南门外。
④六朝:吴、东晋及南朝的宋、齐、梁、陈相继定都南京,故称为六朝。
⑤花雨空坛:相传梁武帝时,有云光法师讲经于此,天花坠落如雨,因而得名。
这首词是朱彝尊的名作,抚今追昔,感慨物是人非,写得视野开阔,精警有力,谭献曾有“声可裂竹”《(箧中词》卷二)的赞语。
战氛甫靖的易代之初,昔日金粉地一派残破荒落景象,激起了这位明末遗民登临者的兴亡之叹。首句将秦淮河边一片荒凉空寂,唯有衰柳摇曳的景象呈现在读者面前。大小长干曾经市肆繁盛,商贾云集,秦淮河从这里蜿蜒而过,是画船如织、笙歌彻夜的游览之地,而今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幅“歌板酒旗零落尽,剩有渔竿”的荒凉画面。词的上片写登临所见,由远及近。下片扣回题面,吊古伤今,“六朝”两字将古今千年括于笔端,写出六朝以来南京的衰飒凄凉之状,现实和历史融为一体。“凭阑”二字,为落笔抒情主体,同时也点醒前文所述,均系眼前实景。在此败落凄凉的背景中,复以神来之笔,将斜阳残照、燕子翩飞一齐摄入,巧妙地将“凭阑”之愁和“江山”之思紧相结合,表现了他的阔大胸怀,使词的境界大大拓展,把词推向一个高层次。陈廷焯评价曰:“气韵沉雄。结得妙,妙在其味不尽。”
这首词将眼前萧瑟的秋景、六朝古都的冷落以及事过境迁的历史沧桑之感紧密糅合在一起,句酌字炼,清醇高雅,最能体现朱彝尊的才情和风格。其中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是对前人诗(词)意的化用。例如“潮打城还”化用了刘禹锡《石头城》“潮打空城寂寞回”的诗意;“秋草六朝寒,花雨空坛”则从王安石《桂枝香》(登临送目)“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句化出,收到引人联想、丰富意境的效果,有助于形成雅洁隽永的语言特色。
长亭怨慢·雁
结多少、悲秋俦侣①。特地年年,北风吹度。紫塞②门孤,金河③月冷,恨谁诉?回汀枉渚,也只恋,江南住。随意落平沙④,巧排作、参差筝柱⑤。
别浦,惯惊移莫定,应怯败荷疏雨。一绳⑥云杪⑦,看字字、悬针垂露⑧。渐欹斜、无力低飘,正目送、碧罗天幕。写不了相思,又蘸凉波飞去。
①俦侣:伴侣。
②紫塞:指长城。
③金河:即黑河,在今内蒙古自治区境内。
④落平沙:平沙落雁,古琴曲名。
⑤筝柱:乐器筝上有十三弦,支弦的柱子参差排列。这里是说雁行排列有序。
⑥一绳:指雁行排成“一”字形,似拉开的绳子。
⑦云杪:云端。
⑧悬针垂露:书法中的两种字体,这里比喻雁飞之形。
借“咏物”而“咏情”,继而抒发亡国之慨,在朱彝尊的作品中是屡见不鲜的。此词通篇不见“雁”字,却字字写雁,句句扣题。词中展现的是秋雁的凄凉行程及其在此行程中的动态、静态、情态:它们时而高飞入云端,时而低飘掠凉波,有时降落在平沙,有时栖息于汀渚;雁行之排列如筝柱,如一绳,雁字之形状如悬针,如垂露,这些描绘已曲尽雁之物态。更加耐人寻味的是,词人笔下之雁深怀悲秋情、江南恋,渡紫塞、金河而感“门孤”、“月冷”,栖汀渚而“惊移莫定”,闻雨声而胆寒心“怯”,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人间哀愁。其所托之意,虽难以句句坐实,但其中含意,明眼人自可心领神会:词中通过对秋雁所处的“北风”、“疏雨”、“天幕”、“凉波”等凄切悲凉的环境的渲染,抒发的正是词人抗清失败、漂泊四方的无限感慨!正如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三中所评:“感慨身世,以凄切之情,发哀婉之调,既悲凉,又忠厚,是竹垞直逼玉田(张炎)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