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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霍把式一直引以为自豪的是他娶了汾阳城里的女人为妻。

霍把式就是霍斌武的父亲。霍家人脉不旺,三代单传。单传到霍把式这里,霍把式就想有所突破,多生几个孩子。霍把式本名霍继业,只是因为他早年常跟着父亲外出打把式卖艺兼销售野生药材、自制跌打损伤药膏和山货等,人们就称他为霍把式。霍把式不喜欢这个称呼,但是人们非得这么叫,他也没办法,心里却是一百个、一千个不愿意的。那时,他那位知情达理的老丈母娘还在世。他有了什么不痛快的事都喜欢在老丈母娘那里念叨念叨。他说:“狗眼看人低的东西们,他们竟然给咱叫了个霍把式的外号!”

老丈母娘盘腿坐在土炕上,端起汾阳人称的茶盅盅喝了一口“圪枝茶”说:“这不是赖话。咱汾阳人的话里有句‘是个把式’的说法,说你做个什么做得好,就说‘是个把式’;说你做个什么做得不好,就说你‘臭把式’‘烂把式’。你说,他们唤你霍把式是夸你,还是贬你?”霍把式仔细琢磨过老丈母娘的话,认为挺有道理。大家赋予的这个“霍把式”绰号,不一定是夸他。但是,起码不是贬他。这样,他才有奈无奈渐渐接受了这个称谓。虽然如此,他在说话的时候,却是喜欢把自己的大名报出来的,好像怕别人把他的真名实姓忘了似的。最常说的是“我霍继业”怎么怎么。还有一个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是,人们私下里说,霍把式的祖上是强盗沟的草寇,后来才改邪归正在下白彪岭落户的。那会儿霍把式年轻气盛,为此曾经破口大骂过别人,乃至把上衣一摔,露出一身的腱子肉,意欲行凶。

别人就说:“你瞅你现在这样儿,不是强盗也像个强盗啦!”

这样一说,霍把式就嘿嘿乐了,说:“失态、失态,是我霍继业失态了!其实你们也不用瞎说,我们老霍家是出过霍元甲这样的人物的,虽然我霍继业没弄清楚霍元甲是不是我霍家的祖先,但是我听我家老辈子人说,我霍家是镇守彪岭关的武将,要不我这一身武功是从哪里来的?我老子又为甚给我取名霍继业?难道会要我继承当强盗的业?绝对不是的。是要我传承武术世家习武之风、继续为国家镇守边关的大事大业咧!”

别人说:“连自家的祖宗都弄不清,还镇守边关咧,就守你家的猪窝、兔窝吧。”

霍把式意识到是自己说话有误,让别人钻了空子;其实,直接说自己家就是霍元甲的后裔,别人他信不信又能怎样。霍把式有股子犟驴脾气,错了也不承认:“你给老子说说,你家的祖宗是猴变的还是狗变的?不服气,你来,来和我霍继业过几招儿,收拾得你****的又屙又尿球拖地!”

别人知道霍把式的秉性,又怕他犯浑,也就哼哼哈哈应付几句不痛不痒的话了事。

霍把式最喜欢谈论的就是他老霍家的武功。

霍把式说他爷爷那会儿,村人想要见识见识他爷爷的武功,经常以言挑衅。赶上那天在村外的龙天庙上唱戏,他爷爷走进戏场的时候,人们便缠着他爷爷,要他爷爷露露身手。他爷爷却不动神色,也不作声儿,见场边有一只约六七百斤的石碌碡,这便暗暗运气,忽而抬脚蹬去,那石碌碡骨碌碌向前滚去,惊得人们四处躲避,他爷爷怕人们躲避不及,被石碌碡压伤,飞身上去,抬脚一踩,那石碌碡竟入地三分,生根一般,不再动弹。

汾阳地界的乡下和山庄称父亲为“大”或者“大大”,别人又问:“反正我们也没有见过你爷爷,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吧。你怎不说说你大咧?你大,我们可都见过的。”

霍把式道:“我霍继业的大乃称雄一世的英雄豪杰!你们见过我大,怕是没见过我大的真功夫咧!我大有一回去当铺应聘保镖,铺主要试我大的功力,我大抬掌击墙,那墙就裂开一指宽的缝隙。”

人们不大相信霍把式的话,说:“我们都没听说过,不知道是真是假,你就瞎编排吧。”

霍把式说:“不信就到我霍继业的院里耍耍我的石锁,能耍过一个回合,我拜你为师。”嘴里这样说着,心里却在嘀咕:“耍去耍去,累得你****的屙下一裤裆!”

其实霍把式是有些真功夫的。他的功夫有个特点,那就是“两快”,一是出手快,二是跑得快。很久以前,上白彪岭和下白彪岭再起纷争,矛盾冲突直到发生两村械斗。霍把式赤手空拳上阵,拉开架势闪跃腾挪、上蹿下跳,上白彪岭三五个后生都不能将他捉拿。让他感到悲哀的是,这似乎进一步证明了他家祖上是强盗沟的强盗,因为强盗一般都是出手快、跑得快的草上飞。相里彦章深知霍把式的悲哀,但相里彦章很会宽慰人的。相里彦章说:“要证明这一点,还要看你霍把式怎样做人;你不是个坏人、不是个强盗,那你祖上就真是强盗又怎么样?朱元璋当年还当过叫花子,韩信原来还钻过别人的裤裆咧!”

霍把式认为相里彦章的话简直就是至理名言。

霍把式说:“我霍继业就爱听你这样有学问的人说话,听得心里舒坦、熨帖!”

相里彦章嘴上笑了笑,心里却说:“你霍把式是吊死鬼抹香粉——死要面子,你爱听个甚样儿的话,我还不清楚?”

霍把式确实不是个坏人,更不具备强盗的特质。他其实为人厚道,干活勤快、肯出力,从不偷奸耍滑。只是嘴上爱吹一点点牛皮,遇事喜欢较真儿罢了。时间久了,也就很少有人再纠缠他家祖上是不是强盗的话题了。

霍把式打小就很懂事,做事情也认真,也实在,村里人都说他是个“好孩儿”。那时候,他跟着父亲走江湖、耍把式卖艺,常常把自己身上弄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是从来没有喊叫过一声疼痛,也不曾抱怨过什么。他父亲曾经看着他的伤痕说:“像个男人,有一副猪皮狗骨头咧!”年纪不大的霍把式说:“大大不用心疼我,为了生活,咱不怕!”一句话说得他父亲两眼湿润心里隐隐作痛。当时,汾阳城里的钟楼、鼓楼还在。鼓楼前面有个面积不小的空场地,像个小广场一样。霍家父子在靠边地带打开场子以耍把式卖艺招揽顾客,卖些药材或者瓜桃李果等山货。耍把式卖艺最费鞋子,鞋面儿烂了、破了还能凑乎,可是鞋帮鞋底开了口子就不能将就了。马路牙上边的人行道边缘有个修鞋的小摊,修鞋的师傅年约六十多岁,小儿麻痹落下残疾,走路时左右摇摆,幅度很大。他姓范,人们叫他范拐拐。霍家父子表演完一场,鞋子坏了,霍把式就钻出人群来到范拐拐鞋摊前,请范拐拐修鞋。霍把式****着上身,身上的泥土遮不住红的新伤、黑的旧痕。范拐拐总是心疼地问他疼不疼。他往往是笑着摇头,也不多说话。范拐拐手艺好,出手也快。给霍把式修完鞋,也不要钱,只是说把身上抹点药水、抹点药水吧。霍把式答应着,猴儿似的钻进人群继续表演去了。范拐拐看着他的背影,常说的一句话是“挣俩钱比****都难”!再后来,霍把式拿鞋去修的时候,正赶上范拐拐的女儿俏孥儿来给范拐拐送饭。俏孥儿长得很好看,皮肤白白的,嘴唇红红的,眼眸黑黑的。穿着也都是手工缝制的衣裳,朴素大方,却显得干干净净。霍把式走南闯北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见了年轻女子却是不敢正面多看几眼的,尤其是像见了俏孥儿这样他认为十分好看的女子。不敢看,却总是忍不住偷偷地看一眼人家,赶忙躲开;躲开了,却是不甘心,又偷偷地看。范拐拐见他这般腼腆模样,就认定他是个本分孩子了。他笑了笑对俏孥儿说:“这是我和你说过的桃花峡下白彪岭老霍家的,你该叫人家哥哥咧。”俏孥儿嘴儿也甜,顺着范拐拐的尾音就唤了声:“哥哥。”随即又问:“哎哟,哥哥,这身上怎伤成个这样?”

霍把式大红了脸,低着头说:“没事没事,我猪皮狗骨头。”

俏孥儿笑了一下,眼睛里却充满了关切的神情:“疼咧吧?”

范拐拐说:“蠢女子,那能不疼?快把紫药水给抹上吧。”

霍把式万万没有想到,俏孥儿果然就从衣兜里掏出一小瓶紫药水来:“我还说我爸让我捎紫药水来做甚?原来是给你用的呀。给、给,快抹上吧。”

范拐拐说:“看你这孩儿,尽是后背上的,他怎抹咧,你给他抹抹吧。”

俏孥儿很大方的,果然就要给抹。霍把式却躲躲闪闪的,脸红得厉害、心跳得厉害。又听见他父亲在那边叫唤,就起身要走,却听见范拐拐吩咐俏孥儿:“让你去帮助他们表演、圆场,你敢不敢?”

俏孥儿说:“有个甚不敢?”说着就跟着霍把式钻进人群。

也许是因为有范拐拐的女儿在场,霍把式表演起来愈发卖力,引得围观的人一片喝彩。表演到紧要关头的时候,俏孥儿平端了个平常由霍把式端着的铜锣,走到围观的人们面前收些小钱,然后又伯伯婶婶大哥大嫂地召唤着人们来购买霍家父子带来的山货。小嘴儿一张,那词儿就像糖葫芦,甜甜的、纯纯的、脆脆的:“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我们的这些稀罕山货、治伤膏药,拍过洋片儿、登过报纸、做过广告,有病的治病,没病的健身;老人用了上房揭瓦,小孩儿用了下河抓鳖……”人们在买些东西的时候,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说这是哪儿的个女女?真会吆喝;就凭这女女,不想买东西也是要买一些的。

霍把式的父亲也被俏孥儿吸引住了,一个劲儿问霍把式缘由。霍把式把事情的原委向他的父亲讲述明白后,主动辩白了一句:“可不是我要她来的!”

霍把式的父亲说:“你要人家来,人家还不一定来咧!哎呀,真是个好苗苗。”

霍把式没有继续父亲的话题,却独说独道:“我瞅他们不像个父女,倒像是爷爷和孙女,那钉鞋的老眉老眼的。”

霍把式的父亲一巴掌拍在霍把式的裸背上:“胡说八道甚咧你!”

霍把式疼得龇了一下牙,扭头看看父亲也没有恼怪他的意思,心里释然了许多。到收摊的时候,霍把式的父亲吩咐霍把式:“今儿你帮你范伯伯收摊,把那些钉鞋的机子、箱子都给送回家去。”霍把式愉悦地点着头说:“我去、我去。”

霍把式父子帮助范拐拐收拾完东西的时候,范拐拐却邀请他们到家里坐坐。霍把式的父亲说:“这怎么好意思咧,你行动不便,我们帮你一把,实在是应该的。你看你这么仁义,还让俏孥儿帮助我们,我们都不知道怎么感激,再去家里讨扰就是不懂礼数啦!”

范拐拐说:“言重啦、言重啦!你们隔三差五在这里摆摊,我又一年四季在这里钉鞋,也算是老相识了,互相帮助是应该的,咱汾阳人讲究的就是这个咧。到我家,喝些热茶解解乏,晚上咱哥儿俩抿上两盅酒,多好咧!”

霍家父子推辞不过,就随着范家父女回家来。

范拐拐的老伴本来就是个精明干练的女人,见父女俩领回父子俩来,又听范拐拐说这就是他常说起的霍家父子,那股子高兴劲儿立马就显露出来了。忙前忙后,端茶倒水的,又有她家女儿默契配合,很快就把饭菜也收拾停当了。霍家父子又是一番推辞,又是一番客气,终是盛情难却。霍把式的父亲就从兜里掏出些零钱来说:“来得匆忙,也没给大哥大嫂买点见面礼,你家俏孥儿今天还帮了我们这么大忙,我们却就又吃又喝的,我这真是愈老愈不懂个人情了,用这些零钱遮遮面子吧!”

范拐拐的老伴说:“你瞅你,你都叫我们大哥大嫂了,还破这费做甚,见外了不是?”

霍把式的父亲说:“瓜子不饱是人(仁)心,你们要是不收,我们可是真没脸留下来吃饭啦。”

范拐拐对老伴说:“先收下、收下,不收下就留不住个他。”

霍家父子这才留下来吃饭。

霍把式的父亲很喜欢俏孥儿,问说:“俏孥儿,今天在场子里说的那些话可真好咧,好多人是冲着你那些说讲才留住脚看表演、买咱的山货的。”

俏孥儿说:“那有个甚,我常在城街上看别人耍把式,看得多了、听得多了,就记住了、学会了,今儿还就用上了。”

霍把式的父亲说:“人都说,汾阳女的们说话好听,我听这俏孥儿说话就心里舒服。再看俏孥儿长得这样灵眉俊眼的,就打心眼里暖和、稀罕、喜欢咧!”

范拐拐的老伴插话说:“那好啊,你喜欢,就让俏孥儿给你当儿媳妇吧。”

霍把式的父亲赶忙摆手:“不行不行,老嫂子这话还要把我吓死咧!我家继业这货,做活计受苦还行,没有别的本事;跟上我走南闯北这么些年了,也没个长进。哪能让俏孥儿跟上他活受罪!”

范拐拐的老伴很会说话:“看他大把话说的!我第一眼见继业这孩儿就觉得亲疙瘩瘩的。长得虎头虎脑,宽眉大眼。站有站相,坐有坐样儿,见喽人勤勤礼礼,怕是随了你两口子的体面了。老话说‘养孩儿不用多,灵丹要一颗’,你两口子熬磨得值当的。这可就是养下明珠跟上沾光,养下一窝跟上馕糠。”

霍把式的父亲嘴笨些,一时也不知道怎样对答,只是暗暗佩服范拐拐的老伴说话巧妙。

范拐拐不想让他显得尴尬,对老伴说:“你那个儿抹上油油的嘴嘴,说起来就没个完,咱们问问继业,看继业愿意不愿意?”

那时霍把式还不太懂得男女婚姻事宜,心里一冲动,立马抢话说:“我愿意!”

大家哈哈哈都笑了,只有俏孥儿脸上一暖一红,用小拳头捶了一下霍把式,然后害羞地跑出屋去。

吃过了饭,霍家父子要赶回桃花峡。

范拐拐问:“明天还来不?”

霍把式的父亲说:“这个月就不远走了,就在咱城里舞咧。”

范拐拐说:“那就住下吧,省得来回跑,我那间房子空着咧,就给你们父子落脚了。”

“不行不行,这更成了甚了,麻烦的你们!”霍把式的父亲这样说的时候,俏孥儿嫣然一笑跑了出去。范拐拐说:“你看你看,我家俏孥儿早过去收拾房子了。”

这一晚,霍家父子就住在了范拐拐家。霍家父子和范拐拐住一起,范拐拐的老伴和俏孥儿住一起。

睡前霍把式听他父亲和范拐拐说话,听了个大致意思。范家祖上也是汾阳城里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只是范拐拐的父亲染上了“抽料子”的恶习,就把个殷实富裕的生活抽得日渐衰败。范拐拐是个残疾人,父母在家境还好的时候,给他找了个童养媳,就是现在的媳妇,俏孥儿的母亲。到了范拐拐和童养媳圆房的年龄,范拐拐的父亲已经把范家变卖得家徒四壁了,自己也死在了街头。范拐拐的母亲是个要强的女人,一气之下上吊自尽了。那时候,范拐拐的童养媳已经懂事,她像个大姐姐似的照顾范拐拐的生活,不仅周到细致,而且不离不弃。直到圆房,成为实实在在的夫妻。日常生活需要开销,范家却没有收入。范拐拐的媳妇看着破败的院子左思右想,琢磨办法。那时,汾阳城里婚丧嫁娶办酒席,还都在自己家院子里设宴。设宴就需要桌子椅子和锅碗瓢盆、碟筷勺盅壶一类的器皿,汾阳人叫“席器”。这些东西家家都有,但数量少、容量小,办酒席是绝对不够用的。范家原是大户人家,值钱的东西早都变卖光了,唯有一些桌子椅子和锅碗瓢盆、碟筷勺盅壶一类的器皿还在那里闲置着。范拐拐的媳妇就把这些物件收罗起来,维修、整合,竟是备齐了二十多张桌子,和够二十多张桌子使用的器皿,然后向外租赁,收取一定费用,贴补家里。后来范拐拐又学会了钉鞋手艺,而他的童养媳妇则经常承揽一些零碎活计养家糊口。这样,日子过得也还马马虎虎。

范拐拐和他的童养媳妇相依为命,感情颇好,只是一直无儿无女。直到范拐拐奔四十几岁的时候,一天早晨,他打开院门准备出摊钉鞋,却惊异地看到了台阶上被一张小被子裹着的婴儿俏孥儿。俏孥儿小嘴唇青紫,奄奄一息,连个哭声都没有。范拐拐忙不迭叫出媳妇来,把孩子抱进屋。媳妇解开自己的衣服,把孩子抱在怀里,温暖着这个小小的生命。孩子缓过气儿来,小脑袋在陌生而温暖的怀抱里极力扭动着,寻找着母亲的乳房。范拐拐的媳妇哭了,她哭着说:“我有孩儿了,这是送子娘娘送给我的孩儿……”

这个孩儿就是俏孥儿。

从此,范家成了三口之家。

范拐拐夫妻对俏孥儿视若亲生;俏孥儿也很懂事、很乖巧,小小年纪就知道心疼养父养母,总是抢着做些家务,比个男孩子一点也不差。家里人手少,势单力薄,平素也很少有人来串门,所以他们一家三口特别稀罕人、爱处人,喜欢让邻居、朋友到家来坐坐。霍把式的父亲听着听着,不由得叹了几声,后来说,要是范拐拐不嫌弃、俏孥儿也愿意,可以像今天一样让俏孥儿帮他耍把式卖艺,顺便能学点套路就学点套路。

范拐拐笑了,说:“你看我家俏孥儿今天的表现,她是愿意不愿意?”

霍把式的父亲呵呵笑出声来:“我看你这靠钉鞋也赚不了几个钱,还要养活三张嘴,太辛苦,以后,我多少贴补你们一些,总是要比现在强的。”

范拐拐说:“这倒不用,有你们父子常来常往,家里的体力活儿你们帮咱干干,什么都有了。”

霍把式听到这里,忽而插了一句:“有我咧,我甚活计也能做。”

他这样说是因为听到他父亲和范拐拐说要让俏孥儿和他一起出摊儿,心里高兴才脱口说话的。他父亲却一巴掌拍过来:“睡你的吧,嘴上没毛,多说淡道!”

范拐拐说:“不用老打孩儿,孩儿跟着你风里雨里的也不容易!”

霍把式的父亲说:“不打不成器。棍棒之下出孝子。”

霍把式觉得范拐拐比他的父亲温和多了。

霍把式这时候大约十五六岁,他嗜睡,心底里美滋滋地激动了一会儿就睡着了。

此后,只要在城里出摊,他们就住在范拐拐家,俏孥儿也会来帮忙,两家人相处的跟一家人似的。除了在城里出摊,四乡八里赶集、有集市,霍家父子也去;路远些,霍把式的父亲就不要俏孥儿去,让俏孥儿留在家照顾父母。俏孥儿若随着他们去了,那霍把式的父亲是一定会让霍把式当天就把俏孥儿送回家的。霍把式十几岁了,没接触过女人。有一次,霍把式借了辆破驴车赶夜路送俏孥儿回家。月色正好,土路两边树影婆娑,霍把式摇动着小鞭子,吆喝着小毛驴,忽颠儿忽颠儿地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情愫驱使,坐在车厢里的俏孥儿忽然就抱住了霍把式的腰,且把脸贴在了霍把式只穿着个二股筋背心的后背上。从来没有被女人亲近过的霍把式一下子就慌了神儿,先是窘迫难耐,声声吟唤“俏孥儿妹子、俏孥妹子”,继而激动万分,扭转身子想要紧紧抱住俏孥儿。哪料到,前面的路上忽然蹿过一只野物,驴儿受惊,猛跑起来。霍把式一边叫喊着“俏孥儿抓紧、抓紧不动”,一边“吁吁吁”命令驴儿停下来。可是,受惊的驴儿根本不听他的命令,慌不择路,驴车“轰隆”一声侧翻在路边的浅沟里。两个人被双双摔出了车厢。俏孥儿被摔得龇牙咧嘴,却是急切地问:“哥、哥你没事吧?”

霍把式站起来活动着身子:“猪皮狗骨头,甚事也没有。”说着要拉俏孥儿起来。俏孥儿却两眼泪水,扶着胳膊叫唤疼痛。霍把式借着月光看了看,说:“怕是脱臼了,这儿看不仔细,你忍忍疼痛,咱回去再说……”霍把式扶起驴车,好在驴没有受伤、驴车也没有太大的损坏,他轻手轻脚把俏孥儿搀上驴车,然后,小心翼翼地赶着驴车把俏孥儿送回到家里。灯光下,慢慢捋起俏孥儿的衣袖查看,俏孥儿的手臂白如莲藕,霍把式看得有点心慌意乱,脸红彤彤地发烫,努力镇静片刻,才扭过头告诉范拐拐:“伯伯,真的是脱臼了。”

“那怎办呀?我去寻接骨大夫。”范拐拐的老伴着急地说。

“不用,我再看看、再看看……”霍把式说着,第一次轻轻地把俏孥儿的手真实地握在自己的手里,他说:“俏孥儿妹妹,你把眼睛闭上,不要动,不要动、我看看、再看看……”这样说着的时候,两手配合一捏一撑,只听俏孥儿尖叫一声,瞪大了眼睛,说:“哥你做甚呀?!”

霍把式说:“你动动胳膊、动动……”

俏孥儿试着动了动胳膊、再动一动,比刚才自如多了。惊喜地说:“哥,你给接上了呀?”

霍把式只是个笑。

范拐拐长出了一口气:“你还有这本事啊!”

霍把式显得很不好意思,说:“习武的人都会些的,跟我大学的,我大又是跟我爷爷学的。”

范拐拐喜色色地说:“一招鲜,吃遍天,有手艺和没手艺就是不一样。”

这时候,范拐拐的老伴才想起来问:“你俩怎弄的,还能把胳膊弄脱臼了?”

俏孥儿红了脸不说话,霍把式看了俏孥儿一眼,也不说话。

范拐拐说:“能怎弄的,还不是年轻人赶个驴车就美得不行疯逛疯跑,车翻了、人摔了?你们说是不是?以后可要慢些,多操些心!”

范拐拐的老伴笑盈盈的,表示认可,又说:“我看他俩倒像个兄妹似的。”

范拐拐说:“瞅你这话说的,一个哥、一个妹,不是兄妹又是个甚?”

农闲时,霍家父子也到外地出摊。霍把式的父亲考虑到俏孥儿的家庭情况,到外地出摊,就不带俏孥儿。

但是每次从外地回来,他们都是不先回桃花峡,而是先进城去看望范拐拐一家。而且要给范拐拐一家带来许多汾阳没有的吃食、用品等等。范拐拐一家也不把他们当外人看待,衣食住行相互照应,不分你我。

这一次,霍家父子出去了三个多月,返回来,兴冲冲踏进范家的院门时,却没有见到范拐拐。

俏孥儿一见到霍把式就哭,说:“我爸没了、我爸没了……”

范拐拐的老伴把霍把式的父亲拉到范拐拐和他们住过的房间,把他们走后范拐拐犯病去世的情况讲给霍把式的父亲听。

霍把式的父亲泪水纵横:“老哥哥呀,苦命呀,怎就这么走了!”

范拐拐的老伴说:“生死簿在阎王手里咧,咱们也掌握不了。拐拐那身体本来就不好,犯病时,那份难受,真是遭罪咧呀!也许早去早托生,下辈子当个正常人,还能少受些罪!”

霍把式的父亲问:“老哥哥临走就没留下个话?”

范拐拐的老伴说:“留下了,留给你的……”

霍把式的父亲赶忙说:“留给我的?快说、你快说,我老哥哥要我怎咧?”

范拐拐的老伴说,范拐拐临终有话,他认定了霍把式是个靠得住的好孩子,如果霍把式的父亲不反对,孩子们也愿意,他希望把俏孥儿嫁给霍把式。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霍把式的父亲惊喜万分,但是因为正沉浸在范拐拐去世的悲痛中,所以表现在脸上的神情就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范拐拐的老伴长长地唉叹一声:“你们也不要为难,拐拐说了,这不是个强求的事情,你们不乐意,咱就当没说,还像以前一样相处。”

“老嫂子啊,我们不是不乐意啊,是想都没敢这么想,”霍把式的父亲说,“我们是山里的,你们是城里的,我们高攀还怕攀不上咧!俏孥儿要模样有模样,要多好有多好,嫁给我家那货就可惜了呀!”

“你看你说的,甚的个那货的,”范拐拐的老伴说,“我和拐拐还就看中继业这孩儿了,实诚、善良、孝顺。”

“我们家穷,俏孥儿过去会受苦的……”

“心里乐意,苦点、累点,日子也会过得舒坦!”

“这事要是真成了,老嫂子你一个人可怎办?”

“我还不好说?靠租赁席器、靠做点零活,日子总能过的。再说了,只要你们不嫌弃,我就跟着我俏孥儿到山里住去,山里空气好,粗茶淡饭更养人,跟上你和继业或许还能多活几年,也算是我还有疙瘩老后运咧!”

听范拐拐的老伴这么一说,霍把式的父亲禁不住又流下了眼泪。他站在地上,朝着炕上范拐拐睡过的地方深深地鞠躬:“老哥哥啊、老哥哥啊,我给你鞠躬了!”

范拐拐去世前,因为没钱看病就把他们住的那几间破房子卖了。买主很仁义,虽然付了房款,但是答应让范家人先住着。霍把式和俏孥儿结婚后,霍家就把范拐拐的老伴接到了下白彪岭。所以当时在桃花峡有个说法,叫“娶媳妇子捎丈母”。这就是说霍把式家的事。丈母娘来到下白彪岭后,把那一套席器也拉了过来。下白彪岭周围的村庄办红白喜事,常常到霍家来租赁席器,霍家多了两张嘴,却也多了一份收入。汾阳办起红白喜事来,总会有那么一两位懂得礼数和讲究的婆娘来张罗。但这样的人必须是“活时人”。不知道这“活时人”几个字做何解释,但所谓“活时人”却是定义为有儿有女的人身上的。霍把式的丈母娘无儿无女,不能算是“活时人”。虽然她是大户人家的童养媳,耳濡目染,很懂得那些红白喜事的讲究和待人接物的礼数,人也麻利、热情,里里外外一把手,但在城里的时候,别人都知道她的底细,她也就自觉地不去凑这个热闹、惹人嫌了。来到下白彪岭后,她家的情况也没几个人清楚,老太太又善于处理邻里关系,因而人缘很好。每每有红白喜事要办,人们就来霍家租赁席器,同时向老太太请教一些具体事宜。老太太说起来头头是道,做起来有门有路,这便常常随着席器出东家、进西家,里里外外地忙乎。范拐拐家卖房子得到的钱,给范拐拐看病、出葬花了一些,为俏孥儿置办嫁妆花了一些,剩下的也就没多少了。老太太把剩下的钱拿出来,买了一台旧的、烧水的茶炉。有人来租席器,便一并把茶炉也租了。然后到办红白喜事的当日,霍把式的父亲或者霍把式就也去了,担当烧茶炉的这个角色。当然也是收取费用的,费用很低,其实也就是俩辛苦钱儿,大家都能接受。那茶炉是带哨音的,水一烧开哨音便起,整个下白彪岭都能听到。因为这些事情,确切地说是因为霍把式的这个老丈母娘,霍家的日子逐渐有了起色,也积聚了不少人气。老太太在霍家活到八十多岁,仍然能跑能动的,只是不再外出为邻里料理事情了。一天,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不知俏孥儿是为了什么,她笑笑地对老太太说:“妈,跟着我到山里过了这么些年,可是让你受了苦了!”

老太太说:“瞅你这话说的,受甚的苦了?这里山高皇帝远,是非少,继业他们这一家人又实在。咱们这有吃有喝、有穿有戴的,又不用受太大的苦累,一大家子人在一起,和和气气热热乎乎的,就是个福咧!妈不觉得苦,妈想那早年在城里的日子,那才叫个苦咧,要是就那样过日子,恐怕是活不到现在这个岁数咧!”

俏孥儿说:“妈你不用这样说,好日子还在后头咧!”

老太太说:“知足了、知足了,再活就成了王八精了……”

“妈你怎说开胡话了!”俏孥儿打断老太太的话,“在这桃花峡,活到一百岁的人也有咧,你这才多大岁数,就知足了?”

老太太平静地笑笑:“事情总有个了结,人命总是个生死,看开了,也就会活了,哪天妈蹬腿去了,俏孥儿你要看开些,好好活呀!”

俏孥儿的泪忽然就涌出了眼眶:“妈你今儿怎净说些胡话呀,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叫继业陪你回城里看看。”

老太太说:“看你这孩儿!五年六月七日八时,我这都八十几岁的人了,活了一时没一时,提早说个话,倒把你的泪给惹出来了,快不用哭了,咹?”

老太太对俏孥儿说过这样的话后,大约第七天晚上就过世了。没有生病、没有留言、没有前兆,一觉睡去,第二天就唤不醒了。走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悄没声息安详自在。

相里彦章说:“这就叫寿终正寝。”

霍把式说:“也没要我们伺候她几天,尽尽孝心,我这心里总是不舒坦。”

相里彦章说:“自古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老太太活着时你没让她受罪,这也是个孝顺,你和俏孥儿好好过,善待人家,这也是个孝顺,老太太在天之灵看得着的,会保佑你们的。”

霍把式频频点头,说:“老哥哥这话说得我心里舒坦多啦!”

其实,人们不太清楚霍把式是撞开了哪扇福门,竟然就把汾阳城里的漂亮女人带回下白彪岭做了他的媳妇,却还捎回来这般一位精明干练的老丈母娘来。但是,大家看到,自从带回城里的媳妇后,他就不再外出卖艺,农忙时在田里挥汗劳作,农闲时到昌宁或者城里卖些山货和药膏。当日去,当日回,极少在外过夜。他还让相里彦章给他凿了两只各三十斤重的石锁,每天早晚要在院子里舞动一番,说是怕丢了武功,日后还要传给后辈儿孙。

霍把式娶了城里的媳妇,下白彪岭的人们很羡慕;霍把式当然就有理由自豪,有理由把腰杆子挺直,抬头阔步地走路了。

周边县市一直有个说法,说汾阳出美女。而汾阳的美女不光是人美,而且德行也好。不仅能赶时尚,而且勤快、会说话儿、落落大方。乡村的女子尚且如此,城里的女子那就更没得说了。果然,霍把式这城里的媳妇什么都好,就连怀孕也很及时。婚后约半年的,俏孥儿的肚子就一日日鼓了起来。当时霍把式认为自己一身阳刚之气,所以自信这第一个孩子一定是个响当当的儿子。不料,这隔着肚皮的事情,实在不好捉摸,孩子一出生,就惹得霍把式有些不悦了,却又碍着丈母娘的面子,还有不想影响俏孥儿的心情,所以表面上还是一副很高兴的模样。他和俏孥儿说:“给咱孩儿取个名字吧。”

俏孥儿说:“你我都不认得几个字,还是问问咱大和我妈吧。”

霍把式去问他的父亲和丈母娘。

两位老人都说取名字还是找个有文化的人好。

那会儿,在下白彪岭,所谓有文化的人真是凤毛麟角,唯有相里彦章是大家公认的文化人。

相里彦章那阵儿正在上白彪岭当老师,他比霍把式大好几岁,两人相处得不错。

霍把式有点垂头丧气地来到相里彦章家。

汾阳人把未结婚的女子统称为“孥子”或“孥片子”。用土语说出来,能让人感到明显的轻视和贬义。

霍把式见到相里彦章的时候,相里彦章正坐在家里的八仙桌前,一边悠闲地品着茶,一边翻看着一本线装的旧书。

霍把式一进来就说:“瞅人家你好活的呀,品着茶、看着书,快成神仙了。”

见霍把式进来,相里彦章就把那本书合上放在一边,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咧。”一边说,一边示意霍把式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坐了。

霍把式落座后说:“书里有甚没甚,人家你能看出来,你是神仙咧。我们是肉眼凡胎,甚也看不出来。”

相里彦章笑了笑:“听你这话酸溜溜的,怎咧,有甚事?”

霍把式就叹了一声说:“老婆生了,生了个孥片子。”

相里彦章笑嘻嘻地喝一口茶说:“添人进口,好事情,祝贺祝贺!”

霍把式心里不畅快,在丈母娘和俏孥儿面前不能表现出来,在别人面前就可以随意些了,他就有点直冲冲地说:“你听清楚,是生了个孥片子,你祝贺我家生了孥片子咧?”

相里彦章说:“我听清了,生了个孥子嘛!孥子也要祝贺的,没有孥子,哪儿能有侯嗣儿。”

话听起来有点像土匪的黑话。其实不然。汾阳人又把未结婚的男子统称为“侯嗣儿”或“嗣儿”或“老侯嗣儿”(光棍)。侯是王侯贵族的侯,日后当官发财;嗣是子嗣的嗣,是家族的香火和根系。看看,做汾阳人的儿子承载了多少祖先的期望?但这个“侯”字怪得很,在汾阳人的理解里它还有小的意思,比方说“侯毛驴”,那就等于是说“小毛驴”。却还经常重叠起来使用,叫做“侯侯毛驴”什么什么,不去深究了。

当下,霍把式听相里彦章这么一说,心头就亮了一下,问:“你是说,我霍继业再生就能生侯嗣儿啦?”

相里彦章说:“先生看孩儿的孥儿,再生当官赚钱儿的嗣儿,这就瞅你是个甚把式啦。你是谁,你是有名的霍把式咧嘛!”

相里彦章这般说,霍把式心里便畅快了许多:“那、那就烦你给我这孥子取个名字吧?”

相里彦章听了,一摆手说:“哎呀,这我可做不了。你怎不让你老子和你丈母娘取咧,人家是长辈!”

霍把式说:“就是这俩老人叫我来寻你的,说你是有文化的人,除了你,在咱下白彪岭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咧。”

相里彦章那时候也还年轻,经霍把式这么一夸,难免也有点想卖弄学问的冲动:“既然是这样,那我给你说说清楚,这取名字可是有讲究的。我是听老辈人说的,后来也翻了些书,实在也没弄明白,只是知道了个大致意思。说要讲究阴阳、五行、四柱、八字。意思是说,万物都有一阴一阳,是由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构成的。这个五行是相生相克的。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这是相生;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这叫相克。给孩子取名字时,先要推八字,从八字里推出金木水火土甚缺甚旺,缺的要补上,旺的要减弱,也就是说在他的名字里要加上代表金木水火土的字。且这名字不能和上三辈人的名字有重复的字。”

霍把式说:“这来球复杂咧?”

相里彦章说:“我这说的也只是个皮毛,所以也不敢给你家孥子瞎取这个名字。”

霍把式说:“我霍家穷苦人家,也不识文断字,也没啦那么多讲究,你就给取吧,人家拴狗、拴马、二捣蛋还是个名字咧,我家孥子只要好听、好叫点儿的名字就行。”

相里彦章说:“丑话说在前头,你执意要我给取名字,我就不揣冒昧了。”

霍把式说:“甚是个不揣冒昧咧,咱听球不懂,你还是给取名字吧。”

他这样说话的时候,相里彦章已经抿了一口茶,然后闭上眼睛,上下嘴唇紧闭着不停地蠕动,忽而上下嘴唇一开,“咂”地响了一声,他睁开眼睛,伸出中指在茶杯里蘸了些水,然后在身旁的八仙桌桌面上写下了三个字:霍双儿。

这三个字霍把式是认识的,认清了就笑,说:“咱起码还能生两个嗣儿?”

相里彦章说:“呵呵,你真会理解。”一边说一边顺着霍把式的话往下溜,“不过,命里是这样的,最终还要看你是个甚把式。”

霍把式展了展腰,习惯性地把袖子捋起,露出两条粗壮的手臂,又拍了拍胸脯,说:“没问题、没问题!再生俩嗣儿,让他们继承霍家的祖业!”

相里彦章笑:“你家可有甚祖业?瞅你那德行,就是个耍把式卖艺的,出手快、跑得快。”

霍把式不爱听这样的话,当下便回敬道:“看你这话说的,你这是小看我霍继业咧嘛!”

相里彦章一边用一块很干净的抹布擦桌子上的字迹,一边说:“当哥哥的和你说笑咧,你还王八咬指头不松口啦?”

霍把式说:“我知道、我知道,我哥哥才不臭迫我咧!”

霍把式所以非常信服相里彦章,缘于他认为相里彦章是藏在这三十里桃花峡的神人。神人就是神,说什么就是个什么。这是以事实为依据的,相里彦章早年就给他的儿子们排好了名字,依次为仁、义、礼、智、信。意思就是说至少要生五个儿子。后来的事实证明人家是能说到也能做到的,果然就生了五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在桃花峡,被人们誉为“五龙两凤”。霍把式羡慕得厉害,也想多生几个儿子,奈何天不遂人愿,在生孩子这事情上,城里来的媳妇俏孥儿是不怎么争气的。人家相里彦章的媳妇是像那滚金蛋蛋似的,丁零当啷地往出生儿子,生了五颗金蛋蛋一样的儿子,到后来还像那盛开的并蒂莲一样,生了两个女儿。可是,霍把式的媳妇俏孥儿却像那地墒不足的老田,又像是应着相里彦章谶语一样的话,长女霍双儿之后,隔了几年才为为难难地生了长子,再隔几年才又努努力力挤牙膏似的生出次子来。霍把式有心说再生吧,这城里媳妇的地里却是任凭霍把式怎么耕耘灌溉播种,好歹不再出苗了。

霍把式有能力播种,但没办法继续收获,只是希望已经拥有的苗苗能够茁壮成长。

他一直坚持的说法是,他家祖上是镇守彪岭关的武将,所以他才成了祖传的习武之人,但他是爱武也爱文的,所以就期望这两个儿子文武双全。霍把式来找相里彦章为儿子取名的时候,相里彦章家已经有了收音机,是旧的,但能收好几个台。相里彦章坐在八仙桌旁,一边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晋剧戏曲片段,一边还自得其乐地用手指叩击着桌面。

霍把式说:“你给我家孥子取的名字,我大和我丈母娘都说好咧,这不,好就是个好,生下嗣儿了。”

相里彦章知道霍把式的心思。他说:“生嗣儿生孥儿,那是你的能耐,与我取名字没甚关系。我早就说过,那些讲究我不懂的,我看你还是寻寻别人的好。”

霍把式说:“我也早就说过,你是文化人,我相信你。我霍继业是走过江湖的人,没有那么多讲究,就图个能文能武,振兴家业咧!”

相里彦章:“你看你,不要强人所难嘛。”

霍把式说:“你有文化,取个名字有多难,我怎就成了强你啦?要说是强,我今儿还就强你个难了,我谁也不找,就找你,谁让你是我的哥哥咧!你给取,我放心。我说啦,就图个能文能武,振兴家业,好听,吉利,别的不管。哎,对了,你不是还要我给你俩工钱吧?”

相里彦章听霍把式这么一说,话语就有些恼怒起来:“我是那样的人吗?不是你来,给我钱也不干这干不了的事咧!”

霍把式道:“我就是用话激你咧嘛,你也不用再推三推四了,快给我嗣儿想个好名字出来……”

相里彦章说:“你这个人真是难缠,缠得人又火又气还没办法。不过,你要求不高,我也就好琢磨了。我看是这样吧,咱别的就不讲究了,只讲究个名字不与先辈重复就成了。名字里既不含金木水火土,也不论什么阴阳笔画,只把你这当老子的期望表示出来,算是个寄托,对孩儿也是个激励。你看行不行?”

霍把式说:“哎呀哥哥,我就是这个意思咧,咱不讲究才是大讲究咧嘛。”

相里彦章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是严肃认真的,他用两个指头不停地叩击着八仙桌,果然就叩击出字来,这便蘸了茶水,在桌子上写,写出了一个“斌”字。

霍把式不认识,却念:“文、武。”

相里彦章用土话骂了句:“球势!扁担横放下也不知道是个一。文字和武字合起来是一个字,念斌。”

霍把式有点不好意思,说:“咱认的字不多,可也不球势吧?不过,我还想知道这是个甚意思,你给咱说说。”

相里彦章道:“你等等……”这样说着话,就站起身往里屋去了。他从里屋出来的时候,手里却就多了一本书。他翻动着书页,指着里面的解释说:“你看你看,这个‘斌’字,如同彬彬有礼的‘彬’字。意思是文质兼备的意思。我不记得是哪位古人说的,但我记得他是这样说的,文墨之彬彬,足以舒吾愁兮。”

“哎呀哎呀,我霍继业可听不懂这话,你就直接说这‘斌’字的意思吧,不用咬文嚼字。”

“斌字,用在名字里,其实就是文采和质地兼备的样子,对,更有个文武双全的意思。”

霍把式一拍大腿:“这就对了嘛,我就是要文武双全。斌,就这个怎看怎好看的斌字了,文武都有了,加上我那大孥子的双字,可就真是个文武双全了咧。”

相里彦章问:“先别决定,现在你把你家祖辈的名字想想,没重复的吧?”

霍把式一边扳着指头,一边嘴里念叨着他父亲、他爷爷的名字,继而肯定地说:“没有、没有。”忽而又问,“可是大嗣儿叫斌,二嗣儿叫甚?”

那时候霍把式的二儿子还没出生。

相里彦章说:“你这是凑灯捉虱子咧?甚时候能生出二嗣儿来,现在就给起名字?”

霍把式有些愤愤不平地说:“我家三代单传到我这里,为甚不能再生几个,你家光你就丁零当啷生了七个,还五龙两凤。这老天爷也是不公道球咧!”

相里彦章说:“这你还来气呀,怨天怨地的,怎不怨自家没本事?”

霍把式:“谁说我没本事,没本事就能生出一孥儿一嗣儿?你家不是早就排好仁义礼智信啦,我家就不兴先把名字起好?这也是跟上你学咧嘛!”

相里彦章被霍把式的话噎得够呛,却也不恼怪他,只是上嘴唇不停地碰着下嘴唇咂咂咂地响半天,方说:“那这样吧,大嗣儿叫霍斌文,将来有了二嗣儿就叫霍斌武,有本事再生出三嗣儿四嗣儿来,就叫斌福斌禄斌财什么的,到时候再说。”

霍把式说:“你一个霍双儿就把话说死了,还能有三四?”

相里彦章说:“你可不敢狗怪树圪杈,屙不下屎来怨茅子,我倒好心做了驴肝肺了?”

霍把式说:“哎呀,不敢不敢,你不是树圪杈,我霍继业也不是狗,我可不是那意思。”

虽然事情是这样的,但是霍把式仍然还是很高兴,一个斌字,文武都有了;而且斌文重文,斌武重武。这不仅是个好,更是个妙。

霍把式家每遇这样的大事小情都是离不开相里彦章的,尤其是在父母和老丈母娘过世之后,相里彦章几乎就成了他家的坚强后盾。

今天,他再次登门,是为了请相里彦章到家里吃顿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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