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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黑暗的回声

1

两列火车停在并列的铁轨上,它们可能是到达了一个小站,或者是前方出了事故,两列车厢的人们互相能看见对方。稍作停留后,或者是停了够长的时间,火车启动了,一列往南,一列向北,继续它的行程,就在“哐啷”的一刻,你和他(她)互相认出了。也许是长久没见面的熟人,或者一对曾经热恋后来分手的恋人,但连你们“哎”的招呼还没喊出,火车飞速地前进,你们只看到了车厢红白相间的外壳。这是不是有些遗憾呢?这或许能加深你对这次旅行的记忆。若是在电梯上发生此类情况,像我和小伍那次的相遇,那就另当别论了。

在阳城这个奇怪的地方我一个人独居,有一天在本市最大的惠尔超市,我乘电梯上二楼去,另一个人乘电梯下来,我们擦肩而过,互相望见了对方并认出了对方。不用我多赘舌,他就是小伍。他赶紧又从入口进来,奔到电梯这边,三步两步跨上来,站在我面前,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我和小伍虽说仅仅是初中两年的同学,毕业后高中没考上,他转走了,再也没有过音讯。但那两年里我们不仅是同桌,还是无话不说的朋友,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论相貌,我们没多大改变,只是形体上他胖了,我瘦了。我们都对这次见面感到意外,都说“太有缘了”。后来我跟小伍聚过几次,吃过几次饭后,他把小柏带到我面前,介绍。我注意到在我们两人的名字前都加上“某某时期最好的朋友”。小柏就是小伍这样介绍我认识的。后来我和小伍小柏聚会频频,一起吃饭、喝酒、谈女人,他们成了这座城市里我最好的朋友。小柏今年26岁,和我同年。

在和小伍重会以前,我一直躲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里充当一个名副其实的码字工。我构思过许多故事,虽然多数还只是在脑海中,未能形成文字,但我仍然饶有兴致地日复一日地构思着。直到有一天,我遇见一位来自省城的民间诗人,在他的提示下,我最终抛弃了拙劣的虚构手法。这位诗人的诗作我经常读到,他的名气仅在知晓他的这个圈子里,绝没有死去的海子、骆一禾、戈麦,也没有活着的于坚、翟永明、欧阳江河在出版界那么有名,被广大读者诵读着,他完全是一个人的诗歌写作者。我说的这个“圈”也许和现在反复强调的“民间”不谋而合吧。当然凭我现在的资历是不大可能跟他挨上边的,事情很偶然,那是一个黄昏,我被本市诗歌协会秘书长找去,准备修改我那首在即将召开的本市诗歌节上朗诵的《天下有情人》。这首诗我写了三四年了,没有发表,但广为本市诗歌爱好者传诵。这与年轻有为的秘书长关系密切,是他把我的诗歌拿出来在大会小会上讲,这样才让我在竞争激烈的本市文学圈里找了一个立锥之地。秘书长把我叫到一边,悄声地说,给你介绍一个人。然后他把我领到一个黑瘦的四十岁上下的男人面前,我一下子震住了,这就是我喜欢的那个诗人。我见过他的照片,照片上人的皮肤有些偏白。我给他介绍自己:我叫蓝革新。说话时声音居然有些抖动,后来我真恨自己没用。幸好当时秘书长补充说,老师,这就是蓝革新,自由写作者,诗人,《天下有情人》的作者。我看到了民间诗人脸上浮现出友好的微笑,先望着我,又转过头对秘书长说,你提到过他。

那天晚上我和这位民间诗人聊得很尽兴,我们谈了很多写作及与写作有关的东西,我还洋洋得意地告诉他我在哪上面发表过小说,现在计划写更多的小说。他说话时的气质令我陶醉,恕我不说出他的名字,这也是他的意思。他再三叮嘱,以后写任何有关今晚谈话的文字时,尽量不要写出他的名字,他的名字是和诗歌在一起的。聊到十二点多,本来有玩通宵的想法,但秘书长考虑到明天诗人还要赶早回省城,分手时,他说,小蓝(这个称呼让我感到了诗人的平易近人,从而在心中的地位更加巩固),你的小说我也读过一两个,我以为你以后应该更多地关注你身边真实的生活。

后半夜我一直激动不已。我感谢诗人,感谢秘书长给的机会,我似乎看到了前途无限光明灿烂。这次意想不到的遭遇能够载入我生命的史册,能给我的文字写作带来奇迹,我坚定地相信。

关注真实的生活。那个晚上的后半夜,我就躺在床上思考着这七个字,太厉害了,伟大的民间诗人,请允许我这般地称呼你,你一语道破了我写作时的困惑的纠缠,一下子把我推进了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

事隔几年后的一个上午,我对自己说,怎么醒得越来越早。虽然现在是十一点了,但我的早晨是从下午开始的。我的生物钟被一件与寻找有关的事情所连接着,在后面我会给你讲一讲。我拨了个朋友小柏的传呼,因为这件事跟他有关,没有他就没有这后面的一切。嘀嘀两声,然后等待。

我点了一根烟,靠在床头。蓝色的窗帘布外隐隐地透着光,天气预报说天气将一扫阴霾,云开雨尽。我瞟了一眼桌子上的那本《荷尔德林诗的阐释》,作者是海德格尔,一个古怪的老头,纳粹分子,又狂热地献身于文学艺术,并且不断写出一本本流传于世的著作。我最早读他的《人,诗意地栖居》,就迷上他了。几个搞文学的朋友谈到他,都会说,海老鬼,太海了。就在这个时刻,在我看到海德格尔的作品时,我内心溢出一股忧伤,长久以来我的生活没有了阅读,我感到青春就像一棵即将枯萎的草,或者是一场悄然进行的瘟疫。我发觉自己堕落了。是为了小柏吗?小柏和我初次见面之后,我心里认下了这个朋友。他说话很注意分寸,讲义气,大方。小伍说他有钱,我也从没问过他,倒是在许多场合下都是小柏抢着买单,却从不显出摆阔的样子。有时他很能跟我谈到一块儿,与艺术相关尤其是音乐并且是摇滚音乐的话题在我俩呆一起时成为讨论的焦点。他和我共同地喜欢崔健,虽然崔健老了,有的做法不令人满意,但在我们心目中崔健的地位是无人能取代的。有这一点我觉得作为朋友已是足够了。

我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手机这时不合时宜地响了。不用接,是小柏回的。我没有去接,似乎有意要急小柏,看谁厉害。十几秒后,手机尖锐的响声突然使我莫名地产生一种恐惧。我迅速地揿下绿色的接听键,里面是“嘟嘟嘟”的声音,电话挂了。我无奈地拨过去,说,昨晚你去哪了?你过来吧!

就在这一瞬间,我萌发了把小柏的故事写下来的念头,其实充其量只是一份记录。我要记下他们,我似乎看到了它的完成,大家读过之后走过来拍着我的肩膀说,蓝革新,你他妈真行呀,我好久没读过小说了,不,是没读过你写得这么好的小说了。我这时是笑还是沉默,或者对他们说,这不是小说,是我朋友小柏身上发生过的,这完全是真实的。我说这些他们会相信吗?如果真是如此,我觉得这简直是一幕讽刺剧。但我控制不料想说的欲望,先从我们要找的人说起吧。

2

是的,我要说的这个人叫梅花。就是小柏和我还有我们的一些朋友全力寻找的人。梅花,你认识吗?她是个非常漂亮、时尚的女孩,不过我不会喜欢她,因为她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人了。最后我们找到她,她一声不吭地走了,把我们丢在这个世界。她曾经说会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我们的到来,她会买好最棒的小话剧场的演出门票,她会带我们去听最美妙的新音乐,真正的天籁之声。梅花喜欢用“天籁之声”形容她喜欢的音乐,不过我说再多,梅花都走了,桌子上的茶早就凉了。

和梅花第一次见面是在“大西北”酒吧里。“大西北”的一切都潜藏于这座城市的地平线以下。那天,她是小柏带来的,我感觉到小柏正在泡她,后来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我坐在大西北一楼半的夹层里,远远地看见小柏被一个女孩挽着手走下楼梯,穿过大厅,又从铁梯爬上来。

我的手在半空中挥了一下,小柏看到了我。他的手回应似的举了起来。

当时夹层的光很暗,只有桌子上燃着的蜡烛跳动着一点红光。

小柏把身边的女孩介绍说,这是梅花。

这是蓝革新。

我朝梅花笑了一下,又将头稍稍往下一点。当时我觉得她名字的有趣,但我没有问。她的声音很清脆,你好。真像画眉,我后来耳边经常浮现她的声音,就是简单的“你好”两字。那个晚上接下去的时间,我就听大西北的固定乐队的演唱,有时也被小柏喊上说几句话。梅花跟小柏下跳子棋,点了两支蜡烛,也还看不太清楚。小柏连输了几盘之后,就去给梅花点了首歌,是迪克牛仔唱的《三万英尺》。后来为了这首歌,我和小柏发生了一场争执。那时我们都喝了点酒,梅花不在场。我说,那晚你给人家梅花点的是首啥歌?

梅花是你叫的吗?

不是你介绍时说的,这是梅花,酸溜溜地。

是,噢,不是,你不能叫,你以前的叫梅花,现在她叫梅花。

我说你喝多了,那是过去的事别提好了,你说你点的什么歌?

我怎么还记得,让我想想,好像是《三万英尺》。是不是?

你应该点首崔健的《花房姑娘》,或者是《孤独的人是可耻的》,张楚的。嗒嗒嗒……嗒嗒……嗒,我不敢抬头望着你,噢噢,姑娘。我哼了几句,立马被小柏打断了。

你不知道梅花就喜欢距离远,距离产生美。算了,不跟你争,崔健是你爷。跟你说句实在话,梅花是很棒的。

我问,哪里棒,哪里很棒?

小柏没有再说什么,他站起来,看了看时间,行了,我要去接梅花了,下次再联系吧。

那天晚上在大西北梅花穿的什么衣服,我已经记不清了。当时外面下雨,天气很冷,她肯定不是穿着淡薄,色彩和式样也不是什么鲜艳的,况且我们坐的夹层光线太暗。但我感受到梅花的条子很好,匀称得好,丰满。小柏去洗手间,然后去吧台点歌的时间里,梅花和我有过短暂的交谈。她问我:

听说你是写诗的。你的职业就是写诗吗?

我猜是小柏说的,小柏喜欢在别人面前说我是搞文学的,开始我有些意见,后来就随他了。我的职业不好说,曾经有过职业,后来辞职了,有些复杂,不好说。就笑了一下,说,是诗写我,弄得好玩的。

下次我可要读读你的诗,不过现在的诗都看不懂,我喜欢读爱情诗。

我说,是吗?现在有时间读诗的人很少。你做什么职业的?

梅花“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很开心,我不明白我说的话有什么好笑的。梅花说,我讲个笑话给你听。有一个乡下农民进城看闺女,她闺女在城里不学好,是做鸡的。农民问:“闺女,你是做啥职业呀?”闺女不好咋说,就答了句:“我的职业是做(坐)台。”

梅花模仿的语气挺有意思,把我也逗笑了。小柏正巧这时回来了,他说你们在笑什么,挺投机的。

梅花说,没什么。小柏说好啊,你不说。然后就俯身下去,在梅花的脸上唔了几下。梅花半推半就的,我把脸扭向了另一边。

一分钟后,我们开始听迪克牛仔的《三万英尺》。小柏很动情地跟着哼唱,梅花就撑着腮帮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小柏。杯子里的蜡烛快烧没了,我们都没有叫服务小姐。那晚坐到了十二点,我对小柏说,我们走吧。

小柏有些恋恋不舍,说,你反正明天不上班。

我说明天你还要上班,要不,我先走,你们再坐会儿。

梅花在一旁推了小柏一下,小柏摸了摸她的脸,她就顺势靠在小柏的身上。那好吧,一起走。我们也要回去了。

我觉得小柏这****的真走桃花运,身边的女孩没有断过,却从没给兄弟解决过问题。这话后来我是对小伍说的。

3

之后的半年里,小柏常常带着梅花参加我们一帮子朋友的聚会。我偷偷地看过梅花,她的眼睛长得特别好,目光清亮亮的,像是能传神说话。大家都熟悉了小柏不断地换女友,只是后来发现,梅花是呆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并且在后来跟着他一同去了北京。梅花谈不上是小柏女友里最漂亮的,但梅花和我们混熟了,无论在哪里,总是“伍哥”“蓝哥”地叫,挺有礼貌,人也勤快。大家都爱喊她“梅花”,只有一个人除外。

那人是我。我这个圈子的朋友里,只有我没有谈恋爱。当然也不是说没谈过,那不就是有问题了。我的前任女友,准确地说她喜欢我比我喜欢她要多一些,她的名字叫凌梅。我们是在读大学四年级时好上的。见过第二次面后,我说以后我就叫你梅花,我只叫你一个人梅花,我要写首新时代的《红梅赞》送你。不过这《红梅赞》一直没写,她没有催起过,怕是忘记了。毕业一年后,她要去日本留学,她三哥在那边开了家公司,有头有脸。去之前,她历数去日本的好处,问我过不过去。我对日本不是特别感冒,然后觉得像我这种人去了没有了生活的空间,就拒绝了。我满自信地以为她不会去,我把自己高估了,后来她还是飞了,我连机场也不想去,就只是在电话里和她告别。我那时正狂热地陷入写诗的高潮中,根本没在乎凌梅走了,还会不会回来。一年多后她从日本寄来一张结婚请柬和往返机票,我知道我俩没戏了,她在日本找了个大十几岁的结婚,要定居了。我终于感受到感情这东西因为时空而蜕化得如此之快,我看完信,又把信封小心地复原,这是我的一项专长,但也花掉一个晚上的时间。第二天我交给邮递员说,这里没有蓝革新,查无此人,你就照原址退回去吧。邮递员叽叽哝哝地说,你不就是蓝革新吗?我大吼一声,我不是那个蓝革新!一下把邮递员给镇住了。那段日子,我特恨日本,包括不自觉地产生抵制日货的心理。那台用了三年多音质依然清晰的索尼音响被我有意无意地发泄似的整治了几回,她妈的日货就是那么坚挺,贱得很,放起来音效还那么好。

梅花和我们在一起时,大家都笑我喊“梅花”时味道与众不同,听上去有问题,像是在喊很亲密的人的名字。我不知道这是真的还是他们拿我开涮,因为他们之中只有极少数知道我和凌梅的事,小柏是其中一个。于是我再遇见梅花,就喊小梅或者打个招呼完事。梅花总是想知道为什么别人说我喊她的名字时感觉不同,我就支支吾吾地,也不知道小柏有没有讲给她听。

小伍过生日那天,到了不少朋友,有认识的不认识的,反正喝过酒后,基本上都认识了。在“大西北”里,喝酒喝高了,我扯住小伍的袖子问,******空气怎么一些日子不见了。到了刑侦队,就不是朋友啦。空气是我们共同的朋友,用我们开玩笑时的话说,是我们安插在公安系统的一把钢刀。空气成长起来了,前两年破了几宗要案,真是成了本市公安局的一把刀,不过是让公安局长拽在手中挥向不法分子的刀。

小伍连连劝我,又跟我碰杯,我猜他也喝了不少。我一扬手,他妈你是谁?老子不吃你一套,老子没犯法,不喝。当时小伍手中的酒杯被我掀翻了,落在桌上,又正好碰倒小柏的杯子,杯里的啤酒往梅花那边一倒,酒就泼在了梅花的身上。梅花生气没有我不知道,泼酒的事都是小伍第二天打电话告诉我的,我刚醒来,头还有些微微发胀。

听了小伍对我喝醉之后失手的描述,我有些后悔。虽然本人酒量不差,但常在朋友们中醉酒,第一个醉的就是我,开桌前我想有可能会醉,先就把钥匙交出来,最后请客的朋友负责送我回家。我想起是否要给小柏打个电话解释一下,以免他对我误解。

你算了吧,哥儿几个还不晓得你那酒德性。小伍在电话里说。

那当时小梅没生气吧?我问。

没有,她还望着你笑,你不记得啦。

不记得,真不记得了,我全忘了……

从小伍生日的聚会散了之后,一圈子朋友好像不约而同地忙碌了起来。小伍在偏郊的师院附近开了家网吧,据说是那一片最大的一个。我在网吧开张的那天去了一次,当时学生爆满,挤人不通。逡巡一圈,上网的不是在聊天就是网上星际大赛。小伍忙上忙下,又要照顾来的朋友,又要照顾生意,他的胖女友方芳一会儿叫他一声,去干这个,去干那个,真让人受不了。但小伍有一个特点,我想天下男人也只有他有这个承受能力,无论何时何地,面对女人的使唤,他是上刀山下火海鞍前马后先人后己死不足惜。那天我还遇见空气了。他已经升任城区刑侦队副队长了,警校毕业才六年不到,确实不易。空气老远就跟我打招呼,蓝革新,前几天又读到你的文章了,越写越好了。我说,你空队长哪有时间读我写的破玩意儿,你还不多学点政治理论什么的,再说我最近没有发表什么。不可能吧,明明读的蓝革新写的,只怕有人冒用你的大名。我还没到别人冒名的时候,也懒得再跟他斗嘴皮子。空气人还是不错,就是嘴巴花了点,有时说话酸死人,我不是太喜欢。后来我连晚饭也没吃就回来了,空气也有事先走了,那时小柏刚去北京。我再没有跟他们有过联系,直到两年后小柏回来。

小柏去了北京,是和他那边的一个表哥合伙开了家电脑公司。梅花是跟他一起去的,她恐怕是小柏拍拖时间最长的了。这在前面已经提到过。关于小柏拍过许多女孩的拖这一点,我不想说什么,古人也不是说“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吗,再说人家两厢情愿的事,不过我和小伍都开过他的玩笑,有羹也分给兄弟几个喝喝。小柏就说你俩眼界高,我认识的女孩你们整治不下来。小柏临走前,约我单独吃过一顿饭。小柏说他想把梅花带走,问我对梅花怎么看。我说,这感情的事,我也不专业,凭感觉吧,你要是真喜欢,年纪也不小了,到北京发展几年,赚了钱买房子车子结婚,人生不就是为着这“结婚”前前后后的事在转乎着。小柏似乎不满意我的回答,说,梅花人好是好,有时候脾气太拐了点,有时很近,有时很远。我说两人生活久了,一切就自然了……那是我和小柏认识以来,和他谈感情上的事最多的一次,显得有些沉重,当然小柏心里想的什么,我或多或少还是能猜到一些,他是在犹豫。曾经小伍说到,他身边不能没有女人,但从不会吊死在一棵树上。过几天送小柏去火车站,梅花是一起走的,两个人很高兴,大家也都很高兴。

大家分手后,各忙各的,开始还偶有电话,期间我换了手机号,小柏那边的联系方式我也忘了。说起来也怪,朋友们就这样散了,好像从未遇见似的。也许我早就应该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句话。

两年里,我搬了三次家。现在住在一幢八十年代的建筑里,一套二室一厅的房子,极不规则,反正一个人住,也就无所谓。我一直独立地生活着,写字谋生。曾经有大半年的时间,我去本市一家新成立的报纸干事,主要是负责编两个叫“民间”和“晚风”的版。大多是本市的一些中老年作者写的一些酸不拉叽的文章,记叙生活里遇到的哪个人让他怀旧,看到某种社会不良风气让他心碎……版面一星期上一次,文学性不强,搞起来没多大意思。后来老总说,我们的报纸就是要让它发表的每个字都产生经济效益,副刊版要减。这样“民间”和“晚风”要砍掉一个,或者合二为一,刊登周期也相应拉长了日子。我就趁机走了人,回到家里又开始专门写东西。

这大半年里是我过得最惬意的日子。有稳定的收入,有时候自己也化名给报纸各个版面写些东西,捞些稿费。报社里不搞坐班制,像我所属的综合部只要能提前两天交版,交完走人。有时也会碰上哪里个傻里傻气的读者请客,综合部主任就叫上我,我也乐意有个免费喝酒的地方。晚上的时间都是属于我的,朋友们联系断了,报社里大家还不太熟,我也不玩牌,他们很少不叫我,叫上我也不见得我会去。我躲在家里写了几个小说初稿,又写了几十首诗。夜里太静了,会觉得寂寞,想起以前的朋友。小伍在忙他的网吧,小柏呢?他和梅花在北京过得怎样?想到梅花的时候,总是她水汪汪的眼睛在瞅我的样子,让人发窘。

从报社出来以后,反倒有些不适应了,刚建立起来的一点生活规律又坍塌了。我要为着明天的饭钱去动脑筋,虽说我还常拿些稿子去以前干过的报纸,但报社里的人进进出出,熟点的又另就了,一些新来的没有什么交道。稿子开始发后来越来越少了,稿费又低,我也懒得再拿去。我把一些小说整理,寻找一些杂志、出版社四面八方地寄。我就在寄出去之后又开始等待着不知何时才有的回音。

4

半个月前的一个夜晚,过零点了。那晚我很兴奋,《我再也不会独自行走了》这个耗了我大半年的小说终于写完了,划下最后一个句号,郑重写下“二00一年十月于雀巢”之后,我喝完了那杯咖啡,然后靠在床头闭着眼睛休息。不一会儿,瞌睡虫从脚板爬上腰部又爬上颈部的时候,手机响了。我忘了关机,手机这么晚响了。谁的运气这么好,前段日子手机欠费停机,昨天才去缴了费。来电显示号码是本市的,不熟悉。

喂,蓝革新,还没睡呀。

噢。这不是废话,睡了还会接手机。你什么事?

听出我的声音了吗?

你……你,我努力回忆,这声音像谁的?是小柏,柏伟。

对,我是柏伟,好久没见了,真想你。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妈还记得我。

我回来个多月了,真对不住,打过你手机,打不通。我是翻一张旧报纸,看到上面是你的编辑,还有你的办公室电话和手机号,我试着打一个。

我早已经没在那家报纸干了。

是吗?但反正是它帮助我找到了你。要不你明晚没事吧,我请你到“大西北”喝茶,我再联系一下小伍。

明天,好吧,你现在在哪?里面吵吵地。喂喂。

断了,我看了一下手机,黑了屏,没电了。这破玩意。我换块电板,打过去,一个女的接了电话,说打电话的人走了。我问你这是哪里?她说大西北。

小柏的这个电话把我的瞌睡虫赶跑了。我坐起来,又什么也不想干,心潮起伏得厉害。我往音响里插那张新买不久的CD,一遍还没听过。第一首挺闹的,是朋克的那种。真正的朋克。在非常寂静的夜里听这种音乐,有一种白天比不上的效果,怎样表达这效果我一下子还找不着词语,反正这是给心灵震撼的东西。第一首结束,两三分钟后,一直没有声音,什么也没有,在巨响之后的对比下显得更加静了。怎么回事,是不是CD坏了,或者坚挺的索尼坏了?我看见闪烁的指示灯还亮着,数字还在跳动,有意思,我把CD的封面介绍拿过来,第二首名叫《沉默》,她妈真正的沉默。也就是在这沉默的时间里,我想了很多。想起了前几天写完的一首诗《朋友》:小柏,小伍/小某某/一个圈子的朋友/都年纪大了/该成家的成家/该立业的立业/互相来往越来越少了。

在这个晚上,我喜欢上了这张叫《手牵手》的CD,我盘腿坐在床上,左手牵着右手。想到小柏回来了,过去有趣的聚会的情景又想起来了,一个人偶尔傻傻地笑。直到把CD听完,我才倒下睡了。

第二天晚上八点五十分,我到达大西北。小柏已经来了,我们坐的是老位置。大西北我也有大半年没来了,在报社里干时听说这首先是一个兰州来的诗人办起来的,后来诗人走了,盘给了一个文化商人。我必须承认,这里是本市我最喜欢的一个酒吧,其间的布局是以蓝色为基调的,幽幽地蓝,有些发紫,暗得发黑。虽说好久不来,但变化不大,大厅中央仍然是乐队唱歌的小圆形舞台。唱歌从九点半开始,九点半是“大西北”的音乐时间。

来,干一杯,小柏举起手中的大号啤酒杯。

干,为再见干杯。我一饮而尽,边喝边瞟了小柏一眼。他的酒已经完了。

你到北京去了。你从我们身边像风消失了一样。我随意地说。

只剩下炎热。小柏笑着说。

说说你在那边的情况,是回来干,还是回来办事的?

小柏摇摇头,说,没什么好说的,做生意,天天跟钱和数字打交道,比不上你自由。

你是进入数字化时代了,领时代潮流。我还是老样子,落后了。我给两人的杯子把酒满上。

嘿,只要心情好。你听过她们的演唱吗?小柏指了指大厅中央准备演唱的五个人说。一律的长发,T恤,牛仔裤,借着旋转的雷射光,能看得准三个是女的,可以肯定,另两个无法认清。

我又摇摇头,说,不知道,你走以后,我来得少,听说是新换了乐队,是她们吗?好像是挺有影响力的,你认识?

谈不上认识,回来后,每天晚上都来这里,主唱叫页子。

每天都来这里?我问。

找人。

找人?我没敢把我的惊讶表现出来。看看小柏,他猛吸了一口烟,又吐出来,在我们的视线之间隔上一道缭绕的烟墙。

我一直在找她,她曾经说整个城市的酒吧,只有大西北的风格她最喜欢。

你是说梅花,我说。我记得梅花说这话时,有好些人在场,小伍开玩笑似的说,梅花,你让小柏多赚钱,以后把“大西北”买下来,你来当老板娘。梅花就说,那好,我天天晚上开Party,你们免费。

小柏点点头,又吸了口烟,然后往白色的烟灰缸里掸了掸灰,他掸烟灰的姿势是朋友中最美的。其实以前小柏不太抽烟,偶尔装一支,他抽抽好玩。跟我们几个大烟炮比起来,他能评得上优秀环保市民。而他现在烟似乎抽得厉害,这两年里他还变了些什么,我暗自想。

梅花回来了。小柏说。

我看到他眼神中的不安,问,你们不是一起回来的吗?

小柏摇着头。

你们怎么了?梅花的脾气你知道,过去就不会较真了。

不,你不知道,她的手机关了,在北京的日子我满街满巷地找,报纸上都登了寻人启事。

找了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

我们谈话的过程中,小柏的眼神看上去是迷乱的,透着些憔悴。我从不会劝慰别人,关于梅花,我的印象不是特别清楚了,梅花变成了什么模样?在我脑海中涌现的一切都还是一年多前送他们去北京时的情景。我举了举手中的杯子。来,喝。小柏和他面前的杯子动也没动,只有烟头将熄未熄地躺在烟灰缸里。

整个晚上的谈话以我喝完杯里的酒结束了。余下的时间两人各怀心思地听着音乐。我猜他俩顶多是感情上不对头,对感情的事我实在不在行,尤其是小柏,我只能做到陪他喝酒,他说我就听,不说我就陪着他沉默。我想那梅花也太折腾人了,小柏在找她她却还不出现,气也该消了呀。

小柏有想走的意思时,我朝服务小姐做个手势,买单,这次小柏没有和我抢。那五人乐队正在唱歌,中间的那个女孩大概是小柏说的页子吧。她的声音一个字形容:厚。像一堵墙,而且是大理石的。我们走过她们身边时,我听出来了,她低沉的声音正在唱许巍的《两天》。这恰是我最喜欢的味道。“秋天还是秋天/依然美丽凄凉……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出生,一天用来死亡//我只有两天/我从没有把握/一天用来希望,一天用来绝望……”我停下来,有意地想听完。女孩的眼睛一直是闭上的,好像不敢面对这个世界,自个儿陶醉在自己的歌声里。我看看身后,没有人,小柏已经走到门口了。我几步跨上去,赶上他,但他还是先出了门,站在门口的服务小姐清脆的声音说,先生走好,欢迎下次光临。我推开门,松手,让门重重地摇晃在服务小姐的视野里。

顺着阶梯走上城市的地面,像一只刚钻出洞的蚂蚁,站在风中,被一阵凉意吹得打了个寒噤。小柏站在不远处,整了整衣领,裹了裹身体,我听见他似乎念了两句话:

我只有两天,每天都在幻想。一天用来找你,另一天还是找你。

5

第三天傍晚,小柏满头大汗地出现在我租住房子的门口,小伍站在小柏的身后,他的身体似乎又增加了一圈,脸上红扑扑的,胸脯上的肉因为爬楼梯累得气喘吁吁而一颤一颤地。

我把他俩让进来,又去给他们倒杯冷茶。结果发现茶壶里没水了,只好临时打开气灶,烧水。在水烧开的时间里,我们三人什么话也没说,小柏坐在骨排凳上,小伍坐床上,我就靠着堆满书的桌子。小柏全身脏兮兮的,胡子也怕有段时间没刮了,牛仔裤膝头上磨了两块白的,像随时要穿洞的样子。小伍中午就打了电话,说了他们过来,要我做准备。其实他们不来我也做好了这个准备,随时候命,陪小柏找人。我知道自己在他们眼里,是个无所事事的人,也确实如此,因为我没有正经职业,不需要每天点卯似的上班下班,见到领导低头哈腰,也不像小伍那样有几十台电脑机器等着照看,等着收钱。以前是怦地一个电话来了,我就得颠儿颠儿地赶场子一样赶过去,参加聚会是我没有理由拒绝的,甚至是我自己内心就乐意的。我说,你们这帮人,是比领导还要领导我的领导。

小柏那晚睡在我那里,小伍坐了不到一个小时,手机接了五六个,像是催生似的回去了。我找了套衣服给他,小柏洗了个澡,很早就睡了,可能是白天跑累了,小柏说他们跑了好多地方,话也没多说几句,一上床就呼噜噜地睡着了。我懒得去开那个简易床,抱了床毯子,躺在沙发上,电视看了几分钟,也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每天跟在小柏的后面。白天我们在火车站附近转,晚上就泡在“大西北”里。我越来越佩服小柏的那股韧劲,连在外面餐馆吃饭时,他也不忘记打听梅花。当然,我们一直没有梅花的消息。火车站几个卖黄牛票的,也知道我们是在找人,不再靠近问我们要不要票,而是站在不远处低声地对我们指手画脚。我似乎听到他们在骂“两个****”,更有意思的是,有一个矮个子的胡子拉碴的中年男子找上我们,一开始就说,你们是公安局的吧,你们要找的人我知道。开始我和小柏有些惊喜,不过后来他要我们出钱,并要我们过几天等消息,我猜这怕是个骗子,小柏想给钱但被我制止了,这种人,给钱不是肉包子打狗。晚上从“大西北”回来,一般很晚,上床就睡着了,这让我发现了失眠者治疗失眠的最好办法就是让体力大量消耗。

陪小柏找了一个星期后,一无所获。这天上午九点钟,小柏把我叫醒后,我感到头有些沉,昨晚小伍也过来了,就喝了几杯酒,脖子不舒服,转动几下,能听到骨骼响动的声音。我问,今天去哪?这已经成了早晨起床后我说的第一句话。

早点我们是以方便面的方式完成的。小柏在立柜里摸出两包方便面,一包“康师傅”,一袋是“统一120”,还有一袋麻辣五香干,说,早餐就吃这算了。我正在漱口,回过头,看清他手中拿的东西,鼻子里“嗯”了一声。

面泡的时间稍长了点,是刚烧好的开水,有些过熟了,筷子一夹就断了。

小柏的面很快就吃完了。他喝了一口汤,说,等会儿,我们去找空气。我的嘴里嚼着一把面,说,对呀,找空气,他在公安局,找个人还不好找。有次我在“弯几步酒吧”,听到几个混混议论空气,把他说神了,其中一个像老大一样的正教训几个做小弟的,告诫他们谁都可以惹,就是空气,少来哉。我真后悔为什么到这时才想起空气。

我们去报案,小柏郑重其事地说。

报案?我有些吃惊,看小柏的样子不像开玩笑。没必要吧,梅花好歹不是小孩子,顶多是赌气躲起来了,一定要报案吗?大不了叫空气利用职权,找一找得了,他的门路反正多。

我有种预感,梅花不是躲起来了。你吃完,吃完就走。小柏打开门走出去了。

我把碗往桌子上一丢,扯了一截沙发上的卫生纸,边擦嘴巴边跟上小柏。

我给空气打电话。先是打到办公室,办公室的人说空队,他不在。我说我是他朋友,有急事找他。那人才说空队在开会,你打他手机吧。我又拨通空气的手机,空气说正在开会,大概要半个小时,让我到办公室等他。

我计算了一下,坐306路公共汽车刚好半个小时左右到,那意味着我们和空气谁也不会浪费时间,也少些开支。小柏走在前面,一扬手,一辆空神龙富康车停了下来。我正想说再走几步,坐公汽算了。小柏已经钻了进去,朝我挥了个“快”的手势。

十分钟后,车停在了公安局门口。我们找到刑侦队办公室,里面只有两个青年便衣商量着什么,我说明来意。其中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示意我们随便坐,另一个走到饮水机前给我们倒了一杯茶,一次性的纸杯,飘着一把劣质的茶叶,热气腾腾地端到我们面前。

等了大约一刻钟,空气进来了,说了几句客套话,叙叙旧,空气问我几句我就嗯嗯呀呀地回答几句。其间那两个小伙子各自拿了一份文件来找空气签字。

空气、小柏、我就成一个钝角三角形坐着。我是钝角的顶点,夹在他俩之间。小柏说,空气,这次找你,是要报案,梅花不见了。

梅花,空气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分钟。他和梅花是见过面的,我记得空气还开过梅花的玩笑,说她像他以前喜欢但一直不敢说的女同学。

是失踪。空气说,昨天有一个自称梅花母亲的人来过,我让人把昨天的笔录拿来。

梅花的母亲,小柏惊讶地说。

怎么这么巧,刚好小柏要报案,又出了个梅花母亲。我心想,以前怎没听说过梅花还有家在这边,我还一直把她当作外地人,这下可复杂了。

空气喊那个长青春痘的青年,拿来了梅花母亲的报案笔录。梅花的母亲说,梅花有两个多月没有给家里打电话,以前是一个星期一个。她打梅花的手机,开始是关机,后来是停了机。

小柏点了点头,说,是的,差不多,我也有两个多月没见到她了。她肯定是从北京回来了的。她的母亲为什么知道她回来了,还到这里报案。

她母亲听别人说在街上碰到过梅花。你说她有没有可能去别的城市,比如朋友或亲戚家的。空气说。

不大可能,梅花从没给我讲过别的城市有朋友什么的,她的亲戚也很少,父亲去世多年,母亲是个孤儿。小柏说。

她为什么要从北京回来?正在登记的“青春痘”问。

我们吵了一架,她赌气出去了,我以为第二天她会回来。

什么时间?

8月14号,是的,15号我谈了一笔合同。

你们为什么吵架?

一点小事吧。当时我正在看那份明天要签的合同,就没有管她了。

……

空气和“青春痘”对小柏进行了详细的询问,他们问得很具体,甚至有些太细节化了,我觉得这样问真******烦。要是问小柏能问出梅花,我也能办案了。

他们终于没有什么可问可说的了。空气说,中午有个应酬,就没留我们,说下次有时间他请客。

我和小柏走出门,空气拍了拍小柏的肩膀,说,有消息我会马上通知你。走出公安局很远了,小柏说,找个地方吃东西吧!空气问得我都肚子饿了。

6

过了几天,也就是我们去公安局两天过后,空气打来电话,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我可以断定梅花在本市出现过。“出现”一词让我听到有些失望,这我也能如此判断,但我又不能不佩服空气斟词用句是没受到情感影响的。8月19日,她在园岭附近的IC卡电话亭打了个电话回家,她的手机也打过本市的一个电话,对方叫吴桐,是梅花的初中同学。

那你们找到那个叫吴桐的了吗?小柏急切地问。

坏的就是吴桐也不见了。据吴桐的房东说,8月23日傍晚六点五十分左右,一个女孩来找过吴桐,然后俩人一起出去了,一直未归。小柏,你别急,我们会继续找的。空气在电话里说,然后要我接听。

空气跟我说话时声音压得很低,蓝革新,小柏这几天人你要看好,你们不要再出去找了。

我哼哼了两声“好”。

空气接着说,事情可能会有变化,到时我再联系你。

我当然搞不懂空气的心里想着什么,从我认识他那天起,有时候他整个人就是神兮兮的,也只有他这样,才会去搞公安,而且是刑侦。

半个月过去了。空气打来的电话不超过四个,好像找人遇到了阻力。

这天早晨,我和小柏都出乎意料地起了个早床,然后决定去楼下拐角处的米粉摊吃东西。这个早点摊是早上摆起来,下午三、四点钟才撤走。四张桌子一线摆在一个搭着塑料的棚子里,一张圆形的稍大,其余三张方形的。来这儿过早的人都是附近的居民,也有一些不知从哪儿窜出来的乡下民工。摆摊的是一对五十上下的夫妇,还有请的一位帮忙的中年妇女,像是一家人,又不像。

棚子里的生意很好。我们站在棚子外等了一会儿,空出来两个位子,是两个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小学生,他们端着一次性透明的碗,边走边吃地消失在巷子尽头。他们最幸福了,小柏说。我叫忠厚老实模样的男老板把桌子擦一下,然后问小柏,吃什么?他说随便,我说老板,一碗“随便”。

小柏淡淡地笑了,说,算了,我吃碗馄饨。

我说给我来碗卤粉。

我们吃得很慢,许多日子我们的早餐都是以方便面解决的,有时干脆不吃。我一次性地从附近的小卖部批了两箱康师傅,一箱牛肉的,一箱排骨的。两个人,一天一碗,有时晚上宵夜也吃,一天两碗。

真香啊。卤粉里拌一点女老板自己做的五香酱,感觉太好了。我看见小柏也吃得很香,便问他还要不要再来一碗,他想了一下,说明天吧!好吃的东西也不能太过量,否则就没有感觉了。

邻桌是三个附近居民打扮的中年男子,他们一人一碗面条,一人一瓷茶杯白酒,还点了一碟花生米。我说,还是他们会享受。他们正在议论着什么。左边那个头顶有些秃的男人长得有些滑稽,他说,你们听说了吗?昨天七里坡望湖街发生一起杀人案。另两个人蛮有兴致地睁大了眼睛,各自呷了一小口酒,嘴巴咂咂了两下。

秃顶男人接着说,杀人凶手是个变态狂。

男的还是女的?中间的矮胖子问。

男的。

噢,男的变态,我以为是女的呢?矮胖子似乎有点失望。

秃顶男人又接着说,那男的把铁山商业街里一个做窗帘的女的叫到家里,说是定做窗帘,突然把那女的打昏了,绑起来。他停下来,拈了一粒花生米,又抿了一口酒。

男的对那女的搞什么呢?右边的瘦男人问。

你说会搞什么。后来那男的觉得肚子饿,打算出去吃点东西。谁晓得女人挣脱跑了出来,碰到几个联防队的。

男的就这么抓住了。瘦男人补充说。这男的也太没用了,一个女的都没搞掂。他的语气显得对那男的充满不屑。

你不晓得,公安局的来人,在他房子里搜,挖出了两具女尸,死了好几个月了,尸体都腐烂了,看不清了。

这两个女人又是么子事?

鬼晓得,这男的听说是离了婚,在外面鬼混,看什么都看不惯,尤其是恨有钱的。还听说他有次想害报社里一个熟人,幸亏那个记者人精明。男的约了他几次,他都推辞了,后来硬是推不落,那记者就喊了他老弟带两个人跟着一起去,那男的正要下手,记者的老弟就冲进来了。这次那男的是故意让人抓他的,你说是不是变态,居然不想活了。秃顶男人讲得很投入,三个人面前的面条都没动。

我也听得津津有味,对这种事,我不信,又有点信。写小说时,这都可以说是一些素材。小柏站起来付了钱,我也只好跟着走了,回过头,看见那秃顶男人还一个人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

小柏捧着电视看,遥控器握在手里,频道忽闪忽闪地换来换去。下午三点钟,空气打来电话,要我们去公安局。这次,我挥了好几次手,才拦了一辆旧奥拓。路上塞车,谁也没办法,小柏不说话,但看得出心里很急,我就一路上骂****的交通。中年司机也不说话。四十分钟后,空气在公安局门口接到我们,直接领我们去了法医鉴定室。在鉴定室门口,空气对小柏说,你要做好思想准备。我看见一个哭得悲恸欲绝的老妇人,从光线幽暗的走廊里慢慢出来,空气冲妇人身边的一个女警察点了点头。我有种预感,这就是梅花的妈妈。我这时看见小柏,脸色煞白,身体有些摇晃,我连忙抓紧他的手臂。

7

死得很惨。一个穿白大褂、戴眼镜的法医模样的人说。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实是,早上听到的那个似乎很悬乎的谋杀故事中的两个女被害者,就是梅花和吴桐。吴侗的死我是没有什么感觉的,我根本就不曾认识她,但没想到梅花就这么死了。我努力回忆,浮现的是第一次见面时她“咯咯”地边笑边讲那个坐台职业的故事的情景。

我恨杀死梅花的人。稍后赶来的小伍说,凭什么,******老子要擂死他。说这话时,小伍没有一点的暴跳如雷,而是唉声叹气地说的。

……

小柏一个星期以来没有说什么。我把小伍也叫过来,陪着他,守在他身边。我们问他什么,他点头或者摇头。我有些担心,但小伍说,让他静静,没事的。小柏是不是早就有了不祥之感?这在我心里一直是个谜,我问过小伍,小伍说人都死了,有预感也没用了。

空气说,那个男人,杀人犯,心理变态,快判了,他死定了。要不是他第二次谋杀未遂,梅花的发现也许要拖更长的时间,或者永远成为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我说,要是没被发现,那我,我们不是一直要陪小柏找下去,或者等下去。

空气说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现在好了,一切结束了,寻找也结束了。

小伍要空气说说挖出尸体的事的具体细节,我也充满了好奇。空气说,真的很奇怪,本来例行搜查已经结束了,都没什么发现。我到里面的房间转一圈,因为那男的住一楼,房间里很暗,有些潮,我总听到那些黑暗的角落里有声音,像什么的回声,好像是“咯咯咯”笑的声音,特像梅花平时的笑,过一会儿又像是人在低声说话。当时我后背上都渗出了汗,以为撞鬼了。那男的把尸体就埋在里面挖的地窖里。我把他叫到里面,他整个人就瘫在地上了,像一头死猪了。

当然我们以上的说话都是小柏没在身边时谈到的。当空气还想说梅花被挖出来时的模样时,我制止了他。我们也商量着小柏要怎样安排,这看上去是件棘手的事,小柏表面的镇静是我十分害怕的,我倒希望他能大哭或者大醉一场。

后来好了。

小柏决定回北京去了。北京那边他的表哥催促说他再不回去,就要撤出他的股份了。小柏当然要回去,梅花已经死了,这是事实,北京有他的事业,男人的事业是不能死去的。小伍说,我现在的网吧就是我的事业。我说,小伍,我的事业是什么?小伍没有回答。

去北京好,我们都这么想,这么对小柏说。票是晚上七点四十二分的。久晴逢雨,在站台上还有些凉意,小柏一一和我们拥抱,告别。我们对他说了些“一路顺风”“在北京好好发展”“要多联系”之类的话,小柏就是点头,不停地点头,嘴巴里像含着糖一样地“嗯嗯”地回答。

火车消失在茫茫的夜色里。我们打转走出火车站。突然,空气停下来说,其实我有件东西没交给他,哎,不让他知道也好。

小伍说,是什么?

空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我看见好像是一张写着字的化验单。空气说,从那个变态狂的房里面搜到的,B超结果,怀孕三个月了,是梅花的名字。小伍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我看见夜色里灯火开始闪耀起来的城市,在淅沥的雨中像蒙上层什么,愈来愈看不清楚。空气把纸条折叠两下,撕成细小的片状,塞进了走出火车站的第一个不锈钢垃圾桶里。

小柏走后的那段日子,我受着同梅花有关的一种干扰。仿佛小柏和梅花还在北京,他俩走了后,中间一直没有回来过。寻找和梅花的死都是子虚乌有的。小伍昨晚打电话,有些语无伦次,但我还是听明白他要说的意思,他说刚刚在街上碰到梅花了,他想去打招呼,人又不见了。他说千真万确,不信你赶快过来,在“国际大厦”下面,梅花一定还在那里。我停了一会儿,说,你看错了吧?是真的,小伍说,我没看错。我问你在干嘛?小伍说,我刚从“大西北”出来。其实小柏走后,我也学会了在每个晚上去大西北。当然小伍去的那次,我没遇上,是先回了。

从“大西北”出来,我看到了死去的梅花。

这句话我本来是不想说出来的,我还是忍不住说了,在一些夜晚,我从“大西北”的地下钻到阳城的地平线上,一抬头,就看见了梅花,上身穿一件碎花衬衣,下面是牛仔裤,不过她的衣服会常变换。她转过身来,似乎令她高兴的神态挂在脸上,她没看见我。我跟着她走,走近“国际大厦”时人流渐渐多起来,梅花就混入人流不见了。我一直理智地怀疑我的眼睛,怀疑现在与梅花有关的一切。在接小伍电话时,之所以没把它们讲出来,是因为梅花走了之后,人们都十分肯定地说,梅花从未出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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