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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左——薇——”这是发自内心深处的带着凄惶的呼喊,这是包含着深情的呼唤,苍凉而又遥远。但它就在身边,“左薇,你不能,我说过,你是我的……”从门口到大厅,几个人被撞得东倒西歪,几个人被推得连滚带爬,他闯出一溜人胡同。喊着,跑着,杜再军来了。

“杜再军,你想干啥?”夏雨田在瞬间的惊愕之后,立刻意识到即将发生什么,他放开挎着左薇的手臂,勇敢地理直气壮地拦住了杜再军。

“滚开!”杜再军胳膊一拨,夏雨田跟头把式地坐到地上。

“左薇!”杜再军手臂一钩,将左薇搂在怀里,两个合在一起的人站成一座雕像。

大厅里霎时寂静无声,所有的人都定格在最后的一个动作上。

“小杜,杜再军,你不能胡闹!”

左薇的母亲早有心理准备,第一个发出呼喊,大厅里凝固的图像开始复活。她奔下台来,一手推搡杜再军,一手拉住左薇,企图将他们分开,但她的力量太过渺小,这两个人像焊接在一起,要么是一动全动,要么是一不动百不摇,真个是撼山易,撼人难。

夏雨田仰着脸怒视着杜再军,他站起来了,他必须捍卫自己作为合法丈夫的尊严和权利:“杜再军,我请你放开她,她是我的妻子,你要为你的行为负责!”

杜再军把左薇更紧地抱在怀里,旁若无人,他早晨只用泪水洗过的脸上挂满风尘,低下头,脏兮兮的脸紧贴在她的脸上,像喃喃自语,像娓娓诉说,像当众宣布:“你是,我的左薇,我也是,你的傻子,我们永远……”夏雨田在喊什么,大厅里的人在说什么都与他们无关。左薇像醉了、晕了、休克了,她双目微合,任泪水奔流,像个孩子,像只羔羊,向那堵墙一样的胸膛靠拢、偎依。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一切都在自然之中,他们在这一刻获得了无他、无忧、无惧、无悲无喜的大存在、大自在。他们的灵与肉在一起陷落,一起升腾,成为一道独特的人文景观。

夏雨田滔滔不绝的理论无可辩驳,关键是没有人去驳,不可理喻。他的聪明智慧,一筹莫展,一败涂地。万般无奈之下,他选择了暴力,选择了最原始的争夺配偶方式,拳打脚踢,并动用了那张齿白唇红的嘴。拳头打在杜再军的身上,像打在紫檀木的雕刻上,疼的是他,踢在杜再军的身上像从小吃店里钻出的酒疯子踢打水泥电杆,崴了脚脖子。他不得不张开咀嚼力强大的嘴,叼住杜再军的胳膊,摇晃着脑袋,像一般的哺乳类食肉动物一样撕扯着猎物,然后咬下一块皮肉,“呸”地吐到地上,杜再军浑然不觉。

夏雨田的亲属中,悍勇者不乏其人,蜂拥上前,数不清的拳头,数不清的脚,踢打出咚咚咚、咣咣咣的沉闷而又产生了强烈共鸣音的声响。杜再军岿然不动。和他一起归来的大获全胜的好汉们站在门口喊:“杜再军,小杜,鹰子,还手啊!****!”杜再军充耳不闻。

“你******是人吗?你是个什么东西!”夏雨田对面前的这个活死人表示出万般的不理解。他把手伸进一张餐桌下面的啤酒箱,抓出一瓶还没启封的啤酒,向杜再军头上奋力砸去。咣的一声闷响,哗啦一声脆响,杜再军身体摇晃了一下,立即站稳。他现在是四条腿,左薇的腿帮助他支撑住了这个突然的重创。血流是无声的,与啤酒一起,在保持沉默中流淌。夏雨田看了看握在手中的半截啤酒瓶,这时他的眼睛是斜的,鼻子是歪的,嘴也似乎移动了位置。他勇敢地刺向杜再军的脊背,只隔着一层T恤衫的脊背抽搐了一下,血如泉涌。随后是无数次的刺,像捣蒜一样地刺,他反而没有了反应,任凭血肉模糊,任凭鲜血涌流。

夏雨田的手在颤抖,手中的半截酒瓶上,锋利的尖刺已经磨损,大半都镶嵌在杜再军的皮肉里。他的勇气像烟一样消散,像贼一样溜走,剩下的唯有惊恐。脸上血色全无,身上血迹斑斑,那身洁白的西服上像点缀着大量的鲜红的花朵,让他心惊肉跳。他浑身抽搐,整个人也像在变小。他无计可施了,没辙了,天底下就没有这么憋气的事。连生活中常理也受到颠覆。他根本就不是人,起码是个特殊材料的人?他想坐下来,积蓄一点能量,思考一下对策,却一屁股坐空,坐到地上,索性就不起来了。他愤怒地大喊,绝望地大叫:“这******,还有没有法制啦!”

在这天贵客中,司法的公安的都有,都无能为力。他们只能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惊讶,最后都把眼神转向左云飞。

端坐在台上的左云飞,似笑非笑,似怒非怒,手捏着下巴仰脸盯着吊灯。他知道满大厅人都在等待他的表态,他的裁决。他的亲家实在是忍无可忍说:“亲家,你得说个话,这叫啥事啊?”

左云飞站起来,郑重宣布:“亲家,咱哥儿俩没有做亲家的缘分,就别亲家了,你的花销我买单,你的损失我补偿,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小杜,左薇,你们给我上来,这个婚礼,是你们的啦!”

全场又一次像电视片被按了暂停。

程惠良对孔西为他设计的出逃方案表示十分满意,他说:“孔哥,你这招我再逃不出去,那就是我命里该绝。自作孽,不可活,就按你说的干吧!”孔西的方案是先用木材制作一个木笼,类似古代的木笼囚车,也像现在的囚禁兽类的木笼。里面准备好新陈代谢的所有物品,先装在卡车上,让程惠良进去,然后装上一车大白菜,就等于在白菜车里为程惠良预制了一个房间。

当时,运送农产品的车辆正享受国家政策的优惠,不但不会引起警方的怀疑,还能节省许多过桥费。孔西说:“老弟你看着,我不但把你安全地送到海州,还能挣一笔钱回来。”程惠良说:“孔大哥,我有东山再起那一天,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用我的下半辈子报答你!”

餐馆和旅店的身后就是一片白菜地,这年的白菜大丰收。二分钱一斤,菜农们连化肥种子钱都赚不回来。白菜是太多,菜农们遇见一份买白菜的都像遇见了救星。白天,孔西完成木笼的制作,用自己家的车拉回一车白菜。夜深人静的时候,孔西找来他的儿子,把木笼先安放在程惠良的空车上,让程惠良钻进去,再和他的儿子共同努力,把自家车上的白菜装到这个车上。

程惠良像一只被偷猎者从峨眉山抓来的猴子,坐在木笼里,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大白菜埋没。几万斤的白菜装车卸车不是件轻松的活计,瘸着一条腿的孔西,为了报答救命之恩,豁出老命。当他们把程惠良完全封闭起来的时候,孔西已经是汗流浃背。他一瘸一拐地去喊人,再往高装,他做不到了。现在也安全了,他把他的雇工们在睡梦中喊醒:“你们起来,装车去!”员工们不太情愿,但一致都认为老板有眼光,抓住这个机会,往南方运大白菜,肯定能大赚一把,于是,都起来了。

正是秋冬交替的季节,晨星寥落,小北风劲冽如刀。看不见天上有云,却有像小米一样的霜雪的霰粒机巧灵敏地钻入脖颈、衣缝。众人缩着脖子,抱着胛,得得瑟瑟,都说冷,孔西说,快干活,干活就不冷了。天将亮时,把一车白菜装摆得像房一样高,齐齐整整,揽绑得结结实实,孔西的儿子开车,孔西说:“走吧,加点小心!”程惠良就这样被打发上路了。

白菜车里,比下水管道还要黑。车一上路,那个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笼,在这时显得太过单薄,稍有一点沟沟坎坎,包包塄塄,承压过重的木笼便扭扭歪歪,吱呀乱叫,随时都有塌陷的可能。如果塌陷,他的下场就是一个被压扁的破烂。空气勉强够用,但黑暗给他的压抑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到活人被装在棺材里的感觉,想到地震被压在废墟下的感觉。这几天里遭的活罪把他多年超额的享受找平了。他想到人们在喝酒时说过的话,说人的一生消费额度是固定的。比如说你一生消费的额度是一千斤酒,你十年就把一千斤酒喝光,那你就只能喝十年。到十一年的时候,就没有酒再给你喝。如果你八十年喝一千斤酒,那你在这八十年里,一直都有酒喝。那时程惠良想这都是瞎胡扯,现在看,不是一点道理没有。他三十五岁消费的总量已经超过了一般人的一辈子,这三十五岁就是他的大限,以后就是能够逃生,也没啥大意思了。这时,他甚至希望那个木笼子塌陷下来,一了百了,黑暗应该属于他。这样想着的时候,黑暗对他就没那么压抑了,呼吸正常了,心律平稳了,身体也舒服了。身体舒服了,想法又变了。他首先想到他的老婆和儿子。老婆还在其次,那个和他一样白白胖胖的儿子,上三年级了,还******穷贱。他一回家他就抱住他的脖子不撒手:“爸爸,我不让你走!”真他妈乖乖,他要是知道他的爸爸在这个木笼囚车里,他得哭成个什么样子?儿子这一幕结束了,他用眼泪跟他告别。他又想到老婆,真有点对不起她,无论从哪一方面说,她都够优秀。与那些拉一把就跟着上床的女人不是一个档次,她比她们强多了,可为什么总是看人家的女人好?省下自己的老婆不用,专惦记尝新鲜,没想妻妾成群却贪得无厌,越多越好,像熊瞎子劈包米,劈下一穗丢一穗,最后剩下的是老婆。现在她知道她的丈夫这个熊样会怎样想?在想着自己老婆的时候,那些女人,他多数记不清她们的名字。有的是一晌贪欢,有的是一夜风流,还有的仅仅就是那么耍一把。她们一起都来凑热闹,你方唱罢我登场。黑暗中各个真而且真,触手可及。细看时又缥缥缈缈,像上演驴皮影,愁眉苦脸的,大呼小叫的,嬉皮笑脸的,一颦一笑的……幸福得过头了。一直都在地狱里的人其实没有痛苦,痛苦的是从天堂被推下地狱的人。

大货车在公路上奔驰,程惠良能感觉出车速,能听到公路上其他车辆的声响。这使他不至于过于寂寞,为什么停下了?长时间的停车。是经服务区吃饭,加油,还是遇到追捕的警察?他又开始紧张,现在抓捕他,太容易了,不是瓮中鳖,也是笼中鸟。想到警察,他又想到杜再军。这小子就是把他从天堂推进地狱的人。那两本“变天账”就是他给拿走。程惠良回忆与杜再军接触后的每一个细节,他坚定地认为,被推进地狱的人绝不仅他一个,那些官位显赫的“内线”也被推进地狱,至少被“双规”了。如果不是这样,这么大的行动,怎能一点信息没有?还有那个朱柏贵,不是公安局就是检察院的人,他实际上是为了把他拴住,为了夜里的大搜捕,程惠良追悔莫及。坏了!他坐起来,像他奶奶坐炕头那样,盘着腿坐起来。思维像撞到一堵墙上,撞得眼冒金星,金星变成了金色的盾牌,就是那个警察的徽标。杜再军如果真是便衣,左云飞还能好吗?程惠良的今天就是左云飞的明天,自己投奔左云飞岂不是自投罗网?怎么没想到呢?他急得戳脚闹心,在阴冷的木笼里浸出一身冷汗,忘记了自己是在哪里,想站起来,头“咣当”一声撞在横木上,又坐下了,是被撞跌坐的。他觉得要疯,要精神崩溃,想喊,想哭,想死,什么都想,什么也做不到,离精神崩溃是越来越近了。

还好,孔西的儿子打进电话:“程叔,咋样?”

程惠良激动万分,终于听见人的声音,他问道:“刚才,怎回事?”

“加油,油站那里有人要买白菜,给大价,我没卖!”

“小子,你还想卖,你卖菜不是把我卖了吗?”

“嘿嘿,程叔,我还真差点忘了你在里边。”

“到哪儿了?”

“蚌埠,刚过,快了!”

“好,关了吧,我省点电。”

程惠良又缓过来,如果没有这个电话,他要么是疯,要么是死。这个活棺材,实在是太折磨人了。他想到那些被抓来被关进笼子里的动物,难怪它们宁可撞得头破血流也要撞,不撞不行,是本能。但这时的程惠良已经冷静下来,他知道他应该比动物更聪明一些,绝处逢生的奇迹不是没有可能。而且他有智慧,他有超过一般人的智慧,化险为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他的思路又重新被打开。如果杜再军真的是公安检察机关派来的人,左云飞为什么安然无恙?无非是两种可能,一个是他们还没有掌握他的足够的证据,要么就是杜再军根本就不是他们派来的人,是自己多疑。疑行无成,疑事无功。如果是这样的话,他还有周旋的余地。

程惠良毅然决然地要通左云飞的电话。

“左叔,你好啊!”

左云飞接通电话却没有回答,传来屋里其他人的说笑声。

“左叔,咋的,不敢认我了?我是小良子!”

“你等等!”

程惠良听出左云飞远离了那些说话的人。“小良子,到处都在通缉你,还敢打电话?”“你怎么知道?”“老子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啥不知道?你给我远点走,别给老子添麻烦!”“左叔,你让我往哪儿走?帮个忙,指点一下。”“这个……偏远地区,还有出境,肯定能安全一点。”“左叔,我想过,你那里是最安全的。”“我这儿可不行,你小子想把我也牵扯进去?你赶紧给我远点走!”“左叔,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是讲义气的人,绝对不能见死不救。再说,唇亡齿寒哪!”程惠良特别强调这句话,说,“你想想,左叔,我如果被他们抓住,我不交代能行?我要是把什么都说了,问题就复杂了,所以说,我的安全就是你的安全。你的实力我知道,别说隐藏我一个人,就是隐藏武器弹药,隐藏几十个人也不在话下……”程惠良停顿了一会儿,他想听听左云飞的反应。左云飞没有反应,他继续说:“您大人不计小人过,以前,咱们的恩怨一笔勾销,我早就说过,是您非要往死里整我,你还有啥恨我的?”

“你就不怕我灭你的口?”“嘿,左叔,我这人您也知道,没把握的事我不干,你灭我没用,我能不留后手吗?”“那,你想咋的?”“先在你那儿安顿下来,慢慢想办法,天无绝人之路……”

左云飞好久没有回答,但程惠良料定他一定答应,他又装成绝望的口气,说:“左叔,你实在难心就算了,我自谋出路,活一天算一天,凭命由天吧!”“你,现在,在哪儿?”

“在路上。”

“好,你来吧!”

“杜再军还在你那儿吗?

“在!”

“他没啥反应?”

“反应啥,啥反应?”

“见面的时候我跟你说。”

“好!”

程惠良现在感到车速很快,他靠在木笼上,像有人推着。

这时,左云飞正在和胜利归来的勇士们喝庆功酒。

左薇的婚礼已不了了之。这也就是左云飞,一锤子定音,换个别人不知道还得闹腾几天。夏雨田家的人撤了,左云飞的客人也撤了,已备好的酒宴便宜了左云飞手下的员工。夏雨田家人财两空,左云飞也觉得过意不去。委托赵志刚继续善后,夏雨田家的经济损失,就由左云飞承担。

左薇母女还有程桥陪杜再军去了医院,他的伤不是太重,但也很危险,玻璃瓶子深入几厘米,数十处扎伤,需要休养几天。左薇母亲气得发昏,左云飞却眉开眼笑,“爽!真他妈爽!”他当着众人面说,杜再军这小子为他争了一口气,左薇就应该找杜再军这样的。吉隆镇“大捷”,没伤人,又能把事情也摆平,谁能做得到?杜再军暂时不能来喝酒,他也要犒劳这些弟兄们,往后都得学着点儿。

肖大兵说:“大哥,杜再军这小子是他妈邪乎,那个高军比彪子还壮,要是咱们这些人收拾他,不动真家伙不好使。人家杜再军,拳头往前一捅,我眼看见高军脸上就瘪下一块,当时转个圈儿,趴下了。还有一个小子,拿着一块砖要砸他的脑袋,像变戏法似的,那砖就到了杜再军手里。啪地一掌,削掉一半儿,高军他不服行吗?”罗汉臣说:“随后,我照这小子脑瓜顶上来了一泡尿,让他记一辈子!”众人都笑,左云飞也笑,说:“他服就行了呗,整那一下子干啥!”蔡宝金说:“我看左薇和杜再军这事是铁成,咱们有这员大将可借老劲了,省不少麻烦!”左云飞说:“我早就这么想,可我那个老太婆穷他妈搅和。来吧,喝酒!”

刚端起酒杯,左云飞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下显示屏,拿着手机走到一边。

这是他的一个朋友的电话:“左兄,说话方便吗?”“都是自己人,你说吧!”“这次‘打黑’是全国性的行动,你老家那里已经开始,程惠良团伙被打掉了,程惠良正在被通缉……我说的意思,你明白吧?”“我明白,啥时候的事?”“昨天夜里。谨慎点儿,我撂了。”

左云飞心慌意乱。程惠良这小子知道他的事情太多,他必须做好程惠良被逮捕的准备,回到酒桌,喝酒的兴致就没了,程惠良像一条鬼魂的影子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不灭掉他,早晚都是个祸害。他要在程惠良被逮捕之前,弄清他在什么地方,然后让他永远闭嘴。

程惠良也真会找时候,偏偏在这时来电话。

左云飞答应他了,答应之后该怎么办呢?

肖大兵还嚷着要喝酒,左云飞说:“你们喝,我得抽根烟!”

四天三夜还是三夜四天,程惠良分不清也记不清了,他在几天里制造的肮脏味儿和白菜发霉的辛辣气味儿把木笼里的空气弄得腐败不堪。他感觉到死神的翅膀正在他的头上拍打,那种叫做牛头马面的东西开始扯动他的双腿。他又给孔西的儿子打电话:“小子,到哪儿了?”小子说:“快进城了。”程惠良说:“要是快进城了,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停车,我得出来,再不出来,我就得憋死!”小子说:“你别着急,我得从高速上下去!”

程惠良感觉到车开始转向。时间在黑暗中变得格外漫长,不知是热还是急得出汗,身上卤得像咸菜疙瘩。停车了,车上的白菜晃几晃,木笼跟着叫几声,程惠良的心急得跟着跳几下。不管结果如何,仅仅是这个经历也足以让程惠良刻骨铭心。

小子开始卸车了。孔西的儿子才二十一岁,学什么都够聪明,就是不愿上学。压在木笼上的白菜至少也得有一万斤,搬掉这一万斤,够这小子累一阵了。

他看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粗略估算,小子卸掉车上的白菜,至少也得一个半小时,就是说,他能够从木笼里出来的时候就是半夜时分,这个时间去找左云飞,怎么找?住旅店不安全,坐出租车也没把握,还是找左云飞。事到如今,程惠良没有别的选择,他只能等待,想象着钻出木笼之后的事情……

他感觉到通风了,而且进来的风是暖的,和北方那种刮皮刺骨的冷风完全不同,像娜塔莎,像红霞的手,抚摸在脸上,温热而又轻柔。“小子,够快的!”透亮了,他能跟他说话了。即使在夜里,他看到外面也够亮。“卸车比装车快,也不用都卸,”小子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手脚一起忙活,手往下扔,脚往下踹,小子说:“程叔,这几天也够你受的了。”“嗨,我是自作自受,你不是为我吗?就是不知道老天爷还给不给我报答你们爷儿俩的机会!”程惠良动了感情,眼睛泛潮。“你救我爸的时候也没想让我们报答,我也一样,还报答什么呀?”木笼顶部完全地露出来,小子用力地搬动上面的方木,“嘎吱”一声,掀掉一根,然后又掀掉一根……

程惠良可以出来了,但出不来,四肢都像被嫁接的,跟大脑想的不一致。小子伸出双手,把他拉上来,说:“程叔,你下车以后赶紧走,这里的情况咱可不熟悉。”程惠良说:“是。”就踩着车下的白菜,跌跌撞撞地下了车。

路上过往车辆速度都很快,没有人注意这辆把白菜翻到路上的货车,刷——刷——一辆辆轿车在身边箭一般闪过,车灯亮得刺眼,程惠良知道这是长时间在黑暗中的结果。他避开灯光,现在他很羡慕这种跑得很快的车。小子也从车上下来,程惠良问:“这是哪儿啊?”小子说:“来时我问过,这个地方叫西槎路,那边的小区叫阳光花园,你想去哪儿啊程叔?”程惠良说:“小子,你不用管了,送我到这儿,你算够意思了,我再说一遍,你们爷儿俩的恩情,我这辈子也忘不了!”他抱过小子的肩膀拍了几下,说:“我走了。小子,你记住,回去告诉你爸,我要是消失,那一定是左云飞干的,想着报案!”小子说:“我记住了程叔,你保重啊!”

程惠良尽可能走得远一些,这样,万一出事也不会牵连小子,在这一刻,他变得特别善良。路灯不是很亮,像房间点起的蜡烛,光是橘黄色的,他走进树影下,给左云飞打电话:“左叔,睡了吧?”“小良子?你在哪儿?”“西槎路,阳光花园附近,有个住宅小区。”“啥打算哪?”“你得接我来,出租车我不能坐,住旅店也不安全。”“******!”左云飞像不怎么情愿,停了一会儿,说:“行,你等着吧!”“左叔,你别打别的主意,我都有准备。”“我打什么主意?”“嗨,你心里想啥,我能不知道吗?就怕你做傻事,那样咱就全完了。”“你小子胡说八道,你等着,我去接你。”

程惠良在树影下扭腰伸腿捏胳膊,他身上关节都像缺了润滑油,不活动活动要报废了。身后的车辆不停地驶过,他觉得还是活着的生活精彩,为了精彩的生活,他一定要活下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程惠良的耐性变得异常顽强,他不计较时间。一辆“大奔”,后面跟着一辆面包车,疾驰而来。

左云飞看见他了,车慢慢地停在路旁。

程惠良迟疑着,有意无意地摸了一下藏在身上的手枪。

左云飞推开车门,说:“还他妈等啥?上来!”

左薇把带血的婚纱换掉,穿上了一身裙装,她和她母亲还有程桥陪杜再军来到医院。左云飞的几个弟兄也要来,被左薇的母亲撵回去了。

在医院外科的处置室里,医生拿着镊子,一个一个地从杜再军的伤口里钳出玻璃碎块儿。钳出一个,当啷一声,扔在盘子里,又钳出一个,又当啷一声。当啷一声,左薇和程桥就闭一下眼睛,这两个人手攥着手,手心里都出汗了。程桥愁眉苦脸,问:“杜哥,疼不疼啊?”杜再军说:“不算事!”他额头出汗,两只手背过来,抓住椅背,一动不动。医生的镊子探进很深的肌肉里,钳出的玻璃碎块儿,大的如指甲,小的像米粒儿,再小的用盐水冲掉了。左薇的母亲看看处置得差不多了,就说:“薇呀,你们陪他,我得回家看看去!”左薇说:“回去吧!我和桥桥在这儿。”

左薇母亲对杜再军这样的人怀有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和左云飞有什么区别?

这种人,蒸不熟,煮不烂,打不怕,骂不怕,生死不怕,被他盯上的女人这辈子只能认倒霉,他可以背叛你,你却不可以离开他,遇上这种人,这一辈子就像魔鬼缠身,没法摆脱了。

左薇的父亲出车祸那年,左云飞就是用的这种手段,她想躲都躲不开。那时王辉被称为市医院的第一号美女,不知有多少人朝思暮想,但谁也抢不过左云飞。王辉住在医院家属房里,是个筒子楼。左云飞那时刚从监狱出来,和程思伟跑运输,每次从外地回来都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来看她,有时还在拎来的东西里夹带钱,王辉就说:“左云飞,事情都过去半年了,你也给过赔偿,以后不要再来,我也不需要这些。你老往我这儿跑,让邻居看见,算怎回事?”左云飞说:“我于心不忍哪王辉,孩子这么小,剩下你一个人,你说,我能放心吗?”王辉说:“你有什么放不下心的?法律裁决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咱们谁也用不着记恨谁,你以后不要再来了!”左云飞说:“好,你怕邻居说闲话,我就不来了!”他不上家里来,去医院,坐在护士值班室里,没话找话,有时当着众人的面,把钱往桌上一扔,说:“王辉,给孩子买几件小衣服!”扔下钱就走,气得王辉大骂:“左云飞,你回来,什么东西你是?我要过你钱吗?孩子买不买衣服,与你有什么关系?把你的臭钱拿走!”左云飞脸不红,心不跳,理直气壮:“让你的同事们说说,我做得不对吗?事故是我给造成的,你的痛苦是我给带来的,我关心一下孩子,不应该吗?”王辉的同事都说:“王辉你用不着生气,人家左云飞做得没错,他有这个心,你就收下呗!”

如果是一般的人,王辉当然不会多心,左云飞是为女人进过监狱的人,王辉不能不多加小心。那年过春节前几天的一个晚上,左云飞从外地回来,让人把一箱箱年货搬上楼来,王辉说:“左云飞,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不要你的东西,你都给我拿走!”左云飞根本不理她,对搬运工说:“你们都下去吧!”搬运工走了,左云飞说:“你何苦呢?王辉,你就是铁人也该有点温度了吧?”左云飞在地上搓着手说,“今天这天,太冷,你有酒没有?让我喝一口!”王辉说:“我不喝酒,哪来的酒?”左云飞想了想,说:“哈,我带来了。”他从搬运工搬上来的箱子里抽出一瓶酒来,居然拿自己不当外人,进厨房端出一盘花生米,坐在沙发上喝起酒来。王辉说:“你在我这儿喝什么酒啊?快走吧!”口气不知不觉就软了许多。仔细想来,左云飞人长得仪表堂堂,浓眉朗目,除了名声不好,还真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好。那时左薇还不到两周岁,已经在床上睡着了,左云飞突然跪在地上,说:“王辉,答应我吧!”王辉吓得脸红心跳,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我答应什么呀?”左云飞说:“就让我用我的下半生照顾你和孩子吧!这一切都是我的罪过!”王辉说:“你快起来,我连想都没想过,你胡说啥呀!”左云飞说:我宁可死也不起来!王辉过来拽他,左云飞双手抱住她的腿,王辉“你不答应,”推他,他又站起来,把王辉整个儿抱进怀里。王辉打他的嘴巴,像打在墙上,咬他的肩膀像咬在胶皮上,左云飞身高力大,直奔主题,王辉做了他的俘虏。

一晃二十多年,左云飞遵守诺言,对她们母女尽职尽责。尤其是对左薇,比亲生女儿还要关切。但他的恶行,让王辉不堪忍受,他在外面的女人,一个接着一个。王辉气得拳打脚踢,甚至动刀子,左云飞一如既往,死不悔改。王辉怀孕,做掉了;又怀孕,又做掉,她坚决不给他生孩子。就在那一年,左云飞患了阑尾炎,手术时,为了维护家庭,王辉让她的医生同事,顺便给他偷偷做了结扎。她以为这样可以让他多少老实一些,结果却相反,左云飞像患了性机能亢 进,变本加厉。但这个措施还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如果左云飞在外面有了孩子,这个家庭不知道是什么样子了。

往事如昨,历历在目。左薇怎么遇见了杜再军这样的人?在人家的婚礼上居然敢抱住新娘不撒手,那么多人打,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满不在乎,这种事,只有和左云飞一样的人才能做得到。左薇,左薇呀,你的那么多书是白念了,你怎么是这个命呢?王辉一路上想,回到家想,最后躺在床上想,无计可施。

夏雨田是杜再军处置伤口的这个医院的职工,许多人站在处置室门口,探头探脑,都要看看这个新娘和抢新娘被打的人。处置完伤口,医生说:“住两天观察观察吧!”左薇不愿让人指指点点,说:“不用了!”程桥已经回家,左薇拉住杜再军说,“咱们回家吧!”杜再军说:“我哪有家?我还是回我的办公室!”左薇搀着他的胳膊,说:“还胡说,我家不就是你家吗?”杜再军说:“老太太对我已经深恶痛绝,我去还不得把她气昏?别惹她生气了。”两个人说着话,从医院走出来,左薇说:“你挨打都不怕,还怕她生气?其实,我妈这个人特别明白事理,为人特正直、热情,她也挺喜欢你的,就是怕你成为我爸那样的人。”杜再军说:“既然这样,我就不在公司干了,最多十天,我把事情交代一下就走。省得把媳妇再让人抢跑了。”左薇说:“还说这话,我都要被你气死了,你要是早离开我爸他们,何苦惹这些麻烦?”走到街上,叫了一辆出租车,回家了。

这一天的变化也太大了,早晨夏雨田站在门口喊爹喊妈,晚上又换了一个人,王辉怎么想怎么别扭。她见左薇把杜再军领回家来,躺在床上装睡。左薇知道这是必须通过的一关,就站她母亲卧室门前喊:“妈,杜再军来了!”王辉装听不见,左薇又说了一遍,王辉觉得再装下去也不对劲儿,说:“左薇,你领回个伤病员算咋回事,咱家可不是医院!”左薇看看杜再军,杜再军说:“我有思想准备,保证坚守阵地!”左薇说:“杜再军马上就和我一块去药厂上班了,你就别操心了!”

“****什么心,我操心有用吗?”王辉拉开门,从卧室里走出来说,“你说你们,办的这叫什么事?连我这个老太婆都成名人了,天底下还有这种事?行,你们的事,我管不了,我也不管,聂玲,做饭,都一天了,没吃饭呢!”聂玲在楼下问:“王姨,做什么饭哪?”王辉说:“吃面条行不?”她问话的时候,眼睛是看着杜再军的。杜再军说:“行,家里的饭,什么都好吃。”左薇说:“他还是昨天晚上吃的饭呢!”说着话的时候,杜再军脸色苍白,冷汗从鬓角爬出,左薇扶住他说:“你快坐下吧!”王辉找出体温计,塞进杜再军的腋窝,手在他的额头上摸了摸,说:“发烧,打血清没有?”杜再军说:“打了,消炎药也吃了,没事。”王辉叹口气说:“嗨,男人,我怎么就不明白呢!”

两天之后,赵志刚来了,说:“嫂子,夏雨田家的事办妥了,他同意离婚,明天左薇就可以办离婚手续。”王辉说:“这么快就答应了?”赵志刚说:“他能不答应吗?”王辉问:“雨田怎么说?”赵志刚往沙发上一靠,说:“这小子,婚礼花的钱他不管,那是他爸的事,他只要误工费三十万!”王辉莫名其妙:“什么误工费?”赵志刚说:“他说他追求左薇五年,青春损失,每年至少五万,再加上其他的花销——”“这也有点离谱吧!”王辉说。

“青春无价,夏雨田说,他这还是看你的面子呢!”

“左云飞答应了?”

“大哥说,好赖和左薇相好一回,别和他计较了,得到一个杜再军,岂止是三十万?”

王辉说:“过分,都有点过分!”

杜再军的伤好得很快,但高烧不退,头晕。外科护理是王辉的老本行,这几天她就成了“专护”,在家里挂上打点滴的瓶子。杜再军想喝水,就是心里那么一想,王辉就把水拿过来;他觉得身上的伤口有点痒,他还没动,王辉就知道了,用镊子夹着碘酒棉球在那里处理一下,很快就舒服了。他一直都是脸朝下在床上趴着,时间长了,就想起来,王辉说:“是想抽烟吧?聂玲儿,把烟拿来!”聂玲就去楼下拿烟来,杜再军说:“我在这屋抽烟,呛人,不抽了。”王辉说:“我从来都不反对抽烟,什么抽烟有害健康,抽烟人活过百岁的有的是,不抽烟的人也没见得怎么样,抽吧!”烟还没抽完,王辉又把香蕉剥好了,苹果皮削好了……杜再军感到一种精神上按摩,又感到了母爱的温暖,脸扣在枕头上,父亲、母亲的影子在眼前朦朦胧胧,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眼泪还是偷偷地洇湿了枕巾,王辉问:“你感觉不舒服?还是想你爸妈了?”杜再军感到老太太真的很神奇,他摇摇头,王辉又问,“你这肩膀后面的字是谁刻的?是父母吗?”杜再军不敢说话,一说话自己的情绪就不好控制了,他点点头。王辉说:“嗨,当父母的,都愿让自己的孩子当英雄,我就不这么看,当个平常人最好,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多好。等左薇把离婚手续办完,你们都去药厂吧!”聂玲看见杜再军肩膀后面的字,也凑过来,细看,看着,伸过手来,去摸,王辉忙把聂玲的手拨开,说:“你那手有病菌,别乱碰。”聂玲就收回手,说:“王姨,那是个英子的英吧!”王辉说:“英雄的英嘛,怎么成了英子的英?”聂玲说:“我知道,英雄的英和英子的英,还有英姿的英,都是一个字。”杜再军的情绪被她们的对话牵引过来,说:“聂玲,你那个玲字应该换成聆听的聆!”聂玲问:“为啥呢杜哥?”杜再军说:“聂字是三个耳,再加上聆听的聆就是四个耳,耳聪目明,人有两个耳朵就够聪明,你四个耳朵不是更聪明吗?”聂玲咯咯笑,说:“我比傻子强不多少,给我一百个耳朵能咋的?”王辉也笑了,说:“你还不聪明?去年我去人才市场,一眼就看中你了。你不知道,我这儿啊,小保姆让我赶走好几个,就你,跟我投缘。”聂玲说:“还不是王姨宽容我,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菜都烧煳好几回了。”王辉说:“别谦虚了,该做饭啦!”聂玲答应一声,走几步又回来,认认真真地问:“杜哥,你爸姓什么?”王辉嘎嘎地大笑起来,说:“说傻还真傻上了,他叫杜再军,你说他爸姓啥?”聂玲想了想,也笑起来,说:“也真是的,可我不是这个意思,好啦,我做饭去!”

聂玲下楼,走进厨房,又出来,反反复复,跑进自己的卧室打电话,不知道是手机质量不好,还是网络出了问题,拨要几次才要通:“妈,你忙啥呢不接电话?”“我能忙啥?下大雪,暖棚都要压塌了,往下除雪!你上哪儿去了?咋总也不打电话呢?”“妈,我记得你给我讲过,我大哥,就是你的第一个孩子送人了,是不是?”“是啊,咋的?”“你在他的肩膀上刻了一个英字?”“对呀?你问这干啥?”“我遇见这个人了,他叫杜再军。”“对呀,你二姨姥说过,孩子送给一家姓杜的,他在哪儿?”“妈,这事你先别着急,万一弄错不好,等天气好一点,你过来一趟,见面就知道了。”“我过哪儿一趟?”“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在海州吗?到时候你上海州来就行!”“那海州是多大的地方,比建阳市还大,我上哪儿找去?”“他在一家叫万发的物流公司打工,行了,你来的时候,给我打个电话,我去接你。”聂玲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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