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社主任
春风终于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刮入了金山庄，她开始还对这个小山村有点儿兴趣，四处打着旋儿恣意放纵，后来觉得在这荒山瘦沟里寻不到半点乐趣，一不高兴就把暖暖的阳光吹刮下来，弄得整个小山村里热气蒸腾，使半晌才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山民们不禁有点神迷意乱，如蛰伏已久复出洞穴的冬眠之物，浑身发懒头昏沉，总有一种没睡够的感觉，有点文化的山民就感叹出“春眠不觉晓”的著名诗句。
但毕竟是春天了，山村的男女老少还是受到了春风的鼓动，纷纷打着长长的呵欠，懒洋洋地走出自家的窑洞，三五成群地聚在暖暖的春阳下，脸上绽放出一种很灿烂的希望，为经过漫长寒冬蜕变得很呆板的小山村平添了几分生气。
成宏业就是在这样一个暖暖的春日里走进金山庄人目光里的，走马上任金山庄信用社主任。
当成宏业放好金城100摩托车，一手拎着黑皮公文包，一手支着腰，站在金山庄信用社院里抬头向二楼自己的办公室看时，也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新主任来了”，社里有几个职工便齐刷刷把黑脑袋排在了窗玻璃上，他们都见过成宏业，有的还跟成宏业很熟。全县200多名干部职工，谁不晓得谁呀，但他们今天注意成宏业是别有用心，谁不想看看这个通过“三定”竞争上岗来做他们领导的成宏业究竟有什么特殊的才能，敢在联社领导面前立军令状，敢到金山庄信用社来收拾这乱摊子？但映入他们眼帘的新主任形象不免使他们有点失望，成宏业依旧是以前人们看惯了的旧装束：咖啡色夹克，白衬衣扎在黑灰色西裤里，黑皮鞋面上反射着光亮。更让社里所有人失望的是联社没有人陪成宏业上任，本来他们是想着今天联社送新主任上任，必定到街上的“还想来”饭店撮一顿的，迎来送往嘛，信用社也不例外。然而，今天却让成宏业这小子破例了，不但没让联社领导陪送，反而冲站在厨房门前张望的刘师傅点头一笑，告诉刘师傅中午给他做上饭，然后就噔噔上楼，直奔主任办公室。
主任办公室门紧锁着，前一段主持工作的原副主任梁文清也不在。成宏业不由皱了眉，心里有些不痛快。一周前，关于成宏业就任金山庄信用社主任的红头文件就下发到各信用社，成宏业因接受内部的离任审计，并移交工作误了一星期，等一切安排完毕后，才到金山庄信用社走马上任。联社要派人派车送他，成宏业淡淡一笑，任命文件不是早已下去了吗？何必那么郑重其事，弄得沸沸扬扬呢？联社领导知道成宏业是个不好张扬，不务虚爱面子的人，也就作罢。成宏业昨晚还和梁文清在电话里热情洋溢地谈了一个多小时，所以，成宏业以为老梁一定在办公室等他。不想老梁跟他来了这么一手。当时联社搞竞争上岗制，梁文清也参加了，梁文清的发言讲了一个半小时，超过了规定时间的三分之一，讲到激动处梁文清还站了起来，挥了挥领袖常用的手势，台下的人都为他的手势笑得前俯后仰。下台时，梁文清落选，而比梁文清年轻近20岁，只在信贷岗位上干了5年多的成宏业却被联社任命为金山庄信用社主任。平心而论，如果没有成宏业竞争金山庄信用社主任这把交椅，梁文清也许就如愿以偿了。成宏业心里明白，梁文清在金山庄信用社当了十几年的副主任，也为金山庄信用社主任这个位子努力了十几年，好容易熬到老主任退休，联社又实行“三定”，出台了小社不设副主任的文件，把年过五十的梁文清从副主任的行列里一笔勾掉。但是令他欣慰的是在老主任退休后，联社让他主持了全社工作，梁文清本以为“三定”竞争上岗只是走走形式，金山庄信用社主任非他莫属，然而，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只是“过渡政府”。成宏业也能理解梁文清的心情，可心情是心情，工作是工作，不能把工作和心情搅在一起吧。联社在安排老梁的时候，态度也十分暧昧，让老梁协助成宏业搞好金山庄信用社的工作，并一再强调成宏业在工作中要多和老梁商量，老梁虽然没竞选上，但能力是有的，而且在职工中间很有威信，主持工作期间表现很不错，言外之意，老梁是文件之外的主任，成宏业假如在工作上有什么问题，老梁不但可以干涉，而且能直接捅回联社去。成宏业坚定地在主任办公室门前踱步，两手背在身后，细长的眼睛翻上翻下，他由老梁想到金山庄信用社目前的处境，金山庄信用社是全县20多个信用社中出了名的烂摊子，近十多年换了五届主任，几乎每两年来一次换血，血是换了，可社里仍没有生气，连年亏损，直至戴上了全县最贫困的帽子。别看金山庄信用社效益不好，可社内职工却差不多个个是“人物”，个个能通天。以成宏业的精明，对此是了如指掌、心明如镜，但他有自己的想法，收拾好烂摊子那才叫本事。他早规划出一套他的施政纲领：借“三定”东风严肃整顿职工队伍，强化职工思想和业务素质，创新经营管理水平，在提高社会效益的同时实现自身效益翻身。他要在金山庄信用社干出一番事业来，他不信，金山庄信用社搞不好。
成宏业的一举一动都被在主任办公室隔壁住着的复核员王小青看在眼里，王小青刚睡懒觉起床，她拉开窗帘一眼就看到了成宏业，忙用湿毛巾擦把脸，拿起化妆盒迅速往脸上扑了粉，用红木梳理理刚染过的黄披肩发，开门大大方方走向成宏业。乌黑发亮的高跟鞋敲击着水磨石地板，干净又清脆，如舞台上的板鼓。
30岁的王小青有很多故事。王小青一出生就被亲生父母扔在妇产医院的厕所里，25年后，一个浑身脏得让王小青捂鼻子的老头儿把王小青挡在信用社门口，自称是王小青的亲生父亲，要王小青帮他贷点款医治王小青亲妈的不治之症。王小青15岁时开始逃学，后来就跟一个男生住在一起，后来又独自到医院拿掉了肚子里的孩子。王小青的养母是普通干部，而养父却是县人行掌实权的领导，王小青本来可以靠着养父的能力一直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虽然没有多少真正的家庭温暖，但是物质条件很优越。王小青骨子里有种叛逆精神，高中还没毕业，就看上了一个工人家庭出身的同学，她的养父母非常注意自己的身份，对王小青的任何决定和行为都持不干涉的态度，所以，王小青在信用社工作后不久，刚满20岁的她就做了那个在化肥厂做电工学徒同学的新娘，两个人共同生活了两年，孩子都有了，可还是劳燕分飞，各走各的路了。王小青现在又找了一个搞批发烟酒兼粮油的小老板，两人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还在一起过着哩。
王小青经常自己安慰自己，把这些经历全当成自己人生的实践和磨砺吧。
30岁的王小青已成了千锤百炼的人物了。单位里的人都不知道她这些近乎传奇的经历，王小青把这些经历打了个包扔进记忆的深处。王小青的现实做法是把自我最幸福的一面拿出来给别人看，时间一长，同事们发现，王小青的话真的假的你听不出，拿谁都敢开涮，一会儿她把你捧上天，一会儿又把你贬进地狱，王小青的话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能让人不知不觉挨她一顿讽刺。你想发火却找不到她的漏洞，想还击又找不出还击的地方。单位的同事都觉得王小青活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钱有钱、要势有势，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滋润的女人。人活到这个份上就容易遭妒忌，王小青自然也不例外。
王小青对此心里明白，但全当不知道，有什么了不起，你活你的，我活我的，有人妒忌说明自己比别人有本事。在金山庄信用社，王小青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复核由微机员兼任，几任主任没办法安排王小青，只好让她做第二复核，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你王小青上不上班，反正有你没你都能照常营业。
不想，成宏业第一天上班就撞见王小青这样的人物。
王小青对成宏业的情况了如指掌，她的一个朋友就在成宏业原来工作的信用社，王小青在成宏业调来之前就从朋友们那里打听到许多成宏业的情况，比如，成宏业的生日、成宏业的感情状况、成宏业爱养花种草，甚至知道成宏业说话的口头语——你什么意思。所以成宏业对王小青来说，是眼熟心也熟。
王小青在成宏业身后半步停下来，声音如一块精制的软糖，甜而不腻且有弹性：“成主任，你如果不介意的话，先到我屋里坐坐，喝杯茶，我是早就对你有印象的。”
王小青的话让成宏业很是感动，他转过身来看着王小青，她微笑的脸正如一只绽开的向日葵，灿烂而令人怜爱地迎着太阳笑着，笑得没有实际内容，但是让人感到很健康、很舒服、很美好。
王小青的宿舍有些凌乱，地上还有不少瓜子皮，米黄色的床头柜上堆放着不少山里人叫不出名的零食。满屋充斥着那种浓浓的脂粉香味，使得成宏业有些反胃，他心里很不痛快地问王小青今天为什么不上班，王小青听出了成宏业话里有兴师问罪的成分，脖子一歪，就很坦然地解释：她来例假了，肚子痛得身上没精神，屋子也懒得收拾。成宏业心里却说，你这种女人即使身上有精神也未必花力气在收拾屋子上下工夫，好歹是个单位，一觉睡到上午九点，成何体统，这哪是信合员工的形象！
春光正好，玻璃是挡不住的，一束明亮的阳光洒进来，墙角横添了一块白斑，成宏业的脚正罩在那块白斑里，王小青一眼扫过去，瞥见成宏业锃亮的皮鞋和雪白的袜子，便说道：“一看你这身衣服，我就知道你是个处处要强的男人。”
成宏业没搭话，一连喝了三口茶水，再抬起头来，目光里却是领导才会有的审查样子，可是脸上的肌肉松弛了许多，那张干净、发白的长脸竟活泛起了红润，略有英气呈现在脸上。
王小青心里暗笑：这是一个霸道的男人，这是一个经不住诱惑的男人，同时这也是一个什么也想得到的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