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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水中壁挂

1

翻上东门堤,就看得到阳城河。它与县城同名,长百八十里,弯弯绕绕通到长江。可惜,近年来少雨、上游水利工程蓄水等原因,河里的水浅可见底了。杂草、砂石、木材散落河床,少了过去的灵动和蓬勃。

孩子们在青草堤坡上嬉闹,学校放学早,他们不着急回家,总要玩得灰头土脸的才肯散去。

一个斜挎黄书包的男孩很孤独地走着。心神不宁的许泺扔掉烟,看着这个走近的男孩。他全身笼罩在金色的光斑之中。

堤坡年久失修,水泥路面长满了坑洼,运送砂石的货车路经此地,抖一抖,遍地都是鹅卵石。男孩下堤坡,脚步变得轻快起来。他踩着鹅卵石滑下去,像低空滑翔,平稳、迅速,脚下发出哧啦哗啦摩擦的声音。

许泺看呆了,扭头时,一道夕阳刺进眼角深处。

许泺眯缝着眼睛,男孩已经擦身而过。他转回头冲许泺做个鬼脸,左脸上的胎记闪着紫色的光,嘴角露出怪诞的笑容。

“哎,小鬼。”

许泺冲背影喊了一声。男孩停止滑翔,继续蹦跳着往前。许泺快步追了上去,但男孩鬼灵精怪,泥鳅似的滑进巷子,不见了。这些低矮平瓦房拼凑出的乱巷,迷宫一样,使许泺晕头转向。

许泺在巷子里转悠,想像着男孩正躲进哪间屋子从门缝和窗帘后看着他傻笑。巷弄里透着陈旧、静谧、古朴的气息,仿佛深藏着暗不见天日的秘密。

许泺走到南堤巷口,呵哦笑着的男孩正朝这边瞅过来,他仿佛从地底下浮上来,样子很从容。男孩拍打衣服上的灰土,像一个得胜的将军,昂首阔步从许泺身边走过。

“哎!哎!”许泺有些恼怒,伸手去抓男孩肩头。男孩面相瘦弱但骨架粗大,他身子迅速一闪,转身要跑,书包的褡裢被许泺抓死了。男孩一通拳打脚踢,许泺不着防,挨了几下,裤腿沾上几个乱七八糟的鞋印。他松开手。男孩也放弃猛烈的进攻,撇着嘴,立着不说话。

“小鬼,脾气不小啊,不讲道理,乱打人,小心我告诉你们老师。”许泺摆出一副狠劲。

男孩不说话,小指头抠了抠鼻孔。

许泺觉得男孩有些胆怯了,口气轻缓地说:“你能带我去找一个人吗?”

男孩指着自己的耳朵,摇摇头。

许泺俯下身子,在男孩的耳边大声说道:“你能带我去找一个人吗?”

男孩退后一步,微微咧开嘴,“我不认识你。”

“我叫许泺,你呢?”许泺笑着说,“你叫什么名字?”

“你找谁?”

男孩的声音生硬、浑厚,许泺有些意外,“你认识一个叫金朗生的人吗?”

男孩说:“金瞎子?”

许泺点了点头。

“不认识。”男孩转身要走。

许泺拦住男孩。他是个瞎子,年纪有六十多岁,或者七十多了。许泺边说边比划,动作越来越复杂,全部精力投入到描述金瞎子这件事情里,都感觉到自己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许泺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向一个小孩子打听那个瞎子。他在这小县城里转来转去急于找到那个瞎子,没有什么结果,唯一的收获是听说瞎子有个儿子,脸上长着青紫色的胎记。

许泺掏出一支蓝色水珠笔,塞到男孩手中。

男孩犹犹豫豫,透明而精致的笔吸引了他。他终于接过来,说:“这里住了很多瞎子。”他还想说什么,眼里突然闪过一片惊慌。

许泺发现他俩被三个少年围住了。两个高,一个矮。几步远的地方,一个额头血迹未干的男孩破口骂道:“金小炜,****妈。”

金小炜?许泺心中暗喜。他低头看了一眼,金小炜紧紧扯着他的衣襟,有些紧张,又很不屑地,扬起右拳,“打不赢找人帮,算卵本事?”

个儿最高的少年脸上有股说不出来的狠劲,他劈啪扳了几下手指关节,“金小炜,你敢打我聂虎的弟弟,又是骨头痒了,欠揍吧。”

“揍死这个日逼的。”平头少年说。

三个男孩包抄过来,想抓住金小炜。

金小炜抓起书包一抡,他们往后一退。金小炜指了指身边的许泺,说:“还不知是谁找死呢?”

许泺站立不动,他卷入到一群斗殴的孩子中,无缘无故,让人意外。额角的那道疤瘌,是儿时与邻村少年打架后的“遗物”,挣脱着要跳出来。三个寻衅的少年看着不知底细的“对手”,疤瘌里生长着邪恶和狰狞。疤瘌动了,让他们提醒自己时刻保持警惕,进还是退在内心已经开战。

双方对峙着,以静默的模样瞅着对方。

巷子里的人渐渐多了,几个中年男人、妇女走过去,回转头,骂几句,“聂虎你又打架欺负人,小心告诉你老子。”被称作聂虎的少年打两个响指,咬牙切齿地说:“金小炜,算你妈今天命好,明天再找你。”

那个寻报复的男孩不甘心,嘴里咕噜咕噜地骂着人。聂虎“噗”地拍了他脑袋一巴掌。他悻悻地走了,走几步又回过头,大声喊:“金小炜,****你妈个。”然后和平头少年齐声喊起来:

金小炜,瞎子爹,冒哒娘,屋里穷得**哒光。

金小炜,聋子耳,黑脸狼,一辈子背个粪箩筐。

对聂虎的临阵退战,金小炜很为自己的小计谋暗自得意,但骂声惹怒了他。金小炜猫到墙脚下,利索地捡起几块小石子,哗啦用力扔过去,一粒连滚带爬击中平头的脚跟。平头骇得身体极夸张地弹跳起来,引得同行的其他少年作鸟兽散,淹没在薄薄的暮色中。

2

许泺跟在金小炜的身后往南堤巷深处走。巷子像长长的隧道,越走越黑。两人不说话,许泺反复念着这个名字,金小炜。他猜测到这个浑身有股犟劲的男孩与金朗生的特殊关系。

许泺心中涌起一阵欣喜的狂浪。

到阳城许泺是采写一篇形象报道。一家酒厂从外地买酒勾兑,竟然还喝出了市场。暴发户老板历来如此,赚了钱就想出名。酒厂四处请人写文章吹捧,加大力气要整出个品牌。省报记者许泺写此类文字很拿手,换个角度砸碎结构虚描实写,一篇优美的企业发展纪实就蹦出来了。多年来,许泺已经堕落在这种回报丰厚的吹鼓手的快乐中,可他内心不服气,常以理想主义者自居。

不能不说的一个巧合,来阳城前的一次聚会上,省收藏界混得人模狗样的一个鉴宝大师喝酒后神秘地唠起,阳城有个瞎子藏有件祖传的汉锦,转手卖给台湾、日本老板能发笔财……许泺经常出席这类鱼龙混杂的酒请。他开始并没在意,但他早耳闻这大师靠从民间搜罗漂洋过海转手后发家致富的。不懂行的人费大把力气却不能遂愿,就是缺少“大师”的眼睛和信息。鬼使神差,许泺动身前冒出个寻汉锦的想法,越想越激动。大师允诺包了找买主的事,又增进了许泺的寻宝信心。

许泺到阳城后,谈好买广告版面的价,酒厂整理好有关材料,许泺实地看过,就住进了当地一家宾馆。往常是两三天稿子完成,酒厂过目,通过就直接发回报社上稿。可这次许泺故意放慢节奏,他白天参观采访,晚上整理写稿,嘴里说要磨个好报道,暗中他四处打听那个藏有汉锦的瞎子的讯息。

南堤巷身处旧城区边缘,如同一个垂暮老人,满身腐朽气息。矮房子零星亮着几盏昏黄的灯。金小炜立定步子,扭转头对许泺说:“你找老金干什么?”

“老金,你这么叫你爹的吗?”

“嗯,老金不喜欢不认识的人上我们家。”

“我就跟他说件事,不是坏事。”

“什么好事?”金小炜机灵得很。

“到了就知道了。”

“看在你帮过我的份上,我带你去。”

许泺暗喜,这小子是金朗生的儿子,缘分啦。他跟在金小炜后面,在巷子里穿来拐去。金小炜时快时慢,像机智的抗日少年把鬼子带进埋伏圈。他们从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横穿过去,一家瞎子围坐黑暗里埋头搅着碗里的米饭,头都没抬一下。

“这里像迷宫?”许泺低咕。

“我闭着眼睛也能走,我要是瞎了一点都不怕。”金小炜说。

“你听力蛮好?”许泺友好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在大街上,我耳朵就听不清,回到这里,再细小的声音我也能听到。”金小炜吭哧一声笑了,像自我解嘲,又像无比自豪。

酸腐怄气时浓时淡,几乎走到巷子的尽头金小炜才停下来。许泺撑大眼睛辨认夜色中的环境,瓦房很矮,屋檐就在头顶上,檐壁下一溜儿码着各式各样的杂物,两棵枯瘦的树高过屋顶,枝丫孤零零的。

金小炜推开虚掩的门走进去,把书包一扔,“老金,我回来了。”

房间里没开灯。一只小狗闻声从黑暗中呜哧呜哧地跑过来,亲热地扒拉金小炜的裤脚。

“小崽子,你又跟聂虎一伙打架了,这么晚才回。”一个浑圆的声音从黑暗中传出来。

“今天我狠揍了他弟弟一顿。”金小炜不以为然。

“你小崽子总有一天要惹祸的。”然后是一片静寂。

金小炜扯响灯绳,灯泡微微吱了两声,许泺感到一阵晕眩。低瓦数的灯泡,照在空间逼仄的屋子里,光线一下就溶化到黑暗中。屋里西头一张床靠壁几把矮竹椅,东头角落堆着一口水缸,灶炉里的火发出零星的光。两个老头对坐在屋中央的矮四方桌上,都不说话,像意念中决斗的武士,一个四方棋盘,是空的。左首的说:“马八进六挂角杀。”右首的回一句:“又来老套路,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他们在下棋。”金小炜碰碰许泺。

盲棋,许泺没想到会在这破旧之地看到一局盲棋。从交战双方的表情来看,两人屏息凝神,沉思默想,局势似乎进入决胜阶段,谁也不愿失之大意。金小炜径直揭开灶炉上的锅盖扒拉碗饭走过来,挑出两块饭碴塞给卧在床脚的狗。狗的牙齿咬得咔咔响,金小炜蹲下拿筷子敲了敲狗脑袋,又摸摸它圆滚滚的小肚,模仿发出几声咂嘴的快乐声音。他对许泺说:“捡来的,你不知道当时它有多瘦,现在看,长肥了。”

逗了会儿狗,金小炜站起来对脸相瘦削的老头说,“老金,我带了个人来,他是找你的。”

“别打岔,”金朗生头也不抬,“你臭崽子是不是又惹事了?”

“他说找金朗生,金朗生不就是你吗?不信你问他呀?”金小炜瞟一眼许泺,像催促他站出来说话。

“臭崽子,你回嘴越来越厉害了,呆会找你算账,”金朗生眉头反复舒开又挤拢,然后自言自语地说,“等等,让我重炮绝杀将死你满秋叔的军再说。”

叫满秋的老头一脸精明相,他胜券在握地说,“我看你爷俩争个屁,还绝杀,我先黑虎掏心。”接着手舞足蹈地说,“死棋哟,莫悔啦。有本事就莫悔!”

金朗生一听,紧锁眉头,额头上片刻后就汗涔涔地。“我—输—了。”他喉结里像卡了口痰,畏畏缩缩地吐出这三个字,人虚脱般地瘫软在竹椅上。他嘴里咿呀呀地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许泺心中一惊,犹豫着是否要上前搀扶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没事,他输了棋就这样,呆会儿就好了。”金小炜拦住他。

对弈获胜的满秋立身而起,用手中的棍子敲了敲棋盘,摸索出桌布下的一张纸币,攥进了裤袋里。“金瞎子,我先走了,等你把棋艺练好了再找老子下。”他边说话边熟门熟路地走出去,笃笃、笃笃地棍子敲着地面消失在夜色中。

浊暗的灯光下,金朗生细皱成川的脸上拧出数条姿态不一的蚯蚓状,大小不一,只要他肌肉一搐动,这些蚯蚓全都快活地扭摆起来。

金小炜吃完了饭,此时已靠在床头,翻一本掉了书皮的书。这么暗的光线下他看书很投入,像忘记了许泺的存在。许泺摸到被垫潮润的床边坐下来,对金小炜说:“这光线看书不好。”

“我眼睛久经考验,习惯了。”金小炜一本正经地说。说完他把头扭过去,“老金,你说过对一个瞎子来说什么样的光亮都是多余的,是不是?”

房间里重归静谧。金朗生没有说话,仍呆呆地坐在原地,像沉入另一个世界。金瞎子知道他有一块价值高昂的汉锦吗?许泺打量着这间屋子里的摆设,心中浮出这个问题。屋里到处都有些看上去脏乱的布块布头,床边的五斗柜上,用布垫着十几个大大小小玻璃塑胶瓶瓶罐罐,棋桌上一块四尺见方的布压在棋盘底下……这些摆设混淆在一起,无比寒碜杂乱。

过好一阵,金朗生长叹口气,“老子又上当了,秋瞎子,你运气好,老子早就该马八进七卧槽将你的军就赢了。一步错棋,全盘皆输呀。”

今天看到半局传闻中的盲棋已经开眼了,许泺想不到一个瞎子竟如此痴迷。他长时间的沉默只是对一局败棋复盘。看来这几天的寻寻觅觅功夫是白费。

金朗生鼻孔里抽哧抽哧两下,偃声息气地说:“臭崽子,你说是哪个找我呀?”

“老金,你好,非常高兴……”

许泺正自我介绍,被金朗生打断了,“我一个老鬼瞎子,也不问人情是非,如果是我们屋里的臭崽子惹的事,就请多担待点。”

金小炜机灵地翻身而立,床吱呀呀地晃动,“又么子事扯到我身上来了?”

细竹竿在黑暗中划出一道亮光,飞速且着力地一落。哎哟,金小炜左手紧紧地缩到背后。

“老子养你这么大,没教你回嘴你偏学会这个。”金朗生身体激动得一个趔趄。

许泺跨步想扶一把,被竹竿挡住了。竹竿溜光发亮,就像长在金朗生身上的一只长手臂。“我眼睛瞎,这屋子我住了几十年,什么都看得见。”

金小炜翻上床不吭声了,手上火麻火麻的,泪花子在眼眶里打转转。

金朗生跺了跺脚,许泺看见站在面前的这个老头干瘦矮小,满脸怒气,眼睛里射出一片深邃的黑影。

许泺把先前想好的一套陈词端出来,“我是省报记者,听说了您老人家的一些传奇经历,好不容易找到您采访。”

“我有什么传奇,一个普通的糟老头子,有些东西听别人瞎编,欺负我看不见。我素来眼不见为净,心不放事自然清。”

“您谦虚了。我这次来是特意采访整理些阳城的老人和旧事,写些文章在报纸上宣传。县里好些人都跟我谈到您呢?”

“我说记者,你找那何满秋,何满爹,就刚下棋的那个老鬼,我晓得的不如他?”金朗生敲敲手中的棍子,发出几声阴沉沉的响声。

许泺掏出烟火点着,金朗生嗅到烟草的味道,干咳几声,以有肺病回拒了烟。他说:“我看天色已晚,你就先回吧,去找找其他老瞎子,莫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了。”

一旁不吭声的金小炜突然跃起,眼角似仍挂着泪痕,摆出个制止的手势,对许泺说:“你今天来得真不是时候,老金输了棋,输火还没散。”

金朗生大骂一声,“臭崽子,老子发输火,老子什么时候发过输火。老子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事无百定,人无常胜。”他手中的竹竿又敲了敲,还没有扬起,金小炜躲远了。金朗生嘻呵呵地笑道,“到底是老子养的崽,跟老子小时候一样犟。”

许泺还有话没说,已经被金小炜推到门外。“记者叔叔,你先回吧,等老金心情好,你再来。人家刘备三顾茅庐是不是,你先走吧。”

金小炜做了个可爱的鬼脸。许泺颇无奈地往外走。多年的记者生涯,让他在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时掌握了一个最大的技巧就是懂得有耐心。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决定明天带瓶酒来,好好与金瞎子喝一盅。他向金朗生礼貌地道别,说改天拜访,可金朗生钻进侧面的房间,房间里黑压压一片,脸也没露一下,像蒸发在黑暗中。

3

金朗生眼瞎多少年了,他自己也说不清。

“我眼瞎,可心里明白!话说回来,这瞎了一年跟瞎几十年又有什么区别呢?不是照样吃饭,睡觉,穿衣,走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金朗生时常为生活琐事而骂骂咧咧。比如下棋,他最烦恼,他的棋下得不好也不臭,但他喜欢跟人角逐,还是出名的悔棋大王,这是别人送他的绰号。这样就更找不到愿意陪他的人。

“比搞女人还难?”有一天,瞎子满秋和他并排坐在阳城桥头的石墩子上时问。

“是的,难,难于上青天。”金朗生用力捻掉下巴稀落的几根胡须。

那天他说带满秋到桥头看女人,就信步地去了。他的鼻子很灵,能闻辨各种形色的气味,尤其是女人的。大家都说瞎子金朗生,是阳城瞎子中的奇才。不是么,一会儿他就对满秋说,刚走过去的他们共同认识的谁家的女人,不认识的他就说大概芳龄几多,然后将相貌唾沫四溅地说一番。这当然只是两个瞎子无聊时玩的取乐游戏。满秋问他:“你鼻子这么灵呢?”

金朗生拉开话匣就是一套一套的,他说,气味是一个人性格、身份、心情等综合的反映,会掺杂变化,也有与生俱来不变的部分。他吹嘘耳廓能扇动,有人证明过,可惜瞎子满秋看不见。满秋很激动,带着无端的嫉妒。平时他就缩在东门堤上一间两平方米的水泥房子里等人来找他算命。他不喜欢跟金朗生下棋,一盘棋悔来悔去拖的时间很长,若是加了赌注他也无所谓时间概念了。

有时候,捣蛋的少年看到他俩一前一后地靠着桥头拐角的栏杆上,一副闲情逸致,就抖块洒了劣质花露水的布条,从他们鼻孔处一晃而过一晃而来。满秋往往很紧张地先说,嘿,嘿嘿。金朗生不动声色地操起细竹竿,像睁着眼睛啪啪教训一下躲闪不及的少年。

挨打的少年很恼怒,又惧怕那根长了眼睛的竹竿,就戏谑地叫闹:“瞎子看女人——混嘴巴子快活。”

算命是政府给瞎子满秋和金朗生安排的职业,也是混嘴巴饭。金朗生不务正业,口若悬河的满秋在阳城瞎子中却是有名的。

金朗生命贱,这话是满秋说出口的。有次金朗生问他,“满秋,你算算我的命?”

“我们同行,这其中的猫腻心知肚明。”满秋嘻嘻干笑几声。

“你不是跟人说我金朗生的命贱吗?”

“听别人瞎嚼舌头,我们多年的老交情,你还不清楚。”

“我不清楚,我眼睛瞎了。”

“咳,有人吃哒饭嘴巴子痒乱呱。你想你这几十年,什么事没经历过,现在不是过得好好的,你还白养个儿子,你瞧你们家小炜,读书成绩好,将来肯定有出息。”满秋唉声叹气,“你看我好不容易生个女儿,还是个病秧子,挣点钱三天两天都送给了万恶的医院。我的盼头哪比得上老兄?”

“你也别这么悲观失望,好歹屋里有个婆娘帮你打点。想通了人活一世就这么回事,尽心尽力,不昧良心。”金朗生语气一软变成了劝慰,然后捡起细竹杆笃笃笃地走了。

满秋料到他走远了,擤了擤鼻涕,往椅腿上抹,就低低地骂,“养个野种崽,一张青皮脸,也强不到哪里去。”

金朗生在东门堤上也有一间小屋子。阳城干算命营生的瞎子都在这里分了块地盘,以前他们日晒雨淋地挤在阳城大桥上。后来上头有人说太影响县城容貌,给行人交通带来不便,就划了这块地方安置瞎子们。清一色的小水泥房,木门窗,二三十几间,一字排开码在东门堤的西边。有人称之“瞎子房”。

阳城的瞎子跟金朗生走得不近。排除金朗生性情火烈说话钢嘣的原因,有的说他家以前是大地主,有钱有势。钱从哪里来?不都是剥削劳苦大众,所以他沦落到今天的“穷山恶水”是祖宗欠孽债太多。有的讲他是个怪人,脾气怪异不懂人情世故。更多的人私底下鄙夷而又兴致盎然地交流,他搞多女人搞出来那种病也搞瞎了眼睛,最惨的是不能生育,只有收养别人的种带大养老了。

于是阳城人都知道了有个叫金瞎子的是得那种病致瞎的。关于那病,在巷弄的墙壁和水泥杆上到处贴得是。这对凡事喜欢看热闹的阳城人来说无疑值得探究。有一段时间,好奇者纷至沓来地挤到东门堤找十七号。十七号的主人是金朗生。而金朗生恰是个不安分守己的人,经常挂把锁在门上。这让某些人备感失望,对他的说法也更多了些噱头。

面对背后那些绞唾沫的人,金朗生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棋技差,却精通骨牌,算得上骨牌桌上的常胜者。一到茶馆里,赌骨牌的人堆就让出个位置,大家都愿意看一个瞎子是怎样在牌桌上赢钱的。可当他的牌友们知道金瞎子有那个病的传闻后,凡是有他加入的牌局,那你摸一把我捏一把的骨牌在他们眼里就成了避之不及的祸物。久而久之,赌骨牌的找各式借口不与他过招。不知情打过牌听说后的悔得直往手心吐唾沫,肥皂搓来搓去,恨不得脱掉那层皮。这不是闹着玩的,谁愿意得那说不清的病。好像阳城有性病的男人都是从金朗生摸过的骨牌那里传染上的。

4

许泺心急火燎地写完那篇酒文。他很高兴找到了金朗生,虽然这个喜怒无常的倔瞎子第一次见面让他无功而返。

他反复琢磨那些道听途说的关于金瞎子的故事,却不能证实传闻的真假。如果他面对的是一个宁愿缄守秘密并让它们烂死心中的人,他想不出什么法子来应付,自然心里闷闷不乐。尤其在那块未知的汉锦,不会是空穴来风,但尚未找到真正见过它的人。任何人面对假想中的一夜暴富,谁都闹心得厉害。

第二天上午,许泺拎着对当地酒厂产的纯白酒,正式登门拜访金朗生。这条许泺所见过的最脏最臭的巷子,道路狭窄,路面坑洼,垃圾多日不曾清扫,恐怕下雨天寸步难行。凭着前一晚的模糊印象,他几经周折转进金朗生家门口,门搭上落了锁,还是把老式铜锁。许泺摸摸锁,心头仿若倾泻一盆冰凉浸骨的水。用力一推,锁搭松动,门裂开一道寸宽缝口。他凑前往里瞄,光线暗淡,一股阴沉沉的酸气钻进鼻孔。他扇扇鼻翼,皱了皱眉头。

东门堤瞎子算命的小屋子,少数几间是关闭的,其中也包括金朗生的。寻人到此的许泺很烦躁,恨恨地骂了句,“****的金瞎子。”

许泺的咒骂随着阳城河上飘来的风一闪即逝。他望着退成一弯浅水的河床,两岸空出的坡地被垃圾、砂石、随意搭建的破烂杂屋和野草地东一块西一块地霸占着。不远处开垦出的几块小菜地,丛丛新绿零星地点缀,几个中年妇女正弯腰泼水。

瞎子满秋笑嘻嘻地送走一对母女,嘴里哼唧哼唧地唱歌。许泺坐下来,抽出钱包里一张五十元币递过去,满秋那双筋骨暴突的瘦手在票面上抹了两下,双唇立刻紧闭,手抖抖索索地摸一番钱背面,一丝讶异的神色被努力掩藏起来。他故作镇静:“老板想算什么?挑水找码头。你找我满秋,算是找对人了。”说完就要将钱塞进腰间口袋。

许泺一把抓住满秋的手腕,说:“我打听个人。”

“问行踪?这可不是我瞎子满秋拿手的活。钱看来我是无福纳取,另找高明。”满秋咳了咳,装模作样地把钱退回去。

“不,这个人你认识。”

“既然认识,那老板说来听听。”

“金朗生。”

“金瞎子?你到隔壁十七号,找到他本人就什么都好说了,”满秋顿了顿,“只是,他一般不在这里,不知又溜到哪家茶馆野去了。一时半会要找就有点难。”

“你们交情不浅吧。我看过你们下棋,这样吧,这钱够讲多少就讲多少。”许泺话锋一转。

“先生是什么人?”满秋警觉了,抓钱的手软下来。

“我找他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好奇。”

“我听说这几天有个记者到处找金朗生,你是那个记者?”

“你消息蛮灵通的。”许泺避实就虚,“你对我的采访有些帮助。”

“为什么是金朗生呢?阳城瞎子有不少。我知道你们的工作就是整天在外跑,你肯帮我们瞎子们写几句话不。你看我们在这东门堤上,夏天热冬天冻。还有,我们住的南堤巷那一片下雨就内涝,我们的孩子读书受歧视,老师不给前面坐,好位子都让那些送了东西的学生霸占了,你说我们瞎子一年到头辛辛苦苦不就混口饭。”满秋越说越激动。

“你先谈谈金朗生。”许泺打断他的话。

“噢,没扯远吧。金朗生,金瞎子哟。我晓得,你是听说他得病才瞎眼的,我没猜错吧,”满秋压低声音,“话说回来,真得了这病,以前条件差,有钱治也治不好。其实只有我晓得,金瞎子哪里得过鬼梅毒。但他也是命苦,老婆年轻时得了子宫病,不能生孩子,死了好多年了,后来屋里的这个崽是收养的。”

“他是怎么瞎眼的呢?让我想想。”满秋掰起指头,“他瞎眼是解放后,他到桃花山喝喜酒,喝醉了晚上赶回来路经东山墟场时落进一个粪窖子里。那家户人又不在屋里,他在粪窖子里泡了一晚,直到第二天清早过路人撞到。不用想,屎尿喝了一肚子,捞起来臭死人。他回来后一个月清汤寡水,上饭桌就呕,一场病一生,眼睛就瞎了。我看是那老粪窖子氨气冲瞎了。”

“是金瞎子亲口讲的这事?”许泺问道。

“金瞎子说他不是因为醉酒落粪窖子里的。你说他怎么讲,他讲他是救一个女人,他把女人救上来,自己失足落下去,女人却跑了。哪有这样的怪事,解放前他屋里有田有地,大地主,一屋人都是不做事的。他年轻轻喜欢搞女人,就跟喝汤一样容易。我猜怕是打馊主意,搞得慌乱被发现后逃命滚下去的。”满秋顿了顿,“说这么多可以了吧,记者同志。我嘴巴干了。”

满秋转身摸到抽屉的水杯,摇了摇,空了。

许泺拿出包里的一瓶矿泉水,递到满秋手里。满秋也不讲客气,拧开盖子,一仰头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响。

“大家说金朗生藏着件汉锦?”

满秋仰头的姿势定格了十几秒,嗯呀地张着嘴巴,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这事我是真不晓得。前些日子也有人暗地打听,说金瞎子有祖传的文物,我问过一回,他骂我绞舌头。他说,他要是有么子文物是畜生变的。”

许泺说:“你不清楚,他说没有,那汉锦……据我所了解,应该是他掖着不让外人知道。”

满秋喏喏两声,又喝了口水,“我听上一辈讲过,金朗生的老祖宗是个木匠,擅长造船。离阳城一百六十里就是巴陵,紧挨洞庭湖,过去洞庭湖船舶名目繁多,有运石头的山船,运商品的驳船,装载旅客的塘船,打仗时用的巡船、哨船,还有渡船,洞庭湖上最适于风浪中行驶的是渔船,一年四季日夜穿梭在洞庭湖上。船舟多,行船环境不同,帆、桨、舵、吃水度的组合都各不相同,好的造船师傅当时被当菩萨供,包吃包住,得罪了造船师傅让他施点法搞点名堂,船下水迟早会出事。金朗生老祖宗就是吃这碗饭的。老班子人的讲法还了不得,说被召到皇廷的造船厂做过事。”

“照你这说法,他藏件把祖传的文锦宝贝是成立的。”

“我真不晓得,你还是找到金瞎子问他吧。”满秋连忙摇头。

又来了算命的生意,满秋捏了捏装进钱的荷包,一张老皮脸窃喜不已,说:“你去春来茶社碰碰运气吧。”

5

许泺沿小路横穿下堤,拐进煤气巷子,远远就看到了门庭若市的“春来茶社”。屋中央叫叫嚷嚷的人围得水泄不通。许泺寻个空当挤进人堆,一桌纸牌,一个中年人摸了几把好牌,气氛就起来了。楼上是十几桌麻将,和牌洗牌的响声此起彼伏。金朗生不见人影。许泺问倒水服务的女人,她指了指楼梯下的拐角,“金瞎子,一个人下棋呢?”

金朗生坐在窄小的角落里,瘦弱的身板笔直。上楼下楼的脚踩得楼板嗵嗒嗒地响,在黑暗中舞蹈的灰尘说不定扑了他一脸一身。他罔闻不顾,面前的棋盘就架在齐膝的矮凳上,摆着一局完整的对垒阵势。他脸上一副懊丧的表情,嘴里偶尔咕哝几句听不清的声音。

“没有人愿意跟他下,除了秋瞎子,”倒水的妇女低声对许泺说,“他倒是能这么坐上大半天,赶都赶不走。不是老板看他瞎眼,可怜他罢了。”

许泺想提出与他对垒一局,又被自己的棋艺犹豫了一下。妇女冲角落里喊:“金瞎子,你儿子要放学了,回去吧。”

金瞎子一愣,膝盖轻轻磕碰棋盘,说:“噢噢,要回去了,明天再来。”

许泺慢悠悠跟在金朗生的身后,朝那条又窄又短的南堤巷走。到达巷口,金朗生停下缓慢的脚步,扭转头,冷冰冰地说:“你跟着我干吗?”许泺心里猛然一搐,这瞎子,厉害!

“老金,我想跟你聊聊,我是昨天到过你家里的记者。”许泺说。

“有什么好聊的,我是个普普通通的瞎子,你找错人了。”

金朗生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让许泺更坚定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念头。他想直截了当地问汉锦的事,开个价吧,别藏藏掖掖费嘴皮子功了。他却说:“我送了对酒放在您家门口,一点小心意。我诚心实意想要采访您,给个时间吧。”

“那你想问什么,现在就说吧。”

巷口人声嘈杂,许泺一时语塞。金瞎子见对方不说话,哼哧一声,甩手走了。

退出南堤巷,许泺遇见了满秋。打过招呼,满秋很乐意地邀请许泺上他家坐坐。心烦意乱的许泺虚掩地推脱了。没走几步,许泺又折回满秋身边,把他拉到一个安静的角落,低声说:“你给我帮个忙?不亏待你。你打听金朗生是否真有汉锦,问他是否愿意脱手。你可以得到一笔中介费。”

“多少钱?”

“两千。”许泺略加思索说。

瞎子满秋将信将疑地点点头,缓一阵才说:“这个我拿不准,试试吧。”许泺留下电话,塞了一百元到满秋手中。

两人分手后,许泺没有回宾馆,而是到了桥东学校守株待兔。喧闹的学校渐渐安静下来,金小炜才面带伤痕地走出来,出现在他眼前,下巴划了两道抓痕,左脸颊蹭破大块,露出鲜红的印迹。

“跟人打架了?”许泺走上前问。

金小炜不置可否,神色中桀骜不驯和委屈之情相交织。

两人一起走。金小炜说:“你再帮我个忙?”

“你说?”许泺微笑着点头。

“我将聂虎他们引到南堤巷来,你帮我揍他们一顿。”

许泺想不到金小炜提一个这样的难题。他说:“我不能帮你打他们,我可以到学校给你们老师说说这事。”

“学校,去了是白去。老师管不了聂虎他们。”金小炜叹了口气。

许泺摸了摸金小炜的头,说:“他们为什么要打你?”

“他们说我屋里藏了宝,要找出来给他们。”

“你家有藏宝?”许泺一惊。

“我们家要是有藏宝就好了,你不是看过的,破破烂烂。他们是故意找碴,一直欺负我,我打聂虎弟弟是以牙还牙。”

“我要是答应你帮你教育教育他们,你是不是也肯帮我个忙?”许泺诡秘地笑笑。

金小炜兴奋起来。许泺接着说:“你们家是不是有一块布,有图案的花布,你见过吗?”

金小炜警惕地望了许泺一眼,摇了摇头,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他又转身,不屑地说:“我家破布多得是,哪天我拣块给你,什么花布我就不知道。”

许泺寻思,说白了,那汉锦不就是块破布吗?他拍了拍金小炜的头,“你赶紧回家去吧,老金在等你呢。”

晚上,酒厂安排许泺唱歌。心中闷闷不乐的许泺接到瞎子满秋的电话,要他速去南堤巷口。许泺打了辆小面的到南堤巷。一见面满秋就急火燎燎地说:“出事了,金瞎子发牛脾气,家里闹翻天了。”

许泺把他领到一朵树阴下,满秋说:“晚上我想去跟金瞎子下棋,顺便打听文物的事。金瞎子赢了两盘棋,心情蛮好的。我临走时问他,他只说我听人乱绞舌头。我说有宝还不如卖掉,现世过点舒服的日子,然后就走了。刚走几步,就听到屋里大喊大叫,金瞎子狠狠地抽打那小崽子,问是不是他偷了东西拿出去了。”

“什么东西?”

“金瞎子没明说。他儿子犟得像头牛,任他打。”

“那我们去看看。”

“别去了,要真是你们找的那什么锦丢了,怀疑到你身上,你说得清?”

许泺拍拍满秋的肩,说:“这样吧,有事你再打我电话。”告别满秋,许泺悄悄地溜到了金瞎子家门口。屋里黑灯熄火,鼾声如雷,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

第二天上午,许泺离开了阳城,酒厂要求报道提前见报,另外还有家企业约好时间采访。他一清早扑到金朗生家,结果又是扑了空。金朗生像是知道他会来,更早就外出了。从门缝里看,屋里和印象中没什么异样。许泺拎起采访包,怅然离开了南堤巷。

6

回到省城,接连几天,许泺的生活又卷入到报社杂乱的工作中。有个部门主任空缺,他的希望最大,却不敢轻敌,现在就这世道,许泺俗人一个,只有拿出精力盯着周围“嫌疑人员”的一举一动,还在择机“地下活动”攒些砝码。烦的是夜里的睡眠质量差了,常让一个重复的梦境搅乱:

鹅黄镶边的一块织锦,色彩斑斓,编织着鸟兽、日月等汉代流行文饰。不停旋转,遮蔽夜空,镁光灯闪烁不息,掌声,赞美,嫉妒,美艳的裙袂突然间变成绳索裹住他……

半个月里,许泺没有接到满秋的丝毫音讯。鉴宝大师倒来电谈及此事,末了安慰地撂一句随缘吧。幸好有事缠身,也分了许泺的心思,那汉锦,成了块“鸡肋”。

捡了个周末,许泺再次来到了阳城。这次兜里揣了笔数目不小的钱,他想好无论如何也要从金朗生手中将汉锦买过来。请满秋瞎子作中介人,直接跟金朗生摊牌。许泺来到东门堤上,他看到河堤上聚集了一群群的人,比往常热闹。

当许泺一言不发地站到满秋面前。满秋颤颤惊惊,“金朗生死了。一个星期前的事了。”许泺脑子里闪过那道河,仿佛漂在河面上的尸体,还随着河风细细碎碎地移动。

“他是被几个清早在河堤边捡破烂的老头和妇女发现的。”满秋说完,就带着许泺找到了现场目击者。

“他是淹死的,一个老瞎子晚上掉到水里,不淹死才不见鬼。我们看到他的身体像发酵的黑面团,在河面上旋转,还以为能捡到什么破烂卖钱,没想到这么倒霉……”见到许泺,说着说着,那个捡垃圾的老妇捏着下唇,好像呕吐迫在喉结。

县里贴出布告,要肃清河道,建设畔河公园,让阳城河恢复往日的勃勃生机。县里要花大气力拆建河堤两岸的建筑和迁居一部分旧住户,然后引长江水进来,使这条曾经辉煌过的内陆河更好地发挥运输及休闲的作用。消息广而告之,形形色色的人都来到东门堤一带淘宝,每天阳城河两岸热闹非凡。老百姓中间各种传闻都有,有的说东门堤上石灰仓库拆毁时发现解放前地主埋下的金条,谁挖到就归谁。有的挖到旧时的坛坛罐罐,还有的老字画藏在木匣子里已经破损不堪。也有的挖到无名尸骨,自认晦气……

老妇说:“金瞎子丢了性命,有人说他是想去挖回祖上埋下的财物,鬼迷心窍,走到河中失足淹死了。”

当许泺向老妇证实一种说法,金瞎子死时手中紧攥着一块四尺见方的壁挂,即传说中值钱的汉锦。老妇先点头,又摇头,“那看上去抓的不过是一块普通的毛毯。”

“金瞎子那传家之宝,****期间就埋藏于石灰仓库下面,这次他听说拆了,心急火燎地要去把那东西挖出来。没想到命就这么被挖走了。以前他经历那么多事,都好好活着,如今为了块,说白了,就一破花布,还比命更值钱吗?眼都瞎了,反正看不见,就是要了有什么用呢?传后人?又不是自己的亲生崽?不如早些卖了人,拿着钱在世多享受点……”面对调查的警察和一些好奇的人,满秋经常坐在小水泥房里,滔滔不绝地重复对已离开人世的老朋友的点评。

他拿了许泺塞他的一千块钱“封口费”,压根就没提许泺托他打听的事。反过来,他安慰许泺说:“金瞎子的死是天意,你也甭去打听那破布了,人家命都没了,不吉利的东西不要找了。”

走进南堤巷,金朗生家的门是虚掩的,许泺推开门跨进去,房间里光线暗淡,床铺散架几条木板横七竖八,几堆颜色晦暗的破布条瘫在地上,漂浮着尘土和死亡的气息。许泺有奇怪的感觉,金瞎子独坐在黑暗中,守着空棋盘,空洞的眼睛里射出尖锐的光。许泺匆匆忙忙离开了那里。

许泺四处打听男孩金小炜的去向。有人说他躲起来了,金瞎子死那天,人就不见了。也有人说,他被亲生父母领走了,一个瞎子含辛茹苦收养个将来送终的儿子,一下又被人带走,他哪还有心思活哟。这也成了大家议论金瞎子自杀的重要依据。

反正金小炜跟着金瞎子,一先一后地消失了。

许泺到聂家巷去寻找聂虎,被问的人说:“是呀,这些天,总不见聂虎这臭小子呢?躲哪去了。”

许泺通过县委一名宣传干事的关系,在县公安局刑侦科见到了死者金朗生的照片,一个溺死者的情状不愿描述。同时在另一张照片上看到了那幅汉锦。县里对这块汉锦的获得很是兴奋,暂时封锁了汉锦的消息,准备移交新建的市博物馆。这块所谓的汉锦与许泺想像中的差异很大,主要是图案很简单,成普通的散花状。许泺找到县领导征得同意后带走汉锦照片,回到省城后放大,他模模糊糊地有印象这是那块被金朗生垫在家中棋盘下的破布。后悔像暴雨壅塞的管道污水奔涌,他扇了自己一耳光,骂道,瞎子把最危险的地方当作最安全的。

那个鉴宝大师拿到放大的照片,辨识出下端的几行小字:

支氏力躬纺织以自赡,百计抚孤,鞠育而立。二十八而寡,今历孀居三十五年,啜粥茹淡,称重乡评。

大师说:“从照片上看,这只是普通人家织的一块民间花布,非汉代皇室织品,从图案形状分析更能肯定不是汉锦。到于文字记载的女人支氏,有一个儿子,勤俭节约,寡居贞洁,为地方乡绅和民众所赞赏。”

许泺给阳城一位宣传干事打电话,告知大师的鉴定结果。那名干事气咻咻地说:“县里也请了几个考古的考证几天,结论是一块普通的民间织的土布。研究文史的已经从方志和断了的族谱资料后来查证,金瞎子的老祖宗中,从没有过支氏女人的片字记录。”

水落石出,汉锦之假,令许泺备感失落,却成朋友间笑谈。随后在许泺的生活里,假汉锦逐渐地淡出,他继续在吹捧文字产生的经济快乐中陶醉着。

有一天,两名阳城公安局警察登门悄悄地带走了许泺。

漫长而反复的询问和记录之后,许泺得以脱身,并被告知随时要就金朗生一案听候传唤。

他猜知此事必有蹊跷,遂托公安线的朋友打听。传回的消息出乎意料。谁都没想到,是聂虎伙同四名少年绑架了金小炜,把他锁在东门堤老闸头下的空蓄水闸里。聂虎威胁金朗生当夜拿出家传汉锦来换金小炜的性命。见面后聂虎说金瞎子拿块破布哄他们,双方争斗之中,恼羞成怒的聂虎把他推进了河里。这些少年胆大心狠,他们拿了钱就离开了阳城。如果不是在外地打架被抓,金瞎子说不定就成了一个糊涂死鬼。而将许泺“供出来”的是瞎子何满秋,他背地里找到聂虎,说了汉锦的事,并答应花笔钱买下汉锦。

许泺惊出一身冷汗,幸好他实话实说,至少未涉及案件的漩涡中心。接受一番教育后,他得以脱身。何满秋是否定为唆使罪还有待法院裁决。

朋友告诉许泺,金小炜被送到精神病院治疗去了。他被关在那二十几米深的老蓄水闸里,又潮又暗。那条流浪狗发现主人身陷囹圄,无计可施之余,天天冲着附近路过的人们发出一阵阵哀叫,然后去咬他们的裤腿。但人们总是厌恶地一脚踹开这条挺着个圆肚子的狗。金小炜只能喝那蓄水闸阴沟的水,靠狗叼来的冷馒头馊面包度饥。他嗓子在下面都快喊哑了,被救上来时人枯瘦得不成样,说不出话来了。现在都没人敢晚上到老闸头附近去了,大家总听到一个孩子撕心裂肺的哭救声。

许泺次日再度来到阳城,只是想看看叫金小炜的孩子。车过阳城桥时,河风在清空的堤岸上打着漩鸣,天空不知何时飘起银针般的雨丝,把眼力放远些,许泺清晰地看到阳城河上浮泛着的点点波光,像是一个时而尖锐时而喑哑的声音在水面上来来回回地奔跑。夏天快到了,水也涨上来了……

在县郊区山脚下的精神医院里,许泺被医护人员引领着走进院里开辟的活动场地,仅有几个病人傻呆呆地或坐或站,空气中弥漫着沉重的压抑。

许泺远远地看到金小炜站在一个新砌的麻石墩上,金鸡独立,双臂张开,像即将腾空而起的风筝。那条老皮狗懒洋洋地趴在地上,耷拉着厚厚的眼皮。许泺慢慢走近,轻轻地喊一声。金小炜缓缓转过头,脸庞凹陷,看得清面骨的框架,那一块胎记,仿佛成了脸上揭不开的一张皮具。他眼睛微睁又迅速闭上,两道泪流从空茫茫的眼睛里一涌而出。

许泺怎么就感觉是自己脸上无缘无故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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