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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听说左云飞回到建阳,程思伟心里的疑问像臭水沟里扔进一块石头,翻花冒泡儿。这个发子就是那个半路拦车的人,左云飞回来干啥?肯定是帮助发子翻案,发子一旦出狱事情将变得十分复杂。打人的责任由谁承担?为什么打人?由此将牵出更多的问题,小事将演化为大事,大得不可收拾……老徐是个关键人物,是个导火索,只要把他掐灭,确保他们不改口,一切都会风平浪静。他派出手下人寻找老徐和老徐的情人,这一对野鸳鸯却不知藏到了什么地方。医院没有,家里也没有。如果他们真的远走高飞,左云飞找不到他们,法院找不到他们,当然是最好。但问题是,这可能吗?他一面派人继续寻找,一面派人跟踪左云飞。

程思伟一如既往,第一个来到他的公司。走进办公室,程惠良是第一个来找他的人。

“爸,我今天想去钓鱼。”

“你咋这么有心呢?多大事在这儿压着?还有心去玩?”

“哪是我想玩?今天红霞来,那是咱的财神,城里没啥新鲜东西招待她,领她出去玩玩,不挺好吗?”

这是一个无法拒绝的理由,程思伟说:“那就去吧,想着把事情安排好。”程惠良说:“让双子他们去找老徐,一有信儿,我马上回来。”

天空飘游着大团的白云,云缝里的天显得格外蓝。这是一条老背河。大辽河选择了新河道,把它甩在一旁。涨水的时候它和新河道连在一起,水面淹没整个河滩,浩浩汤汤地奔流远去。枯水季节,它首先断流,与新河道自然分开,怡然自得地躺在河滩上。它和新河道之间是一片凸起的河滩,河滩上种满庄稼,庄稼的叶片摇晃着日光,远看,那一眼望不到边的绿色生动活泼。

水面像一面镜子,没有风,没有所谓的涟漪、波纹,就那么光滑地不动声色地把蓝天白云和它身边的黄土岸还有岸上的庄稼荒草倒着影印下来,形成水里的另一片天地。两只咬着尾巴的蜻蜓在程惠良眼前飞过去,左右盘旋,最终选择了那枚露出水面的一截“鱼漂”。它们落上时,鱼漂向下沉了沉,蜻蜓又飞起来,落在玻璃钢材质的反射着日光的钓竿上。程惠良动了动钓竿,蜻蜓飞起来,落在他身后的遮阳伞上。遮阳伞下坐着美女红霞,红衫白裤,与程惠良的蓝衫黑裤相映成趣。他们的身后是草地,草浅浅的,星星点点地开着几朵黄色的和白色的小花。左右两边的水里是生长茂盛的蒲草和芦苇。在这样的大面积的绿色之中,他们显得很突出,很亮眼,所以他们的脸上随时都出现幸福的甜蜜的微笑。他的助手,庆龙和红鹰躲在一旁,像两条卧在草丛中的狗,随时听候主人的召唤。阳光毒辣,大地蒸腾着水汽,到处都是生长的声音。翠鸟蹲在芦苇上,缩着脖子不动,突然像箭头子扎进水里,蹿出来时嘴里就叼着一条白凉凉的小鱼儿。两只百灵鸟在空中追逐着,身体不断地碰撞在一起。草地上蹦跶着刚刚断去尾巴的小青蛙,还有趴在草梢上品吃嫩叶的小蚂蚱,刚生出来的小兔子跟着母兔子在草地里跑动,刚孵化出的野鸭子跟着妈妈在水边游泳,它们粉红的小脚掌划破水面,身后画出浅浅的波纹,慢慢放大,随后又平静下来……

钓鱼成为一种时尚,程惠良当然不会落后。他的钓具齐全,设备精良。这天,由于红霞的再一次光临,程惠良激动万分。城里的所有玩法他们都玩腻了,程惠良要请她尝试一下野外的幸福。她不但是他的女伴,更是他的财神。他要竭尽全力,恨不得变成她项链上的金缒儿,整天挂在她的脖子上,在她的乳房中间晃荡。他们把帐篷、皮艇、液化罐、炊具、餐具,以及各种调味品准备得一应俱全。午餐准备的是中餐西餐两个系列,饮品是白酒、果酒、啤酒、果汁、可口可乐……几乎可以开一家小超市,一辆面包车塞得满满登登。现在他们等待的、期盼的就是能钓上一条大鱼来,或者是几条小鱼来,由美女红霞亲自烹饪,接下来就是午餐了。

几把海竿和几把手竿在岸边排列得整齐,但一直没见鱼咬钩,程惠良情绪有一点急躁。每次来都有斩获,怎么需要露脸的时候,偏偏就不咬钩了呢?对岸也有几个钓鱼人,在背河的甩弯处。几个钓鱼人已经舞舞扎扎,呼喝喊叫,钓到大鱼了,他这里纹丝不动。河面上飞翔着几只水鸟,蒲草和芦苇丛中一种叫做“黄狗”的小鸟儿“呱唧呱唧”地叫。鱼在草根下不时吐出几个泡儿,有时蹿出水面,瞟一眼岸上的几个人,像有点不好意思,一头扎进水里,扬起一团水花,荡起的波纹大圈儿套小圈儿,然后,复归于静。程惠良一把一把地往河里投放“打窝”的饵料。红霞着急,说:“还自称钓鱼高手,有你这么钓鱼的吗?”程惠良笑着说:“你说咋钓?有本事你来呀?”红霞说:“我来也比你强!”她说着走过来,接过程惠良手里的一把手竿,将十指纤纤的手浸入水中,感受着水的温存。几只小鱼儿在浅水里噼噼啪啪地吐着水泡儿,河蟹在河滩上爬行,她刚一叫喊,又飞快地蹿进草丛。她坐回那个帆布折叠椅上,有模有样地钓起鱼来。程惠良喊道:“拿把伞来!”邹红鹰蹦起来,拿过一把伞。程惠良程老板亲自为她打伞,气息相闻,肌肤相亲,这鱼钓得更有滋味了。她说她不属于他,程惠良觉得,她属于他的时候已经不远了。

两人相视一笑,笑没结束,只见渔竿突然完成了一张弓,红霞大叫一声:“我的妈呀!上钩啦!”渔竿往起一挑,渔竿弯成半圆,红霞差一点被拖进水里。程惠良接过渔竿,咬牙切齿地拼足力气,跟鱼较劲。鱼线被扯得嗡嗡乱叫,他也大叫:“快,拿抄子!”红鹰拿过抄子,伸进水里,等待那条还没见影的大鱼,庆龙说:“程哥,遛,遛它!着急不行!这是个大家伙!”

去年秋天的一场洪水,把辽河上游的养鱼池悉数吞没。被养得膘满肉肥的鱼们顺流而下,这些娇生惯养的家伙们懵头懵脑,进入老背河这一辈子就算彻底完蛋。不知有多少人在算计它们,早早晚晚都得中了人的奸计。

这一条没遛上来,旁边的一把海竿又铃声大作,庆龙跳过来,抓住海竿,一阵猛摇。透明的大力马线绷直了,庆龙大喊:“程哥,这家伙更大!”“哈哈……”几个人手忙脚乱,手舞足蹈,乐翻了。

程思伟的电话却在这时打过来,程惠良舍不得放下渔竿,喊:“接一下子,谁打来的!”红鹰扔掉手里的抄子,跑过去拿起放在阳伞下折叠凳上的手机,又跑回来,“老板,是老爷子!”程惠良把渔竿递给红鹰,说:“别让它跑了!”

“爸,啥事啊?刚钓上一条鱼来!”程惠良抱着手机走到一边。“那个老徐回来了,我不能去,你赶紧回来,想办法封住他的口,不能让他反悔!”

“我知道,这事交给我了。”

“你别大意了,这事,现在看问题不大,将来说多大是多大,不得了!”

“你放心吧!我还摆不平他?”

程惠良绝顶聪明,举一反三。他深知封住老徐之口的重大意义。老徐本来已经被迫出具假证,发子已经入狱。如果没有左云飞插手,这是个无懈可击的铁案。有左云飞插手,事情很可能发生逆转,追查起来,顺藤摸瓜……他不敢想下去,一条鱼腥一锅汤,一个蚁穴可以毁掉大堤。他的思路随弯就弯,跑到“封口”上去,看来这个口是必须得封。怎么封呢?他牢记父亲的教导,凡事首先要考虑到自己的安全。这大辽河两岸林深树密,主河道河水奔流不息,许多地方长年人迹罕至,如果把他们……

一条金翅金鳞的大鲤鱼已被拖上岸来,在草地上玩鲤鱼打挺。噼里啪啦,激愤地把泥泥水水向四处溅射。红霞叫着,跳着闪开,红衫、白裤已溅上了许多污点。程惠良主意已定,便伪装成快乐,冲过去摁住鱼头。那鱼嘴张着,腮大幅度地翕动,腹腔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它的美丽的眼睛不会闭合,却会转动,它盯住程惠良,似在哀乞告怜,肚子里咕噜咕噜地哭喊。一股凉意从程惠良心底生起,心中暗想,如果它是人,它肯定会大喊救命……

刚刚把鱼钩从这条鱼嘴里摘下来,庆龙已把另一条鱼遛到水边,是一条黑背青鱼。巨大的脑袋蹿出水面,又咕咚一声钻入水里,折扇一般的大尾巴噼里啪啦,拍打起河底的泥沙,搅混了河水,义无反顾地愤怒地挣扎着向深水里游去。程惠良嚷道:“收线,快收线,老子今天要吃生鱼片!”

对岸的钓鱼人羡慕地大喊:“哎,多大呀!”

程惠良说:“哈,老大啦!”

老徐和他的女友被传到法院,确切地说,是被院长派车接到法院。站在法院大楼前,他感到自己的渺小,像鼠辈那样不齿于人类。救人的被送进监狱,打人的自在逍遥,老徐已经在心里承认自己不是东西了。两名法官,一男一女,男的搀着他,女的搀着他的女友,一步步走上那几十级台阶。出院了,落下残疾,走路瘸,上台阶更瘸。

穿过门口的大厅,走进一个专用的电梯通道,直接来到贾院长办公室。这么一个小小的案子,院长亲自过问,让老徐和他的女友暗自心惊。

院长和蔼可亲,说:“坐吧坐吧!给他们倒杯水。”一位女法官给他们分别接了一杯水。院长说:“你们不用紧张,我完全理解你们当时的心态,法院不会追究你们的责任,你们毕竟是受害者。但是你们想过没有,由于你们的证词,使一个见义勇为的人蒙冤入狱,他还为此付出几万元的补偿金,你们的良心能说得过去吗?”老徐说:“打我的那几个人我确实不认识,但是他们说,不允许我卖‘云雾山’烟,天地良心,我没说假话。”老徐的女友说:“那个外号叫老农的人确实在打我,我喊救命,那个出租车司机来救我……”院长说:“当时,你为什么不这样说呢?”老徐的女友实事求是地说:“他们人多,我说出来,他们肯定报复。”院长说:“那好,你们就把真实的情况写下来,或者,你们说,让他们写,然后你们签字就行了。”老徐的女友说:“那他们报复怎么办?”院长笑道:“法律对谁都是一样的,他报复,法律当然会处置他,他愿以身试法,那就试试!”

事情并不像老徐想象的那么严重,他和他的女友轻松地甚至是愉快地坐进了一辆“奥迪”车。院长说送他们回去,“奥迪”就把他们送到靓马小区——他们的家。

路边槐花谢了,晴空万里槐花雨,纷纷扬扬。老徐和他的女友从车上下来,星星点点的槐花落在身上,老徐说:“谢谢!”“奥迪”车和开车的人都没出声,噌地蹿出去,很快就在马路上消失了。

老徐也有车,有车库,他坐发子的出租车是因为从外地回来。他家里有高档住宅,为了能和女友厮混,在亮马小区租了一个二层小楼,搞了一个“小开荒”。现在,有大房子他不能回去住,有车也不能开,腿不好使,还得养一段时间。

在法院,老徐还是没有说真话,打他的人他哪能不认识?那个叫双子的人经常在贸易大厅晃,白脸赤光,红鼻子尖,左耳朵上有颗拴马桩,头发比女人还长。他知道他是程思伟和程惠良的人,这爷儿俩父英子雄,一个比一个跋扈,你惹得起吗?得罪得起吗?

看完新闻联播,又看了一集电视连续剧,就准备睡觉。两个人都有伤,生活变得简单,思想却变得复杂。关于人和人生,关于爱情和命运,幸福和不幸福,都成了他们探讨的内容。情话绵绵,相偎相依。女人说:“反正这辈子我是不离开你了。”男人说:“老婆孩子我不能不要,你,我也不能不要,跟我你是有点亏……”女人说:“有人敲门。”男人说:“这么晚了,谁敲门?”听了听,果然有人敲门。心里猛烈地抽动几下,被人打过之后,神经过敏,有一点风吹草动,心就突突。他问:“谁呀?”门外的人说:“等你们好几天了,也不回来人,物业费你们交了吗?还有排污费?交了吗?”

“对对,是没交,等着!”男人穿着衬衣、衬裤从床上不太麻利地爬起来,女人说:“你看你,还不如我去。”男人说:“我都起来了,还用你干啥?”走路还是有点瘸,女人赶过来扶住他。他走到门口,一只眼睛贴在门镜上往外看,一个男人,两个女人,就打开了屋门,问道:“多少钱?”三个人都挤进屋里,穿着花衫的女人用男人的声音说:“一百万!”男人脸刷地变白,女人啊的一声,程惠良的光头娃娃脸,戴上假发,穿上花裙,比女人还像女人。老徐和他的女友,每个人头上都被人用铁棒子弹了一下……

早晨,太阳还没有从东方升起,程思伟从他的另一个女人家里出来,又是第一个来到公司,随后是他的儿子程惠良。

这已经成了他们的习惯,总是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商定一天的工作。程思伟问:“我让你办的事咋样?怎么连个信儿都没有呢?”程惠良说:“办完了。”

程思伟问:“他怎么说?”程惠良说:“他还说啥,永远也不能说了。”程思伟知道永远是什么概念,脸色突变,腮帮子上的肌肉像扑噜蛾子产卵,飞快地抖动,说:“你,你,你的胆子,也太大了。”程惠良坦然笑说:“那不是你让封口吗?”

程思伟说:“我是让你拿钱封口,谁让你——”程惠良理直气壮,说:“拿多少钱?这个家伙不是没见过大钱的人,他至少有一千万,你给他那点钱他能动心?

这回,一了百了……”

程思伟一屁股瘫坐在他的靠背椅上,额头上一片亮晶晶,指着程惠良道:“小良子,你他妈的,早晚,你早晚!”

程惠良满不在乎,说:“啥早晚?谁还不是早晚的事,咋整都有那一天。”

乾元公司的大楼已经拔地而起,成为西山区的一个标志性建筑。大楼正处在十字路口,两面临街,一面是乾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一面是金梁大酒楼。白天车水马龙,夜晚灯火辉煌。程思伟渐渐地有些陶醉,野心也在陶醉中进一步长大。他刚刚参加了市政府召开的西山区经济开发区建设和棚户区改造工作会议,扩大经济开发区已经是板上钉钉,棚户区改造政府将给予更多的优惠鼓励政策,房地产行业正处在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程思伟信心满满。他必须抓住这个机遇,不能不抓住这个机遇。会议结束,他急忙坐车赶回来,他必须理顺自己的思路,制订好一个完整的方案,在多家公司的竞争中获得更多的份额。他让车在距离公司很远的地方停下来,自己顺着人行道一路小跑,这也成了他的一个习惯。他这样做可以避开许多人的视线,不知道他回没回来,找他的人太多了。最烦人的是那些什么文艺家协会、作家协会、美术家协会、少儿活动中心,还有那些报刊社,拉广告,求赞助,他不得不慈善,不得不应付。给了钱还不走,中午还要摆一桌,喝得红头涨脸把人一顿恭维,夸得人身上起鸡皮疙瘩,把正在构思的重大事项统统给搅乱。有时被捧得太高,不得不多喝一杯,然后懵懵懂懂地又答应了人家什么。他知道,现在说不定还有人在楼下等他,于是,低着头,小碎步,贴着墙根儿,贼一样钻进自己的办公室。

阔大的办公室早有人替他清理过。空调的温度调得正好,一大盆映山红开得正盛,几百朵上千朵粉白色的花释放出淡雅的带有一点山野气息的香味儿。在心跳还没有恢复正常之前,他捡起一朵凋谢掉在花盆里的映山红,拿到鼻子下闻,闻着坐进自己的靠背椅上。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良子,啥事啊?”他一看打过来的手机号码就知道,这是他儿子打过来的,“你说啥?彪子?就是那个大胖子?他干的?”

“爸,你等我,我上楼说去。”

程思伟坐不住了,把手里的花扔掉,换上一支烟。

程惠良上来了,现在是金梁大酒店的总经理。

“爸,你住院的时候,我听红鹰和庆龙一说砍你那个人的体型就想到是彪子,这小子被我砍过,他把跟我的仇发泄到你那儿去了。我就派人踅摸他,昨天这小子在洗浴中心出来,被我的人看着,就一直跟着他,你说他在哪儿啊?在废品收购站干呢。”

“这事不一定吧?”程思伟表示怀疑,“砍我的人肯定是左云飞的人。”

“他也是左云飞的人,他和那个死去的白元不都是左云飞派去打死杜百山的吗?”

“这事过去就算过去了,别再招惹他们。”程思伟大度地一摆手,说,“那是我和左云飞,你左叔的过节,他一个小崽子,不值得。”

“爸,不是这回事,你听说没,开发区要扩大,整个废品收购站那一带都得包括进去,我是想,趁这个机会,把废品收购站起走,咱们整过来,将来那里的地价能翻几十倍!”

程思伟眯着眼,认真地看着他的儿子,一种自豪感偷偷地在心里蠕动,这小子真是他的儿子,身上流的是他的血,他怎么想得和他一样呢?他想进一步考验他的儿子到底有多大道行,就说:“你想咋整?”

“先拿彪子做借口,砸他,让他干不下去,然后,让别人出面,买下来。”榜样的作用是无穷的,程惠良在他的父亲和左云飞的教养下,已经全面地继承和发展了父辈的光荣传统,想事做事,思路和手法如出一辙,放屁都放到一个裤腿去。但他比他们的胆子更大,脑子更聪明。

“这一套不都是你左叔用过的吗?弄不好,容易出事,别学他。”

“咱有理呀,他们劫道行凶咱都没告发他,我去砸他,他敢起幺蛾子?”

“但是,不能把事情闹大,看情况,明白不?”程思伟想得更远一些,说,“他们既然是左云飞的人,他能不管?”“爸,左云飞不是在海州吗?就算他回来又咋地?现在,我手下这帮人,他就是只老虎也敢把他的牙拔下来!”

“你记住,凡事不能硬碰硬,你拿石头砸鸡蛋,你的胜算是百分之百,你拿着石头砸石头就不一定。要掌握火候,把握分寸,要有理。左云飞是咋出去的?

我说的道理他不服不行,你明白我说的意思不?”

“明白!”说完,程惠良开门走了。

门外果然有几个人在楼梯口等着。

彪子在废品收购站的地位明显提高。毕亮知道他是左云飞的人后,另眼相看,他基本上成为二当家的。腆着肚子,指手画脚,让那些雇工们干这干那,连那只大黄狗也改变态度,见了他哼哼唧唧,摇头摆尾。

上午的阳光,斜射过来,他的脸上闪着蜡一样的黄光。天气依然燥热,当指挥当然也算不上轻闲,他有点累。特别是那条被砍伤过的腿,站的时间长了就抽筋。他回到屋里,搬个板凳坐在门口,把老头衫撩起来当扇子,鼓动出一点凉风。一只绿头红眼睛的苍蝇围着他嗡嗡,狗身上跳蚤,不失时机地飞奔过来,沿着他多毛的腿肚子攀缘而上。“哎呀哦!”他用手去拍,跳蚤飞走,抬头看时,一红一白,两辆轿车晃动着针芒似的贼光开进院子里。他打了个冷战,从车上下来的第一个人就是程惠良。与抡着菜刀砍人时大不相同,闪着油光的脸上,荡漾着和蔼可亲的微笑。他身后的五六个随从一律花短袖衫,白牛仔裤,脸上很文明地严肃着。但彪子分明感到有一股杀气袭来,直透脊背。他料想大事不好,从屁股下面悄悄抽出板凳,猫着腰,从后门溜走。

后门外也堆着房子高的破烂,废旧轮胎,一条鲜绿的脖颈上绣着红、黄、黑、白艳色花纹的大蛇正缠着一只青蛙。青蛙惨叫,大蛇有条不紊不紧不慢地勒紧,彪子惶急之中几乎一脚踩中。大蛇不满地昂首挺胸,吐出鲜红的分岔的舌头,不情愿地放开青蛙,一头钻进废旧轮胎堆里游走。院子里的说话声传来:“彪子呢?”是程惠良的声音。

“刚才还在这儿,哎,彪子,有人找你!”彪子听出这是雇工老王头儿的声音。

“你们找找,不会畏罪潜逃吧!”

“彪子跑了,老板呢?”

“老板?不知道啊!”

彪子从旧轮胎和破烂堆的夹缝中扁着身子挤出去,翻过围栏,跑了。

听说畏罪潜逃什么的,雇工们一律都说不知道,没看见。原来本想懒一会儿的手这时变得十分勤快,有人居然把自己脱下来的衣服当破烂扔到破烂堆里。

毕亮新交了一个女朋友,刚刚进入接吻阶段。正在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听见楼下喊声,奋力从女孩的热烈中逃出。他预感到有些不妙,硬着头皮,走下楼来。他从不离手的“大哥大”早已换成新版手机,但他手里离开道具,总觉得有些空落落的。他掏出手机,大拇指飞快地点了几个号码,也不知叫没叫通,日理万机似的呼喊起来:“喂,你谁呀?等会儿再打过来,我忙着呢!”终于走到近前,说,“我是老板,有事啊?”

“我叫程惠良,是我爸的儿子。”程惠良也觉得这话说得别扭,忙说:“我爸是程思伟,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知道,优秀企业家,全市谁不知道?”

“你更应该知道,因为你和彪子在他身上留下过刀伤!”程惠良依然微笑,说,“我不想报案,因为我也因此进过局子,那滋味不太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嘛!但是,我们家都被人欺负这样了,这事我不讨个说法,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你说是不是?”

毕亮心里敲了一阵小鼓,他仔细地回忆那天的情景,确信没有留下什么证据,态度立即强硬起来,说:“有证据你拿出来,没证据请你走人,这个玩笑不是好开的,我这人胆小,你可别吓着我!”

“是吗?”程惠良说,“你这么大的门面,我没证据敢上这儿搅和来吗?你要听我劝,咱们私下解决,你好,我也好,省去许多麻烦,你不听劝,我现在就走!”

“哈,威胁!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威胁,你走!你上法院,去公安局,我都接着!”毕亮大喊大叫,“你不报案,我去,你这叫什么?敲诈!犯法,你知不知道?”毕亮态度强硬,他的爱犬,看出主人不弱,立刻抖起威风。仰起狗头,张大狗嘴,露出惨白的狗牙,用它低沉雄浑高亢的狗中音咆哮助阵。

“嘿,给脸不要脸!你还敢来劲!强子,你看这狗多肥!”程惠良不和蔼可亲了,“你们,去,把那个彪子找出来,带走!”

一声令下,几个人去屋里找彪子,叫强子的小伙子转身去废铁堆里找出一根鸡蛋般粗细的钢筋,走到狗前。先是用钢筋捅一下狗嘴,狗带着铁链子疯狂反扑。强子抡起钢筋猛砸下去,当的一声,如砸在砖头上。威风八面的黄狗一声哼叫,挺直前腿,深情地遗憾地瞥了一眼他的主人,倒下了。狗眼里有泪流出。

“我操你姥姥!”毕亮红眼了,扑上去抓住强子手中的钢筋,疯狂地争夺。嘴里还在叫骂:“我这狗,比你妈都重要,你敢打!操你妈的!”去屋里寻找彪子的人闻声跑来,像经过特殊训练的战士,每个人一把弹簧刀,几乎是同时抵在毕亮身上。

雇工们和卖破烂的人只眼睁睁地看着,不敢乱说乱动。

“别激动,脾气这么不好呢?”程惠良慢条斯理地说,“小子,我告诉你,咱们私了,你赔点钱,咱算摆平,也不多,够我爸的误工费就行。他一个月的平均收入也就一百万吧,他住了两个月的院;不同意私了,你去告我,我嫌打官司麻烦。但是,今天打死的是狗,明天有可能是人!”说完,头一摆,手一挥,说,“走!”“站住,你以为废品站好欺负咋的,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没那么便宜!”毕亮大喊,“有本事,你他妈别走!”程惠良钻进车里,随从们也先后上车,毕亮从地上捡起被抛下的钢筋,追赶过去,车已经出了院子。

毕亮的女朋友一直扒窗口看着,这时飞跑下楼,跑向大门,上了公路。毕亮只瞥她一眼,回身抱着黄狗,一只手不停地在狗的如高档绸缎般光滑的身上抚摸着,潸然泪下。几年之后,毕亮在服刑中回想起黄狗临死前的眼神,依然泪流满面。

一阵狂飙突进式的扫荡之后,万发公司真的是神话般地崛起,建起公司总部大楼,金薇大酒店又收归门下,改叫奉华大酒店。财源广进,兵强马壮,左云飞踌躇满志,雄心万丈。开张典礼后,他又搞了一次公开招聘,花高薪聘请专业人士,协助他的人进行管理。他的理论非常明确:他的人是司令,是胡传奎,虽然草包,但参谋长厉害,是刁德一。只要司令和参谋长配合好,照样把新四军困在阳澄湖。韩蕊就是在这一批招聘时进来的人。添人进口,大吉大利,他与弟兄们喝起庆功酒。

正喝得兴起,左云飞接到毕亮的电话,说:“左哥,程老妖把收购站给砸啦,彪子跑了,我那条狗也被他们打死了!”左云飞撂下酒杯,说:“亮子,别着急,慢慢说,他们为啥?”

“他们认出彪子,要抓他。另外,他们知道,收购站这块地方要变成开发区,他们要赶我走。”

“他妈的,程老妖!”左云飞抓起酒杯,啪的一声,摔在地上,说:“亮子,你别急,让我想想。”

左云飞像一头被囚禁在铁笼中的食肉动物,咆哮如雷:“程老妖,老子与你决一死战!”众人面面相觑,赵志刚说:“左哥,老妖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我们不能退让。不然,他们必然得寸进尺,不是给他们一点钱就能摆平的,再说他们还欠咱们的钱!”蔡宝金说:“大哥,他们不认识我和汉臣,让我俩过去,把他‘做了’,跟他们费什么唾沫星子!”

左云飞经常这样,暴怒之后,很快就会冷静下来。他仰着脸,一只手捏着下巴,小手指不停地抓挠着。他知道赵志刚说得不错,程老妖的目的绝不是要一点误工费,这是老妖扔过来的铁手套,是在向他挑战,绝对不可以退让。但如果真的把程老妖“做了”,一旦事情败露,不仅把蒸蒸日上的事业毁于一旦,他的所有的弟兄也都将在劫难逃,他不能冒这个风险。权衡利弊,思量再三,他一抬手,说:“都给我闭嘴!”包房里即刻鸦雀无声。左云飞摸起放在餐桌上的手机,飞快地点击程思伟的手机号码,很快接通:“程大哥吗?”

“哎呀,是云飞吧,嗨,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啦!你好吗?”

“马马虎虎,混日子。听说你老兄可是飞黄腾达,兵强马壮!”

“哪呀,你这一走,忙得我脚打后脑勺子,焦头烂额,乱事太他妈多!”

“身体怎么样?”

“本来挺好,被人砍一刀。”

“还有这事?你又得罪人了吧?你可得加小心,万一再让人砍到要命的地方,划拉多少钱不都是白费吗?”

“还好,没人敢砍了。砍我的那两个小子都他妈让我逮住,他不付出一定代价,我是决不轻饶!”

“是谁呀?这么胆大包天?”“一个叫毕亮,一个叫彪子。你不一定认识,都他妈的小年轻的。”“大哥,误会了吧?毕亮和彪子都是我的朋友,他们怎敢对你下手?”“哈,那是彪子和我家良子有过节,彪子砍我就是报复,这个事与你没关系。”“你打算怎么办?”左云飞压住怒火。“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一刀我不能让他白砍吧?”“你看这样好不好,彪子是个打工的,手里没钱;毕亮也是小本生意,你想要多少钱,这个钱我出,你放过他们。”“云飞,我是管钱叫祖宗的人吗?咱哥儿俩谁跟谁?我能要你的钱吗?”“给你钱你不要,你想咋办?”“我得教育教育他们,让他们长点记性。我程思伟他们都敢砍,赶明儿还不得砍市长去?了得吗还?”“要是我不同意呢?”“这个事也不好说,这是我家良子和彪子他们的事,要不,你跟他说?”“你把他的电话号给我!”“不用,他就在我这儿。”

程思伟把手机递给程惠良。“左叔,你好!”“好什么好,你要钱我给你钱,不要再难为彪子和亮子,好不好?”“左叔,我没有理由要你的钱哪!”“他们是我的朋友,我不许你再难为他们!”“左叔,你想保护你的朋友,这我能理解;可你也得理解我吧?我能不保护我爸吗?所以说,我不能从命。”“小良子,你他妈的给我听着,我不许你再难为他们!”“左叔,别动粗口,我良子骂起人来也很厉害。”“小良子,你再说一句!”“左叔,时代不同啦,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把前浪打在沙滩上。现在是小流氓代替老流氓的时代,你老人家还是少安毋躁,安度晚年吧!”“小兔崽子,你等着,我现在就回去,我看看你怎么代替我!”“恭候光临,拜拜。”

左云飞被酒精烧红的脸,这时被气成铁青色。他在地上走了一圈,猛地停住脚步,说:“这样,公司的一切事情,志刚,你和大兵负责管理;我和宝金、汉臣回去,不杀掉他们的威风,将来咱们在北方很难发展。我听说,老妖怪还在打‘二运’的主意,如果让他得逞,咱们就丢了一大块。你们,还有啥说的没有?”

“听大哥安排!”

“那就这样,行动!”

左云飞率先走出包房,众人鱼贯而出。

程惠良感到这一天特别累。早晨左云飞在电话里说,他已经到机场,就是说,坐一般的车有半个小时也能赶到,结果,他像拉足架势准备接招的武士,等了整整一天,左云飞踪影皆无。本来是以逸待劳,现在成为被动防守。长时间绷紧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身上像被抽去筋骨,连大脑也变得麻木不仁。他现在才觉得姜还是老的辣,他要向父亲请教,是继续防御还是牌打正张,恢复常态。照这么下去,没被打伤,自己也会把自己折腾出毛病来。

傍晚时分,华灯初上,色彩缤纷。大街上,人与车像彩色的河水一样缓缓流淌。金梁大酒店楼下的停车场已被车插满,两名花衫白裤的青年忙得东跑西颠,指挥车辆进出。程惠良就是在这时走进他父亲的办公室。

“爸,你说怎么办呢?”程惠良没精打采,与昨天挑战左云飞时判若两人。

程思伟已在办公室窗口向楼下看了很久。往常这个时间,如果没有酒宴应酬,他早该回家。这天,他怕左云飞来找麻烦,良子吃亏,就一直守在办公室里。

“我说过多少回,年轻人不要张狂,这是你爸血的教训。昨天,一开始你说得挺好,末了,越说越过火,麻烦不?”程思伟在地上走来走去,说,“有时候,一次冲动就可能坏大事,甚至影响你一辈子。你说,左云飞千里万里赶回来,他能善罢甘休?如果你不激怒他,等咱们把事情办完,他来也是白来。”

“爸,我现在是盼他来,就怕他不来,我还得天天防备他,多累呀?”

“我跟他在一起多少年,他讲信誉,说来必定能来。但是你摸不准他的脉搏,什么时候来,来后怎么做,这都说不准,你呀,还是防备点吧!”

“你以为我不激怒他,他就不来呀?你和他的仇恨早晚都得爆发,早摆平早消停。只要他来,这次就彻底了断,我让他一辈子不敢回来,回来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

程思伟觉得儿子的话也不无道理,沉吟半晌,说:“事儿是这么个事儿,但是要把握尺度,留有余地,一旦让他得势,往后咱就不好闹扯了。”程惠良说:“爸,你等会儿,我听好像有人敲门。”程思伟侧耳细听,说:“没有,这个点儿,一般没人到这儿找我,有事也都是先打电话。你先过你那边去吧,我也该回去了。”

一个很沉重的脚步声,“咔咔”地走下楼去。

程惠良说:“我说有人敲门嘛,你听?”他说着开门去看,门两侧突然伸出两把刀子把他逼住,说:“别动!”说着,门两侧的人一闪身,挤进屋来,说:“别喊,喊一声我先捅死你!”下楼的脚步声又重新返回,一步一步,很有节奏地走进来,说:“对不住了,我让你们等了一天。”

“云飞,谁跟谁呀?还扯这个,让他们把刀子放下!”程思伟说,“我晚饭都没吃,等你喝酒呢!”

“大哥,我刚喝过,金梁大酒店的酒菜不错,有点喝高了,对不起啊!”左云飞笑容可掬,舌头根子发硬,说,“我这也是没办法,小良子要取代我这个老流氓,我能不让他取代吗?可我的弟兄们不让,哎,你们谁也别动,我不会跟你们动手。但是我不能保证他们不动手,万一捅进去,对咱们谁都不好,你说是不是大哥?”

程思伟说:“他一个小孩子,你怎跟他一般见识?让他们把刀子收起来,我这楼下十多个保安,一会儿让他们看见,算怎回事啊?让人家笑话不?”

“大哥,你还是这么稳当,你还不知道我吗?公安我都不怕,我怕你这保安?行,咱也别废话。第一件事,你答应我的一千五百万,已经两年多,你什么时候给我,要有个准确时间;第二件事,就是毕亮和彪子的事,以后不许再难为他们。这两件事你答应,我现在就走,不答应,你和良子的安全我不能保证!”

“左叔,你这叫啥?你不够个爷儿们!”程惠良一挣扎,脖子和脸碰到刀尖,鲜亮的血流到鲜亮的白衫上,艳若桃花。

程思伟触目惊心,说:“你说咋办?云飞呀,那钱我是答应过你,我也准备给你,可这酒店装修一下子又砸进去。今年,光银行贷款就几千万,你说我拿啥给你?毕亮和彪子的事,我说过,就算他们白砍我一刀,这总算行了吧?”

“你现在有钱没钱我不管,你答应的事总不能无限期地拖下去吧?”左云飞猛然站起身,说,“算计我一回,我可以让步,谁再敢算计我,那就是一个字,死!挡我者,死!害我者,死!”

“好好,等今年的应收款上来,我首先,第一个给你;我挨那一刀,我也认,一笔勾销,一笔勾销!你让他们放开良子。”

“爸,你不能答应他们!”程惠良大叫,“左云飞,我爸答应也不算数!”

左云飞走到程惠良跟前,笑眯眯地温和地说:“小良子,你小时候,左叔没少抱过你,跟他妈我来这套,还要小流氓代替老流氓,你代替呀?说,你们爷儿俩谁说话算数?”

“左叔,我小时候佩服你,因为你那时候流氓的够样,像个英雄,真刀真枪,光明正大,跟谁都敢比画。现在你是啥?偷偷摸摸,你连个流氓的资格都不够,我看不起你!”

蔡宝金和罗汉臣将刀尖进一步深入,程惠良腮帮子上的血滴滴答答。左云飞在他的脸上亲切地拍了几下,说:“真他妈的可爱,小子,你说,你想怎么样?”

“咱们兵对兵将对将,分个胜负,我败,你让我跟你叫爹我都干,你说的事,我都答应;你败,你让你那些虾兵蟹将都给我老老实实地眯着,要不都他妈滚蛋,别天天算计人,下黑手,算个什么东西?拿刀逼我算啥?”

“小良子,别充英雄,捅死你易如反掌!”“有本事你就捅进去,不就是一个死吗?死,我也不答应你,我也看不起你!”

此时,左云飞对程惠良真有一点刮目相看了。这小子生死不惧,如果不彻底征服,后患无穷。即使今天答应,明天就会疯狂报复,这一次就算白来,想着,他说:“怎么干你才服气?”

“你带着你的人,我带我的人,咱们远一点,上辽河套。别在城里扯,刚打上,让人家警察撵得屁滚尿流,砢碜!”“什么算胜,什么算败?”“我的人逃跑,我算败;你的人逃跑,你算败,咋样?”“你败了呢?”“我败,我跟你叫爹。”“那没用,我干儿子有的是。”“我听你的,往后,凡是你的朋友,我绝对不会再找麻烦!”“好!钱呢?”“我和我爸想办法!要是你败了呢?”“小子,你也让我跟你叫爹?”左云飞抿嘴一笑,说,“我败,钱,我不能免,但是可以暂缓,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彪子和毕亮的事,我让他们跟我走,把地儿让给你,从此井水河水,各走各的道。”

“一言为定!”程思伟见事情已有转机,脸上的肌肉抖动几下,开始松弛,说:“你都什么岁数了,跟他们扯啥?万一弄出事来,大家都不好。”

左云飞说:“我要是你,我说的比你说的还好听,这不是你逼的吗?你今天能和我说话,你还活着,就算我左云飞还有一点胸襟,不忘旧情。换个别人,恐怕你活不到今天!你以为你聪明,我左云飞是傻子吗?”

“你少说废话,明天,辽河大桥往西走,那片树林见!”程惠良一边抹着流到脖颈的血,说,“下午五点,怎么样?”程思伟一声感叹:“嗨,云飞,你误会大哥了。”

这是程、左的第一次火拼。

春天的树林里弥漫着野草野花浓郁的芳香,晚风轻柔,带着大辽河的鱼腥气漫过大堤,飘进林中。林木把金红色的夕照阳光切割成探照灯般的光束斜射过来。

左云飞把发子从省城调过来,带着蔡宝金、罗汉臣、毕亮、彪子等人,乘坐面包车,直奔树林。发子只拿着一把一米多长、大拇指粗的皮鞭,彪子说:“你拿着这个鸡巴玩意儿能干啥?打上还能咋的?人家一棒子你就趴下了。”发子说:“趴下就趴下呗,我一棒子把人打死咋办?”左云飞说:“你们拿棒子的也注意点儿,自己防头护顶,打人也奔下三路。不过,万一打死也不要紧,天大的事,我左云飞兜着,你们就放手干,不压下他们的气焰,往后咱们的日子不好过。”

程惠良的“花衫队”早已等候在树林里。十几个人,个个花衫、白裤,手里清一色的柞木镐把。他们站得整齐,人也长得精神,像舞台上的舞蹈队。夕照是灯光,树林草地是布景,只差一首《大刀进行曲》。程惠良也在进行战前动员:“弟兄们,这一场子事关重大,谁都不许后退,废他们一个零件,奖金一万,我说话算数。逃跑的,回去就给我滚蛋,我程惠良手下坚决不用这种完蛋操的玩意儿!听明白没?”

“明白!明白!”左云飞让车停在林子边缘,说:“你们下去吧,记住,一鼓作气,不给他们反手的机会!”众人说:“大哥放心!”发子说:“左哥,我有个想法。”左云飞说:“说!”发子说:“这种混战乱打,谁都可能受伤,我先跟他们单挑,打倒他们两个都老实,你说呢?”左云飞对发子的实力心中有数,说:“行,不过,你也得小心,这帮小子不白给。”

彪子身高体胖,站在中间,左边是蔡宝金、罗汉臣,右边是毕亮、发子,几个人并排逼近。“花衫队”的一字队形变成两队,横端着镐把围攻过来。“等一会儿!”发子抢先跑到两队中间,举起手中皮鞭,大喊,“你们谁先过来跟我打,把我打败,就算你们赢!有胆大的没有,先过来!”程惠良说:“你少扯犊子,你他妈说话算吗?”发子说:“我说的不算你们打我,咋样?也不差这一会儿!”“哎,你们谁先过去?”程惠良回顾左右,说,“强子,你先上!”

强子就是打狗的那个小伙子,生得虎背熊腰。听见老板点名,拎着镐把,几步赶到近前,抡起镐把,劈头打来。发子闪身躲过,手里皮鞭一抖,正抽在强子的背上。强子疼得一咧嘴,他看出发子身手敏捷,就双手攥住镐把横抡,不让发子靠前。发子站在圈外,手臂一抖,鞭头像蝮蛇捕食,疾如闪电,正中强子的手背,他啊的一声,丢了镐把,一只手抱住另一只手,蹲在地上。

发子大喊:“还谁来!”程惠良看出发子不是一般的打手,急得瞳人充血,喉嗓生烟,扯起嗓子大喊:“大伙一起上,别听他的!给我往死里打!”蔡宝金、罗汉臣都有命案在身,都是不拿命当命的主儿。见混战开始,抡着棒子冲进人群,横扫竖劈,当时就打倒两个。毕亮、彪子知道这场混战主要是为他们两个人,下手也是格外勤快凶猛。发子却只在人缝中穿梭,犹如杂技表演,一条皮鞭百发百中,只打人的手腕、手背。被打中的人无不丢掉镐把,抱着手躲到一旁。一时间,棍棒撞击声,击打人身声与叫骂声、呻吟声,形成一首树林混打交响曲。几分钟过后,“花衫”队员们一败涂地。十几个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抱着伤处翻滚挣扎,花衫、白裤已污染得不成样子,树林里一片狼藉。脊背上刺鹰的红鹰、臂膀上绣龙的青龙,护卫着程惠良一步步向自己的面包车靠拢。此时,西天边的火烧云格外壮观,已沉入云层的夕阳把最后的光芒投向林中,光影鲜明。左云飞见程惠良要跑,从车里跳下来,手一指,喊道:“别让他们跑掉!抓住小良子!”

听见喊声,发子和蔡宝金、罗汉臣等人像一群猎狗围堵羚羊,拎着镐把,拖着长长的影子,向程惠良逼近。

车门已经打开,程惠良反身上车,抓起藏在车上的被锯掉枪管的双筒猎枪。发子手疾眼快,一个箭步冲上去,推开庆龙,伸手去抓程惠良。他的手刚伸过去,一声枪响,发子单膝跪倒,庆龙、红鹰趁机挤进车里。随即,三个人又从车上下来,把受伤的发子踹到一旁,一人一把猎枪,对准已赶到车前的左云飞。程惠良说:“姓左的,别逼人太甚,我小良子认识你这个左叔,枪子可不长眼睛!”

左云飞身后的几个人一起抢上前把他挡在身后,蔡宝金说:“大哥,你后边去,我看他能把我怎么样!”正要上前,“啪!啪!啪!”三声枪响,三条火舌一闪,耀眼生辉,满林子都是回声。子弹在众人脚前一头钻进土里,大拇指粗的弹洞口,泛出一丝丝轻柔的白烟。

左云飞分开众人,指着喝道:“小良子,你狗胆包天,想反悔吗?”

程惠良说:“我没败,反什么悔?”

“你败了!你看看你的人!”

“我没败!我的人没有一个逃跑,怎么算败!”程惠良端着枪喊,“咱们后会有期!”左云飞喊道:“小良子,往后你再敢找亮子他们的麻烦,我扭下你的脑袋,你信不信!”“左叔,我手里的枪,可以打断任何一个人的腿,你信不信?”程惠良见他的人已陆续上车,自己也退回车里,枪口对准左云飞,说:“来呀!”左云飞还想硬拼,突然来了电话,告诉他马上离开,警察出动了。再看程惠良也接着电话,估计也是同一个内容。于是罢战收兵,各自上车,分路逃窜。

这是一场失败的胜利。左云飞蹲下身查看发子的枪伤,子弹穿过大腿,发子用双手紧紧掐住,仍是血流如注。幸亏他们没用打铅弹的猎枪,如果是铅弹,发子没救。左云飞脱下短袖衫,三两下扯开,把发子的大腿缠紧,说:“发子,大哥无能,让你吃苦了。开车,咱们上医院!”

一路上,左云飞沉默无语。他的思维变得格外冷静、活跃,他总是这样。闲暇的时候,他纵情女色、烟酒,性情变得乖张暴戾,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都可能让他暴跳如雷,但在需要他做出重大决策的时候,他又变得冷静而沉稳。尤其在危险的时刻,他的思维敏捷凌厉,常常是出奇制胜。此刻,又到了需要他做出决断的时候。他不能无功而返,不能让自己的弟兄白白受伤。他知道,这一次要彻底征服程家父子已不可能,但短时间内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他必须趁机给程家一个更严重的警告。

夜色悄然降临,他脸上的神情一派平和,思维像一条花蛇在草丛中游走,转瞬间,已进入一个被人遗忘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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