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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三十年前的一次演出

牧业大队今天又杀了一只又肥又大的绵羯羊,队长亲自批的条子。队长要招待城里来的老师和唱歌跳舞的姑娘小伙们。连续唱了几个晚上,跳了几个晚上,城里来的老师和姑娘小伙们都困得很,该补补身子了。

向红一只手捻着自己的辫子。

那个年月里的姑娘都兴留长辫子,似乎这也是一个时代的重要标志。向红的辫子很长,辫梢子垂到腰处,又黑又亮。向红斜靠在大队部正中的门框上,看汉子杀羊。汉子大约是为了乘屋檐下的大片阴凉,才把羊弄到了屋门口。向红要想离开,就必须从羊身上跨过去,这让她感到很为难。因为一个姑娘大大咧咧地从一只羊身上跨过去,显得很不成体统。向红就好像是被汉子逼住在了门口,很无奈的样子。汉子却一下子受到了鼓舞,攒劲地挥动着刀子,把个先时还活蹦乱跳的绵羯羊剥得红是红白是白,然后当胸拉一道口子,掏出热腾腾的肠子肚子,羊已经吃上了一些青草,肠子肚子看上去就都是绿色的。那羊头还连在摊开的羊皮上,依旧保持着完整的形象,眼睛睁得尤其大,它的瞳孔全部扩散开来,像枪筒深得发蓝。刀子挑破喉咙的瞬间,那羊只是浑身激灵一下,就一声不吭了,老老实实地任人宰割。从古到今,羊都走在这样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上。不过,这只离开了身体的羊头,却正对着向红,依然用睁圆的眼睛亮晶晶地直视着这个美丽的姑娘。向红只看了羊头一眼,就心惊肉跳起来。

那羊眼里默默地流淌着一种诡怪的光芒,让向红的胸口别别别地荡个不停。向红正想退回到屋里去,扭头时遇上了张万凉,两人差点撞个满怀。向红吃了一惊,随即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张万凉,想躲开去,又觉得不大合适,就那样垂头呆立着。向红由不住暗暗琢磨,今天早晨是怎么啦,尽碰上让她心惊肉跳的事情。

张万凉其实已经在向红身后站了很久,悄没声息的。

张万凉这时就笑一笑,露出很白的牙。“怎么?起这样早,天生是个跳舞的材料嘛。”后面那个“嘛”拖得长了些,极有音韵。张万凉还没和向红单独地说过话,这是十几天里的第一次。张万凉从小城文化馆来,牧民尊称他为老师,张老师。张万凉脸面白净,头发稀了一些,整个的人却是很精神的,腰板挺得笔直。张万凉刚到大队部的那天,开会的牧民们还以为上面又来了领导,就敛声静气,等着让他作报告。队长说是从城里请来的老师,教宣传队唱歌跳舞不作报告,开会的牧民们这才把绷紧的脸松弛下来,坐在通盘大炕上脱了鞋一边抠着脚趾头一边抽烟,将屋子弄得云遮雾罩。

向红是最晚见到张万凉的。张万凉到来的那天,向红正把最后一个学生送往回家的路途。这个学生的家住得很远,她有些不放心,就多送了一程。向红对唱歌跳舞没有什么兴趣,她想的是能把牧民的几十个孩子教好就很不错了。宣传队成立的时候,队长做了几次工作,都被她婉言拒绝了。这个牧业大队地处偏远,又几乎让沙漠包围着,向红是这个牧业大队惟一的女高中毕业生,回乡后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民办教师。几年民办教师当下来,向红在牧民心里有了很好的印象。牧民们也像自己的孩子那样,称她为老师。向红起得早,就是当民办教师养成的习惯,与唱歌跳舞没有任何关系。学校放了假,她一个人住在空荡荡的学校里感到害怕,就和几个姐妹睡在大队部最里头的一间套屋里。又都是新褥新被,算是对姑娘们的特殊待遇。今天早晨,向红轻手轻脚地走出套屋的时候,其他几个姐妹还在被窝里睡着,睡相各具姿态。向红还听见了一阵呼噜声,呼噜声里又夹杂着纤细的磨牙声,不知是谁发出来的。她就想笑,后来又忍住了,在门口却碰上汉子杀羊的一幕,弄得她很不自在。向红懊悔地想,还不如再多睡上一会儿呢。她怕血,自小就怕,看见血就浑身不舒服,甚至这一天都提不起精神。早晨的阳光不温不火,只是因了那被杀的羊,空气里溢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想躲都躲不过去了。谁知又会碰上这个从城里来的张万凉呢?而且离得那么近,几乎脸对了脸,突兀得很。

向红当然没想到张万凉也起得这么早,以至在她身后站了很久,她都没能察觉。张万凉是有理由睡懒觉的,他是大队部请来的指导老师,受着牧民的尊重。张万凉睡得很晚,他的小屋里差不多彻夜地掌着灯,门是关着的,有时候最多拉一个小缝儿,给空廓的大院里投下一道亮线,有如一根抻直了的羊毛绳子。有人看见张万凉很端正地坐在灯影下,手里拿着一本很厚很旧的书,聚精会神的样子。张万凉睡得晚,起得也晚,洗脸刷牙又要占去好几个时辰。大院里早已有牧民们走来走去,他们三五成伙地聚在一处,相互传递着劣质的纸烟,毫不掩饰地谈论着与草场和牲畜有关的事,又是许久没下一场雨了,牧民们的脸上开始呈现出焦虑的神情。上面拨下来了一点救济款,究竟能给到谁的手上,牧民们又都暗暗地较着劲,脸上是看不出来的。这些都与张万凉无关,他的任务只是组织演出,月亮或星星出现在夜空的时候,让宣传队的姑娘小伙们跳起舞来,让歌声荡漾起来。张万凉突然起了个大早,就让早起惯了的向红颇觉意外。向红还是啥话都不说,她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就垂着头把一条辫子握在手里缠成几圈再放开,如此再三。张万凉也不便多说什么,从向红身边走过,那挺拔的身影鹤立鸡群般地在大院里晃动一阵,消失在大门口。张万凉初来乍到,似对周围的环境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常常站在大队部旁边那一道最高大的沙梁上举目四望,而且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大热的天也不怕晒着,仿佛舞台上的亮相和造型。没人知道张万凉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他这个样子又让牧民们敬而远之了。

大队部建在沙漠深处的一小片开阔地上,一圈参差的上屋围起个不大的场院。土屋年深日久,看上去很是有些古旧,像被历史遗弃的一个土围子,给人一种沧桑的感觉。不过,在三十年前那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却应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之说,里面什么都有,在没有出过远门的牧民眼里,这里就是政治和文化的“中心”。场院里现在竖起了两根笔直的杨木椽子,之间横拉一道铁丝,挂上一盏汽灯就成了演出的舞台。这样的舞台虽说过于简陋了些,和城里的没法比,到了晚间却同样意义非凡,照例能够歌颂伟大领袖和宣传******思想。宣传队已经演出了几场,效果还不错。连着几个晚上,牧民们大脚盘腕坐在场院里,汽灯照射下的油熏熏的一张张脸上,写满了单纯和真诚,他们兴致盎然地观看姑娘小伙们唱歌跳舞,气氛是很好的。牧民们居住得十分疏散,平时召集起来很不容易,到了六月末的社员大会,才来得格外整齐。按说是要请电影的,公社的电影队去了别处,上面要求的宣传任务又紧,队长就从小城的文化馆请来指导老师,临时组织了一个宣传队。队长一高兴,灶房那一口能淹死驴的大铁锅里便每天漂一层很厚实的油,让开会的牧民们吃得心满意足。

演出是成功的,场院上的观众都叫好,把大巴掌拍得跟砸骨头似的。

牧民的大巴掌上长满了老茧,就轻而易举地拍出了激情。

实在是惊心动魄啊,那高高悬挂的一盏汽灯被牧民们拍出的一片热浪冲得摇摇晃晃,像是附着了灵性。

乐器只有一架手风琴,还是张万凉从小城文化馆背来的,白色的键盘,黑色的壳子,在汽灯下光芒四射。这手风琴被张万凉拉得绝,十分出风头,以至喧宾夺主,占去晚会多半的节目。每逢激情昂扬处,“台下”的观众便看见手风琴像骆驼的脖子一样伸长缩短,张万凉的脸上一阵肃穆一阵喜悦,仰或一阵悲愤一阵忧伤,表情百般交织,变化多端,那并不怎么浓密的头发也随之飘扬起来。这时候再看张万凉就不像是个人了,而是一匹在旷野上奔跑的儿马了,这匹儿马是挣脱了笼头的,抓都抓不住。牧民们大气不敢出,屏住呼吸瞪圆了眼睛,有些无奈地跟在这匹“儿马”后面,不由自主地也奔跑了起来。知道是城里来的老师,水平很不一般。姑娘小伙们唱罢跳罢,就很自觉地退到后边去,静静地呆立着,目光里全是服帖。又一阵砸骨头般的掌声过后,张万凉仍不尽兴,情之所至,再加一段曲子,情绪更加昂扬。

那盏汽灯煞白的光亮笼罩着他,姑娘小伙们就变得半明半暗了,像一截帷幕那样垂下来,静默身后。

那时,似乎所有断文识字的人都不知道还有“潇洒”这么个词。

张万凉拉手风琴的样子绝对的是“潇洒”。

向红没有参加演出,但这并不是说她没有在场。向红是站在“舞台”一边的,只是离得稍微远了一些,更像是有意识地躲在杨树椽子投下的阴影里,使得牧民们甚至参加演出的姑娘小伙们都忽视了她的存在。向红不愿意抛头露面,她一动不动地站着,直到演出全部结束。向红怔怔地看着听着,她比谁都看得认真听得仔细,心里很特别,不知应该怎样形容这个从小城里来的张万凉。向红对张万凉一无所知,他甚至没叫过他一声张老师。那琴声将向红带进了一个遥远的地方,那个地方似乎并不陌生,有广阔的草原,有茂密的森林,有潺潺流淌的河水;有绚丽灿烂的鲜花,鲜花在阳光下轻轻摇曳;有茫茫无边的白雪,白雪在月光下银子般地闪亮;也有拉纤的船夫哼着苍凉的号子,负重的老马走向生命的尽头……杨树椽子投下的阴影里,向红的心情伴随着音乐的旋律起起伏伏,波动异常。张万凉演奏的正是:

《花儿与少年》。

《三套车)。

《伏尔加船夫曲)。

连演几日,场场满座。场院里被牧民们踩死的粪蛾子一片狼藉,让灶房养下的几只鸡吃得走路直呻唤,然后呆头呆脑地在墙根下死睡过去。压轴戏是舞蹈《北京的金山上》:几个姑娘再度上台来,排成一字队形,每人手里一本红色封面的《毛主席语录)。手风琴伴奏张万凉。张万凉不仅将这首曲子拉得“情深意长”,而且还悄悄地做了一些改动,譬如“北京(呀)的金山上”,这个“呀”字就是他自作主张加上去的,只是谁都听不出来罢了。几个姑娘受到感染,跳得十分投入,手里的红宝书舞过来舞过去,一片金光闪烁。

这个舞蹈的动作很简单,就那么几下子。因为很简单,也因为很简单就很整齐,更因为很简单就很整齐就很需要反复多遍,牧民们觉得好得不得了,就又开始拍大巴掌,满场子砸起了骨头,砸出了满天繁星。这个节目一结束,一台戏也就散了。牧民们恋恋不舍地离开场院时,屁股上都蹭了一层很厚的黄土,像蹭烂裤子后露出了里面的肉。牧民们说,戏太短,这辈子没看过城里的戏,眼下这台戏也蛮不错,让人心里猫爪子抓挖,痒得那么日怪。队长在“台下”稍后的位置上,始终端坐着微笑着,大巴掌拍得很有节制,并在自认为关键的时候起一种引导的作用。听见身边牧民们的议论,队长心里很托底,对张万凉和姑娘小伙们很感激,决定每人发一套红宝书。红宝书上扎一根二指宽的红布条,还打个像模像样的结,就格外地郑重了。队长握着张万凉的手说:“你教得好,拉得也好,有水平咧。”张万凉朗声大笑,头仰得高高的像看天上的太阳。但此时只有星星,星星已经出来得齐全了,都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末了,张万凉才说:“哪里哪里,是姑娘小伙们唱得好跳得好,政治觉悟高,对伟大领袖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

张万凉的手被队长紧紧握着,不好硬抽出来,否则就是不谦虚。在舞台上已经很不谦虚了,现在必须让队长把手紧紧握着才是。直到手心里出汗了,他才乘机滑脱。张万凉其实是心不在焉,或者是匪夷所思,他回头左右地看着。姑娘小伙们好像还沉浸在戏里,个个手捧红宝书呆立,那模样就多少变得滑稽可笑了。然而除过张万凉笑了那么几声,别人都不笑,好像是这个场合就只有张万凉才能笑。戏散了后,向红并没有像别的牧民那样离去,她从灯影里走了出来,这又多少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向红的样子与她的姐妹们不同,她空着手,站在那里把辫子缠成几圈再放开,做得很仔细。

向红盯着那个手风琴,目光有些贪婪,像要看进眼睛里去,也许这才是她没有马上离开的真正的理由,只是别人都不明白罢了。手风琴上放着张万凉的那一套红宝书,这种无意地摆放使得红宝书在汽灯的照射下格外鲜艳夺目,对手风琴形成了一种遮蔽。向红可是在留恋那套红宝书吗?张万凉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又像是无意地点了点头,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一动。向红转身要走的时候,张万凉说:“这套红宝书就送给你吧。”向红似是想都没想地说:“我不要。”这句话让在场的人突然吃惊不小,队长更是被棒打了一般怔了怔。气氛一下子古怪起来,张万凉抬起的一只手有点僵硬,很久才放回去。张万凉的手指修长、洁白、湿润,裹着一层女性的气息。

向红是个最不爱说话的姑娘。

向红悄然地离去。

夜很深了。大漠深处的夜空,星星又稠又密,正赶上了没有月亮的日子。当时有一首歌是这样唱的:“天上美丽的星星多呀星星多,哪有我们公社的羊儿多。”说到底还是星星多,即便把全世界的羊儿都加起来,也还是多不过星星的。没有谁傻得冒泡去追究,人们都喜欢美好的事物,然后更加美好地表达出来。队长选在这样的时间招待张万凉和唱歌跳舞的姑娘小伙们,倒是多了些意趣呢。平时很嘈杂的灶房变得安静,飘出一股股肉香。那只为宣传队牺牲了的绵羯羊,早已按照严格的规矩被大卸八块地煮进锅里,煮成了“羊背子”,最后盛在一个木制的大托盘里端上桌子。“羊背子”鲜嫩无比,油光闪烁,煮的过程中只撒一把粗盐粒,在偏远的沙漠牧区这是待客最高的礼仪了。桌上还有几瓶烧酒,烧酒是张万凉所在小城酒厂生产的。烧酒质量一般,但盛情难却,张万凉略作推辞,就放开了吃喝,尤其是吃得好,肥厚的肋条肉一撕一大块,手里握着的就只剩两根扁扁的骨头了。张万凉的手上嘴上都是油,他还把油汪汪的手指头高翘着,像白色的蜡烛,极富质感。张万凉是尊贵的客人,是老师,手风琴又拉得那么好,坐在俗成的被认为是最重要的位置上,左右才分别是队长和姑娘小伙们。这个位置当地牧民叫做“上岗子”,如同骑在了马背上或夹进了驼峰间,骑上去就没有轻易下来的道理,吃不好不行,不醉不罢休,和走路一样要走到目的地。张万凉吃肉吃得好,但还是缺乏一种老练。主要是他平时吃肉少,城里没有这样的肉可以让他放开了吃,逢年过节才凭票供应几斤,肉又都瘦巴巴的,多半是骨头,三月不知肉味是常有的事。从任何一个角度讲,他是必须吃好这肉的。停顿的间歇,张万凉看见姑娘们有些拘谨,肉吃得很象征性,都摆设一样地端坐着。张万凉说:“你们为什么不放开了吃呢?”姑娘们中有人说:“我们就是吃肉长大的,张老师你多吃。”姑娘们的眼睛几乎都是单眼皮,也小,却都水水的,井里捞出来似的。张万凉心想,肉真是个好东西,把人的眼睛都养得水水的。

水水的,这给张万凉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另一个更深的印象是,那个叫向红的姑娘既不跳舞不唱歌,也不吃肉不喝酒。原汁原味的羊肉,还有火辣辣的烧酒,逐渐地让人粗狂起来。其中一瓶烧酒让张万凉和队长喝了,张万凉喝得还要多一些,因为姑娘小伙们挨个敬了他一杯。酒量就升上去了。姑娘们喝得少,坐得太端正,气氛显得沉闷了些。酒是个啥呢?酒是个汽漏水,喝进肚里胡日鬼,要的就是个热热闹闹的气氛。张万凉想了想后,提议唱歌助兴,他没觉得这样的提议有什么不妥。队长也没有制止,紧跟上附和了一声,姑娘小伙们的情绪就开始振奋,羞涩中选出一种表现的欲望,只是不知道唱什么好,齐刷刷地看张万凉。张万凉正要说话,队长却抢先说:“好好,你们唱,唱《语录歌》。”

下定决心

不怕牺牲

排除万难

去争取胜利

本该很昂扬,昂扬中再来点雄壮,这歌才会有气势。

让姑娘们掺进来一唱,反倒多了轻浅,一点都不振奋,重复时声音就弱了下去,像一群羊偷偷地走远了,追都追不回来。如果是张万凉,大概不会让姑娘们唱这样的歌,《绣金匾》就挺合适嘛,当时很流行的,一绣谁二绣谁三绣谁,唱好了会很有些意思呢。再唱不下去,席就散了。张万凉站起时,身子晃一晃,酒往头上走,胳膊和腿稍稍地有些软,而且软得恰到好处。幸好不再喝,再喝怕是一肚子生铁都要化成水。队长把酒场掌握得很有分寸,在醉与不醉之间。醉与不醉之间就是微醉,这是一种最好的状态。张万凉要走,队长说:“张老师吃得可好?”张万凉说:“吃好了,再吃,毛主席他老人家不答应。”姑娘小伙们终于忍不住,“哗”一声笑了,让原本有些昏暗的灶房突然地亮了一下。张万凉这个玩笑开得很及时,火候也掌握得好,同时又有一定的水平。这个玩笑开得也很城里人,说明城里人胆子比较大。队长笑罢后说:“张老师,明天晚上还要忆苦思甜,你得给加个戏,控诉旧社会。”张万凉就愣一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然后把蜡烛一样的手指插进并不浓密的头发里,开始作思考状。他看姑娘小伙们,姑娘小伙们也看他,他看到的是沉默中的一片期待。张万凉心里一阵阵叫苦,手指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像刺猬一样硬了起来。

事先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怎么个排法?来个《北京的金山上》什么的还行,真正拿出一台像模像样的戏,谈何容易?

时间也只有短短的一天。张万凉苦笑,心想你这个队长啊,肉里藏着一把刀。

这时,门口有个人影一闪,向红手里提一只暖水瓶进了灶房。暖水瓶的壳子是竹编的那种,竹编的壳子上写着两个红字“学校”,红油漆已脱落了几小片,那两个字便有些残缺不全。向红提着暖水瓶进门,是估摸着酒席散了才来,灶房的另一口锅里有烧好的开水。张万凉在看见向红的同时,也在瞬间得到了启示。向红早不来迟不来,出现得最是时候,似在冥冥之中有一种沟通和默契。张万凉的脑子转得飞快,酒就“醒”了多半,他的神思即刻飞扬了。张万凉说:“加个戏?”队长说:“大会明天就散,让社员们再受受教育。”张万凉说:“当然,应该应该。”队长伸出油渍麻花的手,张万凉说:“队长你先别握手,等戏演完了再祝贺。”队长说:“就是就是,我给你留着。”队长一高兴也弄点幽默出来,气氛又好了。队长把手缩回去掏一根纸烟夹上。向红没有过多的停顿,也不说话,暖水瓶里灌满水就转身走了。向红垂在腰处的辫稍子一晃一晃,轻轻地拍着白底碎蓝花的衣服。衣服显然是宽大了些,但是没有一个人看不出,向红那女儿家的腰身有多么的纤细和柔韧。

张万凉让队长准备几样东西,也就是所谓的道具。

两身破衣服。

一截红头绳。

“越破越好,这两身破衣服和一截红头绳我没地方去找,剩下的事情我自己办。”张万凉说这话时很认真,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姑娘小伙们见这个吃肉吃得很好的张老师突然变得很严肃,就再也不敢笑出声来了,把脸绷得紧紧的,开始琢磨两身破衣服和一截红头绳。然而,姑娘小伙们谁也猜不出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关联,像一道深奥的谜语那样令人费解。队长也是闹不明白,却也很严肃地点点头,认真地听着。张万凉说:“既然是忆苦思甜,就得演好。”

队长很同意这个观点,问:“咋个演法?”

张万凉说:“这出戏不是集体唱歌跳舞,一男一女两个人就够了。主要是唱,再加进去一点小动作。”

姑娘小伙们面面相觑,最后又将眼睛凝固在张万凉的脸上,好像决定自己命运的时刻到来了,都由不得地紧张起来。队长也很紧张,油渍麻花的手指间夹着的那根纸烟无助地燃烧着,缓慢地短了去。张万凉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老师就得像个老师的样子,这种时候谦虚是要不得的。沉默了半晌,张万凉才说:“这样吧,我们定一下上戏的女演员,回去都想想,谁最合适?”接着又提了三个条件:有文化,人不能胖,辫子要长。

张万凉说罢,扬长而去。

张万凉的背影很有力量。

第二天早晨,在队长和姑娘小伙们的注视下,向红终于走进了张万凉住着的那个小屋里。张万凉彻夜未眠,伏在煤油灯下,两个鼻孔熏得乌黑,向红走进去的时候,他已经凭借着记忆写完了几大段《白毛女》中的唱词。时间太紧,只能轻车熟路走一走捷径了,再说《白毛女》家喻户晓,也很适合这样的条件和环境。当天晚上演出,从来没有上过舞台的向红真的就入了戏。在汽灯那煞白的光亮底下,扮演喜儿的向红从“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开始一路清唱下去,在不同的情境中发挥得很是到位,几乎达到了忘我的地步,以至声泪俱下,将喜儿的悲苦淋漓地表达了出来。情到深处,扮演杨白劳和大春的张万凉反而被向红调动,便也激昂起来,配合更加默契,唱得回肠荡气。满天星星,长长银河,“台下”的牧民们神情贯注,似是都退回到那个万恶的旧社会去了,伴着涟涟的泪水和哽咽。这是世界上最好的观众,当受尽苦难的“喜儿”被“大春”从深山里找回来,这出并非完整的戏便结束了,牧民们依旧沉浸着悲伤着,忘了拍那大巴掌,没有满场子砸骨头的声音。这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那只高悬的汽灯却很突然地炸裂开来,破碎的玻璃片像是飞扬的雪花,紧接着就是一片黑暗。

在骤然而起的一声巨响和飞扬的“雪花”中,有人看见张万凉和向红搂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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