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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青篇

20.蝴蝶飞走了

有一阵我忽然不想同任何人多说一句话了,我似乎对语言失去了最基本的驾驭能力,分明到嘴边的话就是说不出来,话语的本能冲动只停留在喉咙间。有时候分明感觉到喉头似乎微动着,但嘴根本就没有张开,不发出任何声音。语言被封闭在内心,仿佛担心一出嘴就会化了似的。所以,那段时间我整天低着头,遇见什么人总想躲得越远越好,害怕别人问这问那。

不说话有不说话的好处。一开始,我主观上抵触着跟别人交谈,但内心深处却又为此感到十分难过。对于别人的言谈我多数采用点头或摇头的方式,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迷恋上了这种方式。一切好像变得简单起来,再也不必浪费口舌。纷扰的生活在我那时看来只是一群苍蝇从眼前飞过来又飞过去,我不理这些就是了,我的内心渐渐变得澄澈起来。拒绝表达成为那时我跟生活抗衡的惟一的方式,因为我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选择绝食、自杀或谋杀,我就是不想说话,因为没有一个人愿意听我说。说和不说是一样的,我选择沉默是对我自己的尊重,因为根本没有人尊重我的意愿,哪怕是一次次苦苦的哀求。

我又开始到处游荡我行我素,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别人都觉得我有点怪,连我爸也常常骂我是哑巴聋子。他们都认为我精神受了刺激,有点神志不清。他们还说小小年纪不学好,恋爱是好谈的吗?我不知道他们想表达什么,这是哪跟哪的事。即使每一个人当着面骂我是哑巴聋子傻子疯子神经病,我也决不还嘴,我只是木讷地点头,我倒觉得自己真的越来越像他们骂的那样了——活像个榆木疙瘩。于是,人们开始宽容地对待一个他们认为已经哑了聋了傻了疯了神经了的年轻人。

世上的事情原本就是这么有意思。

我不得不提到一个叫大头的小男孩,很多时候我都想,他就像是老天爷赏赐给我的伙伴。其实,大头只比我小四岁,因为从小脑子有病,他一直没有念过书。像大头这样的人,从娘胎里一出来就使一切变得复杂或简单起来,不用上学,整天待在家里或任由自己四处走动。做爸妈的每一天都愁眉苦脸的,可时间一长,也就顺其自然了,就算是把人活活愁死也没有半点用处。大头的爸爸就把工夫用在夜里用在******身上,果然工夫不负有心人,不久又生下一个男孩,大头就有了一个弟弟。他的弟弟是个很正常的孩子,看起来似乎跟大头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猴子一样又聪明又活泼,很讨人喜欢,完全不像大头那样愣愣傻傻混混沌沌的样子。自打有了这个弟弟,大头彻底被家人淡忘了,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想在什么地方待上半天就在什么地方待上半天,发呆也行,打盹也行,好在大头的脑子还没有完完全全坏掉,至少,他还能走回自己的家。

那时,我和大头经常并排坐在厂区外面的一根水泥管子里。在那种像洞子一样的冰冷的空间里,我们仿佛又回到了最原始的地方,回到了祖先那里,彼此可以促膝长谈,亲密无间,世界在两个尚未成年的男孩面前突然封闭起来并且变得单纯而友善。

那种感觉真是太好了,甚至在成年以后我还时常追忆那些快乐时光,追忆我和大头远远地躲在水泥管中的自由生活。那些水泥管就堆放在一片空地上,有几十根之多,它们彼此似乎毫无理由地靠摞在一起,仿佛是压住孙行者的五指山或飞来峰。放学以后,我就背着书包准时来到这里,然后蛇一样钻进环形水泥管里。这是一根居中的管子,位置恰到好处,里面事先已经铺垫上一层厚厚的柴草和纸片,躺在里面很舒服,通过前后的管口可以了望外部的世界。人大声喊叫的时候,管子里发出嗡嗡的声响,好像人已脱离了地球而进入到宇宙空间站一样,完全生活在另一个空间里。每天我都会来这里独自一个人待上一阵,躺在里面尽情地休憩或浮想往事,每每感觉到这个世界只有在这一时刻才变得宁静下来,人的心脏秒针一样跳动不停,夕阳在远处的天边一下一下降临着,傍晚的时光静默在霞光辉映和和风徐缓之间。人的心变得纯净如水。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自己永远生活在这根水泥管里,哪里也不想去。

这时,我眼中的霞光被突然遮住了,连风的声音也倏忽小了。一只大大的脑袋从西面突兀地伸进管子里,只是伸进一个脑袋,然后外面的人长时间谨慎地观望着我。而我根本看不清那张脸,只是一个黑色的剪影停留在管口处。太阳光从脑袋的周围挤射进来,我看到那人的两只耳朵在光圈里出奇地猩红着并且闪闪发亮。说心里话,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红亮的一对耳朵,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有时候孤独者也需要联盟。现在,两个孤独的小家伙装模作样地钻进水泥管中,以为这里就是世外桃园,从此可以无忧无虑了。

打那之后,每当我放学来到这里,大头早都坐在管子里静静地等着我来。有时大头会从家里弄来一只苹果、两片饼干或一把水果糖,我也会找到一两颗水晶玻璃珠子送给他。我们彼此期待,心照不宣。在这根环形管中,我和大头就像一家人,我们亲如兄弟,相互沉默少言,我们那样简单而自足地躺在里面,看夕阳一次次将天空染红,看天空一次次在我们眼前昏沉,然后在圆形的昏暗中聆听似在呜咽的风声。在这里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

那是一种成年人永远也无法理解的幸福时光。

我和大头在水泥管中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这份友谊对于那时的我尤其显得弥足珍贵,我几乎快要忘记所有不快乐的事情了,甚至于我觉得自己的逃避终于取得了实质性成果。

在这冰冷的水泥管里(它们看似冰冷,却是可以忽略的,甚至让我们感到温暖而自足),我渐渐对语言恢复了基本的信心,我毕竟和大头是有所区别的。特别是在这种时候,我又有了交流的欲望,我要把我的真实感受告诉给大头,我要让他知道他的出现对我有多重要。

刚开始的时候,我的倾诉一定是慌乱而又缺乏逻辑的,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对大头讲述过去的一切。好在大头绝对是个忠实的听众,他从来不打断我的话,而且,态度非常谦逊,大多数时间他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只是痴痴地看着我,脸上有一种茫然无知的快乐。

有一次我冲大头说起了她,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做,为什么会把这些告诉给一个脑子并不好的孩子。我说是自己连累了她,如果不是因为我,我哥他们就不会那样对待她了,我们现在虽然还在一个教室里上课,可是我们形同陌路,我再也不敢跟她说话了,我经常有意躲着她,我怕再发生那样的事情。我正动情地往下说着,大头却轻轻地将手摸在我的脸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摸着,后来,我看见他的两只手上湿湿的。那一刻,我坚信大头是一个心底非常善良的孩子,他并不像别人说的一无是处,相反,他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比任何人都要深刻,这跟智商并没有太大关系。智商太高的人有时恰恰让人感到惧怕。

在我向大头表达自己的内心感受的同时,我依旧保持着同外界的隔阂,假如这世上永远没有第二个人愿意像大头那样靠近我,我也会感到知足和快乐的,因为我毕竟有了大头这样一个难得的伙伴,虽然我们在年龄上存在一定差异,更重要的是,大头毕竟不是一个正常的孩子,他的智力大概还停留在三五岁之间。这不是他的错误,他是个无辜者,尽管人们都认为他是个傻子给家里带来了不必要的烦恼,可我还是愿意和他在一起,他让我感到宽慰,至少让我觉得这个世界还有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有一天因为老师拖堂,放学时天已经黑了,我本来不打算再去那边,可等我回到家吃完饭正在厨房里洗涮锅碗(该死的蓝丫跑了以后这活就落到我头上),却兀自听到外边传来的大头他妈呼喊大头的声音,我这才想起来,大头还在那根水泥管里待着呢。于是,我急忙扔下手里的活一路小跑着朝厂外的那片空地去了。果然,大头还在里面,他竟呼呼地睡得正甜,像个襁褓中婴幼儿似的。当我不无愧疚地把他唤醒的时候,他看着我,说天还没亮啊!我哭笑不得。我说大头咱们回家吧。他这才伸着懒腰说,我肚子都饿了。回来的时候,我们彼此拉着手。大头的手又胖又潮,拉着他我很快就感到了温暖。

这个小家伙的快乐总是来得飞快,他一路跑跳着,显得无忧无虑,逍遥自在,往往引起我的羡慕和叹息。这就是他的福气,从另一个角度看,老天对他又是公平的,他们夺去了他的健康和聪慧,却又把一颗容易快乐起来的心给了他。比起他来,我觉得自己真的有毛病,我为什么在乎那么许多呢?我为什么不能让自己自由自在轻轻松松呢?这大概就是老天故意要捉弄像我们这样的人吧。我们健康但我们忧郁。

我一直把大头送回家。在分手的时候,大头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他把右手的小拇指伸出来弯成一个钩子。我立刻明白了,也连忙将自己的手指也像他那样伸过去,并和他的钩在一起。我觉得自己应该给他一个承诺。这时,大头妈正好从外面回来,这个女人毫不客气地冲上来,一把将大头从我身边硬拽过去。我被她撞了个趔趄。她的巴掌早就密如雨点拍打在大头的屁股上,还好,这个女人并不蠢,她至少知道不能打孩子的头。大头在******拍打与咒骂中快乐丝毫没有减少,相反,他还一个劲扭过头冲我憨笑着,好像他妈打得一点都不疼。可我觉得疼。

我可怜的伙伴就是这样被他妈拽回家去的。看到这种情景,我心里突然就不好受起来,和大头相比,他妈至少还是管他的,尽管这个女人显得生硬而又蛮横,一点也不让人舒服,甚至是怒气冲冲的,但这对于大头来说却是最好的方式。有时我甚至在想,大头对于疼痛的感觉也很迟钝吧。这样的想法又让我陷入某种担忧。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微妙之极,跟大头短短的一段时间接触,竟让我有越陷越深的感觉,甚而至于有点不能自拔。大头在我心目中已然成为一个我亲生的弟弟,我没有把他当作外人。事实上我曾有过一个弟弟的,只是他至今去向不明。我总能记起他可爱的模样,他的一双小手总在眼前晃来晃去。还有,他淡淡的尿臊味时常在我的回忆中萦绕不绝。恰恰是大头的出现让我再度回想起我那丢失已久的弟弟来了。想到这些,我就觉得自己永远也不能原谅大人们的一些事情,包括我爸妈他们。

大头有一次为捍卫我们的二人共同的空间付出了血的代价。我更愿意这样去思考问题,因为如果不是为等我,他是不会受到这份伤害的。当一伙小二流子试图强占我和大头的水泥管时,我的伙伴表现出了他惊人的勇敢和忠诚。他们冲管口叫嚣着,傻子你快给老子滚出来!大头木木地看着他们,同时有几张半拉脸出现在管口,由于背光,大头并看不清他们凶巴巴的样子。大头把自己的两只耳朵用手捂住,他示意他们不要大喊大叫。

大头说,你们把我吵死了!

他们可没有工夫跟大头耗下去,硬说这是他们的地盘。傻子你再不出来我们就要给你点颜色看看!大头并不知道什么叫“颜色”,就冲外面笑着说,你们的脸黑,我什么也看不见。那些家伙的忍耐到了极限,他们从外面找来砖头或木棍使劲砸击水泥管,声音大得震天响,可大头死活也不肯出来,他只是用手紧紧地捂着耳朵蜷缩在里面,嘴里还一直唠叨着,不听不听黄狗念经……

后来,那些家伙就顺着管子爬进来,又死死拽着大头的两只耳朵把大头硬是揪了出去。可是,等他们刚刚准备要好好收拾一下大头,一不留神大头又迅速地钻进管子里去了。他们简直快被大头给气傻了。再后来,他们果然恼羞成怒,他们轮番骑在大头的身上,让他在地上爬来爬去,有一个小矮个还专门跟在后面,手里捏着一根棍子,不停地像赶驴似的敲打着他。我的伙伴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守护我们的水泥管,他乘机将一个家伙从他的背上给掀翻在地,然后又爬进管子里。

大头这回可闯了祸,因为那个从他身上摔下来的,是这一伙小流氓的头头,当众出丑使他饿狗似的扑向了大头。

我见到大头的时候,他的鼻子嘴角都在流血,一只眼睛像熊猫那样乌黑着,原本大大的脑袋上又鼓起三四个血苞,衣服脏烂不堪。即便这样,他也没有离开那根水泥管子,他像一只脏兮兮的耗子躲在里面,当我出现的那一刻,他居然还露出了憨憨的笑容,只是那笑似乎很牵强,让人心里难以忍受。

那天依旧是我送大头回家的,我不忍心让他就这么回去。我诚心诚意地向他爸妈表示歉意,我说这都怪我,是我没有照顾好他。那时,大头的弟弟已经放学回来了,他正在缠着他爸做某种孩子的游戏,那个男人对大头的伤势丝毫不放在心上,他的目光像是在打量一个不知从什么地方来的小叫花子。过了好一阵他才轻描淡写地说,让人打死活该!谁让你整天到处乱跑。而那个令我厌恶的女人却把这一切没头没尾地全都归咎在我的身上。

她说,真是要命啊,他是个傻子,难道你也是傻子吗?你这么大一个人为什么整天和他缠在一起呢?我看你******脑子里一定是进水了吧!你脑子让屎糊住了!

我一时被大头的爸妈给弄糊涂了,也许他们骂得对。我真是活该!

那以后我又不得不提醒自己:这个世界上我就是我,我就是一个孤儿,没有兄弟姐妹,我妈不要我们了,我爸骂我是哑巴聋子,我哥伙同那些人把一个朋友从我的生活中硬是给赶走了,蓝丫跟着该死的四孬一去不见踪影,邻居们时常用白眼冷觑我们,甚至于我连大头这样的朋友都不配有的。

我除了会给别人带来伤害之外,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毫无疑问,来自身体中无可抗拒的孤独迫使我再次面对自己。在别人沉沉入梦的时刻,我觉得自己依然清醒如昼,并且神态庄严。在浓重的黑色中,我借助穿过门窗透射在房里的冷寂月光一遍遍打量自己的近乎裸露的孤独。

可是,不久我又一味地沉寂在回忆当中,我爸,我妈,我哥,我的姐姐(虽然我还从来不这样叫过她),我失踪的弟弟,还有很多张熟悉的面孔,他们在我的回忆中一团和气,看上去亲切而又单纯,他们似乎在我出生以前就先来了,他们站在某个地方耐心地等着我。当我睁开双眼学会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他们就成为了我爸、我妈、我哥、我的姐姐(虽然我从来不这样叫她)、我的弟弟,还有我最亲密的伙伴。

尤其是大头,仿佛许久以前他就安静地站在厂外的那片土地上或窄僻的路口,在我的记忆当中,他始终那样站着,只为等我而站着。神情庄重,动作简单,而老天恰恰赐予他所谓的病障,使他打生下来就能执着单一,从始而终。和大头相比,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感到羞愧,因为我们天生下来就不能专注地对待任何一个人或一件事情。我们最致命的缺点是敷衍一切。

爸妈生下我们弟兄三人(应该是四个),但他们不会专一地对待我们,如果可能的话,他们还会生下第五个或第六个孩子。有时候我真的在想,爸妈当初生下我们的时候只是一念之差。换句话说,每一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是多余的,也是极其可疑的。至少,我们不应该沾沾自喜。

事隔多年,每当静下心来回想,我就不由地感到阵阵难过袭来,看来一些东西在岁月中留下的痕迹真的很难抹去。时间像一棵始终不断生长的大树,而我们只是顺着树干往上慢慢爬动着的蚂蚁,我们可能永远也爬不到终点,我们的一生都在徒劳,即便爬到颠峰恐怕面对的还是更大的空茫。树却没有停止生长,一刻也没有,它不在乎我们是否能够到达终点。当我独自静坐之时,偶然看见那扇旧时的窗子和一抹晦涩的月光,此时它们正极力框住往事并照亮了我的每一个回忆。

在我跟罗杨的关系被迫中断期间,只有大头是最贴近我内心深处的一个伙伴。大头对我的执着并不曾因为被别人屡次阻挠和欺侮而改变,相反,他依旧傻傻地钻进水泥管子里耐心地等着我。在那些黄昏迫近的短暂时光中,我的伙伴表现出他的忠诚和坚定,那种忠诚和坚定是常人身上很少见的。我狠心地令他失望过几次,后来我先有些撑不住了,我知道我不能改变他,我只有改变自己了。

就这样没过多久,我又重新跟大头在一起了。就在我们的友谊进行得十分顺利的时候,厂子里发生了一件事情。事发当天是一个不错的天气,空气中飘荡着暖春的青草气味,树上的叶子都长出来了,嫩绿的颜色在风中招摇。这时节天色便黑得迟了,放学以后可以在外面游荡很长时间。

那天放学后我的伙伴依旧十分执着地等着我,我们见面后仍像往常那样钻在水泥管子里,我把要温习的书取出来有一阵没一阵地看着,默默背诵。大头这时发现了一双蝴蝶在外面时高时低飞舞着,他就欢天喜地地钻出去追逐它们去了。大头毕竟是个孩子。大头对蝴蝶之类的东西所表现出的兴趣充分说明他的内心是纯净的,没有丝毫污染。那双蝴蝶在这暖春时节的比翼双飞使得这个黄昏笼罩上一层朦胧而又浪漫的晶莹光泽,就像蝴蝶的翅膀那样闪闪发光。

起先,我还能听见大头发出的欢快而幼稚的喊叫,我甚至还能看见他挥舞着两只手臂空忙地做出捕捉的动作,蝴蝶在他眼前时高时下飞来飞去,他的声音肯定是伴随着脚下的一路追逐和蝴蝶毫无方向的翩翩翻飞而显得长短不一,渐渐地他的声音就像蝴蝶一样从我耳边轻轻飞走了,而且越飞越远。

这时我并没有太在意,事实上我的内心因为外面的这幅生动的男孩戏蝶图而放松惬意着,我的伙伴对自然和生物的热爱和所付出的欢快的奔跑都令我心弛神醉。可后来,暮色竟忽然苍茫起来,天空将暗。我在管子里接连喊了两声大头,除了耳中响起嗡嗡的回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急忙从里面爬出来,并接着喊大头的名字。依旧没有回音,惟有风在耳边咝咝地叫着,像是要驱赶我这惟一的阻碍物,又像是提醒我黑暗即将来临,或者,似乎要告诉地上的人们黑暗会把一切可怕的东西带来。

太阳早已经落到天的那一边,留下的只是一片薄薄的铁锈红,远在西边的一排排房子和树林在那种颜色里静穆着,如同黑压压的人群站在广场中等待一次庄严的审判。我忽然觉得一种近似于激灵的苍凉感洗劫着我单薄的躯体,强烈得让人无发自抑。

我的伙伴大头在片刻的消失后又突然出现了,他再度出现的时候天色已完全黑沉了,我隐隐约约看见有一只黑色的影子朝我这边飘来。其实,我起初并没有看见什么,我的目光是被一种声音牵引过去的。那种声音简直让人汗毛倒竖,比方说声音如果是直线性的,而此刻它完全丧失了这种良好的线性,如果非要比喻的话,我觉得它像剧烈的心电波,峰和谷之间简直一落千丈。

大头跑得太快了,快得以至于跟飘动物相似。而我的确被这种尖锐而战栗的声音吓坏了,我从水泥管里钻出来时,依稀看见那个快速向我飘来的影子。它像是被什么东西紧紧追赶着而慌不择途。

我接连喊了几声大头,没有人回答我。大头踉跄着朝我这边扑过来。我估计他一定是遭受了某种巨大的惊吓。大头距离我至少还有二十米,但我能强烈地感觉到他的身体正在剧烈地发抖,患了疟疾或瘟疫似的一刻也不能停歇。我看不清他的脸面,我只是强烈地感觉到大头的嘴唇抽搐着,他所有的牙齿都打架似的相互碰撞起来。

大头是我,你不要害怕大头,你看到我了吗?我就在这儿。

大头的喊叫声减缓了一些,但粗劣的喘息依旧清晰,而我始终弄不明白他在狂乱地叫喊什么。由于极度的恐惧,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叫喊些什么。大约恐怖的情景使他丧失了语言,或者,使语言丧失了最基本的形状。

……可怕的事情就在一刹那之间发生了。

在以后的许多时光中,只要想起这件事情,我都无法让自己的内心平和下来。我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有关时间的仓促感在那特定的一秒钟将我敲得粉碎。我最忠实的伙伴在时间和厄运联手制造的迷雾中忽然消失在我面前,消失在晚霞落尽的时候,也永永远远地消失在这个世界面前。但那时,时间的河流始终流淌有声,但那些声音只意味着残酷和决绝。时间让人在现实面前变得苍白无力。我们束手就擒。

当时,我并不知道大头究竟碰到了什么,但我立刻警觉起来,我猜想有一种可怕的东西正隐藏在前面的某个地方,大头在追逐美丽的蝴蝶的时候恰好看到了它。其实,一切容不得我思考,我并不比大头好多少,我早被他歇斯底里的一路喊叫怔住了。我仿佛也被传染上了。而快速降临的黑暗使隐藏着的恐惧变得巨大无边并且亦步亦趋地朝我们逼近。我听到远处传来声音,高亢而又嘹亮。我知道它来自我爸。而此刻,我是多么讨厌那种单调的号声。

天地完全缝合的那一瞬间,我觉得面前的景象突然停止跳动了,一切都仿佛被时间的大手轻轻地擦去了。我至少愣了十几秒,我几乎忘了正朝我奔驰而来的伙伴的存在。事实上,大头已经消失在我眼前,就像他有意似的躲进这无边的黑色中去了。他和他的喊叫声一下子都没有了。与此同时,我听到了另一种声响,沉闷而且悠长。这种声音使我想起一团重物从六楼的垃圾通道直落向地面。这声音在以后的时光中同样让人不寒而栗。

接下来惊慌失措的是我。我几乎喊破了喉咙。我充血的沙哑声音在夜色中久久回荡。我平趴在那眼弃井前,尽可能把头伸进井口,里面深不可测。我冲着井里呼喊大头的名字,井中一片死寂,除了我战栗的声音绕着井的内壁发出嗡嗡的回声以外。

那时候月亮好像刚刚从云缝里挤出半撇阴险的亮光,井中的水面上就浮现出静定的银色月光。我觉得水面上的月光诡秘而且险恶,它贪婪地吞噬了我的伙伴,此刻却佯装平静无痕。

我依旧朝下面狂喊着大头大头大头大头大头……你在哪里啊大头?我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井面上似乎有了些微的漪纹。泪水实在微不足道,它无法唤醒沉于水中的伙伴。

之后,我一路哭喊着朝厂子里飞奔而去。

那个晚上对于我来说是一次莫大的惩罚和打击。当大头一家和邻居们打着手电筒、拎着长长的木杆和绳子赶到现场进行打捞的时候,我早已呆若木鸡。大头的妈妈,那个一直以来让我十分厌恶的女人在整个过程中居然自始至终都在嚎啕大哭,她的尖锐的哭声令这个可怕的夜晚有了某种实质性的悲痛力量。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这个女人根本不在乎她的傻儿子大头,看来,我的估计是错误的。谁不心疼自己的孩子啊。

人们七手八脚地忙乱着,我哥居然也不请自来了,他在看到我的那一刻,表情异常阴冷,他恶毒的目光仿佛在告诉我,这下你完蛋了!你死定了!这种时候,我似乎并不害怕什么,我只是盼望他们能把我的伙伴从井里搭救上来,只要他能活着出来,就是立刻把我投进井里我也毫不犹豫,绝无怨言。起先我哥的参与引起了大头一家的不满,不过,他所表现出的勇敢和强烈地责任感很快就说服了他们。我哥说,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去,我有这个责任。于是,在大伙的帮助下,我哥腰上系好了绳子,然后在手电光的照射下他顺着井壁爬了下去。那时,我对我哥似乎并不怨恨了,相反,却有了一些感激,因为他毕竟肯去搭救我的伙伴。

半个多钟头后,大头终于被人们用绳子拽了上来。大头浑身水光四射,他像一条很大的鱼,看上去跟睡着了似的。我想挤进去再多看一眼大头,可是,大头的妈妈正歇斯底里地扑在他泛着银白色水光身体上哭天喊地,大头的爸爸此时也蹲在儿子的身旁,他没有哭出声音来,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泪水已经婆娑不止了。

我哥这时也从井里爬出来,他在人们的手电光的照耀下,他也如同一条刚窜出水面的大鱼,但他是鲜活的,他也没有睡着,浑身上下都闪烁着晶莹的光芒。我哥径自朝我走过来,他已经冷得瑟瑟发抖了,可他穿过人群的时候装依旧装作若无其事。他朝我走来时,我的内心充满了感激。我哥在我面前站住,他半天也不说一句话,他的身体激烈地抖动,接着,他在我面前连续打了四个喷嚏。我的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水。我哥猛地挥手给了我两个大耳光。他恶狠狠地瞪着我,这回有你的好果子吃!在我的耳朵发生鸣叫的时候,我哥掉头走了,把我一个人撇下原地。我多么希望他能把我也带走,哪怕是用绳子捆绑回去也行。我听见他从我身边走过时裤腿和鞋里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这些声音和耳光的脆响让我长时间不能自拔。

人们陆续离开了,好像一场演出或电影结束了那样,我傻傻地站在原地,大脑仿佛也积了水,地上残留下一些水迹,风又开始在耳边嘶吼咆哮。有几次大头妈阴狠着试图向我扑来,被一些人挡住了。但她一直远远地喊叫,张大嘴想要吃人的样子。小狗日的你赔我的大头啊!你这个扫帚星!赔我苦命的大头啊……看来人们说得不全对,这个女人还是有良心的,至少她还在为儿子的死愤怒。而我忽然又想起我弟弟丢的那天,母亲好像没有这种痛苦的表情。

大头撇下我走了,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孤儿,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而且,我在他们眼里是个扫帚星,是罪魁祸首,被视为一切不祥的征兆。那以后,他们对我采取了更坚决有力的冷漠和防备,只要看到我出现,人们会避而远之,表情生硬,目光刀子一样锋锐。尤其是,绝对不允许我靠近他们的小孩,如果那样,我坚信他们会毫不客气地跟我玩命。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个另类,是他们以外的一种,形式上等同于“阶级敌人”。

蝴蝶终归是要从春天的鲜花里飞走的。后来,我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我的伙伴只是跟随那双蝴蝶一起飞到另外一个世界中去了。在那里,我的小伙伴正像西方神话中的洁白的小天使一样自由飞翔无忧无虑……

21.死谜

一切似乎都在翌日清晨变得更加复杂起来。那天晚上我几乎彻夜未眠,大头溺水的事实来得太突然了。在我回家之前,我哥已经向我爸详细地汇报了有关当晚我和大头的事情,当然,他主要是大肆宣传他舍己救人的英勇事迹。他肯定还会填油加醋并把大头的死因归咎于我,目的在于充分说明他的果敢和伟大,同时也说明我的罪大恶极。

我终归要回家的。这个晚上我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爸让我哥拿来坚硬的搓板命令我老老实实跪在上面,当然,在跪之前我先美美地吃了我爸朝我臀部踹来的致命一脚——之后我才趔趄着并稳稳当当地跪倒在那块搓板上——我的两只手还得高高地托举着半脸盆洗脚水(是我爸和我哥刚洗完脚剩下的,他们没有让我洗脚)。搓板很硬。我的腿有些木了。我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可这一切跟我的伙伴所遭受的劫难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如果这样可以挽留住大头,我宁愿长跪不起,我甚至愿意喝下盆里的脏水,只要能够让大头再回到我的身边。可我知道,一切妄想都已无济于事了。

在晨曦悄然浮动的时候,另外一件事情正以火车那样的速度轰鸣着朝我们的生活疾驶而来。

当那些有晨练习惯的老人们一早爬起来慢悠悠来到厂外的一片树林里开始打太极拳或散步时,他们并不知道将要看到什么。在那片厂子和郊区接壤的树林里杨树和柳树混杂着,林子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厂里特意在里面修了几处水泥凳子,供锻炼者在此休憩。这片树林在我更小一点的时候,也是我的乐园,那时候我经常坐在里面背功课或捉一些蚂蚱蜻蜓之类的活物。后来我就不怎么去了,因为林子中时不时有一帮小阿飞在里面聚集斗殴,树林成了阴暗的角落,我不是什么好孩子,但我至少不想去做阿飞。

还是从昨天傍晚说起吧,或者要更早一些。那时候我一定还坐在教室里,而我的伙伴大头已经离开家门朝着我们共同的精神家园一步步走去,他或者是一路奔跑着去的。在厂区通往那一堆水泥管子的路上,我的伙伴依旧表现出跟往常一样的欢快与无忧无虑,对于大头来说,每一天当中的这段时光意义一定不同寻常。而他妈对他的行为早就深恶痛绝,在大头推开房门往出走的时候,他妈用厌恶的目光瞥了他一下。我的伙伴并没有发觉,他只是听到他妈咬牙切齿地说,你最好再也别回来了。我的伙伴完全没有把******呵斥当作一回事,相反,他觉得她只是在忠告他要早点回家。我的伙伴最后一次跟他妈说的话是,放你一百二十个大放心,我会回家吃饭的。

大头溜溜达达离开了家,在经过包子店时,他突然停下来,因为他看见林秀秀正站在门前的水泥台阶上左顾右盼,她的两根辫子在胸前不时晃动着。她的脖子里系着一条水红色纱巾,风把它吹得多少有些飘拂不定。而且,我相信林秀秀的样子在大头看来一直是非常美的。大头有一次问我,你喜不喜欢她。我说不,因为她是一个不长脑子的女孩。大头当时一脸的迷惑,他不服气地说可是她有两根非常非常好看的辫子。我说对。我知道大头喜欢的只是林秀秀那一对黑亮的辫子。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要求。大头有喜欢一个女孩的权利,虽然,他的喜好非常简单,但越是简单的东西越是珍贵。

林秀秀在顾盼之间也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大头,她不知道大头正十分专注地看着她的辫子。林秀秀以南方女孩特有的温柔对我的伙伴说,大头你要去哪里?大头并没有回答她,他木木地摇了摇头,接着他用一根胖胖的食指指着她胸前的辫子说,你能让我摸一摸它们吗?他说得结结巴巴,眼神中透出一种木讷的痴狂。

林秀秀先是很认真地看着对方,她忽然笑了起来,她清澈的笑声使得她整个身体不停俯仰着。她的脸起了红红的涟漪。他依旧十分专注地望着她的脸,目光中有一种期待和渴望。林秀秀终于停止了笑声,她用手轻轻抚摩着大头的脑门。她佯装气恼地说,你这个傻孩子啊。然后,她就地蹲在大头跟前,她把自己的一根辫子抓在手里,她对大头说,让你摸一下辫子可以,不过你要帮姐姐做一件事情。

大头立刻喜出望外,他不假思索地接连点着头。林秀秀就将自己的辫子大大方方地递给大头。那时,我的伙伴心跳一定变得很强烈,他异常珍重地用自己的手指去触及女孩的辫子,我无法想象大头当时的心情,不过,他的手指一定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焦虑和颤动。最后,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攥住对方的两根辫子,像捉着两条油光水滑的活泥鳅。他的脸上绽露出了无比开心的笑容。我的伙伴在得到这一精神上的极大满足后,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了两只已经变得潮湿异常的小手。他感动的心情溢于言表。

大头激动地说,秀秀姐你说吧。

后来,大头义无返顾地朝车间的方向去了,他的手里捏着林秀秀写好字的那张纸条。临走前,林秀秀对他说,记住一定要交给他本人!等你回来姐姐给你拿最好的豆沙包吃。这个时候,他们两人心中都有各自的期待,林秀秀为多日不能与她所喜爱的人相见而饱受煎熬(这段时间我哥似乎一直有意躲避着她),此刻,她心中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约会而憧憬和焦虑着。至于大头,他当然只是为了报答林秀秀能让自己亲手摸到他喜欢的辫子而激动不已。当然,他们俩谁也不会想到,他们的生命在这一刻已彼此关联,两根生命的游丝悄然牵扯在一起了。

这最后的短暂时光在若干年以前的那个春天的黄昏显得匆忙而又神秘。在整个回忆中,我时常把大头的死想成一种近似完美的离去——有蝴蝶有女孩有美丽的长辫还有落日前的无限静默。那个黄昏,我的伙伴至少完成了他由来已久的夙愿——他一直暗暗喜欢着林秀秀的辫子,只是辫子,而且,他亲自用双手触摸了那两根他向往着的美丽长辫,那种感觉一定很柔美吧。大头那年14岁,可我一直觉得他依旧只有四、五岁的样子,而且似乎永远只有那么大。他永远只是一个善良而又天真的孩子。事隔多年我忽然无比地怀念我的伙伴以及我们在一起的最后时光。死亡降临之前,我的伙伴履行了他的诺言——而诺言这东西在今天看来显得多么苍白啊。我的伙伴迅速朝目的地跑去,在一间货仓门口,他把自己大大的脑袋探伸过去,他的样子有些滑稽,但他的口吻却郑重其事并使任何人不能忽视。

大头冲站在里面的他要找的那个人喊,你出来吧!我找你呢。

那个被大头喊出来的人正是我哥。他用近乎疑惑的目光长时间盯着我的伙伴,他莫名地拿手指了指自己,问是你找我?我的伙伴使劲地点了点头,他发现另有几个人同时笑眯眯地看着自己,他大概觉得有些不妥。为了保密起见,他说,你过来吧,我要把东西交给你。

我哥完全被这个大脑袋的半大孩子弄糊涂了,他不想让其他工友看见自己跟一个半愣不傻的孩子掺和在一起,他没好气地说,小鬼你滚远点,我忙着呢没工夫跟你玩!正当他准备转身的时候,我的伙伴急切地说,我真的有东西给你……不信你看这是秀秀姐写的。我哥显然被秀秀这个名字给拽住了,他稍微慌张和犹豫了一下,便来到大头身边。他一把从大头的手里夺过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然后,他用十分严厉的口气对我的伙伴说,你快回去吧!记住,以后再也不准来这里,否则我就把你送到公安局去,听见没有!

大头一定被我哥那种冷冰冰的样子吓坏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要知道“公安局”是多么可怕的三个字,他急忙转身往回跑。他飞快地跑了一阵,回头见我哥并没有追上来,这才长长地喘了口气,在完成了这个神圣的使命之后,我的伙伴感觉到了无比的轻松和惬意,尽管他跑得气喘吁吁。

接下来,我的伙伴并没有再去包子店,因为他不是一个贪吃的小孩,吃于他毫无意义。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又瘦又长,他知道自己应该去什么地方。当他安静地坐在属于我们俩的那根水泥管子里并尽情畅想着抚摩林秀秀的辫子的情景时,他并不知道自己那是第一次摸到那对美丽的长辫,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当然,一切对于我的伙伴来说都是最后的一次,包括此刻他安静地坐在这里。

再回过头来说那个退休的老工人,他是最早来到树林里的。春天清晨的林中弥漫着淡薄的雾气,那时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老人和往常一样迎着朝霞向厂子东面的树林走去。老人最先听到的是鸟的叫声,后来他回忆说那是落在树头上的一只老鸦。老人站在自己平时锻炼的地方,那是林子深处的一小片空地。当老人屏息敛气拉开架势准备练拳的一刻,他无意间发现自己前方的一棵树上正悬挂着一面粉红色的旗,他觉得那颜色红得像一团火正在树林中轻轻飘荡。老人有些疑惑,他用手背使劲揉了揉了自己的眼睛,待他慢慢走上前时才发现那树上并不是一面旗,而是吊着一个女人。悬挂在女人脖子和树之间的是一条红色纱巾。

我后来回忆,那红色纱巾正是这个春天里林秀秀经常系在自己脖际的饰物。就在老人发出惊叫的一瞬间,树上的那只老鸦突然呱地一声凌空飞起,有一瞬间它翼蔽了初升太阳的光辉。

林秀秀的死讯几乎是跟太阳的光辉一起降临的。春夜的凄寒使她的身体早已变得冰冷而又僵硬,她身上穿着一件崭新的粉红色碎花布棉袄,那是她在春节前为自己亲手缝制的,过年的时候她曾穿过几回,有一次她来我家串门就是穿着那件好看的棉袄。我记得我爸还为此夸过她心灵手巧。后来,她似乎再没有穿出来,直到她系着纱巾落寞地走进定格她生命的这片树林的这一天。

有人怀疑林秀秀的死跟我哥有关联,事发当天公安人员来厂里了解情况,但到处都是替我哥说好话的人,有关我哥一贯的优良表现再度得到广泛传诵并最终为他开脱了一切罪责(对于林秀秀的死,至少他是有责任的)。

我哥的态度很冷静,一点儿也不像人犯,倒是更符合一个死难者家属的形象。他的神情看上去多少有些忧伤和落魄,可我估计他是故意做出来给大家看的。他把林秀秀写给自己的纸条原封不动交给了警察。纸条上面写着:今晚我等着你,你要再不来我就死给你看!

警察问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哥想了想说,白天太累了,回家吃完饭先躺了一会儿,就把这事给忘了,后来我弟弟跑回来拼命喊救人我才醒来。

警察又问你知道她会死吗?

我哥说以前她也拿死来吓唬过我,女孩子嘛,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再说我跟她早已经完了……我是不会再去见她的。

什么时候?

大概……年前吧。

理由?

我觉得她什么都好,就是有一样,她太爱黏糊人……我不喜欢女孩这样。

听说那个叫大头的孩子是你捞上来的?

我哥点了点头。

那天大头是跟我弟弟在一起玩的,他不小心掉进井里,我应该去救他。我哥补充说。

警察说你可以走了,有事情我们再随时找你。

这些若有若无的问答都是我后来才听到的。我还听说林秀秀的尸体被送回厂里,我当时丝毫没有畏惧,竟偷着跑到她家里去看了一次。我觉得应该去送送她。

那天她穿着很新的棉袄罩衣,两根辫子梳得很整齐却不如先前那样光亮了。她躺在一张拆下的门板上,显得异常安静,像睡着了似的。只是,我没有看见她的面孔,他们说上吊死的人舌头是伸出来的,很吓人,所以她的脸拿白布蒙着。

说心里话,我一直不太相信他们的说法,我始终觉得林秀秀的死跟我哥有很大关系,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只是直觉这样告诉自己的。我甚至觉得林秀秀死的时候我哥或许就在她身边,他眼看着她一步步走向生命的尽头。

事情应该是这样的(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假设)。在走上绝路之前,她曾苦苦求他能好好待她,只要他肯对她好,让她做什么她也愿意,可他毫无怜悯之情。他甚至用愚弄的目光看着她,他说随你的便吧!想死还不简单,黄河又没有盖被。她彻底绝望了,她扑过去孤注一掷地想拉住他,可他一下子将她推倒在地上。他说你死了那条心吧!我再也不想吃你的包子的……就在他决绝地转身离去之际,她默默地凝视着他远去的身影,绝望与悲怆已将她团团围住,她轻轻地将系在脖子上的纱巾摘下来,纱巾大概是我哥刚跟她好上的时候送给她的,她一直倍加珍爱,只有到了节日才舍得戴上,可现在对她已经毫无意义了。我哥送给她的信物最终变成了她的殉葬品。所以,她摘得很慢,像从枝头上摘一朵娇艳的花儿。她任由眼泪不停地流着,她把纱巾慢慢地系在头顶的一个树杈上并挽上死结……

后来,我又记起那天的一个重要细节,大头是在夜色中呼喊着朝我奔跑而来的,当时究竟发生了怎样可怕的事情?或者,是什么把我可怜的伙伴吓成那样,他没命的狂奔着,最终迎接他的却是一只吞没他的黑洞。我一直深感遗憾的事情是,那天我没有来得及去前面观察一下令大头慌乱狂奔的原因,事情来得太快了,容不得我多想。

这样想象的时候,我感到背负芒刺。

我的脑子乱极了,实在不敢再往深里去想。

谁会相信我的直觉呢?况且,警察最终认定林秀秀就是自杀的。她的死只能被人们说成感情用事,或者说这个女孩太傻了。至于大头,一个弱智孩子,他的不幸似乎与生俱来,自然不会引起人们太多关注的。他们甚至轻描淡写地安慰着家属,这样也好啊,你们少了拖累。

我又重新孤单一人了。我时常可以在梦中见到大头,他的样子一点也没改变,依旧是大大的脑袋,但他不会说话了,他似乎变成了哑巴。而且,浑身总是湿漉漉的,像是独自一个人站在永无止境的漂泊大雨中,或者,是从我梦中的大片的黑色向着我游过来的。有时他会对我凄然地笑一笑,那稍纵即逝的笑容让人感到绝望。而那一刻,我似乎觉得自己彻悟到了什么——许多夜晚中,我总试图看清那些朝我靠近的面孔,此刻我终于捕捉到了它。我不再感到迷惘了,即便那笑容是凄凉的,可它已顽固地植入我的记忆中了。

很多时候,我觉得大头就是我丢失已久的弟弟,他们两个在我梦中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我们总是彼此无言地相望着,然后,大头又乖戾地钻入一只水泥管里就再也不肯出来了,任凭我怎么大声呼喊。那看似冰冷坚硬的水泥管道,事实上正是弱者的保护伞,是我们的港湾,当我和大头钻进其中的时候,它和外界特别是和所有的成人形成了相对可靠的庇护所。只有在这里面,我的伙伴才可以自由自在,我和他之间的友谊才能得到最大限度的保障。

白天在班里的时候,我还会不可避免地跟罗杨见面打一下招呼,但那种象征性的东西在两人之间依旧显得十分生硬和牵强,我一味地沉浸在失去大头的哀伤之中——我和她的关系竟变得可有可无了。在那段特殊时期里,我明白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替代我的亲密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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