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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左薇和杜再军拉着左云飞逃离现场,他又自投罗网。左薇万分沮丧,说:“这就没办法了,我妈在家还不知道病成什么样子,我得回家。”杜再军从车上下来,说:“一路顺风,替我向老人家问好!”左薇说:“干什么你,我让你下车了吗?”杜再军说:“你看我这身,折腾得不成样了,让你母亲看见,还不嫌我邋遢?”左薇说:“你要啥样?让你穿西服你不穿,我去给你买一套花裙子?”说完她像真的看见杜再军身穿花裙的样子,捂着嘴笑起来。杜再军也笑了,说:“嗨,你不嫌我,我害怕谁呀?我怕太晚,大半夜了,你母亲还身体不好,我去多不方便?”左薇说:“只有我妈和一个保姆在家,有什么不方便的,再说,我一个人,你放心?”

杜再军本想一个人静下来,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左云飞如果被拘留,或者被判刑怎么办,如果他真的因此被判刑,反而掩盖了他更多的罪行,他手下那些人也可能逃之夭夭,但现在这些都无法确定。听左薇这样说,他上车说:“我以为你家不远,还是你说得对,走吧?”

左薇的家住在流花区的一个小区里,环境很好。夜已深,人已静,左薇家是少数亮灯的人家之一。左薇已经打过电话,她的母亲打过两瓶点滴,已经没事了,一定是在准备接待她女儿的同学了。

这是一栋处在五楼的房间,大约一百八十平方米,半越层。左薇和她母亲的卧室在楼上,楼下是餐厅、客厅,保姆住在楼下,门铃一响,保姆没等开门就喊:“王姨,阿薇回来啦!”她正在欣赏新版的电视剧《上海滩》,嘴里抱怨着,“这叫啥啊,跟老片子差老远了!”

左薇的母亲站在台阶上,穿着水粉色的宽大的真丝睡袍,手扶雕花栏杆,居高临下地观察着走进来的杜再军。她的身后,站着一个和她身高差不多的年轻人,他们身后的光线比较强,脸在阴影里,杜再军看不清他的眉眼,从他的轮廓上看,就是一个普通小男生。左薇母亲下楼的时候,小男生又缩了回去。

保姆一把拉过左薇,悄声说:“你怎么把警察领家来?”左薇笑得“咯儿咯儿”的,说:“小聂,你根据什么说他是警察呀?”保姆固执己见,说:“他不是?我怎么看他像呢!要不他就是当过兵。”左薇笑说:“他什么都没当过,就当过人!”

左薇的母亲听见喊声才快步地走下来,不等左薇介绍,说:“你就是杜再军吧!”杜再军说:“王姨您好,我是杜再军。”他想排除一切杂念,准备认真地对待左薇母亲的审查,但思维老是耍岔,固执地回到程思伟日记的记载上去。这位就是当年左云飞不惜制造车祸追求的女人?他心里顿时变得很复杂,许多想象中的画面从遥远的空中飘来,闪过,又在心底泛起。她依然风姿绰约,目光炯炯,可以想见她当年的风采。左薇长得很像她,只是她前额没有左薇的饱满圆润。她今年已是接近五十岁的年龄,但看上去最多也只有四十岁,如果不是她的脖颈上有几条细微的褶皱,真的很难判断她的年龄。她见杜再军也在打量她,笑了,抖了抖睡袍,说:“我这老太婆在家自由惯了。小杜,你坐,坐呀!”保姆把各种饮料糖果端过来像摆地摊似的让着,左薇的母亲说:“小杜,你别客气,这一路上多亏你照看左薇,真是太感谢你了!”左薇说:“妈你说什么呢!”左薇的母亲说:“小杜,你坐,我和左薇上楼说几句话。”杜再军说:“王姨您别客气,我和左薇是多年同学,何况我是左总的部下,照看左薇也是分内的事,你们母女多日没见,你们谈吧!”他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点别扭,但放松了。抓起一个苹果,一口咬掉一半,嚼得很响,却不耽误说话,回过头说:“小聂,你刚才和左薇说什么?”保姆是北方的农村人,说话带着二人转的味道:“我说你像警察,左薇说不是,反正我好像在哪疙瘩见过你。”杜再军说:“咱们都是北方人,说话一个味儿,你在南方待久了,一看见我就像熟人。”保姆说:“可不是咋地呢,一看见老家那边来的人,可亲向呢。”

左薇被她的母亲拽着,身影一闪,不见了。

杜再军隐约听到他们在楼上的客厅里的对话:左薇说:“夏雨田,你怎么来了?”

“你把人急死了,我来过两次你都不在家。打手机你又关机,我能不来吗?”

夏雨田说。左薇的母亲说:“雨田早就来了,听说你回来,这不,一直等到现在。”夏雨田的声音:“左薇,那个黑小子是谁?”左薇的母亲说:“是他爸公司的人。”左薇说:“也是我的男朋友,你看他怎么样?”

“左薇,哎,你可没说过你有男朋友!”夏雨田的声音明显地提高。

左薇也提高了声音:“有必要说吗?”

“可是我早就在追求你,你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你说过你爱我,可我说过我爱你吗?”

左薇的母亲说:“你们这是干啥左薇,人家雨田对你可是真心实意的!”左薇说:“夏雨田,谢谢你的关心,咱们同学是同学,朋友是朋友,你和我与我和他是两回事,都这么晚了,快回家吧!”夏雨田从楼上下来,手揉一下眼睛,像哭。杜再军坐着没动,看着夏雨田走近。他长得眉清目秀,属于很甜很奶油的那种,杜再军看他还不错。夏雨田停住脚步和他对视,在目光的打斗中分不出上下。临走,夏雨田说:“别得意,朋友!”杜再军站起来,目送他走出去了。

楼上,左薇的母亲说:“你这叫什么事?怎么突然冒出个男朋友?”左薇说:“妈,我和他高中的时候就是朋友,人家刚来你就上楼,什么态度啊?”左薇母亲也不说话,推开自己卧室的门,手一指墙上镜框里的照片说:“你看看!”这是左薇母亲和左云飞的结婚照,年轻时左云飞手搂着她的肩膀,笑得阳光灿烂。左薇知道她母亲的意思了,杜再军和他父亲年轻的时候确实有一点像,但这有什么呢?也许她在学校时那种朦胧的情感就是因为杜再军像他年轻时的父亲。她说:“妈,你想说什么?”左薇的母亲说:“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他和你爸年轻时一模一样,你爸进过监狱,他也进过监狱,你爸是个啥人,你知道吧?他把我搞到手,没有两年就在外边拈花惹草,打打杀杀。他是有钱,有很多钱,什么都不差咱们的,可他在外面有多少女人?他一年都不回家几次。我是老了,我忍,可我不愿意我的女儿也过一辈子像我这样的生活。我看这个杜再军,将来也免不了是这种人!”

“你是说夏雨田好?”

“我可没说,但起码他挺文静的,不像这个人。”

“妈,你这是什么理论?他长得像布什,就能当美国总统啊?”左薇抱着她母亲的胳膊,说,“何况只是有那么一点像,在气质上完全不同。妈,你是不是对我爸怨恨太深,有一点神经过敏?看到和他有点像的人就有点反感,是不是?”

左薇的母亲沉默了好一会儿,说:“是吗,我是真有点过敏?”她自己问自己,在脑子里反复地回味最初的那一刻对视,就有一点犹疑,说,“让你这么一说,我也说不准了。你这样,别答应他,我再品他几次,小伙子这么帅,我也别冤枉了他。”

几天以后,左薇说:“傻子,你还生我妈气呀?”杜再军说:“人各有各的眼光,我生什么气呀?”左薇说:“我妈说,她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发现你眼睛里有一股杀气,你为什么?”杜再军恍然大悟,他在看见左薇母亲的时候,他想到左云飞撞死左薇亲生父亲的那一幕,他又想到自己的父母,他当时确实有一种痛苦的愤怒的情绪在心里翻腾。但那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根本没有表现出来,怎么就被她捕捉到了呢?都说女人直觉敏锐,是真的?他说:“左薇,明天我还去,看她怎么说!”

赵志刚安排左云飞和家属见面的时候,杜再军陪着左薇和她的母亲来到看守所,左云飞说:“刚子,再军这小子光武的不行,得历练历练,你得带着他点儿。”赵志刚心领神会,说:“大哥放心,我让他多接触就好了。”

一晃过去一个多月,夏雨田没有再来。杜再军为营救左云飞尽心竭力,左薇的母亲说:“这小伙子还真不错!”左薇说:“妈呀,你差一点都吓死我!”

左云飞从拘留所出来,依然气宇轩昂。“平事”的大笔花销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笔广告费或者是进修费。进一次拘留所,进一次监狱就等于去进修,回来身上像又多了一层光环。多了这层让竞争对手胆战心惊的光环,他就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让那些同行们望风披靡。所有的花销,市场都会加倍地还给他。号称“套马杆”的赵志刚对此的理解比他更深一层,他说:“大哥,不仅如此,我们套住的那些马也跑不了,他们就是拴在咱们马棚子里的马,用着的时候,牵过来就骑,随时的!”左云飞开怀大笑,在“套马”领域他自愧不如,但在驭人方面他绝对技高一筹,独树一帜。他用他的独特手段把部下们治理得服服帖帖,死心塌地,要不然,赵志刚怎么也会成为他的一匹马呢?

魏刚曾经是左云飞的狱友,两个人一起在抚顺监狱服过刑。这一年的10月,魏刚出狱后,听说左云飞在海州混得不错,就千里迢迢投奔他来。左云飞收下了他,安排他在货运站工作。但两个人随后的交往却并不愉快,经常因为一些事情发生摩擦。魏刚觉得他不比左云飞差多少,都是蹲过监狱的人,牛啥?清明节这天的上午,左云飞把魏刚喊进办公室。魏刚一进门,左云飞就指着他的鼻子质问:“为啥把货源给了别的货运公司?”魏刚想解释,左云飞啪地一拍桌子,指着门口说,“你他妈给我滚,别在这儿干了!”

当天晚上,左云飞和王绪峰等几个手下在一家叫“大可以”的饭店吃饭时,看见一个叫朱歧的人好像也在这里吃饭,就吩咐王绪峰去看一看,是不是朱歧,还有谁和朱歧在一起。朱歧也在海州搞货运生意,和左云飞两个人平时互相瞧不起,是一对冤家对头。王绪峰很快回来禀报:“是朱歧,和他在一起的是张博。”

这个张博,也是左云飞的一个狱友,几天前因为一件小事违逆了左云飞的意思,被左云飞撵走。当时,左云飞给他拿了一万元钱,说:“你不在我这儿干,行,但绝对不许去别人那干,拿上钱麻溜回家吧,别在海州待着。”听到王绪峰的汇报,左云飞勃然大怒,张博不但没听他的话离开海州,而且投到了自己的对头朱歧门下,这不是摆明了和他作对吗?有一个手下说,好像魏刚也投奔了朱歧。左云飞咬牙切齿,恶狠狠说:“一会儿咱们去朱歧货运站,一块收拾。”

在“大可以”吃完饭,左云飞一伙便回了货运站。在货运站办公室里,左云飞把一支猎枪交给王绪峰,并亲手上好了一颗子弹,对王绪峰说:“魏刚要真在那,你就拿枪废了他。”王绪峰收下枪,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王绪峰,绰号“八虎”,建阳人。曾因聚众斗殴行为于1980年12月被劳动教养三年;因盗窃行为于1983年11月又被劳动教养三年;因犯故意伤害罪于1992年7月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投靠左云飞后,很快就成了他手下得力的干将。

左云飞带上王绪峰等人开着车直扑朱歧的货运站。到达后,车停在朱歧货运站的院子里,左云飞从车上抻出一把片刀,率先跳下车。王绪峰手持猎枪紧随其后,两个人一起闯进了朱歧货运站的办公室。刚一进屋,左云飞一眼就看见了正坐在一把椅子上的魏刚。魏刚试图反抗,左云飞举着刀,王绪峰端着枪,把他逼到了墙角。

左云飞用刀指着魏刚说:“你他妈还真跑这儿来了?”魏刚并不示弱,说:“海州又不是你家的,我跑这儿来怎么了?”左云飞火冒三丈,说:“你找死啊!”

话音刚落,旁边的王绪峰对准魏刚就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枪响,一条火舌从枪口里直蹿出来,子弹正中魏刚的右腿,魏刚当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左云飞指着倒在血泊里的魏刚,说:“我宁可干废你,一辈子养着你,也不能让你跟着别人干!”说罢,带着手下人上了汽车。

或许是怕魏刚追究责任,也或许是顾念过去狱友的情谊,刚一上车,左云飞又吩咐人把魏刚送到医院去。魏刚前后住了两个月的院。据海州军区总医院出院诊断:魏刚右膝关节火器伤,右股骨下端粉碎性,术后畸形愈合。右膝金属异物残留。

此时,左云飞又使出了他惯用的手段,用金钱摆平。先是支付了魏刚住院期间的医疗费三万多元,又指派赵志刚给魏刚两万元。当警方进行调查时,魏刚不但没有说出左云飞,反而一口咬定打伤他的人他不认识。从此,张博吓跑,朱歧归顺,王绪峰也被派到建阳当上了分公司经理。

左云飞也算兑现自己说过的话,在打残魏刚后,果然把他养了起来。先是花十三点六万元给他买了一辆解放货车。后又安排魏刚到万发大连分公司上班,每月工资一千二百元。

左云飞对手下人恩威并重,火候拿捏得十分到位。

他的弟兄们管这叫仗义。

2002年9月的一天晚上,左云飞想起了他的一个仇人。这个仇人叫唐戈。

唐戈曾经是左云飞相交不错的朋友。在乾元公司时,他们一起合伙干过小线路运输生意。左云飞和程思伟投资了二百万元,谁知合伙干了一年多,最后却赔了钱。看到赔钱,左云飞立刻翻脸,硬逼唐戈退回他当初投资的二百万。唐戈只退给他一部分,没有全部返还。左云飞就认为唐戈吞了他的钱,是有意在戏耍他,从此对唐戈怀恨在心。忙的时候顾不上,闲的时候就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就咬牙切齿,一直伺机报复。这几天,他听说唐戈当上建阳运输联合体的董事,他仇恨的油锅里像蹦进了一颗火星子,这个仇他不能不报。

左云飞有个朋友老邱,是这个运输联合体的董事长。他给老邱打电话。左云飞说:“你忙啥呢?”老邱说:“我能忙啥,整这个联合体,花插着还得开个会,还他妈不如自个干了。”左云飞笑着说:“谁让你瞎得瑟,猫三狗四,谁你都联合。在哪儿开呢?我咋闻到一股酒味儿?”老邱说:“万豪酒店,你真能闻,狗鼻子也闻不到这么远,过来喝一杯?”左云飞说:“你还别撩扯我,我他妈坐飞机几个点儿就到,还寻思我不敢咋的?”老邱笑得直打嗝儿,说:“你敢,还有你不敢的事吗?”左云飞假装随意地问:“唐戈也跟你们开会?”老邱说:“他是理事,他不参加能行吗?”左云飞说:“行,你们都理事吧,我就是想你了,没正经事,不跟你瞎扯了,等我回去咱们喝酒!”老邱说:“好好,你抽空回来,我请你!”

左云飞立刻给在建阳分公司的王绪峰打电话,吩咐他带上人,去万豪酒店附近等着……

其实,在给老邱打电话的前几天,左云飞就已经给王绪峰发出过指令,让他找几个人收拾唐戈一顿。给他个教训,只要不弄死就行。王绪峰立刻开始行动,召集了七八个人,手持斧头、棍棒、镐把,分乘两辆出租车扑奔唐戈在建阳南塔鞋城的货运点,但却扑了个空,唐戈不在那里。次日清早,王绪峰估计唐戈有可能去货运站,带着这伙人又去了一趟。结果再次扑了空,只得悻悻而回。

还是远在海州的左云飞摸清了唐戈的下落,用电话告诉了王绪峰。王绪峰立即带人赶到建阳万豪酒店附近,在一个小胡同里,几个人手握斧柄,虎视眈眈地盯着前面的路口。过了一个多小时,王绪峰看见从马路对面的胡同里走出来几个人,其中有一个正是唐戈。他怕唐戈认出他来,怀疑到左云飞,就急忙低下头去。用手指着,小声对手下人说:“就是他,你们下去砍他。”

唐戈也是个精明人,他知道得罪左云飞就是给自己埋下一颗地雷,说不定哪天就会踩上。但那时确实赔了钱,如今用自己的钱赔给左云飞又觉得窝囊,所以几年来一直小心提防。在万豪酒店开完会,吃过饭后,唐戈随着其他人信步从饭店里走出来,想不到正好中了王绪峰的埋伏。

几个人手持利斧直奔唐戈。像“斧头帮”一样,抡起斧头就砍。唐戈嘴里喊着“救命”转身往回跑,被人一斧子砍在他的肩膀上。唐戈那时想到,生命比胳膊更重要,他对胳膊的痛苦置之不理,摇晃了几下,挣扎着又往前跑。又一个人追上来,一斧子砍在他的肩膀上,他惨叫一声,扑通一声,跌倒在马路上。嘴里连声喊着:“救命啊,杀人啦!”一伙人一拥而上,举起手里的斧子冲着倒地的唐戈一阵乱砍。然后横过马路,坐进车里迅速逃离了现场。

和唐戈同行的人见他被砍成了“血葫芦”,倒在地上不停地抽搐翻滚,都吓得不轻,急忙打车把他送到了建阳市陆军医院。唐戈被砍时已经意识到了这是左云飞手下人干的,非常害怕那些人再追到医院里去,建阳人管那叫“回勺”。一旦被他们“回勺”,自个的宝贵生命就没什么指望了。他只是简单缝合包扎了一下,没敢住院,就打车连夜回到家里。怕左云飞再次报复,他没敢报案。

当天晚上,王绪峰就急不可待地给老大左云飞打电话报捷,说已经把唐戈砍了,并且砍得不轻。左云飞像去了一块心病,说:“行了,达到教育目的了。”

第二天,左云飞就打电话给有功之臣王绪峰,说给他十万元钱,让他按功劳大小分给他的手下人。王绪峰说:“谢大哥!”

这叫赏罚分明。

不过,对杜再军的任用,左云飞有一点为难。他原来只想让他接替被判刑的刘明的班,在奉华大酒店当个保安队长,但他觉得杜再军干这个角色有点屈才。他和赵志刚商量,说:“给他个什么角色呢?”赵志刚早就看出杜再军和左薇已经难解难分,将来一旦结婚,人家那是谁跟谁?左云飞征求他的意见也不过是给他个面子,就说:“大哥你说,给他个分公司的经理干,离咱们又太远,借不上劲;这段时间他跟我上下打点,我看他也是块材料,干脆,就让他当你的助手得了,正规的名称就叫总经理助理,行不?”左云飞严肃了一会儿,笑了,说:“就这么定了,助理就助理,这小子跟我好像有点缘分,我稀罕,你去把他叫来吧!”

杜再军在总部大楼里还没有位置,左云飞和赵志刚在办公室说事儿,他就走过去和财务主管兼任左云飞的情妇韩蕊闲聊。办公室里,几位年轻姑娘正坐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点击键盘,韩蕊巡视一番,走过来说:“帅哥儿,什么时候结婚哪?”杜再军实在是佩服左云飞的眼光,他看中的女人,各个出类拔萃。这个瘦得像螳螂似的女人,蜂腰可握,居然丰乳肥臀,狭长的瓜子脸上,一双凤眼,流光溢彩。杜再军说:“我一事无成,跟谁结婚哪?”韩蕊说:“得了吧,左总都说了,你还保密呀?”杜再军很认真地说:“我真不知道,左总还说什么了?”韩蕊笑得前仰后合,说:“你个傻小子,真能装!”赵志刚站在门口喊:“小杜,过来,左总找你!”

杜再军心里有一点紧张,现在还不是和左薇谈婚论嫁的时候。他随着赵志刚走进来,左云飞笑容满面,说:“小杜,坐吧!”杜再军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左云飞直截了当,说:“让你给我当个助手怎么样?”赵志刚说:“就是总经理助理。”杜再军有一点意外,这是个想都没敢想的角色,所谓的助理就是左云飞的影子,就是这个影子也足以吓倒一大片。他藏好惊喜,恭恭敬敬地站起来说:“谢谢左总,可我不会助理,怎么当助理呀?”左云飞说:“行了,别谦虚,我烦这套,让你赵叔安排个办公室,就算走马上任!”赵志刚答应一声要走,左云飞说:“你忙什么玩意儿,今天晚上,你们俩都去我家喝酒!”

这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赵志刚愣住了,杜再军心里敲起小鼓,他真要提起结婚那个事?

这段时间,杜再军知道左云飞最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卑微地战战兢兢的样子,但他觉得那个熊样等于自残。他反其道而行,每次都做得既不张扬也不谦卑,显得潇洒干练,不卑不亢,让左云飞从心底里喜欢。在左薇的强烈干预下,他的装束也被彻底改头换面,那套西服还是穿上了。西装革履,胡子一天一次大扫荡,看上去像换了一个人。这样一来,左薇的母亲把自己的理论差不多推翻了,她说:“没想到,还像个有文化的人。”左薇说,“妈,他是本科啊!”左薇的母亲是西安卫校毕业,中专,在建阳市医院当了几十年护士,但她觉得她比现在的大学本科厉害,她说:“有没有文化不在什么科,现在的大学生不如当年的高中生,现在的研究生啊,也抵不上当年的大学生。什么呀,水分太大了,拧干了,剩不多少。”保姆聂玲做着鬼脸,说:“我的妈呀!”

没有拿定主意的杜再军被提前打发到左薇家来。说心里话,和左薇结婚是他的渴望,他能不想吗?从第一封信开始,已经过了将近八年的时间,抗日战争才八年,他过年都三十岁了,人家同学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但他觉得他必须坚持下去,坚持到左云飞一伙彻底覆灭的那一天。一切都真相大白,那时丽日晴空,惠风和畅,结婚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左云飞要回家吃饭,忙坏了一家人。小保姆手足无措:“王姨,我再去买点啥菜呢?”左薇的母亲去厨房冰箱柜橱各处视察一番,说:“家里什么都有,你去市场买点豆面子,再买一个大萝卜就行了。”小保姆眼睛不大,但这时睁得够大,说:这豆面子哪疙瘩有啊?左薇母亲说:菜市场什么没有?你快去“我的妈呀,”“嗨,吧!”问:需要我做点什么?”左薇的母亲忙着择菜,“不杜再军刚好进屋,“王姨,说:用不用,你和左薇说话去吧!左薇在楼上喊:你上来吧!”

”“傻子,左薇看着杜再军抱着一束鲜花,拎着一个购物袋走上楼,像国家体育代表团里的某位成员从飞机上下来,说:“你买了什么?”杜再军说:“我看见王姨喜欢练太极,给她买了一套练功服,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左薇说:“说你傻,你还是真傻,你怎么不当面给她?”杜再军说:“她正忙着,没好意思。”左薇接过鲜花,抱在怀里,脸埋进花束,认真地吐故纳新,说:“你怎么也想起这一套?”杜再军说:“全社会都流行的事情,我岂能超凡脱俗?再说,这花香确实可以改变人的心情,我抱着它的时候,就像你!”左薇警惕地向楼下望了一眼,说:“快进来!”就回到卧室去。杜再军从身后抱住她,随手关上门,脸在她的头发里拱着,嗅着她的发香,吐字不清地说:“你那电脑里有什么?在如此幸福的时刻还舍不得放弃?”左薇在抱着鲜花的时候,眼睛仍然盯着床头柜上的电脑,说:“有敌情,快放开!”杜再军刚一放手,左薇放下鲜花,回身抱住他的脖颈,仰着脸说:“我要去应聘,夏雨田说青云山制药厂招人,我不能再坐吃山空了。”杜再军要进一步行动时,左薇又推开他,说,“来,说正事吧!”她又把花抱起来。杜再军注视着她的眼睛,说:“那个夏雨田还和你有联系?”左薇笑了,说:“你看你,什么眼神儿看我?小心眼儿。夏雨田是我大学时的同学,和这个药厂熟悉,他就是通报个信息,我这不是在网上查吗?”

“我也就是顺嘴一说。”杜再军在她身边坐下,手不服控制地做着小动作,左薇恶狠狠地捶他一拳,像打在红木家具上,疼得愁眉苦脸,甩甩手说:“以后我得买一副铁手套。”杜再军笑着,移动着鼠标,说:“你想谋个什么差事?”左薇说:“我的专业呗!”杜再军说:“那你还愁什么,你去,还不是给他们增光添彩!”左薇说:“傻子,人家那里博士、博士后都多得是,我去,就是个小鱼儿,就是个混饭吃的。”杜再军说:“你想说的就是这个正事?”左薇说:“和它有关,哎,你离开我爸他们那个公司吧!”

“为什么?”杜再军见左薇一本正经地严肃着,预感到有些不妙,说,“你爸刚给我提职,我可是他的助理啦!”

“助理又怎么样?你能把他助理成一个让人放心的人吗?我明确地告诉你,你别看他是我爸,你也不要过分地相信什么成功的企业家。其实你也都看见过,他和他那个公司,我和我妈心里都有数,你不能在那里干。”

“那我干什么去?像你说的,坐吃山空?”

“你在什么地方打工,哪怕是当一个最普通的工人,我都不会有任何怨言。实在不行,将来我还有工资,我想,维持咱们两个人的生活也没有问题,你说是吗?”这话她说过不止一次了。

杜再军心里佩服左薇和她母亲的眼光,他激动地揽过她,“左薇,说:你说得不错,可我现在不能离开。你不是说,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吗?你再醉一段时间。”“可我现在必须清醒。傻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叫你傻子吗?我宁愿找一个傻子,傻得实在,傻得让人放心,让人心里有底。我妈这一辈子吃尽苦头,我感同身受。前车之鉴,我不能把我的后半生交给一个在刀尖上跳舞的人,你理解吗?”

杜再军无话可说。左薇和她母亲的要求是一个正常女人的最起码的愿望,你还让她们怎么样呢?杜再军说:“左薇,你再给我两个月的时间,行吗?”他预计两个月后,他的任务应该完成了。

“说好了,傻子!”左薇在他脸上凶猛异常地亲了一口。杜再军正想报复,左云飞回来了。刚一开门就喊:“哈哈,还是我老伴理解我,菜豆腐,我都闻到香味儿喽!”杜再军有意想看看左云飞在家里的表现,站在楼上不动,却见赵志刚嚷道:“嫂子,我给你带来一件礼物,”又学着电视小品里的腔调,“希望你能够喜欢!”在左云飞手下的人里,左薇母亲对赵志刚的印象是最好的,她说他长得厚道,不喜欢动粗。她擦着手说:“什么呀?剑?你可别吓唬我,让我当江湖女侠呀?”赵志刚说:“军仔给你买了一套太极服,我送给你一柄太极剑,这回你练,说不定能练成个当代女侠!”左薇母亲笑着接过来,说:“我一招都不会,还女侠,还不练成个灭绝师太呀!”左云飞说:“灭绝师太武功高强,你要真练成,万发的经理由你当,我天天回家给你做饭!”左云飞边说边脱衣服,说,“你们都给我一边待着去,今天这菜,由本人亲自动手,就让小聂玲给我当助手得了!”

杜再军看着,理解又不理解。在公司威风八面的左云飞回家居然一直都赔着笑脸,包括对小保姆,都是和颜悦色,是真心还是装的呢?他悄悄地问:“左薇,你爸以前回家也是这样吗?”左薇说:“他从来都这样,有时候,我妈骂他他都不还口,还给我妈洗脚呢!”难怪女人爱他又恨他,在凶狠的后面还有爱和柔情,这就是左云飞。杜再军想着,只见左云飞像电影里国民党兵投降的样子,举着手说:“来来,把围裙给我系上!”小保姆为他系上围裙,左云飞就正式上灶了。

赵志刚说:“你不会没关系,军仔会,让他教你呀!”左薇母亲说:“人家年轻人,正经事都忙不过来,哪有工夫教我。”“嫂子,你来,让军仔比画两下子,好学!”赵志刚当先上楼,左薇母亲迟疑着跟上来。左薇用肘撞一下杜再军,悄声说:“赵叔净扯闲的,你就说你不会。”

“小杜,来来,比画比画,我看人家公园里那人练得是真好看!”赵志刚又从左薇母亲手里拿过剑来,杜再军看着左薇,说:“赵叔,我也不会!”赵志刚哈哈大笑:“你小子也真没出息,现在就归人家管啦!拿着!”杜再军就不好再拒绝,接过剑,说:这可是把好剑!赵志刚说:”“呀,”“旅游景点卖那玩意儿我能买吗?快练!

楼上的客厅很大,赵志刚积极主动地把可能碰到的物件搬开,说:“来吧!”杜再军看出左薇母亲并不喜欢,但他不想损害太极剑法的形象,把自己掌握的几个套路认真地演练一遍,说:“赵叔,我这还是小时候学的一点,要忘光了。”赵志刚大笑,说:“你别逗了,这么说吧,你挂个牌子,招学员,那报名的人都得排队。”杜再军把剑入鞘,说:“王姨,这是把好剑,好剑是有灵气的,镇宅辟邪。人有剑气,百邪不侵,对人体健康和心理健康都有好处,您练吧!”

“好,我练!”左薇母亲接过剑,思绪像从很远的地方急匆匆地赶回来。

左云飞在楼下喊:“开饭喽!都下来!”

左薇母亲说:“刚子,谢谢你啦!刚子,小杜,你们吃饭去,我得先把这镇宅的宝剑收起来。”

餐厅里已经布置停当,杜再军观察桌上的菜,个个做得精致,起码从外观上看不亚于奉华大酒店厨师的手艺,心里暗暗称奇。

众人落座,赵志刚喊:“大哥,你也别忙活了,你不来,我们谁敢动筷子!”左云飞说:“我这儿还有一个好菜呢!”他端上来一大海碗的菜豆腐,说,“这个菜以我为主,你们爱吃的就吃,不爱吃的可以吃别的。”赵志刚说:“除非日本鬼子拿刺刀逼着我,要不然,我不吃!”左云飞说:“你也吹,饿你三天,除了耗子药,能吃的你都吃。”他挨着左薇母亲坐下,说,“还是老伴理解我,先给我做了这道菜。”左薇母亲说:“你那些臭毛病,我什么不知道。”左云飞嘿嘿一笑,说:“我跟你们说,我这可不算毛病,下乡那年,青年点乱成一锅粥,学大寨,修梯田,把人累成个王八犊子样。我回点里一看,没饭了,咋整?那时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跟我不错,他爸是队长,我跟他叫三叔,就跑她家去了。正吃饭,三叔爱喝酒,他的下酒菜就是这玩意儿,他说:‘云飞呀,正好,陪我喝点吧!’我没精神头客气了,上炕盘腿一坐,就喝上了。那菜豆腐是真香,我一口气扒拉一大碗,他那一瓶酒让我几口造进去了,三叔说:‘没酒了,掺点水吧!’我说我有钱,我买去,三叔说:‘傻小子,有钱当啥?人家要票,一张票就买一斤酒。’我心里真有点不得劲,把人家的酒全给喝了,我说三叔你等着,我就不信我买不来酒!我吃得差不多了,有点精神,下炕就去了大队小卖店,我说打酒,那个小子说:‘票呢?’我说没票,他说:‘没票不卖!’我说我操你姥姥,你卖不卖?薅住他的脖领子,我上去就是一个嘴巴,他嚷嚷,‘你敢打人!’我随后又一个嘴巴,我说你他妈的卖不卖?不卖我掐死你!他就卖了。”左云飞当笑话讲着,却有些激动,眼泪汪汪,杜再军第一次看到左云飞的眼泪,但他就是那么一会儿,他长叹一声说:“嗨,我那三叔,好啊!”

左薇母亲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样看着左云飞,说:“别讲你那光荣历史啦,吃饭吧!”左云飞努力地从往事中回过神来,说,“你们先吃菜,让我想想,今天这话我怎么说。”左薇母亲说:“这一桌子没外人,就说呗,还想作报告咋的!”

“也是,都是自家人,别整景了。”左云飞说,“我今天让志刚来,是请他当个大红媒。再军和左薇是自由恋爱,自由恋爱也应该有位媒人是不是?年龄都不小了,我的意思是,今年十一国庆节就把事情办了,你们是啥意见?”

赵志刚受宠若惊,叫道:“大哥,嫂子,这个媒人我可得当!再军这小子从我看见他那天开始,就觉着他行,文武全才,咱左薇那叫大硕士,这要是在过去,起码相当于一个举人,给他们俩做媒,你们说我得多荣幸,嫂子,你啥意见?”

左薇母亲说:“我没意见,就是有一条得依我,小杜得离开你们那个公司。”赵志刚说:“左薇,你呢?”事情提得突然,左薇虽然有思想准备,还是有点慌乱,说:“我和我妈的想法是一样的,杜再军应该有一个更好的工作。”赵志刚说:“嗨,你们这是啥观念?外企就好?公务员就好?有多少公务员还盼着我给他递红包呢!挣那一脚踢不倒的钱,有什么好!”

“刚子,你说出天花带绿叶来也不行,我这下半辈子就指望这个闺女,挣钱多少我不在乎,我就图个安稳,可靠,实诚。反正这么说,他不离开你们那个公司,结婚的事,免谈!”赵志刚眨巴着小眼睛,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一会儿,最后盯住左云飞,企图窥破天机。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他不好再说了。

左云飞在公司的威风已经所剩无几,他好像有点恍惚,有点犹疑,有点走神儿。他见众人都瞅着他,在远处飘游的心神又回来了。目光直盯着杜再军,说:“小杜,听你的意见,是离开公司,和左薇结婚;还是继续跟我干,把公司做大做强,自个拿主意。这种事,我绝不干预!”杜再军一直都在想着这个事,离开公司是不可能的,放弃左薇也是不可能的,说不好就把左薇母女的感情给伤了。他感到左薇的目光有力度地在他的脸上撞击,怎么说呢?不好说,不好说也得说,他说:“左总,您知道,我上过大学,当过警察,坐过监狱,坎坎坷坷的,连个家都没有,是您收留我,这个情我不能不报。为公司发展,我不敢说做多大贡献,起码我会尽力而为。和左薇的婚事,太让我惭愧,我们恋爱八年,其中有五年断了联系,可感情没断,她想我,我也想她,都够苦的,我能不想结婚吗?但现在不行,我两手空空,一事无成,就算左薇不嫌弃我,我有什么脸面有什么资格提结婚的事呢?我要再打拼一段时间,拼出一点成绩,也算对得起左薇这八年的苦等,这八年的情谊,王姨,您说呢?”

“小杜,你说的不算不对,但问题是,我们没有人嫌弃你,你两手空空,我们也不嫌弃。只需要你离开那个公司,找一个安安稳稳没有风险的工作,做一个让我放心的人,连这你也做不到吗?”

“我说王辉,你就别难为小杜啦,”“一个大老爷儿他说得够实在了!左云飞说,们,猫在家里没风险,那还是个爷儿们?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拼,活就活个轰轰烈烈,死也要死个惊天动地,当个软地瓜有什么意思?就得在地下活着,挖出来还是个红薯!风险和财富根本就分不开,我知道你说的意思,可我不这么干,我能有今天?”

“你今天怎么了?你幸福了,我呢?把你那套理论给我收起来,我不听!”左薇母亲珠泪涟涟,起身要走,左云飞放弃抵抗,说:“好好,就当我没说。”他拉着老伴坐下。左薇却忍不住了,说:“杜再军,你太让我失望了。”左薇愤怒地站起来,但很快又变成忧伤,“你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我和我妈的意思非常明确,只希望你做一个安守本分的人,一个自食其力的人,这个要求高吗?我等了你八年,我没有勇气改变我的初衷,我没有勇气做别人的妻子。我曾经,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忘记你,让表情、让眼泪、让影子,忘记你,可命运偏偏又让我遇见你,你就用这样的一张白卷交给我吗?”她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转,就是不流下来。话说完的时候,眼泪已经被烧干。她的母亲也站起来,说:“小杜,刚子,你们喝酒,我和左薇上楼去歇会儿。”

刚才还是丽日晴空,暖意融融,突然就变了天,弄得阴云密布,杜再军傻了。

左云飞一拍大腿,说:“这扯不扯!”

杜再军觉得自己被掏空,灵魂飞走,只剩下一个空壳。在公司那间单身宿舍里,他无法继续坚守,就走出来,走到大街上。让依然闷热的夜风把自己更加燥热的情绪挥发。左薇母女那最后的一瞥,威力无比,把他击得天旋地转,找不准方位了。八年聚散,魂牵梦萦,几句话就了结了吗?他像在梦里,左薇像一片云在一片苍茫的荒野上渐行渐远,他去追赶,近了,她又飘然远去,醒来一片空茫,一片苍凉。他拨几次电话,一律都是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候再拨。他的心再一次走错了季节,进入一个落叶纷飞的秋天。

两边的商铺还没有打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在商店的门脸上闪烁着,变化着。一些懒洋洋的售货员,倚在店门口,灵巧地吐着瓜子皮儿,等待着顾客,但进店的顾客寥寥。这是小吃夜市吗?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水泥路面洒满了水,亲切而暧昧的灯光照得湿漉漉的路面扑朔迷离,让人时刻有踏空的感觉。灯下的摊主都戴着高帽子,穿着白制服,他们吆喝着什么,音响里唱着什么,传到他耳朵那儿都成耳旁风。卖油炸活虾的摊主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正在沸腾的油锅里,为一对搂着腰的青年男女,炸着那种深红色的,有两条发达鳌足的龙虾。在她面前的红色塑料大盆里,深红色的龙虾愚蠢地企图爬出盆外,它身上闪烁着美丽的光泽。另一张油腻的大桌子上,端坐着两个北方人,不用听他们说话,从外表上也能看得出来。他们的脸色都很好,若无其事地盯着老板的助手,一个头上绾着一根蓝手绢的深眼窝高颧骨的年轻女人,她在一块木板上宰蛇。他站住了,那两个北方人里,他一眼就认出彪子,他干什么来了?杜再军飘忽的心又集中在彪子身上,他闪过一旁。

在这里,彪子和宰蛇女人都在他的视野里。

他还没见过如此胆大残酷的女人,蛇在她的手里就不是长着毒牙,在动物世界的捕食者里占有一席之地的,也足以致人死的蛇。她像从笼里往外拿黄瓜一样随便就抓出一条蛇来,往木板上一按,啪的一刀,剁去蛇头。蛇身仍在扭动,然后她把蛇颈往钉子尖上一挂,双手扯着蛇皮往下一拽,雪白的蛇肉便暴露出来。那条变成光棍的蛇,还在木板上扭动,她的手像变魔术的刘谦的手一样敏捷得不可思议。剖开蛇腹,摘取蛇胆,剔除蛇骨,把整条蛇肉扔给老板,一个胖大的黑汉子。他用刀背把那根蛇肉噼噼啪啪一阵拍打,然后侧着刀锋,顷刻之间削成和纸一样薄的透明的蛇肉片。彪子和他那个伙伴,对视一眼,会意地一笑,那个宰蛇女人已把一盘蛇肉摆在他们面前。他们面前的锅子沸腾了,彪子和他的伙伴同时端起厚重的啤酒杯,金黄色的啤酒冒着一串串气泡,砰!杯子碰响,都仰起脖子干杯。然后夹起蛇肉,在滚开的水里摆动几下,随即填进嘴里。酒的最大优点就是能把人的心里话驱赶出来,几杯酒下肚,彪子说:“强子,依我看,明天你还是别跟我去见左总,他那人,翻脸不认人。一听说你是程惠良的人,没准会翻脸,事情反而办不成,还是我自个去说吧!”强子说:“程总派咱俩来,就是想向左总表示诚意,我不去能行吗?整死我也得去,来,喝酒!”彪子回头回脑,说:“小点声!”强子说:“瞅你那样,谁知道咱说啥呢?”彪子说:“哎,你说,万一杜再军是个探子,咋整?咱们可都操蛋了。”强子说:“左总和程总上面都有人,怕个屌啊!来,喝酒!”彪子说:“你不能去,这是程总说的。”

杜再军的警惕像蛇一样从草丛中昂起头来。这几天在和左薇的感情中缠绵,几乎忘记风险,他庆幸在这个时间在这个地点偶然看到了这两个人。偶然,又是偶然,生活中有多少偶然呢?第一次偶然发生的事故改变了他生活的轨迹,这次,能让他避开风险吗?

杜再军听得出,这两个人还没有见到左云飞,就悄悄挤进人群,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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