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
庾信(513—581),是南北朝著名的骈文大家。他字子山,南阳新野(今河南新野县)人。他先仕于梁朝,后出使西魏,被强留北方,历仕西魏和北周。因官至开府仪同三司,所以世称庾开府。在梁时,他与徐陵同为著名的宫体诗赋作家,时称徐庾体。晚年作品风格大变,萧瑟苍凉成了主调。有深刻的故国之思和对社会战乱的反映。《小园赋》即是这样的作品。
若夫一枝之上[1],巢父得安巢之所[2];一壶之中,壶公有容身之地[3]。况乎管宁藜床[4],虽穿而可坐[5];嵇康锻灶[6],既暖而堪眠[7]。岂必连闼洞房[8],南阳樊重之第[9];绿墀青琐[10],西汉王根之宅[11]。余有数亩敝庐[12],寂寞人外[13],聊以拟伏腊[14],聊以避风霜。虽复晏婴近市[15],不求朝夕之利[16];潘岳面城[17],且适闲居之乐。况乃黄鹤戒露[18],非有意于轮轩[19];爰居避风[20],本无情于钟鼓[21]。陆机则兄弟同居[22],韩康则舅甥不别[23]。蜗角蚊睫[24],又足相容者也。
尔乃窟室徘徊[25],聊同凿坯[26]。桐间露落,柳下风来。琴号珠柱[27],书名《玉杯》[28]。有棠梨而无馆[29],足酸枣而非台[30]。犹得侧八九丈[31],纵横数十步,榆树三两行,梨桃百余树。拨蒙密兮见窗[32],行斜兮得路。蝉有翳兮不惊[33],雉无罗兮何惧[34]!草树混淆[35],枝格相交[36]。山为篑覆[37],地有堂坳[38]。藏狸并窟[39],乳鹊重巢[40]。连珠细茵[41],长柄寒匏[42]。可以疗饥[43],可以栖迟[44]。区兮狭室[45],穿漏兮茅茨[46]。檐直倚而妨帽[47],户平行而碍眉[48]。坐帐无鹤[49],支床有龟[50]。鸟多闲暇,花随四时。心则历陵枯木[51],发则睢阳乱丝[52]。非夏日而可畏[53],异秋天而可悲[54]。
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云气荫于丛蓍[55],金精养于秋菊[56]。枣酸犁酢[57],桃李[58]。落叶半床,狂花满屋[59]。名为野人之家[60],是谓愚公之谷[61]。试偃息于茂林[62],乃久羡于抽簪[63]。虽有门而长闭[64],实无水而恒沉[65]。三春负锄相识[66],五月披裘见寻[67]。问葛洪之药性[68],访京房之卜林[69]。草无忘忧之意[70],花无长乐之心[71]。鸟何事而逐酒[72]?鱼何情而听琴[73]?
加以寒暑异令[74],乖违德性[75]。崔以不乐损年[76],吴质以长愁养病[77]。镇宅神以睝石[78],厌山精而照镜[79]。屡动庄舄之吟[80],几行魏颗之命[81]。薄晚闲闺[82],老幼相携[83]。蓬头王霸之子[84],椎髻梁鸿之妻[85]。睞麦两瓮[86],寒菜一畦[87]。风骚骚而树急[88],天惨惨而云低[89]。聚空仓而雀噪[90],惊懒妇而蝉嘶[91]。
昔草滥于吹嘘[92],藉《文言》之庆余[93]。门有通德[94],家承赐书[95]。或陪玄武之观[96],时参凤凰之墟[97]。观受睟于宣室[98],赋长杨于直庐[99]。
遂乃山崩川竭[100],冰碎瓦裂[101],大盗潜移[102],长离永灭[103]。摧直辔于三危[104],碎平途于九折[105]。荆轲有寒水之悲[106],苏武有秋风之别[107]。关山则风月凄怆[108],陇水则肝肠断绝[109]。龟言此地之寒[110],鹤讶今年之雪[111]。百龄兮倏忽[112],光华兮已晚[113]。不雪雁门之睠[114],先念鸿陆之远[115]。非淮海兮可变[116],非金丹兮能转[117]。不暴骨于龙门[118],终低头于马坂[119]。谅天造兮昧昧[120],嗟生民兮浑浑[121]。
[1]若夫:至于。
[2]巢父:尧时的隐士,或说即许由。传他年老时以树为巢而寝卧其上,故称。
[3]壶公:东汉时的道士,俗名谢元。《神仙传》载,壶公在市中卖药,座旁悬一铜壶,太阳落山后他就跳入壶中休息。
[4]管宁:三国时,魏国北海朱虚(今山东临朐东南)人,隐居不仕。藜床:管宁所坐的铺有藜草的木凳。由于坐了五十多年,凳上双膝接触处都洞穿了。
[5]穿:穿透。
[6]嵇康:魏晋之际人,喜爱打铁。锻灶:打铁的炉灶。
[7]堪眠:可以睡觉。
[8]连闼(tà):门户相连。洞房:一屋与另一屋相通。
[9]南阳:地名,在今河南唐河县西南。樊重:后汉光武帝刘秀的舅父。第:府第,宅邸。樊重家富有田产,甲第连亘。
[10]绿墀青琐:用绿漆涂饰的台阶和用青色涂饰的连环状雕刻图案的宫门。
[11]王根:西汉人,受封为曲阳侯。居屋多拟宫廷式样,生活十分骄奢。
[12]敝庐:破房子。
[13]寂寞人外:清寂地住在人烟稀少的地方。
[14]拟伏腊:模拟他人祭祀夏日与冬日之神。
[15]晏婴近市:春秋时齐大夫晏婴居住在闹市附近,齐景公欲为调换清静居所,晏推辞不受,谓住在闹市购物方便。
[16]朝夕之利:早晚之间十分方便。
[17]潘岳:西晋文学家。面城:面向城市居住。
[18]黄鹤戒露:《风土记》曰:鹤性机警,群宿时必有一二戒卫者。八月霜露降落,露滴草上作声,戒卫之鹤即高鸣示警,让群鹤移往安全之地。
[19]非有意轮轩:无意于做官享受豪华的待遇。轮轩,古时大夫乘坐的车子。
[20]爰居:海鸟名。《国语·鲁语》载,爰居飞至鲁之东门外,长久不去,人或云应祭祀之。展禽谓不必,认为是海上有风,爰居为避风而来。
[21]钟鼓:祭祀所用的乐器,祭祀必由高官主持。
[22]陆机:西晋文学家,其弟陆云,亦同时文学家。东吴灭亡以后,兄弟同赴洛阳,同住三间瓦舍。
[23]韩康:指韩康伯,东晋人,其舅殷浩遭贬洛阳,康伯随其同往。后康伯回建业,殷浩泣别,赋诗洒泪。
[24]蜗角、蚊睫:喻自己的居所极小。
[25]窟室:地下垒土所成的洞室。
[26]凿坯(péi):凿穿后墙。此处用《淮南子》所载颜阖之典。鲁君欲聘颜阖为相,阖乃凿开后墙逃走。
[27]珠柱:用珠宝装饰的系弦短轴,此处代指良琴。
[28]玉杯:汉代董仲舒所著阐说《春秋》的文章。
[29]棠梨:树名。又用作馆名,在西汉甘泉宫内。
[30]酸枣:有刺灌木名,又用作县名,城在今河南延津县北。二句谓但有棠梨酸枣,却无楼馆台榭。
[31]犹得:还占有。侧瞐:不正。谓小园地形倾斜。
[32]蒙密:树叶茂盛之状。
[33]翳:遮蔽,指蝉可被树叶遮覆。
[34]雉(zhì):野鸡。罗:捕鸟的网。
[35]混淆:杂生。
[36]格:长的枝条。
[37]篑(kuì):盛土的竹筐。覆:指倾倒。
[38]堂坳(ào):堂前的水洼。
[39]狸(lí):野猫。
[40]乳鹊:喂捕幼子的鹊鸟。重巢:巢穴重叠。
[41]连珠细茵:连珠般丛生的细草,如同铺地的席茵。
[42]寒匏(páo):清冷的葫芦。
[43]疗饥:止饿。
[44]栖迟:停歇。
[45]瞓区:同崎岖,形容室内高低不平。
[46]穿漏:屋顶洞穿、漏水。
[47]直倚:直着身体倚门而立。妨帽:有碍于头上的帽子。
[48]平行:不弯身行走。碍眉:门框触上眉毛。
[49]坐帐无鹤:《神仙传》载,三国吴时,吴人介象有仙术,后受招至武昌。卒后,吴王为其立庙。但介象凭仙术复活,回到建邺(今南京)。后常有白鹤飞至武昌介象庙中久久徘徊。
[50]支床有龟:《史记·龟策列传》载,南方某人以龟支床二十年,老人卒后,床移,龟尚活着。此句谓自己受拘限,并不自由。
[51]历陵:县名,在今江西九江市东。枯木:枯死的树。豫章郡树生庭中,尝中枯,后复茂盛。
[52]睢阳乱丝:墨子的头发由黑变白,且十分脏乱。墨子生活在睢阳,固借地名指墨子。
[53]非夏日句:《左传·文公七年》载,有人问贾季曰:赵衰、赵盾孰更强。贾季答曰:赵盾如夏日之阳,而赵衰如冬日之阳。
[54]“异秋天”句:古人认为秋日悲伤,故古诗赋中多有悲秋之作。异秋天即非秋天,但亦可悲。谓自己常陷悲哀之中。
[55]荫(yìn):遮覆。丛蓍(shī):丛生的蓍草,传蓍草丛生处,上常有青云覆盖。
[56]金精:秋菊的精华。古代以五行配四季,秋属金,而菊花盛开在秋季。
[57]酢(cù):醋的古字,此指酸味。
[58]瞔(sī):山桃。硄(yù):山李。
[59]狂花:四处乱飞的花瓣。
[60]野人:乡野之人,指隐士。
[61]愚公之谷:指隐居之所。
[62]偃息:躺着休息。
[63]抽簪:抽去发簪,使头发披散。指弃官不仕。
[64]虽有门句:指无心与世人往来。
[65]无水恒沉:《庄子·则阳》:方且与世违,而心不屑与之俱,是陆沉者也。
[66]三春:春季之三个月。负锄:扛着锄头。
[67]五月披裘:夏天穿皮袄,指隐士的行为。见寻:被寻找。
[68]葛洪:东晋医学家、丹术家,号抱朴子。
[69]京房:西汉时的《周易》专家,长于验占灾异。卜林:诸多占卜之事。京有《周易守林》著作。
[70]忘忧草:指萱草。此句谓草无所谓忘忧与否。
[71]长乐花:指紫花。
[72]鸟何事句:《庄子·至乐》载,海鸟至于鲁郊,鲁侯在庙中设太牢奏乐而款待,但鸟既不吃肉,亦不喝酒,三天死去。
[73]“鱼何情”句:《荀子·劝学》曰: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以上二句谓自己被留北方,像叫鱼鸟听琴饮酒一样使人伤悲。
[74]异令:节令不同。
[75]乖违:违背。
[76]崔瞕:东汉文学家,曾为窦宪属官,窦骄恣,瞕屡谏无效,反遭贬斥,瞕乃郁郁而死。
[77]吴质:三国曹魏文学家,建安二年疫病流行,朋友多染疾卒,质不乐抱病。
[78]瞖石:同埋石,古人认为,十二月在住宅四周埋石可以驱邪防疫。
[79]厌山精:同压山精,即镇压山间精怪。照镜:用镜子照,可见精怪原形。以上几句谓自己心情忧郁,神思恍惚,怕有妖邪。
[80]屡动:多次感发。庄舄之吟:越国人庄舄在楚国做官,病中思念故乡,仍然发出越国的语言。
[81]几行:几乎发生。魏颗之命:据《左传·宣公十五年》载,魏武子有宠妾而不孕,武子病重时命儿子魏颗将她嫁给别人,临死前又命儿子将其殉葬。武子卒后,魏颗将她改嫁了,人问其故,回说听父亲神志清醒时的嘱咐,而不听其神志昏聩时的安排。此二句谓自己思念故乡,几乎到了昏昧的地步。
[82]薄晚:傍晚。闲闺:使房子空闲。
[83]老幼相携:谓作者带着妻孥外出消遣,以减缓故国之思。
[84]王霸之子:王霸的儿子蓬头垢面,他见友人令狐子伯之子举止文雅,又有车马,深感惭愧,妻子却要他保持高洁,不慕荣利。后王霸全家隐遁。
[85]椎髻:椎形发髻。梁鸿之妻:孟光。孟光嫁梁鸿后,改穿布衣,挽椎形发髻,梁鸿于是与之好合。
[86]硆麦:干麦。
[87]畦(qí):田间为浇水方便分成的小区。
[88]骚骚:风声。
[89]惨惨:昏暗无光貌。
[90]雀噪:鸟雀鸣叫。
[91]懒妇:蟋蟀的别名。
[92]昔:往日,指在梁时。草:草莽细贱之人。滥:不真实。吹嘘:指吹竽。《韩非子·内储说上》载,齐宣王喜欢听竽,吹竽者三百多人。南郭处士不会吹,混在人群中充数。
[93]藉:凭借。《文言》之庆余:《周易·乾卦·文言》曰: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意为先世之功德,必然惠及子孙。庾在此谓自己在梁时,凭借父亲(庚肩吾)的声名,获得恩宠。
[94]门有通德:东汉时,孔融敬重郑玄,为之特立一乡,乡之门曰通德门。此谓作者祖父庾易在齐朝时不肯出仕,名望广大。
[95]家承赐书:家中藏有皇家所赐的书籍。
[96]或:有时。陪:陪同皇帝。玄武之观(ɡuàn):名叫玄武的楼观。
[97]参:参与,进入。凤凰之墟:名叫凤凰的集市。
[98]观受瞘(xī):参观祭祀后分给大臣肉食的典礼。宣室:汉未央宫前的正室,后指帝王所居的正室。
[99]赋长杨:汉代杨雄曾作《长杨赋》。长杨为汉代宫殿名。直庐:臣子朝见帝王时值宿休息的房舍。
[100]山崩川竭:山塌陷、河干涸,为亡国征兆,此指侯景之乱。
[101]冰碎瓦裂:喻指国家遭乱后的残破景象。
[102]大盗:指侯景。潜移:指篡位。
[103]长离:星宿名,即长丽,是南方七宿的总称,代指南朝的梁朝。
[104]摧:折断。直辔:驱马驰骋。三危:山名,一说在今甘肃敦煌,山势陡峭。
[105]平途:平坦之路。九折:坂名,在今四川邛崃山,曲折多险。以上二句谓自己生活平静,不料遭世变故,国家败亡。
[106]荆轲:战国时刺客。寒水之悲:荆轲为燕太子丹刺杀秦始皇时,众人送别于易水之上,荆轲作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107]苏武:汉武帝时大臣,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临归国时,传降将李陵赠与诗篇,云:欲因晨风发,送子以贱躯。
[108]关山:古乐府有《关山月》,主要写离别之情。凄怆(chuànɡ):悲凄怆恻。
[109]陇水:古乐府有《陇头水》,主要写羁旅者思念家乡的痛苦心情。
[110]“龟言”句:据《水经注》引《奉书》曰,前秦瞙坚时,有人凿井得一龟,龟死后用其甲占卜,名为“客龟”。有人梦大龟曰:我将归江南,不遇,死于秦。此句谓作者担心像大龟那样客死异乡。
[111]“鹤讶”句:《异苑》载,太康二年冬,天寒大雪,有人见两只白鹤说:今兹寒,不减尧崩年。同年梁都江陵失陷,元帝被杀。此句谓梁元帝被西魏兵杀害,自己震惊悲痛。
[112]百龄:百岁,指人的一生。倏(shū)忽:一刹那。
[113]光华:年华,岁月。
[114]雪:洗刷。瞚(jī):通奇,运气很差。《汉书·段会宗传》载,段曾为雁门太守,以故被免官,后又作都护。友人谷永以书诫之,勿再企求立功,只要早日调回即可。此句谓自己年事已高,很难再立功雪耻了。
[115]鸿陆之远:语出《周易·渐卦》之鸿渐于陆,夫征不复。谓自己被留北朝,难以归返。
[116]“非淮海”句:《国语·晋语九》:雀入于海为蛤,雉入于淮为螯,鼋鼍莫不能化,惟人不能,悲夫!
[117]非金丹句:不是服用金丹所能改变的。金丹,古代方术之士用黄金炼成的金液和用丹砂炼成的还丹,传说服食后可以长生不老。此连上句,谓自己的命运很难改变。
[118]“不暴(pù)骨”句:《三秦记》:龙门山在河东界,禹凿山断门一里余……鱼登者化为龙,不登者立额暴腮而返。
[119]终低头句:《战国策·楚策》曰:一老马拉盐车上太行山,累得浑身大汗也上不去,伯乐见此情景,不禁落泪。以上二句谓自己不能像欲登龙门的鱼立额暴腮而死节龙门,只能像上太行的千里马样那屈辱负重。
[120]谅:想来是。天造:自然造化。昧昧:昏暗不明。
[121]嗟:感叹的的声音。生民:活在世上的人。浑浑:浑沌蒙昧。末二句谓造化无法弄明,只能在浑浑噩噩中生活。
本赋是庾信晚年羁留北方时怀念故国的作品,突出地抒发了他内心的忧郁与痛苦。全文分两部分:第一部分主讲自己居室和庭园的狭小以及在其中自得其乐的情形,表现了作者处处感受到压抑的烦恼和痛苦。第二部分抒写自己国破家亡、羁留北方的哀伤,表现了作者对南梁的深厚感情与对家乡的深刻怀念。全文最大的特点是几乎句句用典,但用典又能与叙事及抒情自然地融合在一起,表现了作者惊人的学养和高超的叙述与抒情技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