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说我的母亲是铁人。“要不是你们有个铁人母亲,估计你们八个兄弟至少得饿死两三个。”村里人一遇见我,就从口里蹦出这句话,然后停下步子,双手叉着腰,一副要长谈的模样。
在我母亲眼里根本就没有坐月子这个词语,她上午生完孩子,下午用布带把裤腰一勒,就下地干活了。旁人见了,双眼直愣,嘴里直喊佩服。村里卖豆腐的王二麻子见了我下地的母亲,回到家看见正躺在床上坐月子的儿媳妇心底就不高兴,嘴里嘀咕着,一脚把门外的水桶踢得哗啦响。
我母亲在地里干了一下午的活,回家扒拉了几口饭,又大步朝地里走去。回来时,已是深夜十一点多。有很长一段时间,村了几个妇女死得很蹊跷,闹鬼的传闻像生了脚一般在村子里的各个角落滋生。
一到夜幕降临,村子里便弥漫着一股死亡的气息,那种潜存的恐惧像是绳子般绑住了村里人夜行的脚步。偶尔某个阴暗的地方有风吹草动,村里人就像见了鬼一般,来不及回头就拔腿飞跑起来。
我母亲依然当做什么事没发生一般埋首在农田干活,一直干到深夜才回来。扛着锄头,独自行走在月光下,有人听见脚步声,还以为撞见了鬼。细细一看,心底方才放心,大胆起来。一连多日,有人见我母亲每天深夜独自从地里归来,而且毫发无损,心底就像吃了豹子胆一般,走在路上也慢悠悠起来。
“我不怕鬼,就怕夜里一不小心踩在毒蛇身上,它们一张口就能要人的命。”我母亲晚上回到家舀了一勺凉水,对隔壁睡了一觉,起来上厕所的王婆说。王婆眯着眼,说,妹子呀,你可真是铁人,我都睡了一觉了,你可真是我们村的守夜人啊。很显然,我母亲是一个无神论者。
八岁那年,十分嘴馋的我带着一帮小罗罗在田地里烧老鼠、烤红薯吃,一不小心把村头刘铁匠家的牛棚给烧了,牛棚里堆放着的满满的稻草转眼就变成巨大的火舌,牛棚里面拴着的那头小牛崽最后被漫天的大火活活地烧死。那个夜晚,我始终在外面游荡着不敢回去。我担心母亲会把我吊起来打。
刘铁匠对我母亲说,这牛无论如何你得赔我。
刘大哥,你也知道我家处境,八张嘴整天燕子似地张着嘴,你看看能不能有别的办法?我母亲一脸无奈地说。
别的办法?你要是有这个能耐,就去把我家地基填平。刘铁匠鼻子里哼了两声,转身进屋而去。刘铁匠家是村里数得上的望族,当时正在填地基盖房子。三四亩一米多深的地基正张着黑洞洞的嘴巴准备吞下什么。
我母亲二话没说,当天晚上就拉着板车去填土了,我忐忑着跟在后面,使足力气推着板车。我们白天要干自家的农活,只晚上拉,拉到下半夜一点才上床睡觉。一个月后,刘铁匠家的地基终于被我们填平了。刘铁匠一脸惊讶,无话可说,像是倒在地基里的土都塞进了他嘴里。填平地基那天,我母亲把我吊在楼梯杆上,狠狠地打了我一顿。
十二岁那年,我大哥生了场怪病,找了好多医生吃了好多药,依然没有治好。后来隔壁的王婆推荐了一个医生,试着抓了几幅药,不料初见成效。不到一个月,我大哥的病就好了。这天,母亲正在煎熬最后一幅药,热气直往她额头上蹿去。我满脸欣喜地把搜罗好的药方子递到母亲跟前,然后一脸成就感觉地说,娘,这些方子我们得好好存着,下次哥再犯病,我们就不必再找医生,可以直接去药店抓药了。
“还有下次?”我刚说完,我母亲就一巴掌打在我脸上。我摸着脸直感到一阵火热的疼。转身走进屋,我就看见我躺在床上的大哥哭起来。病痊愈后,我通常一起床就看见我大哥在村头的那条山路上奔跑着,回来时,细密的汗珠已爬满他的额头。我大哥坚持着在那条山路上奔跑着直至去当兵才停下脚步,那条山路几乎布满了他的足迹。
八十岁那年,我一直以为我母亲可以安享晚年了,不料查出患有喉癌,已是晚期。我们时刻瞒着母亲说没事,只是小病。纸最终还是包不住火,当我们把事情真相告诉母亲时,母亲却一脸平静地说,这有啥,人固有一死。转而,母亲看着我们又说,我已经很幸福了。
母亲幸福地远行了,庄里的人都去送她,他们张嘴便说,真是铁人啊,死都这么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