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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父亲的树

天旱了,山坡上寸草不生。山脚下那条小溪里只剩下小孩胳膊粗的一股儿清水,清水弯弯绕绕羞羞答答地躲在乱石下面。再不下雨,恐怕连这点水也要断了。唐三坐在果园里的一棵苹果树下,阴凉罩着他时像一张网,又像是让他穿了一件斑驳的迷彩服。唐三仰着头,认真地看着那棵苹果树,花儿早就落了,树上的苹果已经有雀蛋那么大,青绿青绿地挑起在枝头。他的嗓子里不免有一点酸水条件反射地泛上来,口腔里也紧跟着湿润了,却没有揪一颗尝试一下的欲望。作为一个成熟的男人,显然不会对一颗青绿色的酸苹果产生太大的兴趣。苹果很好地挂在树上,在叶子下面安安静静地成长着。

唐三曾经是个军人,在大山以西的茫茫戈壁滩的一所军营里当兵三年,复员后又回到了大山的深处,这里有他的家,父母至死都没有离开过。唐三最初想的是,当了兵就能从大山里走出家门,坐汽车再坐火车,到遥远的大海边去,这是一个很深的向往,满满当当地盛在他心里。谁知道他穿上军装后,却几乎是屁股没挪窝地到了戈壁滩上,真枪没摸过几次,实弹没打过几发,给连队老老实实地放了三年羊。

穿上军装赶着羊群行走在戈壁滩上,唐三便望着地平线犯傻,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脑袋里冒出许多疑问,又百思不得其解,人就变得恍惚起来,好几次还差一点把羊也给放丢了。班长批评唐三思想有问题,态度不端正,然后才表示同情地说,和平年代嘛,边防军人也只能是这么个样子,仗肯定是没得打的了。谁让你生不逢时呢?退回到七十年代,你小子还说不定真能捞个立功受奖的机会哩。班长是个南方人,谈论家乡的青山绿水时眉飞色舞,接着又一脸创伤地把唐三的家乡贬损一通:天上不飞鸟,地上不长草,这里的姑娘不洗澡。这里的姑娘洗不洗澡,你班长又怎么能知道呢?

有一点瞎说的成分。唐三很想争辩几句,给自己挽回点面子,又怕得罪不起班长,就只好忍气吞声,心里却不服:看把你日能的,有本事不在老家好好待着,咋也跑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了?他看不上班长的小白脸。一年下来,班长的小白脸成了黑粗脸,跟戈壁滩上的石头没啥两样,唐三就暗自幸灾乐祸。不过,班长的两排牙齿依旧是雪白的,月光下都能闪出亮来。三年不到,这个一笑就露出雪白牙齿的班长升任了连长,前景看好。唐三却复员了,卷起铺盖走人。

唐三回家了。

唐三回到了深山里。父母留给他的家业是一间破旧的土屋和一个占地十余亩的果园,果园被其他的树林包围着,每逢夏天和秋天,深山里就会出现一片显眼的绿色,让偶尔过路的人停下来心猿意马地瞧上一阵子。天大地大,有人劝唐三另找个出路,譬如到小镇上揽点零工活什么的。小镇上人来人往,顺便划拉个女人做老婆,这辈子也算有个交代。唐三当时是坐在酒场上的,被好几个人的劝慰弄得泪花儿在眼眶里乱扑闪,仰脖子灌进去一瓶家乡出产的烧酒,结果醉得一塌糊涂。唐三醒来后却见自己躺在一家小歌厅的沙发上,立马又骇得头昏脑胀,以为自己犯下了酒后乱性的荒唐事,毁了清白。歌厅女老板看着唐三狼狈的样子笑够了才说,你都软成了面条,还能干成那花活?有人念你孤身一人,才把你介绍过来。唐三问是什么意思?女老板说,你当过三年兵,总有些拳脚功夫,聘你做个保安人员,维持歌厅的秩序。这倒提醒了他,自己曾经是个军人,但不好意思说出自己没摸过几次枪,只是放了三年羊的真情。唐三知道这里表面上歌舞升平,其实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便婉言谢绝,起身离开歌厅,走出小镇,径直向大山而去。

果园因长期五人看护,呈现出了衰败的迹象。土屋也是四处透亮,门板朽得快要散了架。山风掠过树梢和屋顶,发出一片凄咽,尤其是在夜里听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唐三用了一天时间,把土屋马马虎虎地收拾一遍就住了进去。住进去的头几天很不适应,在军营里过了三年大集体的生活,就觉得这土屋空得很,又没有可以说话的基本条件,几天下来连舌头都有些木了,躺在炕上辗转难眠,直到折腾得筋疲力竭,天快要亮丁才能小睡一会儿。出门时眼前便又恍惚起来,所有的树都在摇晃,跳着一种古怪的舞蹈。他就到山脚下的小溪边去,掬一捧清亮亮的水浇到头上,然后坐在一块已经被阳光晒得发烫的石头上,看又瘦又弱的溪水曲折地向山口流去。山口外,就是沙漠。绵延起伏的沙漠,雄浑而苍凉,在空阔的蓝天下像是大海凝固了的惊涛骇浪,只不过它是黄色的。唐三没有见过真正的大海。他知道真正的大海应该是蓝色的,就在他儿时的梦境里。山口外有一条简陋的公路通往小镇,甚至更远的地方。偶有汽车的轰鸣传到山里时,已是断断续续的尾声。唐三很少搭车去小镇,去了也是买一些日常生活用品后匆匆返回。对小镇而言,他已经是个陌生人了,真是没有长时间待下去的什么理由。他也怕碰上儿时的同学,万一见了面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唐三现在觉得说话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那么还是不说话的好。至于别人想说什么,那是别人的事情,说多少都和他无关。渐渐地,唐三就有一些喜欢这大山深处的树林和果园了。你想啊,这里该有多么的宁静和闲适,与世无争,与人无隙,差不多就是世外桃源。唐三也是读过一些书的人,也还记得“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古语,现在搬出来用一用,蛮有意境的嘛。看来,曾经当过三年兵的唐三,要改弦更张当一当那个五柳先生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唐三开始在父母留下的土屋里睡得挺香。也有睡得不香的时候,那是让一泡尿给憋醒的。出不出去撒这泡尿呢?如果能憋到天亮,夜里就不用出去了,他躺在热烘烘的被窝里有些犹豫。但再也睡不着了,开始想一些往事,有的远,有的近,像一张银幕垂挂下来,在黑漆漆的夜里演起了电影,而且是黑白的那种,观众却只有他一个人。

先是父母出现在银幕上。母亲的面貌始终模糊不清。年轻的父母一年四季总是低头劳作,硬是在这片乱石滩上开出了一片果园,他们把大大小小的石头挖出来,垒成墙遮挡从山口吹来的风,然后赶一辆小驴车从山外拉来沙土填进一个个坑里,栽上一棵棵树苗。那时候天还不是很旱,山坳里有草,溪流漫过一层圆圆的鹅卵石日夜不停地流淌,发出轻音乐般的声音。栽下的树苗有的死了,有的却顽强地活了下来,终于长成了大树,有苹果树、梨树,更多的是沙枣树和杨树。十年后,除过杨树,所有活下来的树都开始挂果。母亲怀过两次孩子,却都因劳累而流掉了。后来母亲就在土屋的炕上一动不动地躺了几个月。树开始挂果,母亲的任务就是生孩子。唐三是伴着秋风降临人间的,母亲极其艰难地笑出一声,便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母亲长年劳累身体虚弱,年龄又偏大了些,生他的时候把身上的血都流尽了,血水染红了半面土炕。那年,山外刚刚建起小镇,小镇没几个人,在尘土飞扬的街路上走一遍,就全认识了。唐三却永远记不得母亲的模样,同样也没见过父亲年轻时的样子。到了唐三记事的时候,父亲已经是个小老头子了。

父亲是个经营果园的行家。为了让果树茁壮成长,父亲就出去套野兔子,把套回来的野兔子深埋在树下。不给母亲吃,偶尔吃上一只,就像过了一次小年。果树吸收养分后,叶子绿得油黑,母亲却越来越瘦弱。母亲有一次对父亲说,你把我也埋到树下吧。父亲说,树要开花结果,你咋光开花不结果呢?你还不如一棵树。母亲就不敢再说什么了,连走路都小心翼翼的了。唐三终于明白母亲是揣着一腔苦水,为种树而活活累死的。有一次,唐三问父亲:你为什么要种这么一片树?山外就不能过日子吗?父亲想了想后说,我也说不清楚,这一辈子就想干点啥。

于是,父亲选择了种树。

父亲选择了在没有树的山里种树。每年秋天,父亲把树上的苹果和梨摘下来,收进十几个草筐里运到山外的小镇,很便宜地卖给一些认识和不认识的人。小镇上的人多了起来,父亲不认识的人也多了起来。父亲却说,你们为啥不去种树呢?你们都去种树吧。小镇上的人一边吃着香甜的苹果和梨,一边嘲笑父亲,一个种了一辈子树的疯老头子。那时,唐三已经在小镇上学了,从小学到高中毕业的十几年里,每到秋天快要尽了,父亲就会蹲在小镇的街口,出卖苹果和梨的同时,也劝说人们去种树。那些草筐空了的时候,父亲又用请求的口气说,你们到山里去看看我种的树,我的果园。没有人理睬父亲的话,只当是一个老疯子的呓语。小镇人的日子过得很清闲,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到山里种树呢?他们甚至连去看一个老疯子倾尽一生种下的果园的兴趣都没有。

后来,种树的父亲果然成了一个真正的疯子,疯得连自己的儿子都不大能够认清了。父亲整天在果园里转悠,给每一棵树起了名字,所有的树都姓唐。唐三高中毕业那年,满头白发的父亲终于像一棵早死的枯树那样倒下了。唐三原本是要考大学的,父亲一死,他便无所依托了,考大学的那份心思淡漠了许多。还好,他顺利过关走进了人民军队铁打的营盘,成为一名军人。怎知命运仍然和他开了一个玩笑,让他身穿军装放羊三年,别人听了觉得很幽默很滑稽,甚至有一点不大可信。唐三有时候静下心来想想,也觉得自己还不如父亲,父亲好歹在山里种活了一片树,留下一个年年开花结果的果园子。

唐三眼前的电影演到这里,关于父亲的故事就算是结束了。天还没亮,夜仍然是黑漆漆的,他把一支胳膊伸出暖烘烘的被窝,张开五指晃了晃,什么也看不见,这大山里的夜就漫长了。让一泡尿憋着的唐三,继续看电影。现在银幕上出现的是军营生活,似乎比关于父母的故事更缺乏引人人胜的情节和悬念,戏剧性也还是有那么一点儿的,这就是一个年轻的军人早出晚归,赶着一群羊行走在戈壁滩上。天早了,羊群散得很开地寻找着石缝里似有似无的小草,那样子很像舔着地上的石砾,就像是这戈壁滩上的石头很有营养。年轻军人的脸面被强烈的紫外线烤得乌黑,牙齿也不怎么白。这个故事结束的时候,画面定格为年轻的军人仰起脸眺望远方(也许是天空,也许什么都不是),眼睛里流露出抑郁的神情。也许,这个画面才是故事的最动人之处呢。唐三不愿意再看下去了,就把眼前的银幕撤掉了。他的三年军人生涯实在是有些乏味,几乎没有什么值得回味的东西。他虽然感到有些遗憾却不后悔,毕竟,自己的生命里还有过一段当兵的历史。这样的一段历史,不是人人都可以拥有的。

夜里看电影,白天看什么呢?唐三白天看树,看父亲种下的树。他还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树,因而发现挂在树上的苹果和梨在它们的幼年时期并无太大的区别,好像是人之初,到了有鸡蛋那么大的阶段才显现出物种上的差异。再就是沙枣树,五月里开花,从灰绿的枝叶间垂下一串串粉黄,每个花朵都似一颗小小的铜铃铛,精致无比。这一颗颗小铃铛不发出声音,只散发香气。沙枣花是很香的,但绝不媚艳,那么朴实那么纯粹,透着一种至真的亲切。接下来,唐三又会因花而发,很自然地联想到女人。一开始,他把沙枣花与乡村姑娘联系了起来,把沙枣上面那一层细小的粉点儿看做是乡村姑娘脸上的雀斑。然后,他想可曾有过自己钟情的女子?唐三禁不住有一些兴奋,心跳也加快了。可是,想来想去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指向,包括他上中学时,班里的那些女同学,也都只是一些模糊的背影,距离唐三十分遥远。三年的军营生活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没有见过什么女人。偶尔有牧羊女出现在戈壁滩上,也是急匆匆打马经过,留给他一个大概的轮廓。

唐三在树下坐着,他会坐上一天。

这是他很多个昨天、前天那些最平静的日子的延续。上午。碧蓝的天空在树枝轻轻的摇曳中变得支离和凌乱。大山那还没有完全褪去的阻影罩着树林,果园里凉爽而湿润。正午,太阳变得很小,比一只挂在树上的青苹果大不了多少,像一滴水银上升到温度计的最高处。没有树的遮蔽和草的覆盖,完全裸露的大山被暴烤着,灼热的空气水一样晃动起来。山的褶皱里怪石嶙峋,有的地方则陡峭如壁,刀劈般直通山底,即使在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崖缝深处也是阴森森的。树林里也热了,经年沉积的落叶产生的腐植质悄然地弥散出一股酒味儿。这酒味儿并不浓郁,大概属于低度的那一类。坐在正午的果园里的唐三,像是坐在冬天的热炕上拥着被子咂烧酒。还有鸟雀在头顶上唧唧喳喳,献着殷勤。唐三微妙地笑一笑,知道那是不大的一群麻雀,也只有麻雀这样的鸟儿会光顾大山深处的这一片树林。麻雀是世界性的鸟儿。从来没有自己的家园,永远在四处漂泊流浪。处处无家处处家,这样说来,两条腿的麻雀倒是比两条腿的人洒脱自在得多。偶尔,唐三身上会粘上一摊白色的鸟屎,他并不气恼,更不会觉得有什么晦气。麻雀也是无意的嘛,唐三这样想,眼里反而对树上的麻雀流露出疼惜和怜悯的神色。

什么都没发生,一切都很平静。

树上的麻雀给了唐三一个新的启发。有一天,他突然想到,是不是应该养上一条狗?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解决起来却有一定的难度,山外的牧民不会养多余的狗,惟一的可能就是到小镇去,小镇没有狗市,只有通过认识的人弄一条狗。小镇人大都住平房,独门独院,家家养狗,蔚然成风,为的是防止偷盗。唐三养狗不为别的,就因为狗是与人类最亲近的动物,可以做伴,甚至还可以说话。像他现在这个样子,养一条狗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唐三对这个决定很欣赏,认为自己坐在树下的日子没有白过,终于想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为什么早没想到呢?如果早就想到了,现在他也不会一个人坐在树下,身边会有一条狗趴着,伸出粉红的舌头不住地喘气。狗还会讨好地叫上几声,舔他的手,扯他的裤角,做出各种亲昵的举动。小镇和军营里都有电视,唐三看过不少与狗有关的电影,譬如《那山那人那狗》、《老人与狗》。他就住在大山的深处,守着一片树林一处果园,感觉自己就从电影里走出来或走进电影里,变得很老,遗憾的是身边没有出现一条可爱的狗。傍晚时分,山里却黑得早,山的阴影遮住了树林和果园,只有山头被夕阳镀上一层金子般的颜色,仿佛秃头的老人戴了一顶华贵的帽子。

那么,就养一条狗吧。起身向土屋走去的时候,唐三自言自语地说。

第二天,唐三照例起了个大早,这是他当兵三年养成的习惯。在果园里呼吸着清爽的空气,伸一伸胳膊踢一踢腿后,他便沿着几近干涸的小溪向山口走去,出了山口再走十几里就是那条简陋的公路。唐三走着走着,就把腰弯了下去,屁股跷得老高,脸几乎贴到石头上,这样子看上去很像一只鸵鸟。让唐三感到奇怪的却是,石头间裸露的细土上多出了几个动物的蹄印儿。蹄印儿陷得有些深,很显然这不是牧民丢失的山羊或绵羊留下的,这是一种长着像山羊或绵羊一样的蹄子,却又比山羊或绵羊大得多的动物。被难得产生的好奇心驱使着,唐三开始了他的跟踪,结果发现这种陌生的动物是围绕树林的外围走动的。他昨天夜里睡得早了些,很潦草地喝了两碗拌面汤,天刚黑下来就躺进被窝里,而且很快入梦,没听见屋外有动静,梦里究竟有些什么,早晨醒来也忘了。只是惦记着养一条狗的事,脑袋让一条狗塞得满满的。现在唐三脑袋里的那条狗不见了,被另外一种陌生的动物代替了,他像往日那样走进果园端坐树下,开始了新的思索,从记忆深处打捞某种可能的存在。树林里很快又热了起来,又悄然地弥散开一股酒味儿。唐三微醉似的闭上眼睛,耳畔充斥着麻雀的唧喳。这样的情景与昨天或者前天没有什么不同。不知为什么,远远地走来了父亲,父亲不断地改变着自己的模样,以至最后出现在唐三面前的竟是一种浑身灰白,长着山羊或绵羊一样的蹄子,头颅上盘附着一对硕大犄角的动物。

唐三被这突如其来的梦境惊醒了。

唐三看见盘羊,就是在这个太阳把石头都要晒裂的夏天的正午。唐三猛地睁开眼睛,却以为自己仍在梦境中。其实,真正的盘羊就站在树林边上,而唐三瞬间的感觉是,那只向他静静凝视的盘羊就是父亲。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和盘羊默默对视,一如久违了的父亲与儿子。后来,那盘羊摇摆着巨大的犄角转身离去。它走得十分缓慢,不堪重负似的低垂着头渐行渐远,像一块石头与大山融为一体。唐三目送盘羊,心动如脱兔。

最初几天,盘羊只是在观望,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不敢贸然进入树林。这只盘羊很老了,老得仅剩下一副皮包的骨头和一对硕大的犄角,或者说是因了它的瘦弱才显出了那一对犄角的大来。连年的干旱后,山里没草了,它才不得已地从山的更深处走出来,寻找新的栖息地。也许,它已经走过很多地方,最终选择了这片树林。在正午的太阳底下,盘羊站了很久,它的投影垂直地浓缩在肚子下面,像吊着一块沉重的生铁。盘羊又一次转身离去,消失在山崖上。这使唐三很失望,心里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唐三靠坐在树下,他累了,连日来的苦思冥想,又让他脑子里混沌一片,就还是那样地闻着酒味儿睡去,直到天近黄昏。唐三醒来时,又意外地发现那只盘羊从山崖上走下来了,它横着身子,努力地保持着平衡,否则就有可能一头栽下山崖,后果不堪设想。唐三瞪大了眼睛,心也提悬了,紧张得浑身发抖。不过,盘羊那谨小慎微的样子倒也很有意思,让终日沉寂的大山一下子生动了许多,鲜活了许多。

唐三进了土屋,他怕惊扰了盘羊。不一会儿,树林里便响起了盘羊咀嚼树叶的声音,响一阵停一阵。盘羊初来乍到,还没有消除对人的戒心。唐三轻轻地走到门口,盘羊猛地回过头,神情哀哀。唐三难免有些心酸,他从盘羊那淡黄色的眼睛里看见了几丝悲哀,有如父亲历尽沧桑的晚年的目光。盘羊像一个饿极了的乞丐,趁着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开始不停地咀嚼,夜晚的空气中流淌着树叶被嚼碎后分泌出来的淡淡的苦涩。此时的大山正让夜幕缓缓地遮蔽,麻雀们也准备归隐人巢,山里变得很静。听着盘羊尚显得谨慎的咀嚼声,唐三突然想,父亲在大山深处种下这片树,是不是有着深长的意味呢?

唐三终于放弃了养一条狗的打算。

有这只盘羊就够了。接下来的日子,唐三再不到果园里坐去了,整天待在土屋里,躺在炕上似睡非睡,不让自己弄出什么动静。其实,盘羊已经不再那么惊慌了,逐渐习惯了新的环境。盘羊每天都要来,来得很准时,时间观念非常强。正午进树林采食,天黑前带着一个饱满的肚子离开。盘羊的皮毛变得光滑起来,看上去比先前精神多了。盘羊有一条固定的小路通上陡峭的山崖,小路隐藏在交错的石缝里,人的肉眼根本无力辨别,只有盘羊才能够循规蹈矩。盘羊上山比下山敏捷轻快得多,每一次的跳跃都像是计算好了的,身体在腾空的时候,似乎有一个瞬间的停顿,然后稳稳落地,攀住凸露的石头。当它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就和石头没有什么区别了。唐三观察许久,终于理出了盘羊出没的那条小路。唐三忘了自己曾经是个军人,他现在究竟是个守林人呢,还是个盘羊的守望者呢?抑或二者都是。如果是这样,他的生命就应该具有了特殊的意义。

照例是个正午,盘羊出现在果园里的时候。唐三却没有听到那种熟悉的咀嚼声,就走到屋外,绕树林走了周遭,还是没能看见盘羊的身影,这有些反常。唐三甚至想今天是不是盘羊的一个很特殊的日子,他望着山坡上盘羊出没的那条小路,小路上静悄悄的,除过石头就没有别的什么了。那就等着吧,说不定盘羊会晚一些出现。唐三去了果园,在他经常流连的那棵苹果树下坐定,他有一些日子没到果园里来了。树上的苹果在唐三的不经意中又长大了点儿,完全确定了它未来的形状。有几只苹果和梨掉在地上,有啃咬过的痕迹,无疑是盘羊干的,大概苹果和梨都过于酸涩的缘故,才被放弃了。如果是父亲看见这几只苹果和梨掉在地上,说不定会心疼的。唐三不会,他认为盘羊能够吃几只或者一树的苹果和梨,都是一件很好的事情。一些盘羊的粪粒儿留在树叶里,像遗落的黑珍珠。

唐三深嗅着盘羊留下来的气味儿,如幻如梦。

一辆三菱越野车带着长途跋涉和颠簸的疲惫,土头土脸地停在土屋前,有四个人正穿过树林向唐三走来,其中一个还是女的。当他们走近时,唐三突然脑子发晕,堵了一块石头般胸闷气短,扶住树才站稳了。来人显然没有觉察到唐三这瞬间出现的变化,故作亲切地问候过了,说他们是某电视台的摄制小组,有编导、摄像师,介绍到那个女的,说这是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靓丽的女主持人微笑一下,明澈的眼睛在唐三脸上稍稍停顿一下便滑过去了。在女主持人的眼里,唐三也许更像一个远离喧嚣不食人间烟火的长发黑脸的野人,才值得她多看一眼。仿佛被一发子弹射穿了,唐三陡地一惊,又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

来人说他们是追寻盘羊而来的。盘羊是这座西部大山特有的野生动物,人类的猎杀和生态恶化使它濒临灭绝,消失了近半个世纪。盘羊的重新出现,是世纪末的重大事件之一。山外的专家和学者已经通过先进的卫星遥感技术发现了盘羊的行踪,但是需要实地确认。他们就是为这个来拍片子的。

此时的唐三却完全是一副呆傻的模样。

来人狐疑地看着唐三,又相互交换一下眼神,接着说,你听明白了吗?

唐三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女主持人显然已经很不耐烦了,用标准的普通话说,这个人神志不清,可能是脑子出了什么毛病。对这片树林和果园我倒是有一点点印象,好像是我上中学时一个同学的父亲种下的。那个疯老头子每年秋天都到小镇上卖他的苹果和梨。苹果和梨甜是甜,就是个头儿太小。再说了,这个地方有人有树,盘羊也不会出现的,早就躲远了。

来人一下子大笑起来,然后点头称是。

天色将晚,来人看问不出什么结果,只得抱憾离去。三菱越野车艰难地打个掉头,沿原路碾着石头蹦蹦跳跳地返回,样子像个醉鬼。唐三就那样地呆傻着,不眨眼地目送那辆车消失在山口。其实,唐三始终是清醒的,还有一种莫名的突如其来的幸福感。然而,幸福有时候也会是至深的苦痛。

唐三走出父亲的树林,他只是无意地向大山看了一眼,就惊呆了。莽莽苍苍层峦叠嶂的大山,正被落日的霞光浸染得金碧辉煌,像一座巨大的古老的宫殿。一只盘羊傲然雄踞在山崖边一块凸翘的巨石上,那一对盘附的硕大的犄角指向天空和大地,通体发散出金属的光芒,犹如一座铜铸的雕像,在大山之上凝固了千年万年。

唐三哭了,想忍都忍不住,面对这座祖先般的雕像,他流下了灼热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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