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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绿篇(1)

15.心情不错

这一年我哥正好19岁,用他们的话说虚岁都20了。

我爸忽略了这个事实,因为这一年我爸的运气好转,心情自然也跟着不错。我爸的脸不再像从前刀背那样黑青黑青的,气色也很好,眼神中的忧郁逐渐隐退。新上来的厂长是个颇爱文艺的家伙,从部队上下来的,听说还会拉一手二胡,他一来厂里就带来了新气象,他说这么大一个厂子没有文化生活怎么能行。于是,就让工会张罗着组建一支自己的乐队。满厂子选了四、五个有特长的人,不知是哪一个多嘴,他们把我爸找去了。我爸不但进了乐队,厂长又当着工会主席的面撂下一一句话,简直胡球闹,把个人才不当人!于是,我爸又被破格调回了工会。他再也不用去扫马路了,白天他穿着体面的工作制服去工会打杂,晚上提着他的小号到礼堂去呜呜哇哇排练曲子,就连我哥的工作也有了着落,他被安排到销售科暂时打杂,他的任务是把成捆成箱的食品或饮料一件件搬上汽车,然后眼看着冒着青烟的汽车将那些东西拉到商店或别的什么地方。我有几次看见我哥吭哧吭哧地在搬运那些装满箱子的诱人食品,什么点心、水果糖、啤酒,还有袋装的白砂糖或红砂糖,当然也有大罐大罐的酱油醋。我哥干得不知疲倦,嘴里虽然吭哧着,脸上却很自豪的样子,给人感觉他好像从来没有干过活似的。

我哥重新获得工作不久后的一天,他并不知道有更美妙的事情正在前面等着他呢。这时,一个早就暗恋着他的女孩出现在我哥的生活中。在这个春天尚未完全到来的时刻,她把南方女孩那种特有的温柔目光投向了我哥哥身上。

这家经营了多年的包子店,格局已经发生了某些的变化,人们看到年迈的爷爷和奶奶渐渐退出了门面上的事情,而是由老人惟一的孙女林秀秀来招徕掌管了。我偶尔还去那里买一两只包子带到学校吃,每次我都会很奇怪地多看她两眼。我一直觉得她待人很真诚,她的脸长得很清秀,使人不得不佩服人家南方女孩的皮肤就是比本地人要好。

我哥自从有了正式工作以后,他不再把自己弄得十分落魄,他每个月可以拿到将近二十块钱,除了把绝大多数钱交给我爸外,手里多少会落几个零用钱的。我哥的生活真正改变就是从他每天上班前要绕道去江南包子店喝一碗豆浆和吃五只小笼包子开始的。有一次我从包子店门前经过的时候,他居然叫住了我。那时,他斜站在店里,向我用力地招了两下手,他的手在弥漫着香气的空气中树叶似的动着。

他说,弟弟你进来。

我犹豫着,觉得自己很不习惯被他这么叫。这时,我哥已经在方才自己坐过的地方坐下来,他身上的劳动布工作服使他看起来很像模像样,一个年轻的精力充沛的搬运工。我这样想。

我哥见我犹豫地终于走进来,便冲正在旁边忙着的林秀秀说,他是我弟弟,你给他也盛碗豆浆拿几个包子吧!他的样子很神气,事实上,我一走进来就开始讨厌他了,我觉得他叫我时有些骄傲与卖弄的成分,而且,我很反感他对别人说我是他弟弟。

那时,我的心里很不舒服,因为我总觉得别人会拿很古怪的目光注视着我们。我讨厌他还有另外一个理由,那就是他过去曾经做过的蠢事,虽然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但它好像很难一下子就从我的身体和记忆中抹去。当我硬着头皮坐下来的时候,我忽然被眼前的几只冒着热气的包子弄得恶心起来,这并不是恶心,我只是不想吃它,什么也不想吃。就是这样。于是,我只喝了几口豆浆,便慌忙离去。我临走时冲我哥说我要迟到了。我走出没几步,听见后面有人又像在喊我,我一回头,却看见是林秀秀,她追上来把一个鼓鼓的透着油渍的纸包塞给我,她说你哥对你可真好啊!他让你把包子带到学校吃呢。我简直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我甚至短时间里产生了受宠若惊的慌张,我忽然有种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感觉。

可是,那时我依然没有觉察到什么蛛丝马迹,我当然也没有吃那几个裹在草纸里的包子,我把它们扔进了学校的一只垃圾筒里,而且,我还幼稚地发誓这辈子就是饿死也不吃包子这种食品。

我哥越来越像一个工人阶级了,他用自己的零用钱买了一顶他童年时就爱戴得那种鸭舌帽,他把自己的工作服的袖子卷起来一截,露出两段瘦白的胳膊,以此来显示他整天干劲冲天的样子。

我爸再度痴迷在他的音乐世界里。每当夜幕降临时,我们厂的礼堂就会灯火通明,架子鼓被一个秃头的老胖子敲得震耳欲聋,女电子琴手奏出生疏而又单调的曲调,还有,我爸将自己的紫黑色的嘴唇紧紧贴在号嘴上,像亲吻一个难以制服的女人一样把自己的脖子涨得通红而且青筋鼓动。他们见天的吹吹打打,惹得许多人趴在一扇扇窗户上抻长了脖子观望着。到了白天,我爸跟一位干部似的不紧不慢倒背着双手去上班,我没有去过他的新办公室,听说在工会里上班成天就是扎堆吹牛打扑克或摆两局棋,我能想象出我爸这个怪人坐在这伙人当中是副什么表情,但他肯定不再像以前那样佞了,否则,他得回到过去,回到巨大的噪音和煤炭的海洋之中,再不就去扫马路,看着尘土和树叶在眼前飞来飞去。

我知道,我爸早就学聪明了。他现在是光棍一条,除了身边还有几个不争气的儿女之外,他就剩下那只被尘埃蒙蔽太久的小号了。

一个月后,职工周末舞会正式举办,厂里为此特意买了一只不停旋转着的雪球灯,它像来自太空的另一个星球让人神往,他们还用彩色塑料纸将原先的荧光灯管裹了起来,舞会一开始,墙壁和地板上就飞速闪耀着五颜六色的光点,这在当时看来实在太神奇了,这些东西一下子就照亮了我们的生活,许多小孩满场子追着撵着那些飞旋的光点。最先光顾舞会的是那些上了年纪的退休老头和老太太,他们在简单的舞曲和旋转的彩色灯光里舞动起来,跳舞使他们一下子年轻起来,每个老人的脸上都洒满了那种诡秘而神奇的光芒。也有许多人是裹足不前的,他们对舞会明显持有怀疑和观望的狡黠心理,前些年大家经历的事情太多太多了,这不能怪他们。他们必须学会警惕。

我哥这一天突然出现在礼堂的舞会上,他当然不是一个人去的,事实上他是被她给拉去的。我哥在包子店吃了一段时间的早餐之后,他和店里的女孩林秀秀的关系就发生了质的改变。这两个人能以如此短暂的时间走到一起在我看来简直是个奇迹,他们俩无论是他还是她都曾有过噩梦一样的经历。我哥不曾告人的流浪生活和林秀秀一次一次被四孬玩弄然后抛弃的事实总在我的记忆中闪现,是什么力量让他和她走到一起并毫无顾虑的呢?这个想法成为很长时间困扰我的网子,使我欲罢不能。

其实我哥根本不会跳舞,当他被林秀秀拉进舞会之后,我能想象出他笨拙无措的表情和因为时刻担心我爸发现他以后的害怕的样子,但为了在女孩面前不丢失他作为男人的自尊,他依旧陪着笑脸跟她来了,他大概要让她知道为了她他什么都敢做的,包括光顾这该死的舞会。林秀秀因为曾和四孬轰轰烈烈过一阵子,甚至还跟四孬跑到外地去为四孬花钱买过一只质地很好的小号,所以她大抵是见多识广的,加之她又是南方女孩,骨子里就自然有几分灵气,当我哥的手慌张地放在她绵软的腰枝上时,她立刻就学着那些大人的样子摇摆起来,接下来我哥也面红耳赤地跟着她很不协调地摇晃着。女孩的全部气息毫无遮拦地扑向他,这又让我哥重温了过去的某段忧伤,女孩袅袅的气息的确让他感到紧张和害怕,虽事隔多年它们依旧从遥远的某个地方袭来。

现在,家里又剩下我一个人了。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了很长时间,空空荡荡的房子和孤灯下的我,还有我的影子在身后的墙壁上偶尔晃动一下。我妈走的时候带去了属于她的物件,我已经很难在家里捕捉到关于我妈的任何气味,甚至,在我的家里很难发现有关女性的气息,蓝丫跟四孬出走时也带走了一些东西,那些东西好像把属于蓝丫的味道也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谁也不会相信我在这样的夜晚会无限忧伤地怀念她们的气味。

这种时候我就十万分地想离开家、离开这间冷冰冰的房子,我觉得只有在外面广阔的空气中我才能停止那种忧伤的怀念。外面是铺天盖地的大雪初霁的凄寒,但人在巨大的寒冷面前却显得无所畏惧,你冷你的,而我依旧走我的路。是什么让人学会了忧伤?又是什么让人懂得了怀念?这些问题跟脚下的道路一样漫长而无休止。尤其在这样的夜晚,远处传来不知是谁的一声喊叫,猛烈却又转瞬即逝,寒风凛冽,夜色渐深,我的脚步迷失在漫无边际的思绪中,直到我依稀听出从礼堂里飘散出来的一些叫做音乐的东西时,我才回过神来,然后再顺着原路走回去。

在往回走的那一刻,我是多么希望家里正有个人在等着我回来啊!哪怕是一只狗一只猫也好。

我哥在这个深夜躲藏在厂里的一处人迹罕至的旮旯里亲吻了那个南方女孩。当时的情形大致是这样的,他俩在舞会里扭了一阵后觉得并没有多大意思,最后在我哥的建议下,他们先后离开了那里,这是我哥的阴谋,他等林秀秀离开后他才装作若无其事地走了,他想以此来说明自己的清白。然后,他来到和她事先说好的地方。他说,我送你回家吧。她在黑暗中点了点头。可我哥并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他走近她,这种靠近使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又浑浊。她的身体已经紧紧地靠在身后的一棵老槐树上,棉衣和树皮摩擦出很粗糙的声音。我哥始终盯着她的脸,林秀秀的脸在无月的夜空下发出微弱的白光,那种缓慢而又朦胧的光泽使得我哥心脏跳动得格外猛烈。

林秀秀说我们回家吧……

我哥闷声点点头。

林秀秀的身体依然靠着树,树的虬枝在风中动荡着,显示着冬夜特有的萧瑟和凄寒。

当他们之间的距离等于零或接近零时,我哥突然痉挛似的叫了一声,那种声音粗砺而又奇怪,像是毫无根由,或者刚刚从一场梦魇中苏醒。

林秀秀用手背轻轻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她略带惊恐地看着对方,他的喘息同样令她感到忧伤。女孩隐约看见我哥的目光囚徒似的逃避着她,她的眼眸闪了一下随即便暗淡下来。

一切不幸的事情打一开始便有一个不祥的预兆,林秀秀跟我哥短暂的爱情时光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

那段时间对于一个19岁的年轻人来说的确不同凡响,新的工作和美丽的女孩接踵到来,这使得很长时间都沉默寡言的他逐渐恢复了语言,语言太重要了,说还是不说,这件事情对我哥来讲显得尤为重要。

我哥有一天晚上躺在床上冲我说,你知不知道四孬那家伙的事情?

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他这样问话的真正目的,我还不知道他对林秀秀的感情里里竟深藏着恨。他对四孬这个不相干的人所表现出的好奇使我多少有点纳闷。

我说他以前跟那个包子店的女孩好过,你大概知道的。我的回答过于靠近主题,因为我依稀感觉到他想问我什么,虽然他的发问显得很隐秘。

接下来是我们兄弟间的长时间沉默填充着渐浓的夜色。

我对出现在我们之间的这次谈话空白总是念念不忘,就好比一枚钥匙失落在黑暗中,即使不去找它或完全不知道它落在什么地方,可它依旧以一枚你记忆中的样子躺在黑暗之中,这种印象永远无法抹去,而在我的记忆中,有关这枚钥匙确切方位的追问一直延伸到现在。

是我率先打破这种沉默。我说,其实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不想让我们彼此带着这枚丢失在黑夜中的东西进入梦乡。

他和她好到什么程度?我哥问我。

我说我不清楚,这你可以去问她。

我哥就不再说话,但我听到了一声叹息,那只是我哥的一次深呼吸,并无可叹的意思。

我和我哥的这次缺乏连续性的谈话,被我后来认为是不祥的预兆。

16.可怜的寡妇

四孬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败类,他居然没有把跟蓝丫出行的重大决定告诉给他妈,以至于这个行为古怪面目阴郁的老寡妇三天两头就跑到我们家来,她跟我爸的近乎滑稽而偏执的纠缠成为我们当时家庭生活的重要调剂品。

基于对儿子的思念,这个女人的每一次到来都伴随着狂躁和喧嚣,而最终都是以老泪纵横而告终的。食品厂谁都清楚,这个先后被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们所抛弃的女人,她的生活有多么糟糕。她的丈夫是个色鬼而且善于赌博,好色而又好赌的男人简直就是魔鬼,听说他把自己作为最后的赌资,在赌场上以摇碗子的形式,轻而易举地被一个非常年轻的寡妇赢了去,那个寡妇我们孩子从来没有见过。后来,我们只是从事情的结果猜测到这一点,四孬他爸再也没有回来,他和那个外地来的漂亮寡妇在天亮之前永远消失在我们这个小城。据说他当时离开的时候,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其中包括四孬他妈积攒下来的37斤全国粮票和21尺布票。

起先,我爸对四孬他妈不定期的骚扰并不当回事,他只是以不屑和稍带同情的冷漠观看这个老寡妇在我们家上演的一幕毫无逻辑的闹剧,可当这样的情况一再出现的时候,我爸不得不变得警惕起来。所以,当这个气势凶猛的女人再次冲向我们家的时候,我爸立刻以一个现场指挥官的身份命令我和我哥准备作战。

堵住她!你们俩快去给我堵住她!别让她进来!

可是,这个丧失理智的女人已经具备了某种坚不可摧的强硬,她先是用两只猪蹄一样的拳头重敲房门,然后再用一双巨大的脚掌一通乱踢,就在我们感到敌人的火力逐渐削弱的时刻,这个夜叉似的寡妇竟然往后倒退数米,并以平生的吃奶的气力疯狂地撞向房门。随着一声巨响,很长时间外面都死寂着,我们以为她败退了,可当我爸试探着将门拉开一道缝隙时,却发现她头破血流地歪斜在门槛上,门板上出现一团腥红。

这种时候,我爸又像影片中的投降派那样恐慌起来,他的指挥官身份丢失了,他急忙招呼我们将这个女人拖回来,而且,他还要很鬼祟地探出头向四下里张望一会。当我和我哥把这个肥猪一般的寡妇拖回家里后,我爸又开始履行一个赤脚医生的职责,他手忙脚乱地让我们拿这拿那,而他已义不容辞地投入到急救之中。过了很长时间,这个该死的女人终于苏醒了,她恍如隔世地看着房里的一切。

她说,我这是在梦里吗?

而这个寡妇一旦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躺在一个男人的臂弯中时,她突然会弹簧似的跳起来,好像她从来也没有晕倒过,然后继续变本加厉大声喊叫。

抓流氓啊!快来抓流氓……

这个女人后来变得聪明一些了,她再来我们家时不喊也不叫,而是乘机地下党似的尾随在我们某个人身后,等她进到房里才开始上演她的一整套把戏。

有一次她死死缠着我爸,要让他带她到外面找四孬去,她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狗屁不通的理由,她说是你家的小狐狸精把我儿子拐走了,要不是她,我家四孬早就回来了呀!我爸被她弄得哭笑不得。我爸也开始冲她吼叫,你这个不要脸的泼妇,明明是你的龟贼儿子拐走了蓝丫,你还猪八戒倒打一筢!他们俩的争吵就是这样让人心烦而又毫无意义,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而且,我渐渐发现他们的吵闹最后只是一场小孩过家家,仿佛彼此都不需要对方做出任何承诺,只是注重气急一时的发泄,过后,那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有时是我爸将她扶起来的),我爸的火气也消退了,他们平静下来显得十分尴尬和荒诞,好像彼此做了十分不合情理的事而伤害了别人。四孬妈神智不清地摇晃着身体往出走。她每每都嗫嚅着说,我先走了。而我爸则站起原地木讷地看着她晃动的背影渐渐远去,在他发出的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叹息后一场闹剧宣告结束。

其实,在我看来这个不可理喻的女人,的确十分可怜,她一共有四个宝贝儿子,可她不知好歹地一味偏袒怂恿,致使四孬的三个哥哥都先后被学校开除学籍,又被公安抓捕归案判了徒刑,他们在很遥远的地方接受劳动改造。而四孬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长期的担惊受怕使这个寡妇变得抑郁而又神经质。

就在我爸一次次遭受四孬妈无赖般纠缠的时候,我哥和林秀秀的爱情列车似乎正在悄然行进,但有时给人的感觉却又是难入正轨。

这对年轻人在彼此恋情的滋润下迅速变得光彩照人。林秀秀是个已经北方化的女孩,她喜欢梳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眼神中流露出江南水乡的温柔情愫。她的身体看上去略微偏瘦,脸色有些苍白而且不够健康,但她喜欢笑,笑的时候脸上有一对很浅的酒窝,洁白的牙齿很整齐地露出一排,这就足以弥补一切。她的身体上最引人注意的还是她的胸脯,比这早些时候她已经开始使用乳罩这样的文明玩意。我是从四孬嘴里得知的,四孬有一次问我,你说女人为什么要在那块多穿一件衣服呢?我懵懂地摇头。四孬不无****的笑着,他说是为了挺得高高的来勾引男人的目光,记着女人就爱犯贱。他的说法只能让人作呕。

我哥这段时间很少自己跑去包子店里吃东西,在上午8点钟后,林秀秀会殷勤地将他要吃的早点准时送来,而且,她要仆人一样静静地站在他的旁边,静静地看着我哥胃口很好地咀嚼着食物,那时,她的目光中流动着幸福的波澜。我一直有这样的揣测,林秀秀和我哥之间究竟谁会更喜欢谁一些呢?我知道这不是我操心的事。

林秀秀有一天独自走到我们家里。

那时我哥正躺在床上听收音机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小喇叭节目,我对他的童心未泯感到吃惊。林秀秀就是这种时候敲响了我家的门,而我当时以为是那个该死的老寡妇又来骚扰我们来了。我哥以我爸的口吻命令我,快去锁好门,然后他继续专注地听小喇叭节目。我急忙跑出去,我并非听他的话,我只是不想面对四孬那个可怕的老娘。等我站在门后的时候,门再度被敲响了,而且还从外面传来很轻弱的询问声,我才放下心来。我看到林秀秀后,突然就不自然起来,一种微妙的感觉在心中滋生。自从我妈彻底离开家后,除了四孬他妈不定期来光顾一两次之外,我们家没有再来过第二个女人。站在我眼前的女孩几乎给了我一次视觉上的冲击,她清爽、羞涩,耳边的发丝微微动着,眼眸频频闪烁,若即若离。

我哥对林秀秀的到来表现出令人吃惊的冷淡和镇定。这是我最讨厌他的地方之一,他缺乏真实的表露和对待一个女孩起码的尊重。他当着我的面懒懒地问了句,你来干什么?这简直是明知故问。林秀秀的脸红赤了一下,她怯生的目光在房子里流动,她作出的回答是我顺便来看看你。接着,她就像女主人一样开始对凌乱的房子进行必要的整理。我听见我哥闷哼了一声,他说有什么好看的,然后他继续旁若无人的收听他的广播,仿佛那些东西对他来说比眼前的女孩更重要。在很短的时间里,林秀秀就像女魔术师,她已经默默地将我家收拾得井井有条面目全新,换下来的脏衣裤放在一只脸盆里,窗台和桌子上硬币一样厚的灰尘擦干净了,露出了它们原来的面貌,就连地上也洒上了清水,房子里有了某种庄重和整洁。林秀秀的麻利和勤快令我吃惊,让我忽然对一个女孩的意义产生了钦佩。蓝丫是不爱做家务的。

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幕更让我大吃一惊。那时,林秀秀已经收拾完了她认为该收拾的一切,她把脸盆里的衣服泡上水,然后她找来一只小板凳,静静地坐下来哗啦哗啦搓洗起来。我哥就是在这时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他大喊了一声,放下!给我放下!

那时,林秀秀惊惶地抬起头,她的两只袖子撸起来很高,细瘦而又白嫩的手腕上沾满了洁白的肥皂泡沫,她怔怔地望着我哥冲她叫嚣。

谁稀罕你来做这些的!

我哥一脚将林秀秀面前的脸盆踢到一边,盆底和水泥地面之间发出的摩擦声异常刺耳。我哥莫名地恼怒着,他的恼怒在我看来既可笑又可悲,这个时候他必然忘了就在早晨他还津津有味地吃着林秀秀送给他的早餐。

林秀秀后来掩面而去。她走出去时我正站在门口,我看到这个可怜的女孩往前拼命奔跑时的身体不停地抖动,她哭泣的声音已经离我远去。女孩的背影在冬日的阳光下忧伤且又无助,她大概不知道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错,而我哥在伤害她的时候充满了愤怒。我觉得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时,我哥已从家里跑了出来,他很快追上了走在前面的林秀秀。接着,他们彼此纠缠着,很快,我看见她像是被劫持一样跟着我哥又往我家方向走来。

那天我忽然对我哥这个古怪家伙产生了新的不满和厌恶,于是,我急忙离开了家,我尤其不想跟那个莫名其妙的人待在房里听什么狗屁广播。我在外面游荡的时候得到一则最新的消息,他们说那个刘庆福的两条腿突然就不行了,疼得连路也不能走,据医生说他弄不好两条腿会瘫掉的。

这个不经意听来的消息使我在这个春天忽然感觉到某种异样的寒冷,我悄悄地离开了那些散布消息的人们,我的脑海暂时出现了空白,或者被复杂的思绪完全占据。刘庆福的样子像是被泡在水杯中的褪色相片,因为水的动荡而模糊缥缈起来。我依稀看到一张成人的脸面在水中逐渐萎缩,表情痛苦不堪,最后变成一只灰色的点。当杯中的水完全静止时,一张扭曲的熟悉面孔若隐若现。

17.子荣父耀

很多年以来,我对这个跟随着父母辗转迁徙从美丽而又遥远的南方城市来到吴忠生活的女孩林秀秀,表示着自己默默的关注。

她刚来到这个地方的时候大概只有五六岁,那时候我们都还很小。她对这个西北陌生的地方一定充满了好奇,同时,她在梦里肯定一次次重返故乡——那里的小桥、流水、霉绿色的青石台阶、晃动在橄榄色的水面上的残阳,还有平静的水中摇曳着的瘦身船……这所有一切最终构成她对家乡的无限回想。林秀秀的爸爸是个司机,在她九岁那年,他到外地送货时出了车祸,她妈常年忧郁成疾,后来死于肺结核。林秀秀是爷爷奶奶靠在厂子里开包子店勉强拉扯大的。虽然家庭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不幸,这个南方女孩依旧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信心。在我看来,她似乎比别的女孩更渴望得到一份情感的抚慰,她曾经那么痴迷地对待四孬,而四孬这个狗娘养的偏偏不把她当回事,这是我对四孬最愤慨的地方。当然那个时候她跟四孬之间纯粹是瞎胡闹,说得好听一些就是小孩子过家家,至于后来林秀秀偏偏又喜欢上我哥,这是始料不及的,确实令我大为不解。我倒不是说她不能和我哥在一起,我只是觉得她那样一片深情地对待我哥根本就是个错误。

我哥和四孬又不一样,他们俩完全属于两个世界里的人,他毕竟是自家兄弟,我不想过多地评判他。我就是觉得我哥这种人很难跟一个女孩轰轰烈烈,这一点跟四孬相比他就望尘莫及了。四孬基本上还算是一个敢作敢当的人。因此,当林秀秀死心踏地地喜欢上我哥的时候,他愈加显得优柔寡断和乖戾不经,一方面他的内心有一片阴云挥之不去,长时间的沉默寡言和自卑使他显得畏首畏尾裹足不前。另一方面,我觉得他永远是那种可以原谅自己而不能宽容别人的人。他当时的心态大概可以用《三国演义》中杨修的那句话加以概括:鸡肋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而且,我哥算是有“前科”的人,他学生时代的所作所为足以遭到任何一个好女孩的唾弃的,也许只有林秀秀比较般配他。

而在当时,我们大概都忽略了我哥整天埋头苦干的动机。而我一直简单地以为他只是为了求得我爸的宽恕。这个有过一段痛苦经历的年轻人打一开始就这样默默无闻,不知道我哥当初情况的人一定会以为他的踏实和勤快是与生俱来的。我不得不佩服我哥把从前的那个善于搬弄是非、游手好闲和好吃懒坐的家伙历练成现在这个样子,的确令人刮目相看。我就不止一次看到厂子里的某个上了年岁的老人用爱惜的慈蔼目光看着他,我还听见他们对我哥赞不绝口,他们说看看这孩子,干起活来简直不要命。大人们习惯于用劳动来衡量一个人的品行。

他们这种说法是有根据的,绝非信口开河。

销售科里的搬运活几乎让我哥包揽了下来,他的师傅是一个将近五十岁的老头,常年的搬运工作使他的腰肌劳损,走起路来总佝偻着,看上去弱不经风。这个操一口陕西口音的老头对我哥更是另眼相看,自打我哥被安排做这项工作后,陕西老头上班越来越轻松,多数时间都在找人摆棋。下棋的时候就要跟别人夸夸我哥,他说收徒弟就得要我哥这样的小年轻,腿脚麻利,又肯吃苦,做师傅的就落个轻闲自在。

林秀秀再度出现在我家已是这一年春节前的事情了。这个有着南方气质的女孩对我爸表现出难得的恭敬和温顺,她让我爸忽然觉得养儿子还是有些好处的,因为在这以前,我们除了给他带来无尽的烦恼和愤怒之外,他从来没有得到作为一个长辈应该得到的起码的恭敬和温顺。所以,他跟林秀秀慢声慢语的交谈几乎创造了我们这个家庭的一次历史性的记录。他们的谈话内容涉及了两个家庭的基本情况,就好像两个国家的最高元首之间进行的某种非正式会晤。女孩始终很有礼貌地称我爸为叔叔,她还不失时机地告诉我爸她很喜欢听他吹奏的曲子,她说那时候她父母都去世了,她经常一个人坐在黄昏的窗前发呆,发呆的时候总能听到从远处悠悠传来的号声,正是这些飘飘扬扬的曲子陪伴她度过了许多孤苦的时光并弥补了她的创伤。

我爸则表现出少见的受宠若惊,就在刚才他还对这个不速而至的拜访者充满猜疑和抵触(他对我哥和女孩的事情早已有所耳闻),而此刻,他那张长久以来阴沉惯了的脸上有了近乎得意的笑容,他甚至有些不自然地谦虚起来。

他微红着脸说,我那都是胡乱吹吹,不好,不好,上不了台面。

接着,我爸继续当着女孩的面全神贯注地摆弄自己的黄铜玩意,号声越发嘹亮,曲调欢快无比,屋内似乎荡漾着明媚的春光。

林秀秀兴许受到了我爸的鼓励,他卖力的吹奏已经说明了一切,她依旧像上次那样,对我们这个长时间缺少女人操持的家进行了无可挑剔的整理和清洁,尽管我爸一再推却,她还是将这件事情进行到底。他们俩半推半就一唱一和,劳动伴随着乐曲,房子里弥漫着潮湿而又新鲜的女孩气味。为了表达对女孩的勤快和恭敬的回报,我爸还特意吹奏了几支她喜欢的曲子。

林秀秀离开时不忘记带走我们很多天前换下来的几件脏衣裤,她告诉我爸以后她会经常来看他的。我爸立刻向女孩表示了自己由衷的欢迎,为了表达他的情意(我爸一直不善言辞),他硬是留住林秀秀又多听了一曲。之后,他才意犹未尽地对她说,你回去吧!记着有空再来玩啊!

林秀秀长长地嗳了一声。

我在回家的路上恰好听到了这些节奏欢快的音乐,我不得不承认我爸只要稍微用心,那些从号管里钻出的声音还是很好听的。这以后,林秀秀来我家已成了家常便饭,而且多数时间我哥都不在(她选择这样的时间不无道理),她一来就会程序性地帮助我们收拾家务,有几次她还亲自下厨做饭,南方女孩就是灵秀,反正她做的饭菜我很爱吃。

忽然有一天早晨不经意间看见林秀秀鼻青眼肿的样子,很是吓人,她那种可怕的模样一下子破坏了我对她的印象。

那时候她正匆匆地低头迎面走来,她大概是看到我了,她想转身往后走。我连着喊了她两声,她才犹豫地止住脚步。

她始终不敢抬头看我,当我追问她的时候,她只是摇了摇头,嘴里嗫嚅着,不小心摔……摔的。

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在撒谎。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显得弱不经风,我觉得她是那么的瘦小而又孤单,她眼中的忧伤深不见底,这个比我大几岁的女孩在这个冬天的清晨消失在我面前的感觉苍茫而令人疑惑。

我哥在这天做了一件他生命里最了不起的事情。事先我并不知道,那一整天我多少有点精力分散,这跟我遇见林秀秀有关。当我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哥已经被作为食品厂一个及时挽救国家财产的优秀模范典型广为传诵。

下午放学之前,我们厂的广播忽然高亢地响了起来,一位女播音员的明亮而富予激情的声音清晰地传到我们的耳朵里(子弟学校里的广播和厂子是同一个线路),我才恍然大悟,我那勤劳勇敢的哥哥为全厂职工和广大人民群众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好事。

原来就在头天晚上,销售科食品仓库里的暖气管子突然爆了,据说我哥恰好路过(为什么是恰好经过?我没有继续追问过),当时水已经从门逢里溢了出来,由于情况紧急,我哥砸破窗玻璃翻越进去,然后从里面打开仓库的门,再将码在地上的食品糖果一件一件扛了出来。事情就是这样。我听到广播里的结束语大致是:

让我们向这位工人阶级的儿子学习和致敬吧!

就在广播一遍又一遍不停播诵这则好人好事材料的时候,我爸也迎来了他一生中最激动不已的时刻,事实上他在白天已经获悉了整个事情的前后经过,他这一天都沉浸在一种近乎晕眩的喜悦之中。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就在他心情舒畅地回到家中连屁股还没有坐稳的时刻,一通喧闹的锣鼓声热烈地传进他的耳朵里。我当时注意到我爸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因为锣鼓声已经响彻在我家门前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通锣鼓和赞誉,我爸明显地慌乱起来,他从椅子上弹下来之后,脚上的一只鞋还没有来得及穿好始终趿拉着,他连声命令我从柜子里帮他找出那件逢年过节才穿的灰涤卡战士装并掸去上面的积落已久的尘土。他对着镜子穿衣服的时候,脸部表情异常复杂而又凝重,好像站在门外的是响当当的人物正等着他去接见呢。最后,他严肃地扣紧了脖间的风纪扣,还将脖子来回扭了几扭,确信浑身毫无绷挂和不妥之后,才像一副道具一样僵硬地挺着走出去开门。

在出门前我爸大概还是对自己没有十足的信心,他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

我会意地冲他点点头。我说很好。

我要说的是我爸那位伟大的搬运工儿子就是被一阵嘈杂的锣鼓和掌声拥送了回来,他的身上戴着一朵又大又艳的红绸子花,他的样子很像旧时代某个上门娶亲的姑爷,他的脑袋上依旧戴着那顶他最喜欢的鸭舌帽,他看上去比我爸更拘谨一些。当我爸诚惶诚恐地迎着站在门前的一队面带笑容的同志走出去的时候,我哥的神情开始有了质的变化,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难得一见自得,但他并未表现出张狂,相反他将那份自得也隐蔽得很深,根本不容易发现。他一直是个善于伪装的家伙。他甚至持续做出某种扭捏和腼腆的表情来更好地加以掩饰。我爸忙不迭地将大伙让进家里,气氛空前的热烈使得房子显得捉襟见肘,我爸的手忙脚乱充分显现出他对这份荣誉的高度重视。

我哥的所做所为足以让我爸感到荣耀!那位操陕西口音的老师傅此刻也夹杂在人群中,他高高竖起一只大拇指,连声说这娃可是个好娃呀!

我爸急忙应声,还是您这个当师傅的教导有方啊!他们的彼此谦让使我哥竟有些无所适从了,他竟变成一个害羞的女孩似的抓耳挠腮起来。客人们已经涌进房里。还好,家里并不是很乱,因为前两天林秀秀刚刚收拾过,否则,我爸一定会因此而感到难堪。只是家中喝水的杯子实在太少,我爸内心想必是有些懊悔不已的,早知现在何苦当初呢?这种时候他才知道过去那些摔摔打打的行为是多么愚蠢和不值。我想当务之急是家里该添置一些杯子和碗碟才对。

除了一朵大红花外,我哥还得到了一张镶嵌在镜框中的奖状,这些东西在我家显得弥足珍贵,他们被悬挂在家中最显耀的位置上。在往墙壁上钉钉子的时候,我哥还险些被锤子砸断了手指,流出的血触目惊心,但疼痛的感觉并没有流露在这个年轻人的脸上,更没能阻止他的行动。

我想这个人大概被荣誉冲昏了头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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