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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青草如玉(10)

10

最能够展示宝元老汉生活中还有点现代色彩的,就是那一架望远镜。

望远镜是蒙生到外地出差开会时从一个专门倒腾这种生意的小商贩手里买的。买这架望远镜的时候,苏联已经解体,东欧形势剧变,那个额头上有着一块据说是苏联地图模样的胎记的**********,辞职后回了老家,这个从此退出政坛的前苏共中央总书记,后来又放出口风要著书立说,甚至还要当电影演员,一举进军美国的好莱坞。当然,宝元老汉并不知道(也没有必要知道)这些足以影响世界格局的重大事件,他从来就不听收音机,更不看什么电视,只是一心一意地放牧他的牲畜。关于望远镜,一开始宝元老汉愤怒地拒绝,不愿意接受儿子蒙生这份颇有意味的孝心。

蒙生就嬉皮笑脸地劝说,爹,你老了。人总有个老的时候,人老了眼神不济,假如一不小心丢了牲畜,还不得多跑冤枉路?望远镜这个东西好得很,用它到处照一照,抽直身去了就行。宝元老汉后来按照蒙生的演示和指点试了几次终于信服,不消说草滩里的牛羊和骆驼,就是几十里之外的骑着马钻人家帐篷的酒鬼都会尽收眼底。那****的酒鬼,身子像条软囊囊的口袋斜搭在马背上,脖子一伸一缩的,似是唱着不堪入耳的浑曲儿。

于是,宝元老汉就有了一句口头禅:****的老婆子,拿我的镜子来。

宝元老汉调整着望远镜的焦距(他永远不会明白什么叫做焦距),一只手反复转动两个镜筒之间那个小小的旋钮,直到看清楚为止。他做这一系列动作的过程,显得相当熟练,像一名久经沙场指挥若定的将军,但是穿着民间老式的黑衣黑裤,腰里缠着拧成麻花似的羊肚子毛巾,又常年胡子拉茬不修边幅,模样更像一个杀人越货的老匪头目。宝元老汉是庄重的,一点都不做作,可是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又都庄重得有些滑稽。

宝元老汉看到了什么呢?

是一支小小的奇特的车队。

一台红色的推土机在前,一辆灰蓝色的东风卡车居后,向着西滩缓缓而来。这就是宝元老汉站在土岗上产生幻觉的真正原因了,而这样的幻觉与他久久渴望的雷雨没有丝毫联系。推土机雷鸣般的轰响挟着一股又一股黑烟,迟缓而固执地向前推进,那巨大的铁铲在阳光的照射下一闪一闪,发出刺目的反光。铁铲前不断地隆起黄土,然后往两边疏散倾泻,生长了不知多少年的柴棵被连根拔起又被彻底埋没。车过之处,草滩亮出一道沟壑,如同刀子切割肌肤,游刃时没有任何阻挡,皮肤破裂了,肌肉朝两边翻开,鲜血淋漓。

其实是一条路。

广阔的西滩上,一条路笔直地坦荡地延伸而来,笔直得坦荡得如入无人之境。在宝元老汉的眼里,这一幕却像是一场残酷的杀戮,被演绎得惊心动魄。

呃呃——

宝元老汉突然打了一个嗝,这个嗝打得又很空洞,嗓子里好像什么都不存在。这一切来得太突兀,宝元老汉没有任何预感,当他将望远镜从眼前移开,脑子里竟然也是一片空茫,甚至怀疑这又是某种幻觉在作怪。宝元老汉定了定神,看着那伴随着推土机的轰鸣而喷出的黑烟在西滩的天空真实地盘旋,才认定这不是幻觉,是入侵者出现了。宝元老汉收起望远镜,将系在腰间的羊肚子毛巾解开又紧紧地缠了几圈,这是他出牧时的一种习惯性动作,然后大步走下土岗,走向屋前的桩墩子。

桩墩子旁边站着一匹枣红马。

枣红马正在闭目养神。枣红马长长的鬃毛和尾巴悠然地垂落在该垂落的地方。枣红马是宝元老汉精心饲养的骑乘,作为忠实的伙伴,大早之年它享有差不多每天吃半碗黄豆的特权,尽管它和自己的主人一样已不再年轻,但仍旧皮亮毛顺威风凛凛。宝元老汉也养驴,却从来不骑,让它们在草滩上旋风一样地自由自在,就因为几十年前那次回老家时的遭遇,给他留下了永远的心痛。多年来,枣红马却背负着主人走遍了广阔的西滩,连草丛里的小动物们都谙熟了嘚嘚的马蹄声,蹄声传达着主人的自信同时也分担了主人的一份忧虑。枣红马与宝元老汉构成了一个完美的组合,在用四条腿走路的同类中,它以出色的灵性深悟主人的习惯。从清晨到午时,主人那黑色的身影像是凝固了似的端坐在土岗上,天色向晚它才驮着主人去收拢羊群,仿佛饭后的一次散步。枣红马知道宝元老汉越来越老了,道理很简单,它能觉出主人的身子逐渐地变得轻了,偶尔落在它身上的鞭梢子也不像以往那样有力量,蜻蜓点水似的,甚至是满含了温柔呢。后来,枣红马又觉不出主人的轻了,道理也很简单,因为枣红马自己也老了。它和它的主人一样不愿意离开西滩,不知道西滩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同样它永远不会知道宝元老汉曾经在千里之外的老家东湖湾,面对故乡贫瘠的土地以及乡邻们,用极其复杂和悲戚的口吻说过这样一句话:老子要骑一匹枣红马。

宝元老汉有好几次梳理着枣红马的长鬃说,你是我的好儿子。枣红马表示认同地点点头,打几个响鼻,从鼻腔里喷出一股子还没有来得及消化的黄豆的味道。

宝元老汉走到了枣红马面前。时辰还早。枣红马没有太在意主人,依然闭着眼睛,但是它的脊梁被重重地压了一下,放松的骨头例外地感觉到了突如其来的疼痛,这是以前没有过的。枣红马睁开眼睛时,主人已经骑到了它的背上,连个招呼都没打,像是做着一个游戏。处在迷惘中的枣红马摇一摇头,人一样地思想道,今天是个很有意思的日子,主人突然变得像一个老小孩了。枣红马的迟钝终于惹恼了主人,浑圆的屁股上挨了几记沉重的响鞭。剧痛使枣红马惊醒了,今天非同寻常。枣红马于是不再迟疑,张扬四蹄踩着鼓点般地奔跑起来,在没有草的草滩上趟出一股股干燥的焦糊的黄土,乍一看,还以为是一辆红色的摩托车呢。现在枣红马明白了,它不仅背负着主人的肉体,更重要的是背负着主人少有的一腔愤怒,而且这愤怒要比主人的肉体沉重得多得多。

大约半个小时后,枣红马和推土机迎面相遇。

干枯的草滩上,肉体的红色和钢铁的红色都在审视着对方。推土机震耳欲聋的巨大轰鸣淹没了枣红马明显衰老了的喘息,黑色的烟和浓重的柴油味又熏得它头昏眼花。枣红马有点站立不住了,而宝元老汉仍然端坐在它的背上,没有要下来的意思。枣红马甩一下耳朵,无言地支撑着,胯裆里早已经是汗水如注了。

你们,要干啥?

宝元老汉扬一扬头,粗声大气地质问。但是,推土机的轰鸣像一个强大的风洞,吸走了宝元老汉质问的声音。

宝元老汉又问了一遍。

这时,才从卡车的车厢和驾驶室里依次跳下来几个年轻人,他们的鼻梁上都架着形状各异的墨镜,有的墨镜大得遮去了半个脸,闪烁的镜片一律地反射着黑色的光芒。宝元老汉看不见对方的眼睛,可对方却将宝元老汉端坐马上怒发冲冠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年轻人都笑了,洁白的牙齿和墨镜形成鲜明的对比,他们个个笑得很平静也很自信。其中一人挥挥手,推土机的轰鸣戛然而止。这个挥手的年轻人走近前来伸出修长的手指要和宝元老汉握手,表示故作的礼貌,或者陌生的亲切。宝元老汉却没有相应的举动,这不是他的习惯,他尽和牲畜打交道了,不知摸过了多少羊蹄于骆驼蹄子马蹄子,还没有学会和人握手,更何况是和陌生人握手。人手毕竟不是牲畜的蹄子,不是想摸就可以随便摸的。宝元老汉轻蔑地看了伸出手的年轻人一眼,像枣红马那样从鼻腔里粗重地哼了一声。因为是在马背上,宝元老汉的拒绝便有了居高:临下的威严,伸手的年轻人宽容地朗声大笑,似是极欣赏宝元老汉这种孩子气的固执和任性。

伸手的年轻人说,我们是西滩开发建设指挥部的。

宝元老汉说,开的啥发?

西滩。

建的啥设?

西滩。

指的啥挥?

西滩。

你就是那个啥部的头头?

不,我不是。

那你是个啥东西?

我是指挥部的成员。我们的总指挥,也就是你说的那个头头随后就到。伸手的年轻人这样解释说。

宝元老汉听得明白一些了,就懒得跟这几个年轻人“理论”。他知道他们是奉了命令而来,做不得主的。虽然宝元老汉觉得有一股屈辱徜徉心间,第一个回合没有什么名堂,但还是忍了。宝元老汉直一直身子,策马扬鞭,掉头返回。

总指挥随后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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