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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4 章

年前的三个月,李静真的安静了下来。除了每隔十天去秦家探问一下秦勇的消息之外,她几乎时刻待在家里。

李静这样安稳,一方面是因为经过了一年多的海上航行,骤然回到陆上,她还没有适应过来;另一方面,连海外谋生这条浪漫的路她都放弃了,年龄渐长,对于以后的生路,她更加的迷茫了,不能入李家家谱,没有继承权,不想二十岁之后随便被嫁出去的她,已经到了不得不考虑如何谋生的年龄了。对于这一点,从来没有工作过的她,其实没有任何想要做的工作,为此,她苦恼了;还有一方面,李让比以往,更加无时无刻黏着她,除了洗澡和上厕所的时间,都对她寸步不离。简直到了连体婴儿的那种程度。

一年多的分别,李静对本就不亲近的李让,更加生疏了;她以为李让长了一岁,那种兄弟之情的执着该放松了才是,可是,李静显然完全低估了李让心中对“兄友弟恭”的执着。一年多未见,李静已经高出李让两寸半,且皮肤黝黑。即便有着额间的莲花形胎记也变得晒成了深红色;经过一年的诗书浸淫,摆脱了汤药的李让,那份飘然的君子之姿更加明显了三分。

比起之前,现在任何人看来,李静跟李让都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可是,李让还是坚持着两个人的相似性,坚持着两个人的亲近,说他经常梦到她。为了取信李静,李让举例说他曾经梦到过李静在大金寺遇到达摩和尚的那一幕。达贡与宋州之间的经度差大约是25°,也就是1小时40分左右,不到一个时辰,而且是宋州比达贡时间上要早。就算因为纬度的差异,冬天宋州天亮晚一些,可是,同在北半球,总不见得发生达贡是上午,宋州却是晚上的状况。

所以,李静觉得,李让所说的那个梦,肯定是他根据从秦家人或者李家人那里收到的秦勇的家信中得到的她的消息编出来的;可是,李静忘了,她没有告知秦勇她见达摩的事,而且,她虽没有午睡的习惯,可是,李让却是有的。

尽管李静不相信李让,可是,她还是没有办法抵御李让缠人的功力。还有,李让那种隐忍着眼泪的表情,总让她觉得自己是虐待纯洁儿童的无良大妈,于是,李静连对李让发火都很少。自然,也就助长了李让对她的更加亲近。

即使亲近李静,李让也有着自己的坚持,每天上午两个时辰,下午一个时辰的西席时间,他绝对不会懈怠;李让学到这种程度,李静已经到了完全听不懂的程度,除了夫子口中偶尔说出的一两句名言她略微熟悉,却也因为夫子习惯称古人的字号甚至谥号而让她完全不知所云。尽管听了一段时间的课,单从气质与接人待物的态度上,李静看得出李家的西席刘孺子先生是一个真的有学问而且不是那种死读书的人。

他之所以没有出仕,以来是因为青年壮年时天下纷乱,而他自幼父母双亡,有祖母要奉养,就没有趟乱世的浑水。而是在坊间开了私塾养家糊口。

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他,本已经因为体力不支关了私塾打算用手中的积蓄和乡下的一点薄产颐养天年了,却在七年前被李寂三顾茅庐请来做了李让的西席夫子。

刘夫子之所以答应李寂,并不是因为他那个有名无实的河南郡王的爵位,而是因了他的诚心以及李让的天赋,加上李让病弱,并不需要天天授课,他精力也能承受得住。

可是,这几年,随着李让的身体逐渐见好,刘夫子也愈发的老当益壮了,从以前的隔天授课,到后来的每天都要授课,到李让停药之后的全天授课,刘夫子也因此搬进了李家。

来年就要过七十大寿的刘夫子,给人的感觉,反而像五十多的人。刘夫子头发黑白参半,黑的比白的还多一些;主要的是,精神头儿很好,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并不锐利,但却发出矍铄深沉的光晕。

要是一开始就是这样一个学识渊博、淡泊名利的长者给李静授课的话,她的学业,大概也就不致荒废了;可是,十三岁的李静,能向刘夫子的讨教的,也就是弹琴的技艺和填词的手法了。

生于北方的刘夫子,意外的喜欢南方的宫廷词作,好多次激动的拉着李静赞美她太爷爷的词作之美,李静私下里觉得,或许想要他太爷爷手书的词作,才是刘夫子担任李家西席最主要的原因。

要是一个年轻人或者一个中年人这样跟李静大谈那些被她视为靡靡之音的宫廷词作,她一定会对对方心生厌恶的;可是,刘夫子对李静赞美宫廷词的美好,李静却真的感觉到了刘夫子在追求艺术之美,而没有办法把他看成一个下流的变态。

年龄,更主要的,大概是刘夫子的那种炽热痴迷却又理直气壮的态度,他没有试图掩饰他喜欢那些词,没有试图掩饰他对词作中描述的官能之美的赞叹,这种态度,让李静不能武断的对他下判断。

刘夫子面对宫廷词的态度,让李静想到了谷崎润一郎,七十多岁的他,还能写出那样富有官能色彩的小说,把一个老人的心态刻画的那般炙热。那样的心态,虽让李静觉得难以理解,却并不让她厌倦,看不进去川端康成的李静,对谷崎润一郎和三岛由纪夫却都很喜欢。

当然,刘夫子毕竟没有到谷崎润一郎的人物的那种程度,毕竟,大宋以儒家立国,在性文化上,比日本还是保守很多的;而且,刘夫子也不是一个过于执着的人,他的身上,除了儒家的影响,还有老庄和佛家的影响,甚至,也有法家和纵横家的影响。

刘夫子,大概就是那种最能体现儒家容纳百川的文化精神的那种人,而且,经过了岁月的沉淀,他显然已经成为了一个混沌的大家。

经过了一个多月的接触,李静,是真心想师从刘夫子学些什么了。可是,一个月的时间,也让刘夫子看透了李静的资质性情——对喜欢的全心全意投入,对不喜欢的,甚至都不愿意尝试了解,即使怀着不得不做的心态去了解了,也是怀着抵触心理。

相比于全身心教导李让,刘夫子只把李静当作了一个忘年的玩伴。

而李静自己,在啃了十几页论语之后,也放弃了向学成为大儒的决心;刘夫子的课,听得懂的,她就听。听不懂时,李静在课上睡到打呼、流口水,刘夫子和李让也不过是笑笑接着继续他们之间的教授。

转眼间到了新年。刘夫子的老伴,在十年前就已经过世了。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相州任通判,一个在东京做了入赘女婿,都没有办法陪他过年。

往年,刘夫子都是自己过,今年,因为李寂的盛情邀请,就在李家过了。

可是,年,毕竟是家人团聚的日子,看到李家合家团圆、四代同堂(李家的长孙,比李静还要大出七岁的李元,于去年秋天成了亲,今年夏末为李家添了一个新丁)的其乐融融的场景,刘夫子更感觉到了自己的孤独寂寥。

年夜饭吃到一半,刘夫子就借酒醉离了席。

微醺的李静,看着刘夫子淡薄的背影,莫名的有些心酸。她跟身边的李让打了个招呼,追着刘夫子出了房门。

转过回廊,李静快步追上刘夫子道:“夫子,值此月夜良辰,要不要与小子举杯邀月,琴箫合奏一番?”

丑月晦日,不可能出月亮的月末,还是空气中能嗅出风雪临近气味的糟糕天气。李静却说“月夜良辰”。

刘夫子扶着栏杆道:“好啊,今日老夫与你高山流水,不醉无归。”

两人互相搀扶着进了李静的院子,李静让红姑准备了下酒菜,还有她喜欢吃的水饺,拿出她一年多前藏得花椒,在檐下支起桌子与刘夫子对饮起来。

不善饮酒的李静,与心中郁郁的刘夫子,两壶酒喝下去,就都现出了醉态。李静踉跄着到书房拿了琴,以自满的姿势盘坐好,把琴放在双脚上,弹了起来。

学了一年多,李静最擅长弹的,就是《雨霖铃》。因为不知道柳永到底生没生出来,醉酒的李静,还保持着心中的那根弦,只谈不唱。

李静弹罢一曲之后,刘夫子从腰间取下长箫,吹了一曲《虞美人》。

李静接着弹了一曲《水调歌头》;

刘夫子回了一曲《望江南》…………

近两个时辰,李静弹了她所习得的所有琴曲,除了词曲,还有走调的诗曲、赋曲;刘夫子也不在乎李静的走调,一直回应着李静。

最后,刘夫子起调,两人合奏完一曲高产流水,双双倒在了檐下。

天空已经下起了雪,李静和红姑两人尽了心中的浪漫情怀。只苦了红姑,除了伺候李静,还要照顾酒醉的刘夫子。

红姑是真的想就那样不管刘夫子的。男女授受不亲,虽说按照李静的观念,刘夫子是爷爷辈的,可是,三十出头的红姑看来,刘夫子的身份,首先是个男人。

这个时代,老夫少妻的情况不在少数,像红姑这样办了离合的单身女子,谨言善行尚且会被人嚼舌头,要是稍有不慎,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李静离家这一年多,红姑在李家基本上就是个没用的人,李家肯留下她,不过是看在她照顾了李静这么多年,并且知道李静身世秘密这件事上;为了不给人找到借口赶她出府,红姑几乎整日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到厨房领餐只在所有人都领过之后,私下里做绣品换了钱也从来不给自己添置新衣服,环阗装饰更是没有。过年大扫除整个院子,包括棚顶都是她自己打扫的。

这样的红姑,李静却给她招来了刘夫子这样一个麻烦。

李静的院子房间虽多,但是能住人的就她的那一间和红姑那一间,客房什么的,完全不存在的。被褥自然也没有多余的。

这样的大半夜,下人们伺候完了主人,正是放松下来要就寝的时候,不能回家过年还要伺候主人就够委屈了,要是红姑叫人送刘夫子回房,人家一气恼,随便一句话说出来,都能砸死她;要是自己送刘夫子回房,先别说红姑不知道刘夫子住在哪里,她一个女子,大半夜扶着一个陌生男子,让人看见了,成何体统?要是就那样把刘夫子丢在檐下不理,红姑从李静口中听到了,人家是李家的西席,虽都是吃李家的饭的,可是,刘夫子那是李老爷都要在面上敬三分的人,如果被她怠慢生病了,她除了卷铺盖走人再没有别的出路。

红姑按照自己的思维方式烦恼了近一炷香的时间,最终,咬了咬牙,扶起刘夫子进了她的房间。

喝酒出了一身薄汗的刘夫子,在红姑思考的那段时间,受了风,到后半夜,发起了高热。

红姑把刘夫子扶到她的房间,连鞋都没给他褪下就扶他上了床,自己匆匆退出了房间,在李静的房间呆到了天亮。

天亮后,红姑做好了早餐也不见刘夫子出门,在门口徘徊了两盏茶的时间,鼓起勇气敲响了自己的房门,用如蚊蝇般细小的声音道:“刘先生,天亮了。”

这么小的声音,即使刘夫子醒着,都不见得听得到。更况他现在昏迷着,当然不会有回应。

如果李静真的是男儿身,红姑此刻大概就要找来李静叫刘夫子起床了;偏偏,李静是个未出阁的女儿身,红姑自然不能让她的名誉丝毫受损。尽管,在宋州城,李静作为男子的名誉都已经败坏到一定的程度了。

最后,红姑又敲了几次门没人回应之后,闭着眼睛推门进去用她此刻能够发出的最大声音道:“刘先生,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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