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床榻上的人儿眉心有着明显的皱褶，即使是陷入昏迷的沉睡也未曾有半刻舒展。墨长黑睫覆住他印象中那双明亮澄澈的眸子，已洗去血污的动人面容只剩一片惨白，同样失去血色的唇瓣不住蠕动，从口中吐出的是断断续续无法听清的痛苦梦呓。
“余大夫，如何？”他踏前一步，刻意掩去脸上流露出的焦急与关怀，藏在袖中的双手却泄露了他的情绪，紧紧握成拳头的同时也在不断轻颤着。
老大夫没有答话，摇头径自来到桌前，拿起早已准备好的兔毫，往纸上写下一张药方，然后递给他。“这位姑娘身上的伤多半是从高处坠落所致，但关键是为利刃所伤的右臂失血过多。赵云大人你照着这张方子抓药回来用三碗水煎成一碗，煎一个时辰，无论用何种方法都切记要她喝下去。她到底能不能醒来就看今晚了。”
“我明白了。多谢余大夫。”他朝老大夫拱手，命人随大夫回去抓药。等大夫走后他缓步来到床边，在床沿轻轻坐下，目光不由自主地瞅上那张因失血过多而昏睡的容颜，无意间口中逸出这么一句：“你为什么会来找我？”
当然，床上的幽兰是无法回应他的，也听不见他说的话，她承受着噩梦所带来的煎熬的同时，还要一同抵抗因伤口发炎所导致的高烧。
伸手取下她额上的帕子，浸进一旁的水盆中捞起来微微拧干再覆回她额上，分明知道根本缓解不了什么，可他就是想让那紧蹙着的眉心哪怕有那么一瞬间的舒坦也好。
他们好像总是在很奇怪的情况下相遇，也总是有很奇怪的遭遇。
还记得第一次遇见她，一村子的人为她而死，她在事后完全不惧怕尸体还亲自把尸体拖出来、为村人挖坟的模样让他印象深刻；第二次遇见她原以为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了，没想到他们的目的地居然同样是幽州的公孙府，她还以自身的血挽救了中毒垂死的公孙冀；第三次遇见她是几天前在当阳长坂坡的时候，她从魏军阵营而来，却为他带来刘禅，她当时的行为实在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这一次见到她没想到居然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不过几天的光景，她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但往日那份隐约带有睿智的恬静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不屈的强硬与一点点无助的彷徨。
“究竟是谁把你伤成这样？”床榻上的她依旧昏睡，他依旧得不到回答。
刚才余大夫所说的“从高处坠落”，如果不是高楼那就只有可能是悬崖。
印象中她不像是会让自己被人逼入绝境的人，总是带着那么一点点的机智，一点点的善良，但更多的是无论何时都不愿意做最坏打算的隐忍。
这样的她又怎么可能被人逼迫成这个模样？只怕在长坂与他擦身而过之后肯定发生了什么他无法预料之事，逼于无奈，她才会一路寻来找他寻求帮助。
“大人，药来了。”
一晃神没想到就过了这么久，直到婢女将装着墨黑药汁的碗递到他面前，他才知道回过神来。
伸手接过那碗苦药，把药汁吹到能够入口的温度，勺起一匙喂入她口中，可苦涩的药汁没能被咽下，反而顺着她唇角迅速滑落。
“呀，全部都流出来了。”
赵云微微皱眉，想到大夫方才交代过必须要她喝下这碗药的话，心念一动想到了该怎么做，可随即也暗忖对方毕竟是个年轻且未出嫁的姑娘，怎可对她如此无礼。若他真那么做了，不是毁了别人家姑娘的名节？
“大人？”瞥见他满脸严肃，脸色不住变幻的模样，让婢女也不禁紧张起来，忍不住小小声地出声轻唤。
只听他突然道：“今日之事，无论何人都切莫与他提起。幽兰姑娘，得罪了。”前面一句是跟婢女说的，后面一句则是跟昏迷中的她说的。
婢女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一时还愣愣地忘了给出反应，马上就看见他端着碗把药汁含入口中，然后将床上的幽兰微微托起，俯身吻上她没有半点血色的双唇。
“呀……”婢女见状惊讶得后退了一步，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平日谨慎严明、中规中矩的赵云大人竟然会有如此大胆的举动。
他一口一口地喂进去，直到盛满药汁的碗见底才终于停下，像是解释什么又像是掩饰什么地对她道：“此时关乎幽兰姑娘的名节，只因她曾救助于我三次，逼于无奈之下我才会这么做。”
“是，奴婢明白，绝对不会乱嚼舌根跟人道是非。”婢女立刻很识相地回话。
“如此甚好，在幽兰姑娘养伤的这段时间你就留在这个院子里照顾她吧。”
“是。”
“咳……咳咳……”
微弱却急躁的咳嗽声引来两人的关注，赵云忙凑到榻前唤道：“幽兰姑娘，你醒来了吗？”
幽兰睁开双眼，先是感觉视线有些模糊，在数次狠眨以后眼眶变得有些莫名的湿润，眼前的景物也不再模糊不清。
她首先看见的是有别于月狐教的木造横梁，然后是与她房间色调完全不相同的淡黄色纱幔以及简单却干净整齐的家具摆设，最让她惊讶的是那个坐在床沿微微倾身俯瞰她的俊朗男子。
“你……赵云？我怎么会在这里？”她想要起身，却因为受伤的右手一用力而微微吃疼，好不容易从噩梦中清醒过来舒展开的眉心又再次紧紧蹙起。
“小心。”赵云适时伸手托着她的背，轻轻将她扶起。“你忘了吗？是你身负重伤的时候跑到我这里来的。”也难怪，她当时失血过多恐怕早已神志不清，能坚持着见到他才昏倒已经是超乎了一般人的忍耐。
“……抱歉，给你添麻烦了。”听他这么一说好像真的有那么一回事。
当时为了逃过幽颜的追杀她自己滚落山崖，在落地以后几乎是头破血流，可她的神智居然能够一直保持清醒没有晕厥过去，而脑海中唯一浮现的那张面容竟然是赵云。
那时候她真的被吓了一跳，但求生的本能掩盖了自己莫名其妙的思绪所带来的惊讶，保持着最后一丝意识来到他面前才终于放心在他怀里晕了过去。
“我不怕麻烦。况且你从来就不是麻烦。”她帮了他三次，他几乎无以为报，这次救她一命算是还了她的些许恩情。
“你太抬举我了。”幽兰苦涩一笑，那笑容有太多太多的含义，多到让人目眩神迷。
她不是救世主，她是个灾难，任何人靠近她都绝对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幽兰姑娘，虽然我并不清楚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在你伤势复原之前就请不要嫌弃，留在我这里养伤吧。”
她抬头瞅了倒水来给她喝的婢女一眼，在喝过水润了下嗓子以后对他道：“能请你的婢女先离开一下吗？”
赵云一怔，随即转头道：“你先退下，让厨房煮些补血的膳食过来。”等到婢女出去顺手带上门以后，他才转回到继续说道：“幽兰姑娘，若有什么话你现在大可直言。”
“我来的时候拖拽在地上的血，你绝对没有让人乱碰触过吧？”
“这个当然。我都有让人小心处理。”他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几个月前在幽州她以自身的血液救了公孙冀一命，可她的血并不是像药人一样宝贵的药血，而是充满剧毒的血，必要时确实能够救人一命，但若胡乱沾染就只会落得丧命的下场。
对于这件事他虽然曾经有所质疑，但别人不愿意说的事他也不方便过问。她太过神秘，却也太过叫他难以挪开视线。
她轻轻点头，在确认过自己并未伤害任何人之后又问：“你为什么要救我？”
“什么？”应该是他问为什么是他吧？为什么在她重伤的时候想到的人会是他，为什么她受伤以后来找的人会是他。
“在幽州你得知真相以后责怪过我为何当年对公孙续见死不救吧？”平心而论他确实是不该救她的，不止是因为公孙续，还有的是她绝对不能告诉他的身份。
赵云顿时为之语塞，但马上就轻叹出一口气。“幽兰姑娘，我并非忘恩负义之人，你对我的数次恩情我一直铭记在心。此次你身负重伤求助于我，我又如何能见死不救？”
渐渐回复些许血色的双唇动了动，她笑了，只是那笑容依旧很苦。“赵云，你真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啊。”
“或许。”最起码他从不曾有愧于谁。
“如果我是个会让你丧命的麻烦呢。”这不是探问，而是忠告。
他不了解她的来历和立场，跟她越是亲近越是没有好处，说不定哪天还会死得不明不白。要问她在这个乱世最不想做的是什么，那就是改变历史。任何对历史而言无比重要的人她都不想跟他们扯上关系。
他有那么一瞬间的沉默，但随即问出口的话换成让她变得哑口无言。“你会吗？”
她会吗？她回答不出来，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答案。从她在这个时代第一次睁眼的那一个瞬间就没有试图主宰过自己的命运，不是不能，而是她不想。不想去勉强任何事，只想让一切顺其自然。
“你不知道我的身份，也不知道我的来历，而你居然还敢将我留在你府中养伤？”如果她是他，她就不会那么做。因为就算是再善良的人也好，只要是聪明懂得思考的人，就绝对不会让自己有可能身陷危险之中，可她似乎低估了赵云的执着和坚持。
“我们没有必要再争论此事。”他轻轻甩袖，想甩掉的不是她多次质疑他的话语，而是自己太过在乎她会不会不告而别的情绪。“若你非要我给出一个留下你的理由不可，那我只能说，我不希望受了伤的你还如此逞强，挑起我所不知道的责任担子从我身边离开。”
“啊？”这男人在说什么？是她血流太多晕昏头了还是她仍在做梦听见他在胡言乱语？
“留下来好吗？”不止是说话的方式，就连他的目光和表情也变得柔和许多。
一点都不难听说他的那句“留下来好吗”已经跟“留在我身边好吗”无异了，她要是还选择装傻听不懂那她就真的是太做作了。
但他的选择也太让她感到悲伤和无奈了，古人总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赵云这家伙对“月幽兰”有意思她早就知道了，只是感叹没想到他也是卡死在美人面前通不了关的一员大将。
终于，在他太过有含义的目光注视下，她叹息着道出这么一句：“如果你死了，绝对不要怨我。”
因为这不是她的身体，不是她的身份，更不是她的人生。
她不要跟这里的人有任何牵连，她不是真正的月幽兰。
